- 清華法治論衡(第23輯):法律與正義
- 高鴻鈞
- 3字
- 2021-03-26 13:26:28
卷首語
正義難題
從前有三個孩子:安妮、鮑勃與卡拉,為一支笛子而爭來搶去。安妮說,她應該得到笛子,因為三個人中只有她會吹奏;鮑勃卻認為,自己是三人中最貧窮者,沒有玩具,故應得到笛子;卡拉爭辯道,自己辛苦制作笛子,理應取得所有權。問題在于,將笛子分配給誰符合正義?這并非一個能夠簡單回答的問題。古往今來,在正義問題上苦苦探尋的思想家們給出了不同答案。
亞里士多德也許會主張,應將笛子分配給會吹笛子的安妮。因為天下萬物都有存在的“目的”,之所以制造笛子,要讓它發揮“樂器”的本質,正如應將武器交給戰士,船槳交給水手,算盤交給商人,讓物盡其用,人盡其才。對此,鮑勃無法認同,因為何為笛子的本質或“目的”,難以說清。樂器是笛子的本質,為何玩具就不能是本質?將笛子分配給鮑勃,如何就不能物盡其用?
功利主義者認為,財富分配的根本目的應考慮分配方案的后果。邊沁說,分配應實現“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因此,三人應重新提出理由,說明誰獲得笛子能讓群體生活更好。安妮說,她可以用悠揚的笛聲讓鮑勃忘記缺衣少食的苦楚,讓卡拉忘記辛苦勞作的疲憊,將笛子分配給她,能夠實現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而鮑勃卻搖頭反對:“我是群體中境遇最差者,我獲得笛子,正是補足群體中的‘短板’,這將增進群體的平均幸福。”卡拉對二人的說辭憤憤不平,假如一個社會絲毫不尊重制造者的權利,必將陷入百人逐兔的困境,而所謂最大幸福、整體效用都無從談起。分配方案應當“效率優先,兼顧公平”,將笛子分配給卡拉,將使她充滿干勁兒,生產更多的笛子。
洛克聽到卡拉的意見,決定站在她這一邊。他說,上帝雖然創造了萬物,將它歸屬全人類,但當有人用勞動來改造自然物時,便擁有對該物的財產權。財產權是人與生俱來的自由,人們有權擁有自己制造的東西。大衛·李嘉圖和馬克思對洛克的說法欣然同意,的確,勞動是財富的源泉,是分配的判準,是正義的尺度。然而,鮑勃陰郁的眼神讓馬克思不禁產生了猶疑。
此時,經濟平等主義者出場。他們宣布,毫無疑問,應將笛子分配給貧窮的鮑勃!雖然安妮擅吹笛,卡拉有手藝,但皆非弱者,唯有鮑勃身無長物,兩手空空。人生天地間,都是圓顱方趾,都有雙目四肢,差異原本不大,憑什么有的人富可敵國,有的人窮無立錐?弱肉強食,優勝劣汰絕非人類所應接受的法則。《禮記》云:“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佛教也說“眾生平等”,豈可眼看貧富不均,人分九等?將笛子交給鮑勃,天經地義。但是,安妮不敢茍同,卡拉也無法同意。安妮說,貧者固然可憫,弱者理應補償,但正義豈可削高就短,懲罰能人?難道補償鰥寡,就應發給伴侶?救濟孤獨,就應分配子女?照顧廢疾,就應提供四肢?絕對平等,純屬空想,人有差等,才是正理。卡拉則說,貧富分化,固然可議,但獎懶罰勤,更加可恨。若“正義”一味偏袒弱者,誰還會制造笛子?誰還愿苦練吹笛?君不見太平天國,“無處不均勻”,實屬鏡花水月;君不見人民公社,“一大二公”,更是窮且平等,由此可見,經濟平等主義,陳意甚高,可行性甚低。
一時之間,安妮、鮑勃與卡拉吵作一團,不可分解。
正吵鬧間,三位賢人飄然而至,他們是羅爾斯、森與德沃金。
羅爾斯慨言:“我困守書齋,十年擱筆,苦讀冥想,反思平衡,得一正義理論,首倡公平,愿為此紛爭提供一解。”設想原初狀態,有無知之幕,三位凈身而入,將能與不能,富與不富,乃至先天稟賦,等等分別,一概過濾。此時討論正義,必能得到共識。其共識有二:人人自由,相互平等,魚躍鳥飛,并行不悖,此其一也;機會均等,容許差異,著眼最弱,以圖改善,此其二也。兩大原則,暗含自由、平等與博愛,恰是啟蒙成果、現代精神、正義精髓。
要言分笛之事,宗旨有二。第一,須承認,三人都有基本自由,相互平等,主持正義者不可因安妮的性別、鮑勃的貧困或卡拉的膚色而有所歧視,更不能因所謂“集體福利”,犧牲任何人的基本自由,此乃作為公平的正義理論區別于功利主義者。在此事中,卡拉首造笛子,應擁有所有權,但不等于制度不能進行二次分配;第二,對笛子的分配應著眼于機會平等,照顧弱者利益。例如,可建立一種制度,允許卡拉將笛子交易給安妮,讓安妮獲得笛子,以發揮其才能,卡拉也能從中獲取收入。但從這份交易中收取部分稅費,并用稅費“補償”給鮑勃。如此便可皆大歡喜。
印度賢人阿瑪蒂亞·森對羅爾斯的方案深表贊同,但對立論基礎不無懷疑。森言道:“從印度文化來看,魚塘正義(matsyanyaya)不足為訓,整體正義值得深思。”此案的爭議并非只是三種既得利益之爭執,而是分配原則的分歧。事實上,三種主張各有道理,而且也許,并不存在所有人都認為中立且贊同的正義標準。在正義的諸多安排之間,并無先驗的最佳,只有比較的更佳。比較的標準在于,何種安排能提升人們獲得實質自由的能力。
我們應詳察三人的真正需求:安妮所欲獲得者,是施展才華的自由,而非僅僅一支笛子;鮑勃所欲得到者,是擺脫貧困的機會,而非僅僅一個玩具;而卡拉所重視者,是對勞動成果的承認,也非只一個制品。因此,正義的制度應給予卡拉所有權,給予安妮購買權,賦予鮑勃改善境遇的機會。羅爾斯的方案美則美矣,但制度對鮑勃給予“補償”,不能僅著眼于“帕累托改進”,而應著眼于使其獲得實質性的自由。
德沃金對羅爾斯深表贊同,但對“原初狀態”、“無知之幕”無法同意。“原初狀態”渺渺難尋,“無知之幕”無處可覓,形而上學推理應予否定,先驗預設難以證立。自古及今,人而能群,對正義問題的思索從未斷絕,但“正義”卻是詮釋性概念,取決于共同體在不同情境下對它的理解和提出的詮釋方案。安妮、鮑勃和卡拉若同屬一共同體,則政府負有同等關懷和尊重他們的義務,在分配中不可有所偏私。平心而論,賦予卡拉以笛子的所有權,似更符合共同體的道德原則,但政府同樣應著眼于資源的平等,拉近鮑勃與安妮和卡拉的距離。這種平等,既非經濟平等主義者所說的物質平等,也不是森所向往的福利平等,而不顧弱者的老自由主義和新保守主義也顯得過于殘酷。符合正義的分配方案,應著眼于使鮑勃、安妮和卡拉在機會上平等,對鮑勃的補償應使他有機會實現自己的生命價值為宜。當然,對鮑勃的關懷不應突破界限,剝奪他為自己生命承擔的責任,使他懶惰、揮霍、浪費人生,要知道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救濟應著眼于“救急不救窮”,授人以漁才是真正有效的幫助。
三位賢人唇槍舌劍,一時讓安妮、鮑勃和卡拉看得目瞪口呆。
突然之間,天傾西北,地陷東南,三位爭笛者和三位賢人剎那間消失,空留我從夢中驚醒,恍然若失。枕邊尚有羅爾斯的《正義論》、森的《正義的理念》與德沃金的《刺猬的正義》堆在一起。
筆者細思夢境,如幻如真,頗堪回味,窗外卻是霧霾遮天,一片混沌。半醒之間,突然想起,某著名法學家演講,提到霧霾引發的正義問題,恰如夢中三人爭笛故事:城市白領認為,霧霾主因并非汽車尾氣,不應讓汽車限號限行;郊區農民主張,霧霾主因不是焚燒麥稈,不應禁止燒荒;而工廠工人卻說,若為了阻止霧霾,讓工廠停產,會讓他們失去工作,流離失所。究竟孰是孰非,莫衷一是。
法學家認為,利益紛爭涉及階層分化,往往溝通無效,無理可言,只有依賴超凡精英,才能定分止爭。筆者不知,三位賢人會如何看待這一觀點。超凡精英是否存在,無私英主是否可期,我不敢言,唯有期待博學深思者,為我解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