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江山如畫(四)
書名: 滄茫尋道人作者名: 應物自然本章字數: 2517字更新時間: 2019-12-20 09:22:23
岑含略一沉默,點頭道:“好,那就一言為定。不知憶之先生想賜教拳腳,還是兵刃?”
楊憶之看了一眼岑含手上的長劍,微笑道:“岑先生既已帶了兵刃,不如就切磋切磋劍法如何?”言語間輕輕一拂袖,滿院子的白衣人頓時散成一圈,中間便空了出來。
樂心與南宮翎對了一個眼色,也隨之散開,有意無意往藺溪所在靠近了幾分。那邊廂一個白衣少年恭恭敬敬走到楊憶之跟前,奉上長劍。
楊憶之輕輕抽劍出鞘,道:“主隨客便,請!”
岑含亦已持劍在手,隨手將劍鞘輕輕往地上一插,入地尺余,平靜道:“那我獻丑了。”說完也不客氣,反手一劍刺了出去。
一劍方出,四面八方的白衣人倒有一半眼中流露出驚訝之意。只因這一劍實在太過普通,兩大絕頂高手的交鋒,本以為出手必然驚天動地,熟料這一招之中,手眼身法步,絲毫不見半分過人之處。
正自愕然不解,卻聽楊憶之笑道:“看似平庸,實則精巧。手眼身法步無一不恰到好處,直指最難反擊之處,妙哉!所謂返璞歸真,大抵也不過如此。”
話說著,二人劍出如風,轉眼走了二十余招。岑含只覺對方勁力忽隱忽現,虛實難測,看似找不到實處,實則四面八方的劍影中,任意一處都有可能由虛而實,不由心中一動,道:“這劍法好像哪里見過。”
一言方畢,只聽樂心在一邊接道:“是咱們剛認識揚崇義時,我與他交手那次他用過。”
楊憶之道:“這是楊某自創的一路‘幽蘭劍’,且請二位指教。”
岑含道:“憶之先生客氣了,好劍法。”嘴上說得輕描淡寫,心中卻暗暗留上了意,自己一身“周天四象功”,能感知對手氣息勁力,批亢搗虛無往不利,但面對眼前這人竟有些施展不開。雖然靈覺無礙,實際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很多招明明能破,然而對方偏偏能在關鍵的一瞬轉到下一招,巧妙避開被破解。
轉眼楊憶之一路劍法使完,氣勢一變,劍上盡顯冷冽凌厲之氣,嘿然道:“此為‘寒梅劍’,先生小心了。”
岑含眼前一亮,道:“梅有傲骨,不畏風霜,百花皆不能及。劍若如梅,當非凡品!”二人對話間,楊憶之劈刺點削連出十八劍,招招直取中路,寒意刺骨氣勢逼人。但無論他如何進逼,岑含始終有來有往,不落下風。
一輪強攻不下,楊憶之劍法再變,由放而收。岑含趁機反客為主,連環三劍,兇猛異常,楊憶之接一劍,退一步,頗見謙遜恭謹之態,手下卻是輕松寫意,連消帶打,待得第四劍,只見他劍刃輕彈,竟將岑含的長劍拍開一尺,趁機長驅直入。
岑含眉頭微皺,劍勢也跟著變化,方寸截打,輕輕巧巧將之化解,笑道:“這是甚么名堂?”
“‘青竹劍’。”
相較于當日揚崇義使出的劍法,楊憶之的“青竹劍”才是真的將“以退為進”四個字發揮到極致。不僅招法精妙,更能無形中削減劍上勁力,對方不進則罷,一旦進逼,每出一招勁力便弱一分,且渾然不覺。
岑含輕笑道:“花中君子,梅蘭竹菊。如今三劍已出,剩下一種,不知是何風采?”
楊憶之道:“先生也愛花?”
岑含道:“人雖為萬物靈長,卻又不及萬物,故萬物皆能為吾師,我既愛之,更敬之。不獨草木。”
楊憶之贊道:“好境界!君既有雅興,安敢不從命?且看我‘陶菊劍’。”話音落處身形驟然飄忽,時而東西,時而南北,如云霧,如幻影,如清風,如夢境;偶出一劍,又如天外飛仙,不知自何處來。
岑含凝神接下數劍,忍不住喝彩道:“幽遠出塵,果有隱士之風!妙技!”
楊憶之朗笑道:“見笑見笑!我變君亦變,身中藏身,勁力藏勁,環環相扣,周流不息。若論妙,君之技才是真叫人身心俱醉,難以自持!”
原來方才這一輪交鋒,岑含也變了四種劍法。以“烈雀手”之輕靈迅疾化生“朱雀劍”,對楊憶之的“幽蘭劍”;以“虎嘯坤元掌”之剛猛直接化生“白虎劍”,對楊憶之的“寒梅劍”;以“大巧若拙拳”之轉撥截打化生“玄武劍”,對楊憶之的“青竹劍”;最后以“太虛九龍掌”之飄逸渾厚化生“青龍劍”,對楊憶之的“陶菊劍”。
對話之間,楊憶之劍上出塵之氣一掃而空,臉上流露醉意,一顛一晃,宛如不經意之間刺出一劍,不疾不徐,不知不覺抵到岑含胸口“膻中”前半寸處,嘴里含糊不清道:“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岑含遽然而驚,虧得身經百戰,千鈞一發間的應變已成為本能,才避開這差點要命的一劍,不由暗罵自己愚蠢。眼前這人一身儒雅之氣與謙恭之態,往往讓人在不經意間放松警惕,忘了他不僅是當世六大高手之一,更是個不折不扣的梟雄。
這路劍法脫胎于杜工部的“飲酒八仙歌”,方才這一擊,取的是賀知章酒醉騎馬之態。楊憶之劍下不停,十余招后,又吟道:“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說完面露微醺之色,又有癡迷之態,腳下穩重帶飄,如酒鬼見佳釀,眼中再容不下他物,一輪急攻如疾風閃電,勢大力沉,招招不離“膻中”。
這兩句說的是汝陽王李琎嗜酒如命,要喝夠三斗才去覲見天子,路上遇到裝載酒曲的車,便被酒味勾得口水直流,難以自持,只恨沒能封在水味如酒的酒泉郡為王。
岑含見他神色變化,便凝神提防,“青龍”、“朱雀”二劍并用,一時斗了個旗鼓相當。
楊憶之每過十數招,便換一路劍法,或豪氣干云大開大合;或曼妙之中暗藏凌厲,又或時而穩重時而癲狂盡顯百態。待吟至“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劍法又轉恣意狂放,如天馬行空,靈氣逼人,神來之筆不絕,如有神助;再誦到“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則又如水銀瀉地,江河奔騰,雄渾蒼勁,綿延不絕;最后“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則動中寓靜,極盡條理分明之至,綿綿密密,無懈可擊。
岑含意猶未盡,朗聲道:“好個‘飲酒八仙歌’!先生之劍法,純以意行,不著痕跡,無拘無束,無邊無際;著實叫人嘆為觀止。”
楊憶之笑道:“承蒙謬贊,感激不盡。竊以為招勁之變終有跡象可循,唯意者,獨不知其何來,亦不知其何往,無跡可循,無處不在,是以包羅萬象,莫測高深。當為我輩所推崇,終其一生,孜孜以求。”
“此言甚善,岑某受教。卻不知接下來又是甚么劍法?”
楊憶之嘆道:“岑先生劍術通神,這兩套劍法既奈何你不得,類同之技也不必拿出來獻丑了。楊某慚愧,唯有拿出看家本事勉力一試了。”
岑含心神一凜,道:“哦?”
只聽他曼聲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百花也好,名士也罷,與這天下相比,終究不值一提。”
“敢問劍法名目?”
“河山萬里,皆如悠悠畫卷。故此劍名‘江山如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