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郡守駕到
- 歸藏赤血傳
- 道吾山人
- 16415字
- 2019-11-28 15:32:56
周公子見圣手書生夫妻皆已喪命,卻搜不出《千毒錄》來,對手下莊客說道:“將他們夫妻連同坐騎全送去柳葉莊,就說沒有找到《千毒錄》。”
莊客拱手稱是。
周公子略一思忖,又說:“還是我親自送去,免得爾等嘴拙,反惹出事端!”看了一眼快刀李的尸首,說道:“將快刀李及其從者放火焚了,骨灰撒入江里喂魚,此事不得泄露半句!”
莊客說道:“小人遵命!”
這周家莊竟敢私造弓箭、豢養兵馬,其實只緣于水賊得勢,而官府卻無力剿滅。對民間結寨保莊睜一只眼閉一眼,若還能協助官府殺賊,那是再好不過。
如今臨沅城中并無郡守,那老郡承只等諸葛邪前來上任,便可離開這武陵,回江陵安度晚年。
洞庭湖上,二十艘斗艦由東向西駛往臨沅。
戰船之上,水師裨將陳汜對諸葛邪說道:“郡守,再往前就是沅江口,其南面為關公角,正是水賊結寨之所。”
諸葛邪搖搖羽扇,說道:“想我這堂堂郡守,居然還要水師護送才得以上任,官府顏面何存啦?”
站在一旁的胡不二心想:“若不是要走水路,本也無需水師護送。”
其實諸葛邪走水路也是迫不得已,這船上還載著鼓桴,倘若走陸路,還不嚇壞官道上的百姓?
陳汜賠著笑說:“這……尋常官員上任不過數十隨從,唯有諸葛郡守可以如此風光。”
諸葛邪問道:“這水賊到底有多少人馬?”
陳汜說:“漢壽有民五千戶,水賊怕不下四千兵。”
諸葛邪心想:“依他所言漢壽百姓豈不多半從賊?”說道:“果真這么多,叫我這郡守的位子又怎能坐得安穩?”
陳汜心想:“你有長史不做,偏要做這武陵郡守,豈非自討苦吃?”嘴上卻好言相勸:“郡守無需著惱,這賊人安于湖澤,只要不去招惹,定然無事。”
諸葛邪說:“都尉此來何不順道剿滅這班水賊?”
陳汜說道:“郡守有所不知,這班賊人入水為賊,上岸卻為民,難以分辨,剿之不盡。若惹得它懷恨尋仇,反于臨沅城不利。投鼠忌器,還是避走為妙。”原來,官軍并非沒有剿過水賊。三年前便直搗賊窩,焚其營寨。只是賊人逃往岸上,遁入蠻疆,官軍難以將其盡剿。
一待官軍退去,水賊復又立寨。反正羊毛并不出在賊身上,無非多行劫掠。且那賊首霸洞庭懷恨在心,竟引兵攻破臨沅城。郡守雖逃得性命,卻被罷官問失城之罪。此后更無人敢接任郡守,眼下只由郡承代職。
諸葛邪聽了,卻說:“我倒是想去看看那賊寨,不妨往關公角走一遭。”
陳汜怕他有失,勸道:“郡守千萬不可犯險。”
諸葛邪笑道:“陳都尉莫非膽怯?”
陳汜說道:“卑職敢親臨矢石,何懼之有?只是郡守若有差池,我百身莫贖。”
諸葛邪說:“不知本官之言,算不算得將令?”他乃朝廷所封蕩寇將軍,陳汜只是司馬無忌帳下提拔的佐將,給了個雜號都尉,不可相提并論。且此來,本就以諸葛邪為尊,發號施令。
陳汜聽了,只得躬身道:“自然算得,下官遵令就是。”
陳汜命人打出旗號,戰船如雁行排列,駛往關公角。還未望見賊寨,只見水面蘆葦密布,戰船收帆減速,搖櫓前行。
忽然聽見一陣鼓響,有十余條小船鉆出蘆葦,行于水面,賊人在船上搖旗吶喊。賊船之小比起斗艦,真是小巫見大巫。賊船上只能載二十人,斗艦載二百人也輕松。
陳汜望了望,心想:“不過是虛張聲勢,這些賊人好比螻蟻,豈能擋我?”對諸葛邪說道:“郡守,可直搗賊營。”
諸葛邪說道:“進兵。”
陳汜下令進軍,沿蘆葦間的水面而行。賊船又鉆入蘆葦叢,施放暗箭。斗艦有女墻防護,不予理會,繼續前行,進至關公角。
這關公角其實就是由南而北伸入湖中的一塊陸地,細細長長,好似犄角,上邊還有山嶺。這“犄角”又將西邊的湖面切出一塊來,形成一個半封閉的水泊。水泊西岸港汊極多,可通往沅江、資水,以作退路。傳說關羽曾在此地訓練水軍,故稱為關公角。
陳汜走水深處,駛近賊寨,望見其中旌旗搖動,不知虛實,岸邊卻無船只,對諸葛邪說道:“這班賊人只怕已逃之夭夭,于營中故布疑兵。”
諸葛邪察看地形,說道:“此處雖險,卻擋不住水軍。”
關公角通往陸地一條道,確實易守難攻。但是水賊沒有戰船,終非官軍敵手。倘若被截斷陸路,又遭水師圍攻,反而成甕中之鱉。
陳汜問道:“郡守,該如何行事?”
諸葛邪說:“我婚期將至,想邀霸洞庭赴宴。”
陳汜驚訝道:“啊?”
往岸上扔下幾塊木牘,水師調頭離去。
戰船轉而往北,入沅江,行百里水路來到臨沅城外。放下諸葛邪所部兵馬,陳汜復又揚帆順江而下。
諸葛邪抬頭看了看高大的鼓桴,對胡不二說道:“不二,在城外扎營,安置人馬。”
胡不二拱手稱是,與劉猛一起在城外扎營,安置這一百氐兵,還有鼓桴。
諸葛邪領著張氏兄弟入城去。
老郡承交割完武庫、卷宗,聽諸葛邪問道:“城中有多少士兵?”
老郡承說:“這城中有五百士兵,并兩百衙役。”
諸葛邪說:“這五百士兵怎么擋住洞庭賊寇?”
老郡承睜大眼睛,說道:“擋得住,只要封閉四門,那賊寇便進不來。”
諸葛邪心想:“分明睜眼說瞎話。”又說:“不妨清點其人數。”
老郡承面色不改,說道:“這有何妨?明晨叫士兵集于府外就是。”
次日,士兵與衙役果然聚集于衙門之外,諸葛邪一經清點,士兵只三百人,衙役倒是有二百五。他問兵曹:“老郡承何在?”
兵曹稟報道:“老郡承今晨已離去。”
諸葛邪聽得臉色一變,說道:“他倒跑得快!”
兵曹問道:“郡守,是否要派人去將他追回來?”
諸葛邪搖搖頭:“不必了,如今怕是殺了他也湊不齊人數。”命張一笑為功曹從事,張三嘆為功曹書佐,重新造冊,署理兵馬錢糧。
皇甫家的醫館之內,醉頭陀、雷摩柯已擒來七指鼠。
杜云看他尖嘴猴腮,卻目有精光,右手確實少了三根指頭。
皇甫魚說:“偷書的乃是圣手書生,此事已了,與七指鼠無關。”
七指鼠對醉頭陀說道:“禿子,早說過不是我所為,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在柳葉莊行竊。”
醉頭陀一揖到地,說道:“是我錯怪賢弟了。”
雷摩柯“哼”一聲,說道:“他不過是一賭徒,哪里賢了?”
七指鼠也不生氣,咧嘴笑道:“雷兄是不知賭錢之樂。”
雷摩柯搖了搖頭,知他死性不改。
醉頭陀對皇甫魚說道:“既然事了,我等這便告辭。”
皇甫魚說:“勞三位奔波,各賞金十兩。”
七指鼠搓著手,眼睛里笑出花來:“又這等好事,不妨多拿我幾次。”
杜云聽了,心想:“皇甫家真是多金,出手如此豪奢。”
雷摩柯說:“我不用黃金,只需三宮保命丸。”心想:“有此藥丸,即便身負重傷,仍有活命之機,豈是黃金可比?”
醉頭陀說:“魚兒,我欠貴莊一命,暫且記上,他日一筆勾銷。”
杜云想起柳葉莊玄晏宅門口所記錄的賬目,心中嘀咕:“原來替皇甫家做事,還可以換命,真是少見。”
原來,這醉頭陀嗜酒如命,不想被人仇人下毒,命懸一線,得七指鼠送至柳葉莊,才撿回一條性命。醉頭陀痊愈之后,贈金給七指鼠算還了人情,又要給皇甫家診金。無奈皇甫家并不卻錢,只需醉頭陀替莊上做事,以抵消救命之恩。
皇甫魚滿口答應,命人取來藥丸,并記下醉頭陀功勞。
三人各有所得,告辭而去。
一個玄衣弟子入堂來,稟報道:“魚兒,新來的郡守已經坐衙,名為諸葛邪。”
杜云一聽,站起身來:“啊,征夫已經來了?”說完,又對皇甫魚道:“杜某先行告辭,去往郡衙。”
夏侯泓也站起身來,盯著杜云。
皇甫魚卻說:“同去,同去,我正有事要找征夫相商。”
三人趕去太守府。
門吏見是皇甫魚,忙拱手問道:“不知魚兒前來所為何事?”
皇甫魚說道:“求見諸葛郡守。”
門吏看杜云還佩著兩柄刀,又看夏侯泓面無表情,問道:“這兩位是?”
皇甫魚說:“這還用問?”
門吏垂下眉毛,說道:“不問又怎么知道?”
皇甫魚說:“以前可是不問的。”
門吏說:“今非昔比,在下擔待不起。”
皇甫魚看了杜云一眼。
杜云從衣袖中掏出印信,給門吏過目。
門吏一看,膝蓋發軟,弓腰說道:“原來是關內侯,失禮,失禮。”這門口也不好下跪。
杜云說道:“此人是我隨從。”指了指夏侯泓。
夏侯泓聽了,挑了一下眉毛,默不作聲。
門吏趕緊說道:“請進,請進。”放三人入內。
公堂之內,張氏兄弟正在清理賬目,案上堆滿文書。
張一笑揉了揉眼睛,說道:“早知案牘勞神,還不如在城外修造營寨。”
張三嘆說道:“哎,以我才華,該縱橫沙場,立不世之功,誰料卻做些捉筆頭的事情。”
張一笑問道:“三弟哪來的才華,我怎么不知道?”
張三嘆說道:“哎,兄長沒有慧眼,焉能識珠。”說著,拿起木牘給他看:“看見了嗎?”
張一笑看了看,不明所以,問道:“看什么?”
張三嘆說道:“看這字,是否寫得奇宕峻拔?”
張一笑摸摸下巴,也看不出有什么高明之處,問道:“是又如何?”
張三嘆說道:“我縱情于筆端,這字有爭鋒之氣象。”
張一笑捋須道:“三弟既然能縱情筆端,又何必嫌苦?有這才華,不如將為兄這卷賬目也抄錄一番。”拿起一卷剛清理完畢的賬目,只待重新抄錄。
張三嘆搖了搖頭,說道:“哎,兄長怎不知苦中作樂?”
一個人聲在堂外響起:“一笑,三嘆!”
兩人往門外望去,見杜云三人拾階走來。
杜云早認得清楚,也不顧門前衙役阻擋,闖入堂來,沖張氏兄弟拱手笑道:“兩位張兄別來無恙,征夫身在何處?”
張一笑與張三嘆對視一眼,張一笑起身道:“安之怎么這般莽撞,在這大堂之內,該稱我等功曹才是。”
張三嘆起身說:“哎,全無禮數,人心不古。”
杜云聽了,一愣,不過他也知道張氏兄弟嘴貧,說道:“你我相熟如兄弟,又何必拘禮?”
張三嘆搖頭晃腦說道:“哎,荒謬!‘班朝治軍,涖官行法,非禮威嚴不行。’豈能輕忽,想你還曾掌軍。”
張一笑說道:“三弟所言極是,非我等怠慢,只是公堂之上,不得徇私。”
這時,皇甫魚上前盈盈行禮,說道:“民女見過兩位功曹,敢問郡守可在府中?”
張氏兄弟聽她聲音清脆,人又美極,都笑開了眼。張一笑搓著手說:“這位小娘子好識禮數,勝過安之。我家郡守正在府上,你找他所為何事?”
皇甫魚說道:“諸葛郡守曾覓《鳳求凰》之曲,今日特來相贈。”
諸葛邪與庾家之女定的婚期將近,這理由毫不違和。
張三嘆走近前來,對皇甫魚說道:“原來如此,我這就帶你去見郡守。”
杜云這兩人見色忘義,問道:“那我呢?”
張一笑一本正經的說道:“且在偏廳等候。”也走到皇甫魚身邊,又換上一副笑臉:“還是由我引路吧。”
皇甫魚粲然一笑,宛若嬌花,聲音恰似銀鈴。
張三嘆爭著說道:“我來引路就是。”說罷,當先而行。
兩人陪著皇甫魚出門,往后院去。
杜云望著他們背影,說道:“哇,當了官果然不同往日。”
夏侯泓在一旁開口說道:“狗官。”
杜云看了他一眼,不禁笑道:“正是。”
皇甫魚被領到后院,見諸葛邪正在涼亭中休息,懷中抱著琴,時不時撥一下,若有所思。
張氏兄弟心想:“郡守還真是清閑。”入亭中作揖行禮:“郡守,這位小娘子說有《鳳求凰》之曲相贈。”
諸葛邪起身來,一看是皇甫魚,笑道:“原來是魚兒。”
皇甫魚上前作揖道:“魚兒見過郡守。”又直起身,給他使了個眼神。
諸葛邪瞧了,對張氏兄弟說道:“魚兒乃是武陵郡望皇甫家之女,莫說《鳳求凰》,只怕連《凰求鳳》之曲也有。”
張氏兄弟對視一眼,心想:“《鳳求凰》古已有之,卻不知還有《凰求鳳》。”又道:“安之來了,在偏廳等候。”
諸葛邪說:“哦?知道了。”
張氏兄弟告退而去。
皇甫魚等他們走了,才道:“征夫,你還欠著我錢。”
諸葛邪見她慍中有笑,說道:“呃,是,我這便去取錢。”剛要轉身,卻聽皇甫魚說:“不必了,你若能為我出謀劃策,那欠賬也就一筆勾銷。”
諸葛邪說道:“還是還錢容易,請稍待片刻。”轉身就走。
皇甫魚跺腳道:“且慢,我有事相求。”
諸葛邪回頭問:“那,所欠之錢?”
皇甫魚說:“什么欠錢?只當我扔水里了。”
諸葛邪這才又轉過身來,笑道:“有何要事,但說無妨。”
皇甫魚說:“家父將我許配給庾家公子,此事你可知道?”
諸葛邪點了點頭,他與庾家親近,哪能不知?
皇甫魚又說:“有何妙計,可以解除這婚約?”
諸葛邪故作詫異道:“你我將作親戚,有何不好?”
皇甫魚噘嘴,說道:“哼,不好,就是不好!”
諸葛邪大搖其頭,說道:“這可為難我了,怎能去毀妻弟婚約?”他將娶庾家女,自然不能做這等不義之事。
皇甫魚說:“你尚未娶親,有何為難?”
諸葛邪擺手道:“此事不義,切勿再提。”
皇甫魚說道:“我以黃金相贈,如何?”
諸葛邪搖頭道:“我非愛財之人。”
皇甫魚聽了,暗罵:“好不知羞恥!”又說:“我已覓得《木圣機巧》。”
諸葛邪一聽,眼睛放光,問道:“啊,果真?”他博覽群書,知道有《木圣機巧》一書,收八陣圖及“木圣”馬鈞平生所學,不想竟然是真。
皇甫魚說:“豈會有假?”
諸葛邪問道:“那書在何處?”
皇甫魚說:“就在華容縣王府邸。”
華容縣王為皇室宗親,與諸葛邪毫無交情。諸葛邪說:“這……可惜我有職守在身,不得前往。魚兒可否替我借來一閱?”身為郡守,不能擅離轄地。
皇甫魚說道:“華容縣王愛書如命,斷然不肯相借。”
諸葛邪皺眉道:“皇甫家名震荊南,怎會借不來書?”
皇甫魚說:“徒有虛名而已,莫說借書,連王府大門都難入。”
諸葛邪心癢癢,說道:“那可否……”
皇甫魚問:“可否什么?”
諸葛邪只沒說要偷了,忙搖頭道:“沒什么。”
皇甫魚說:“也并非無計可施。”
諸葛邪已猜到三分,說道:“不必細說,只需借來就是。”
皇甫魚大搖其頭:“不義之事,還是作罷。”
諸葛邪搓著手說:“我不過問就是。”
皇甫魚擺手道:“此事休提。”
諸葛邪看她以牙還牙,苦著臉道:“解除婚約之事,也并非無計可施。”
皇甫魚露出笑臉:“快說,快說。”
諸葛邪說:“先看過《木圣機巧》再說。”
皇甫魚揚眉道:“也罷,只需等待數日。”
諸葛邪拱手說:“安之來了,我要去偏廳相見,魚兒請自便。”說罷,往前院去。
皇甫魚跟在他后面,說道:“我也是客,豈能怠慢?”
兩人來到偏廳,不拘俗禮,諸葛邪與杜云相視大笑。看見夏侯泓,諸葛邪似曾相識,問道:“此人莫非是……”
夏侯泓目光如劍,起身拱手說:“我乃燕國夏侯泓!”
諸葛邪后退一步,咽了咽口水,說道:“啊,原來是夏侯公子。”
杜云看他面有懼色,說道:“博文今次是隨我而來,并無害人之心。”
夏侯泓聽了,說道:“我與諸葛郡守確實無仇,與安之則難料。”
諸葛邪在主位上坐下,問道:“二位幾時又添了新仇?”他只記得兩年前夏侯叔侄在江陵城外與莫虛之師徒對質,還以為舊仇已解。
夏侯泓將原委說來。
諸葛邪一聽,說道:“此事太過蹊蹺,可惜并無真憑實據。”
夏侯泓問道:“此話怎講?”
諸葛邪說:“依莫真人所言,在見令尊之前,已派莫隱之去城外赴約。然而他趕到時,并未見到莫隱之。再者,令叔也未見到莫真人行兇,所以全憑猜測,卻無實據。”
夏侯泓說:“總之是他們師徒所為,逃不了干系。”
諸葛邪摸摸胡須,說道:“殊難料也。”
杜云想要留在郡衙別院暫住,諸葛邪說道:“我婚期將至,別院正好留待賓朋,安之盡管住下。”
夏侯泓問:“我能否借住?”他自然是要盯住杜云的。
諸葛邪說:“夏侯公子若不嫌棄,住下便是。”
皇甫魚聽了,說道:“皇甫家于城中也有館舍,兩位何必另尋住處?”
杜云心想:“她家與江湖中人多有瓜葛,且善使毒藥,還是避之則吉。”嘴上卻說:“我與征夫相厚,暫住些時日。”
皇甫魚說:“令師與家父也相厚,且我家館舍距離郡衙不遠。”
杜云眼珠晃動,尋找托詞,卻聽諸葛邪說:“我已邀霸洞庭前來赴宴,正要與安之商議對策。”
杜云一聽,猶如在水中抓住一個漂木,忙說:“啊,有這等事?聽聞那霸洞庭十分了得,手下兵馬眾多,還有什么水鬼鐘,用作其爪牙。”
皇甫魚聽他還知道鐘節,說道:“哼,只消我一紙書信去,霸洞庭定不敢起兵馬前來。”
杜云心想:“這未免夸口,皇甫家雖然于江湖上無人敢招惹,但任其武藝再強,也不能與軍陣抗衡。”他經歷沙場,知道刀槍無眼,箭矢難防,武藝再高也需以重甲防身,單打獨斗不如眾志成城。
諸葛邪拱手道:“那便有勞魚兒相助。”
杜云聽諸葛邪竟然還當回事,說道:“一紙書信未免大意,我看還需設下伏兵。”
諸葛邪說:“不錯,不錯。”
杜云說:“那今晚商議用兵之策,如何?”
諸葛邪說:“也好,也好。”拿起案上羽扇輕搖,臉上帶笑。
皇甫魚說:“杜郎,那你我先回醫館,待晚上再來。”
杜云說:“呃,這……”
諸葛邪說:“好,我備下薄酒相候。去吧,去吧。”揮了揮手。
杜云撓了撓頭,起身來,與皇甫魚、夏侯泓一同告辭,出門而去。
結果杜云、夏侯泓當晚就住在郡衙別院,免卻許多煩惱。又過了好幾日,皇甫魚攜《木圣機巧》往郡衙來。
諸葛邪于后院彎弓射箭,三丈之外,正中紅心。若是在戰場,這等箭術只算得稀松平常。他又拿起一張腰開弩,坐在地上,雙腳開弩,上好箭。起身來,瞄準十步之外的梓樹。那樹干前還掛著一副鐵甲。他扣動扳機,“嗖”,箭矢射出,對穿鐵甲,釘入梓樹三寸。諸葛邪看弓身顫動,心中已覺得有所不妥。走近前去察看,果然釘入樹干的箭射偏了。這把腰開弩是從武庫中拿出來的,蒙塵已久,可惜也非良品。
于強弩中,腰開弩的威力雖然勝過臂張弩、蹶張弩,然而使用費時費力,多有不便。沙場上,除非配以偏箱車或武剛車抵擋敵騎,實難逞威。這臨沅用于守城,差強人意。但因疏于工藝,自然品質不佳。
皇甫魚來到后院,負手拿書,藏于身后,上前道:“征夫在射箭?”
諸葛邪嚇了一跳,回過頭來,見是皇甫魚,問道:“你走來怎么悄無聲息?”
皇甫魚笑彎了眼睛,說道:“是你神游物外,充耳不聞。”她輕功非凡,自然難以被人察覺。
諸葛邪問道:“魚兒此來所為何事?”
皇甫魚說:“聽聞諸葛征夫有孔明之才,定能未卜先知。”
諸葛邪心想:“若揣度不中,是否破了這謠傳?”說道:“你身后藏著一物。”
皇甫魚睜大眼睛,又聽諸葛邪說:“此物輕便,莫非是……《木圣機巧》?”
皇甫魚說道:“果然被你算中。”從身后拿出書來。
輪到諸葛邪睜大眼睛,雙手發抖,也不知是否是剛才拉弓太過用力。接過書來,卻覺得紙面太新,翻開一頁,其上寫著:“玄思以巧,求圣以奇。”
又往后面翻,見八陣圖所傳機械,畫有木牛流馬、偏箱車、連弩,再翻又有指南車、水轉百戲。還沒尋到腰開弩,十數頁之后卻是空白,諸葛邪皺起眉頭,問道:“怎么是本殘書,墨跡如新,莫非是偽造?”
皇甫魚說道:“這并非原書,只抄來給你一看。”
諸葛邪問:“依你所言,手中有原書?”
皇甫魚昂首說:“我可沒說。”她命七指鼠盜來原書,怎敢承認?只需命人抄完,原物奉還,神不知鬼不覺。
諸葛邪也不在意,拱手說道:“可要抄得仔細,絲毫不差才好。”他倒不求快,只求沒有錯謬。
皇甫魚負著手說:“不急,眼下你是否已有妙計?”她問的自然是解除婚約之事。
諸葛邪聰明,一聽便知其意,說道:“當然,只不過這書……”
皇甫魚說:“為免你又欠賬不還,還是為我先出謀劃策的好。”
諸葛邪心忖:“這丫頭開竅了,哎,早知不該欠她的錢。”說道:“妙計算不得,有上中下三策。先說下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令尊已許下婚約,不能反口。不過如今庾家衰落,庾公子無官無爵,只需令兄往荊州求一職缺,則兩家門不當戶不對。以此為由,可推延婚約。時日一久,庾公子必另擇佳人。”
桓溫出任荊州刺史后,打壓庾家,將其子弟盡罷官奪職。眼下庾家雖有些名聲,卻還需聯姻其他世族以求自保。
皇甫魚聽了,心想:“我本有意使江湖豪杰要挾庾公子毀約,卻難免為人詬病,看來征夫之策更妙。”說道:“只怕家兄無意為官,且聽中策。”
諸葛邪說道:“令尊之命自當遵從,不過還有人之命比令尊更大。”
皇甫魚問:“誰?”
諸葛邪笑道:“尊外祖。”
皇甫魚豁然開朗,她祖父已故,而外祖父尚在,百善孝為先,外祖父之命,她父親亦不敢有違。她粲然一笑,說道:“妙計!我去求外翁做主就是。”
諸葛邪摸摸唇上胡須,說道:“我行婚禮之日,想請尊外祖為上賓,許他帶兵馬前來,以增威勢。”
皇甫魚陰著眼睛看他,說道:“你莫不是另有圖謀吧?”
諸葛邪“嘿嘿”兩聲:“魚兒果然冰雪聰明。”自然是想借兵威懾霸洞庭。
皇甫魚思量一番,說道:“家父礙于顏面,未必不能勸動外翁與之同心。上策又如何?”
諸葛邪說:“庾家落魄,才想借勢。若能為庾公子另擇一門良緣,使之棄約,就可堵悠悠眾口,又保全皇甫家的顏面。”
皇甫魚蹙眉道:“這可難了。”
諸葛邪說:“我意修書一封給豫章太守,也不知能否成事。”
皇甫魚說:“殷家?確實乃豪族。”又笑道:“有勞征夫。”
諸葛邪擺擺手,說道:“太守之女患有眼疾,庾公子即便有意,怕也躊躇。”
皇甫魚說:“啊,原來如此。”
十五日之期已至,皇甫清果然回來,告知夏侯泓、杜云:“不瞞兩位,莫兄本隱居在桃花溪,不過彼處已被賊人占住,而他們師徒卻不知去向。”
夏侯泓一聽,問道:“什么賊人?”
皇甫清說:“霸洞庭的手下,其人為躲避官府,常遁入山林。”
杜云說:“那家師……”
皇甫清說:“安之大可放心,以尊師武藝之高,那些賊人絕非對手。”
夏侯泓喃喃道:“霸洞庭?”
過了兩月,已是深秋,臨沅城中傳揚著一個消息,武陵郡守諸葛邪近日娶親。迎親的隊伍已經趕往江安,去接庾家之女前來。
這天,臨沅街上,七指鼠從一賭館中走出來,掂了掂手中的錢囊,一臉笑意,似乎贏了不少。看杜云、夏侯泓各持兵器走在街上,眼睛四下張望,他上前行禮道:“二位兄臺,今日有幸相見,不妨去酒肆中小酌一番。”
夏侯泓正尋霸洞庭或其手下,看其是否前來赴宴。既然洞庭水賊可以找到莫虛之,不妨打聽打聽。哪有心情飲酒?一臉冰霜。
杜云也不知他真名,叫“鼠兄”似乎不妥,于是說道:“七兄倒是有暇。”
七指鼠看夏侯泓難以親近,對杜云笑道:“可惜醉頭陀不在,想找個人飲酒也難。”他名聲不好,自然沒什么朋友。
杜云問夏侯泓:“博文,你看如何?”
夏侯泓沒好氣的說道:“不喝。”
七指鼠受人冷眼慣了,也不在意,依舊一副笑臉。上前拉著杜云手臂,說道:“小酌而已,能誤得什么事?”
杜云被他拉到旁邊的酒肆涼棚前面,只聽七指鼠往門內喊:“店家,來壇好酒!”
店家見有生意上門,趕緊拿了壇酒出來,拍碎封泥,放到他們跟前的案上,說道:“二位客官請坐。”那壇口解封,飄出酒香。
杜云回頭看夏侯泓,見他兀自往前走,并不理會。
七指鼠說道:“關內侯請坐。”
杜云詫異,坐下來,問道:“你怎么知道我爵位?”
七指鼠說:“不瞞公子,那日玄晏宅前比武,我一時手癢,摸過你背上的包袱。”看杜云張大眼睛,他又拱手道:“在下絕無惡意,還望公子恕罪!”
杜云心想:“我竟毫無察覺,旁人也未留意,此人偷術堪稱一絕。”說道:“你怎么不偷我錢財?”
七指鼠說道:“盜亦有道,豈敢,豈敢?”說著給彼此斟上酒水。
杜云正渴,喝了一口,好似甜米酒。看了一眼七指鼠的右手,心想:“他這手指莫非是因偷盜被人所斬去?”問道:“杜某冒昧,敢問足下這手指……”
七指鼠瞧了瞧斷指,搖頭笑道:“都怪我一時貪心,被人贏去三指,只能認賭服輸。”說罷,將碗中酒一飲而盡。
杜云心驚:“此人好賭如此,敢割手指!”雖然不齒,但也算他是條漢子。
兩人喝了一番酒,七指鼠結完賬,告辭而去。
杜云去找夏侯泓,前邊走來二三十人,居中一頂轎子。前邊有兩人,杜云倒是認得,羅騰、霍聰。
羅騰、霍聰知道庾公子乃皇甫家的乘龍快婿,定要湊這熱鬧。
杜云讓在路邊,卻有人上前來,喝道:“好你個這賊人!”
杜云定睛一看,想了起來,這人正是在江安食肆遇見的,捕拿鐘節的“蒜頭鼻”。看他誤會,杜云說道:“莫要誣賴好人!”
這時轎子停在路邊,羅騰、霍聰也圍過來。霍聰打量杜云,想到他戴斗笠的模樣,說道:“哼,原來是你!”
杜云拱手道:“我曾在柳葉莊做客,與足下有數面之緣。”
蒜頭鼻一愣,心想:“此人還與柳葉莊有瓜葛?”
霍聰昂著頭說:“在我看來,你不過是一江湖宵小。”
杜云心中有氣,卻辯白道:“我與尊駕并無過節,何故出口傷人?”
霍聰說:“你似乎忘了渡口欺人之事。”
杜云心想:“你強要買馬,我才不得已虛言相欺。”說道:“你待如何?”
蒜頭鼻仗著人多勢眾,說道:“此人膽敢勾結水賊,我看該將其拿去見官。”
霍聰說道:“什么,果有此事?那不如當街格殺,討個賞錢!”
杜云叫苦不迭,自己又不想傷人,左手卻不自覺放在赤血刀柄上。
蒜頭鼻看他按刀,后退一步,抽出劍來,說道:“這賊人的刀鋒利無比,千萬小心。”
羅騰看他后退,心想:“庾公子怎會用此怯懦之人?”槍指杜云道:“還不快束手就擒?”
杜云說道:“若是去郡衙理論倒也罷了,卻還要綁我不成?”
霍聰說:“哼,恐怕由不得你!”心想:“能入柳葉莊的身手必定不弱。”又對羅騰說:“羅兄,我二人并力拿下此人如何?”
羅騰卻說:“何勞賢弟動手?”不等霍聰拔劍,一晃兩頭槍,刺向杜云面門。
“嗤”,兩頭槍斷折,剩了一頭。羅騰急退兩步,看著杜云手中的“銹刀”,心頭冒著涼意。自杜云拔刀,劈斬,不過是一眨眼之間,刀法詭譎。
霍聰亮出劍來,劍身上刻著“白駒”二字。
杜云心想:“此人劍法只怕飛如白駒。”
方才羅騰沒有防備,才讓杜云以赤血刀占了便宜,現在亮明刀劍,反而容易應付。霍聰長劍一抖,化出光影,疾點杜云腰腹要穴。
杜云不管他點向何處,只以赤血刀橫揮,刀鋒已過,卻沒劈中他劍。
霍聰劍尖卻刺向杜云咽喉。
杜云卻步,左手撩刀,格擋其劍。
霍聰右手手腕一轉,劍身避開赤血刀,往下一探,劃向杜云雙腿。
“鐺”,霍聰長劍落地,退出兩步之外,右手發麻。霍聰驚訝的看著杜云,見他右手已拔出另一柄刀。刀光如練,勢大力沉。
方才杜云一邊卻步,一邊拔出破月刀。趁霍聰變招,長劍下探,一式力劈華山,擊在他劍身。
霍聰劍法雖快,卻還比不過皇甫魚,來不及撤劍。想杜云力道之大,又怎么拿捏得住。他心想:“此人哪里冒出來的,這般了得?”
蒜頭鼻等一眾庾家門客,看杜云連敗兩人,不敢輕視,皆亮出兵器,將他團團圍住,欲以多欺少。
羅騰見霍聰也走不過三招,心中好受許多,跟門客借了一桿長槍。復又上前,沖杜云說:“嘿嘿,小子,今日讓你領教羅某的斷魂槍!”
杜云哈哈大笑,聲振屋瓦。心想:“什么斷魂槍,稀松平常,比之龍湊槍有云泥之別。”
羅騰臉色驟變,心想:“此人是誰,內力勝我十倍,江湖卻未聞其名。”
杜云說道:“正要討教足下槍法!”
羅騰咽了咽口水,緊握槍桿,腳下卻不上前。
這時,人群之外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快些讓開!”
羅騰一聽,知道是皇甫魚的聲音。門客讓開,一人騎馬而來,正是皇甫魚,身邊還跟著幾個玄衣弟子。
霍聰上前行禮:“在下見過魚兒。”
羅騰舍了杜云,也上前拱手道:“羅某見過魚兒。”
皇甫魚看了看杜云,沖霍聰、羅騰問道:“兩位何以在城中動武?”
羅騰剛要開口,又被霍聰搶了先:“魚兒有所不知,這小子勾結水賊,實乃罪不容誅,我正要將其拿下。”說著,挺起胸膛。
皇甫魚聽了好笑,問道:“你怎知他勾結水賊?”
霍聰說:“庾公子的門客親眼所見,定然不會有差。”
皇甫魚一聽“庾公子”,笑容一收。
轎簾拂開,一人從中走出了來,正是庾公子。
杜云看過去,只見那庾公子一襲錦袍,姿容俊朗,手拿一卷帛書。
庾公子瞥了杜云一眼,不加理會,走至皇甫魚馬前,拱手道:“庾某見過皇甫娘子。”
皇甫魚下馬來,作揖道:“魚兒有禮了。”
庾公子笑道:“舍妹出嫁,所以送親至此。下人不知規矩,攪了這城中清靜,還望見諒。”
皇甫魚說:“呃,原來如此。魚兒少陪,公子請便。”又走到杜云面前,說道:“安之,藥已經抓好了,快隨我來。”
杜云聽了,咧嘴一笑,說道:“有勞魚兒。”收起雙刀,跟在她身后。
羅騰、霍聰察言觀色,不明所以。但見到杜云走開,霍聰連忙過去撿起“白駒”劍來,細看劍鋒,又用衣袖擦拭,所幸并無傷痕,這才滿臉高興。
羅騰看著地上折斷的槍頭,搖頭嘆氣。要知道在江湖上有一把趁手的兵器實屬不易,這兩頭槍本是量身定做,可惜,可惜。
皇甫魚上馬,剛要撥馬離開。
庾公子說道:“且慢。”
皇甫魚回頭看他,眼中閃著寒光,心想:“他還要生事?”
庾公子面帶微笑,將帛書奉上,說道:“庾某拙作,還望娘子不棄。”
皇甫魚接過帛書,展開來看,是一副草隸,厚重開闊,筆法超絕,不禁贊嘆道:“庾家草隸果然獨步天下。”
庾公子說道:“過譽了,何以克當?”
皇甫魚取下腰間匕首,遞給他說:“禮尚往來,不成敬意。”
杜云曾用這匕首剖魚,算不得貴重,庾家的草隸卻是難得。
庾公子收下匕首,目送皇甫魚帶著杜云離開。
蒜頭鼻從旁問道:“公子,我們去客棧吧。”
庾公子將匕首給他,說道:“收好了。”又問霍聰道:“方才這人到底是誰?”他所指自然是杜云。
霍聰原本只當杜云是個無名小卒,并不曾在意,聽他問起,這才說道:“在下去皇甫家一探究竟,再回稟公子。”
庾公子點了點頭,坐上轎子,一行人往客棧去。
庾家之女已入城,太守府張燈結彩。諸葛邪在城中沒有屋舍,所以只能借郡衙一用。
胡不二、張氏兄弟忙于城防,街道上有衙役和皇甫家的玄衣弟子在巡視。皇甫家雖無職權,不過這臨沅城也非防止江湖中人惹是生非之地。
杜云是客,卻有閑暇,站在堂前臺階上,幫著照看。夏侯泓也站在門邊,想那霸洞庭來是不來?他們兩人一個佩著雙刀,一個手持長槍,好似門神。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遇見他們,怕也不敢造次。
新人的轎子入府來,后面的賓客絡繹不絕。
庾公子帶人前來,羅騰、霍聰也在。看見杜云、夏侯泓守在堂前,霍聰心想:“郡守好大情面,竟讓這兩位高手把門。”他已問過皇甫家,得知杜云是莫虛之的弟子,如此說來,倒也輸得不冤。
饒是如此,霍聰仍用手撓了撓額頭,遮住半張臉,頗有羞愧之意。
杜云早看見他們,卻只作若無其事。
自有衙役引庾公子前去見諸葛邪,至于非親非故的賓朋只在后院就席。
皇甫清父子、花仁也來了。
杜云上前相迎,行禮道:“小侄見過皇甫前輩。”又向皇甫彪、花仁拱了拱手。
皇甫清笑道:“安之怎不入席,卻在這堂前守候?”
杜云說:“因霸洞庭要來,不敢輕忽。”
皇甫清說:“哦?我料他必不會前來。”
杜云心想:“前輩此言自有道理。”
夏侯泓一聽,上前行禮道:“我本想問他莫虛之的去處,這么說來,豈不落空?”
皇甫清捋須說:“賢侄不必憂心,莫兄但有歸處,必會告知于我。”
迎客的衙役對皇甫清道:“先生可往后堂稍歇。”
話不多說,皇甫清隨之往后堂而去。
過了一會兒,門外唱名:“幄瓏先生到,霸洞庭有禮相賀!”這自然是早有準備的信號,府中衙役往庭院中來,按刀戒備。
杜云一聽,默念:“臥龍先生?”
三個人走入府門,杜云看過去,為首之人五短身材,留著兩撇胡須,羽扇綸巾。身后的兩人,一個倒也認識,正是水鬼鐘節,另一個滿臉橫肉,袒著胸膛,背一把闊刀。
夏侯泓提槍上前,問道:“你就是霸洞庭?”
幄瓏先生搖扇道:“非也,在下號幄瓏,我家首領有事在身,未能親來。”
夏侯泓“哼”一聲,說道:“除了諸葛孔明,誰人敢號臥龍?”
幄瓏先生笑道:“此幄瓏,非彼臥龍,取運籌帷幄,八面玲瓏之意。”
袒著胸的漢子沖夏侯泓說道:“你是何人,怎不知待客之道?”
夏侯泓說道:“某乃燕國夏侯泓!”
漢子喃喃道:“燕國?”
幄瓏先生對那漢子道:“屠子張,夏侯氏的龍湊槍你未曾聽聞么?”
屠子張睜大眼睛:“啊,原來是江湖三絕之首。”
幄瓏先生搖扇道:“可惜,今日已算不得三絕之首。”又問夏侯泓:“夏侯公子日前敗于柳葉莊,可有此事?”
夏侯泓臉色微變,復又冷若冰霜,說道:“不錯,我非皇甫先生敵手。”
幄瓏先生說:“哎,公子只敗于青芒,未必不能勝過皇甫明之。”
杜云心想:“此人消息靈通,卻有挑撥之嫌。”
鐘節正要上前拜見杜云,卻聽門外一個聲音響起:“我道是誰大放厥詞,原來是矮子熊。”回頭一看,走進來一妙齡少女,正是皇甫魚。原來幄瓏先生姓熊,有鄙薄者稱其矮子。
幄瓏先生卻不動怒,笑著朝皇甫魚作揖道:“熊某見過魚兒。”
皇甫魚一臉傲氣,也不還禮。
鐘節拱手道:“都是江湖中人,魚兒未免無禮。”
皇甫魚白了他一眼,說道:“哼,水鬼,幾時輪得到你開口?”
“嗆”,屠子張抽出背后闊刀,沖皇甫魚大聲道:“你說什么?”
杜云看他那刀闊八寸,長兩尺余,端頭有尖刃,屠牛也嫌太重。躍下臺階,手按刀柄,以防他驟然出手。
衙役也紛紛抽出刀來,還有人拿弩瞄準屠子張。
幄瓏先生趕緊斥責道:“屠子張還不快收刀,你當此地是在洞庭?”
屠子張皺眉道:“可是,她,她……”
皇甫魚瞧他呆頭呆腦,笑道:“屠子張,你多久沒宰牛了?”
屠子張左手撓撓頭,若有所思:“呃,二十天?似乎是半月。”
鐘節碰了碰他的手臂,小聲道:“快收起刀,也好入席。”丟人現眼事小,莫丟了性命。
屠子張一聽,果然收起刀來。
幄瓏先生卻還數落他說:“‘教其不知,而恤其不足。’可惜你無父無母,不比皇甫家的千金。”“教其不知,而恤其不足。”的意思是賓客不知道的加以教導,缺少的則加以周濟。幄瓏先生說屠子張無父無母缺少教養,不過卻拿皇甫魚作比較。
屠子張大字不識幾個,聽得莫名其妙,一臉呆樣。
皇甫魚聽幄瓏先生含沙射影,說道:“矮子,你何故拿皇甫家作比?”
幄瓏先生搖扇道:“我不敢拿圣人作比,只好借此地望族。難道皇甫家會不識禮數,與我等草莽無異?”
皇甫魚氣得臉紅:“你……”
門外又一個粗豪聲音響起:“草莽,哼哼,水賊講禮豈非笑話?”
杜云往門外看去,只見門吏陪著一伙蠻人進來,又命人速去后院稟報。
當先的是個老首領,相貌威嚴,身材魁偉,頷下一縷銀須,頭戴鶡冠,身穿戰袍。
幄瓏先生咽了咽口水,下拜道:“不才拜見大王。”
杜云聽了,大吃一驚,他知道蠻疆有蠻王,不想在這里也能遇見。
屠子張、鐘節也跪下來叩拜。
皇甫魚卻靠上去,叫道:“阿翁。”
杜云張口結舌:“魚兒的祖父是蠻王?”這才知道她一紙書信的威力。
其實,不過是皇甫魚的外祖父,不過叫“阿翁”慣了。
老蠻王撫摸她的肩背,笑道:“何必與他們斗嘴,快去些找酒喝。”
這時,后院一群人出來。
皇甫清、皇甫彪、花仁當著眾人的面,給老蠻王下拜。皇甫清道:“老丈人在上,請受小婿一拜!”
老蠻王說:“快快請起。”
跪著的人,這才都站起來,讓開道路。幄瓏先生負著雙手,扇了扇后背,眼瞧著老蠻王的臉色。要知道洞庭水賊敵不過朝廷大軍,要想避入蠻疆,又豈能得罪蠻王?
老蠻王正要往后院走,諸葛邪上前拱手道:“諸葛征夫見過沅陵都督。”這都督之職自然是朝廷封的,羈縻武陵蠻。武陵蠻又稱五溪蠻,在沅江上游,擇溪而居,分別為雄溪、樠溪、辰溪、酉溪、武溪。
老蠻王“哼”一聲,也不答禮,說道:“諸葛郡守,本王少禮了。”他稱王一方,自然不稀罕都督之職,何況這郡守還有求于他。
諸葛邪微笑道:“人言武溪王豪氣干云,今日一見,果然如此。來人,奉酒!”不再稱他朝廷官職,而稱其世襲的王號。
衙役抱來酒壇,又給老蠻王及其護衛每人一個酒碗。當場便倒酒,酒香四溢。這臨沅的庫房中沒多少財物,只因之前的老郡承愛酒,倒藏了不少美酒。此時拿來,用得其所。
老蠻王聞到酒香,也不客氣,端碗喝了一口,眉開眼笑:“果然是好酒。”一股腦喝完,又咂咂嘴道:“尚嫌不夠烈。”
諸葛邪說道:“烈酒早已備下,武溪王有請!”卻不請他去后院,而是入正堂。
老蠻王留手下在堂外,隨諸葛邪進到堂中。
諸葛邪請老蠻王居中上坐。
老蠻王疑惑道:“諸葛郡守大喜,本王相賀而來,豈能居此正位?”
諸葛邪說:“家父遠在京師,只叔父、舅父前來,論郡中耆老無過于武溪王,還請上坐!”
原來這婚禮需拜天地、祖宗,主婚者本該是夫家父母,叔父、舅父則差強人意。庾家被天子厭惡,不去京師成婚也罷。而請本地耆老為證也合乎禮法,本是個討喜的事。
老蠻王笑道:“既然如此,本王勉為其難。”在主位上坐了,衙役果然奉上烈酒。
其余賓客依長幼、名望依次入席。
堂前設下供案,擺三牲五谷,自有府中絲竹手奏《鳳求凰》之曲。
新人著玄色吉服,拜罷天地,受賓客慶賀。
杜云見新娘面若桃花,當真是郎才女貌。
新人喝罷合巹酒,便入洞房。
彼時禮節不同于后世唐宋,并無拜堂之說。且為求吉慶歡笑,席間則不拘禮儀,賓客可隨意走動,言辭無忌。
次日,賓客大多散去,諸葛邪邀幄瓏先生相見。后堂之中,還有水鬼鐘、屠子張、杜云、夏侯泓,分主賓坐下。
幄瓏先生搖著羽扇,諸葛邪棄扇不用,案上放一鐵笛。
幄瓏先生朝諸葛邪拱手道:“郡守婚儀,不吝邀我等水澤草民前來相賀,自古少有,可見氣度恢弘。”
諸葛邪說:“本官新任,得知霸洞庭聲威,特邀他來見,可惜,可惜。”
幄瓏先生哈哈大笑:“不瞞郡守,我家首領以為此乃鴻門宴,未能與會,還望見諒。”
杜云心想:“他倒坦率,此人不可小覷。”
諸葛邪說:“我非項羽,何來的鴻門宴?”
幄瓏先生看著杜云、夏侯泓,答非所問:“夏侯博文,江湖絕頂高手。這位壯士尚未請教名姓……”所指為杜云。鐘節雖經杜云相救,卻也不知道他的底細,只因他名聲不顯。
諸葛邪說道:“此人乃林泉隱士,與我談經論道,暫居于此。”
杜云一聽,正合其意,不作辯駁,也不愿與這些水賊有什么糾葛。
幄瓏先生半信半疑,又說:“即便武溪王不領兵前來,我家首領也只會悠然于湖泊,無射獵之志。”他這話自然是有所指,提諸葛邪備下武林高手,又請武溪王助陣,若說無心,誰人敢信?雖未明著回答,但也切中要害。
杜云心想:“清風設下鴻門宴,沒能邀來霸洞庭,不如殺了這幄瓏先生。此人多有才智,終歸是個禍患。”他若未經沙場,斷然不會有這等想法,今非昔比,心知敵我不兩立。
諸葛邪說:“如你所言,既然霸洞庭心生淡泊,何不散去兵馬,拆毀營寨?”
幄瓏先生笑道:“官府橫征暴斂,百姓畏之如虎,避于澤泊,非我家首領所能制止,而在乎郡守。”
諸葛邪心想:“此人辭辯不下于紀昪,可嘆珍珠蒙塵。”說道:“本官銜命而來,自當減少百姓賦稅、徭役。”
幄瓏先生說:“漢壽百姓窮居澤畔,與洪水、毒蛇相搏,實屬不易,肯請郡守免去賦稅、徭役。”
夏侯泓心想:“幄瓏先生得寸進尺,若無賦稅,官府將不存不濟。”
杜云心想:“如師父避居世外,作閑云野鶴,要好得多了。”
諸葛邪卻說:“也罷,本官可以免去漢壽賦稅、徭役。”
幄瓏先生聽他輕易應允,始料不及,心想:“這諸葛邪定然知道我兵馬眾多,難以征稅,所以才不得不應允。”起身作揖:“郡守大德,在下替漢壽百姓謝過!”
諸葛邪說:“不過,此事難一蹴而就。不妨以兩年為期,每半載減稅一半,至第三年盡免賦稅,如何?”
幄瓏先生心想:“第一年繳稅不及四成,第二年尚不足一成。”笑著答應道:“就依郡守所言。”
諸葛邪說:“話雖如此,但愿霸洞庭不會失約。”
幄瓏先生抱拳說:“我家首領素重信義,只要郡守言而有信!”反將諸葛邪一軍。
諸葛邪說:“既已減免了賦稅,爾等往后切莫擅入蠻疆。”
幄瓏先生心想:“哼,想讓我等自斷退路。便是入了蠻疆又能如何,武溪王會聽你號令不成?”嘴上卻說:“在下定告知首領,約束人馬。”
夏侯泓正要說起此事,問幄瓏先生:“先生可知道莫虛之?”
幄瓏先生搖扇道:“莫真人乃江湖名宿,誰人不知,公子何以問起?”
夏侯泓說道:“先生可知他去向?”
幄瓏先生說道:“曾居于桃花溪,眼下卻不知身在何處?”
杜云也想知道師父去向,聽了未免失落。
兩相對照,可見皇甫清所言不虛,夏侯泓問道:“爾等水賊怎敢奪莫虛之居所?”他直呼水賊,可不給幄瓏先生顏面。
幄瓏先生看他面若冰霜,不以為意。況且他們本就是水賊,遮掩也無濟于事。對夏侯泓說道:“公子謬矣,桃花溪本是無主之地。因水澤之民易生痢疾,故而采桃膠為藥。不想竟攪擾莫真人清修,可嘆,可惜。”桃花溪為沅江支流,再往上游去則是沅陵蠻疆。幄瓏先生說是為了采桃膠,其實也因桃花溪山中有巖洞可以儲存錢糧,以備不測。倘官府興兵征剿,憑借山中的所藏糧食,賊軍尤可周旋。還可用財帛跟蠻人換糧,以保軍心不散。
夏侯泓問:“那能否再尋見他?”
幄瓏先生道:“這……”搖了搖頭。
夏侯泓尚不甘心,想請他幫忙尋找。但杜云在此,又不好多說。
喝完茶水,諸葛邪對幄瓏先生說:“待本官得閑,再去漢壽拜會諸位。”
幄瓏先生聽了,只當他客套,說道:“郡守若來,在下必掃榻相迎。”
諸葛邪起身說:“本官尚有要務,不便多陪。”
幄瓏先生識趣的說道:“既然如此,我等這便告辭!”說罷,與鐘節、屠子張離去。
夏侯泓也道聲告辭,追了出去。
杜云當然知道其意,雖然擔心,卻難以阻止。
等他們走遠,諸葛邪對杜云說道:“安之不必在意,與其求諸水賊,不如求武溪王。”
杜云想想也對,問道:“清風方才為何放走幄瓏先生,不如殺了他。”
諸葛邪摸了摸手中鐵笛,說道:“若殺了他,必遭霸洞庭引兵來攻。武溪王雖可保臨沅城一時,卻保不得長久。”僅憑四百士兵、二百五十衙役怎么擋得住水賊?
諸葛邪接著說道:“再者,幄瓏先生所言不無道理,百姓從賊,實因官府賦稅過重。此惡不除,則賊剿之不盡。”
一經清理戶籍賬目,諸葛邪才明白為何百姓寧愿從賊。武陵轄沅江流域,沅江中上游皆是山嶺,只下游的臨沅、漢壽地勢平坦,適宜農耕。漢壽有水澤之利,田地最為肥美,然而依律良田所繳納的賦稅也最重,貧田則少。
再者,武陵蠻疆無需納稅,而郡中豪族雖廣有田莊,但依官品可免除其一定數量莊戶的賦稅與徭役。像皇甫家,在皇甫鋒名下的莊戶可免除賦稅、徭役,其余不能免除的就在皇甫清的名下。
武陵郡守若有田莊,也會變著法子少報自己莊上的佃戶,以從中獲利。那賦稅少了,又從哪里勻過來?羊毛出在羊身上,自然是那些無權無勢的羊咩咩。
漢壽的稅征得重了,結果百姓下到湖里躲避。胥吏逼得急了,就將他們逼成了“水賊”。賦稅反而越征越少,霸洞庭的威勢卻越來越大。
杜云說:“但免除漢壽的賦稅,郡衙豈不少了錢糧,反而使水賊得勢?”
諸葛邪說:“郡衙不過是少了錢糧,霸洞庭卻要多些憂愁。”
杜云不解,問道:“此話怎講?”
諸葛邪說:“我已去書給江陵,討千戶流民前來,好送入漢壽地界。”
杜云說:“清風想使二虎競食之計,只怕是投羊飼虎。”
諸葛邪哈哈大笑,說道:“安之洞察先機,是虎是羊尚未可料。民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只需叫漢壽之外的百姓嫉妒其稅少,又使漢壽之內百姓渴望安生。”
杜云說道:“既然我能看穿此計,恐怕也難瞞幄瓏先生,水賊又豈會無動于衷?”
諸葛邪摸摸唇上胡須,說道:“我自有應對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