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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武陵青芒

京師的午后,天氣沉悶,幾聲雷響,大雨滂沱。

太傅家的后堂,“牛鼻子”與“大貓”聚在一起下棋。兩人難得有閑,定要分個輸贏。

也不用旁人侍奉,茶壺就擺在一邊,自斟自酌。

棋盤之上,黑白兩色棋子各占一半,對壘攻殺。

太傅執白子,一招殺棋,掃落數粒黑子,對諸葛甝說:“益州在手,攻守之勢互易,北復中原可期?!?

諸葛甝說:“事非一蹴可就,眼下益州凋敝,沒有三五年恐難以恢復。待兵精糧足,再北取關中,那時方可說攻守之勢互易?!币贿呎f,一邊落子。

太傅說:“石虎以嚴刑苛政治國,其惡可比桀紂。不行德政者,興也勃,亡也忽。”

諸葛甝說:“牛鼻子未免輕視趙國,石虎雖惡,尚有鐵騎雄兵?!甭渥拥箵洌殖缘魩最w白子。

太傅說:“桓元子正于襄陽練兵,而謝無奕屯田壽春。圣上勵精圖治,終將一統天下。”

諸葛甝說:“桓元子雄才大略,謝無奕允文允武,然而北伐豈能系于一二人之手?圣上英明神武,惟德動天,無遠弗屆,豪杰之士盡可取用,自會另擇良將?!?

太傅搖頭說:“然而朝野內外無人可比桓元子之聲威?!?

諸葛甝說:“聲威仰賴帝命,只需假以時日,便能嶄露頭角。以前的王氏、庾氏,而今的桓氏、朱氏,往后或可恩澤于謝氏?!?

太傅嘆了口氣,說道:“這些都是世家大族,終為天子所忌憚,乃至于你我?!?

諸葛甝說道:“圣上明睿,當知你我皆非戀權之輩。再者我兒官位不過太守,而令郎只做到郡承,何足道哉?”太傅長子為尋陽郡丞,次子為功曹,三子杜云無官無職。

太傅露出笑臉:“這樣也好,少些憂慮。”

諸葛甝說道:“若非當年杜兄勸我做官,我如今尚在括蒼山中悠哉悠哉?!?

太傅捋須說:“若非賢弟相邀,我又豈知有括蒼山?”

兩人意氣相投,相視大笑。

杜云得桓熙相贈的一匹青驄馬,身負雙刀,攜一包袱,內有金錢、衣物、侯印、縫著龜甲木的皮甲。乘船渡過長江,進入南平地界。

不日抵達江安,江安再往南行三百余里方可抵達武陵郡治臨沅。

杜云一入江湖,不再受那軍中約束,只覺得海闊天空,心情大好。牽馬行于江安城外的市集,只見此地不光有漢人,還有青布圍頭的蠻人,兩者互易商品,相安無事。賣米的、販布的吆喝聲不絕于耳,又有人牽著牛羊等待顧主,還有鍛造農具的鐵匠在“叮叮當當”的敲打著。

杜云在路邊尋了個食肆,將馬系在拴馬石上,提著包袱,撿了個僻靜的座位。這個食肆在屋外搭了個涼棚,客人就坐在涼棚之下。

堂倌走過來,滿臉是笑,騎駿馬的客人自然身價不低,問杜云說:“客官,本店有上好的牛羊肉,可要品嘗?”

杜云聽店家敢賣牛肉,心想:“此地多有蠻人,王法不及。”他待過蠻疆,自然知道蠻人養牛未必是為了耕種,也為了吃或者換錢。

杜云問道:“可有鮮魚?”

堂倌說道:“那是自然,此地為魚米之鄉。”

杜云說道:“來一尾鯉魚,兩個素菜。”

堂倌又問:“是否要酒?”

杜云說:“不用,來壺茶?!?

堂倌心道:“這么有錢,卻還小氣?!弊焐蠀s道:“好咧,請客官稍待!”他不知道杜云的錢是平定范賁之亂,周撫所賞賜的,說來都是亡命錢。且他安貧樂道,并不貪口腹之欲。

菜還未做,茶先上來。

杜云品茶,清香味醇,雖比不得征西大將軍府的,但在民間已算不差了。忽然聽得路上傳來喊叫聲,一個持刀漢子從南邊跑了過來,神色慌張,其眉頭上有一道舊疤痕,持刀的手臂也受了傷。

漢子想逃,可巧看見杜云的馬,趕緊上前去解韁繩,才不管它歸屬誰人。忽然手腕一痛,漢子縮手,卻見一枚銅錢掉在地上。他抬起頭來,一看坐在偏僻之處的杜云,神情大變:“這不是當年夏口所遇到的公子么?”

杜云看這漢子的容貌似曾相識,不就是當年在夏口遇見的刀疤眉么?他這一銅錢鏢也未使全力,只叫刀疤眉收手。

刀疤眉搶不到馬,也沒時間跟杜云解釋,又慌忙沿路往北跑。跑不多遠,被人截住,又跑了回來,挨著杜云身邊,想要依靠。

南北兩邊來了四個人,都是武師打扮,各持兵器,有使刀的、使劍的,還有一個使槍的,將刀疤眉堵在涼棚里。

堂倌本要上菜,看見有人手持兵器來此私斗,忙不迭關上屋門,只從窗戶伸出半個腦袋往外觀瞧,生怕他們砸壞了物件。

武師之中有為首者,三十來歲,蒜頭鼻子,頭戴巾帽,一襲月白長衫,右手拿劍指著刀疤眉說:“水鬼鐘,你這惡賊,敢搶我家公子,怕不是嫌命長?”

杜云心道:“此人真是惡習難改,又搶人財物?!?

刀疤眉吞下口水,說道:“在下實不知是庾公子,多有得罪,萬望諸位見諒!”

蒜頭鼻說道:“洞庭水賊作惡多端,依官府文告,活捉者賞錢一千,殺死也有六百。我看你還是束手就擒,免得橫尸于市?!?

刀疤眉說:“被你等活捉,也不過被官府絞死?!闭f著,朝杜云“撲通”跪下,稽首道:“恩公,不妨拿我這條命去換錢,就當鐘節以死相報!”

杜云當日救他是因為其罪不至死,今日倒無相助之意,因為官府既已下文告,百姓可擒殺水匪,自己豈能插手?于是對鐘節說道:“你起來吧,我何必要你性命?”

蒜頭鼻看鐘節還有個幫手,攜兩把刀在身,心道:“此人面帶剛霸之氣,也不知是什么來路?”

杜云濃眉大眼,自有一股陽剛之氣,又經戰場廝殺,早已無懼生死,看人的眼神都不覺如同虎視。

蒜頭鼻又劍指杜云道:“足下是何人,莫非勾結水匪?”

杜云看他給自己戴了一頂大帽子,淡淡的說道:“不要誣賴好人,我是誰與你何干?”

蒜頭鼻“哼”一聲,對三個同伴說:“將他一起拿下,交由官府問罪!”

杜云心道:“這些人也未免仗勢欺人,不分青紅皂白就要拿我?!毖垡娝忸^鼻,劍加自己脖頸,手中茶杯甩出,正中他手腕太淵穴。

蒜頭鼻本想以劍制住杜云,不想他一出招,自己手腕發麻,長劍便掉在案上。蒜頭鼻駭然,忽的后躍一步,雙手成陰陽掌勢,緊守門戶。只是右掌有些發顫,心道:“此人出招之快,果然不同凡響?!倍旁频乃俣缺炔贿^夏侯氏的龍湊槍,更不如武陵皇甫氏,但在這些尋常武者眼中已算很快了。

其余三人看杜云已出招,更不客氣,兩柄刀、一支槍往他身上招呼。

杜云依舊坐著,直起身來,左手從腰后抽出赤血刀,“刷”的只一招,對手的槍頭、鋼刀皆斷作兩截,掉在席案上。

三人瞠目結舌,看杜云已站起身來,連忙拿著半截兵器后退兩步。

蒜頭鼻看杜云手中是一把銹跡斑斑的長刀,卻如此鋒利,有恃無恐,沖杜云說道:“尊駕到底是何人,敢與我庾家為敵?”

杜云說道:“什么魚家、雞家的,我通通不識得?!薄皢堋?,右手從后背抽出破月刀來,又說道:“要將某拿下,需先問過我手中雙刀!”

蒜頭鼻看他又抽出一柄刀來,刀光如練,古樸沉重,吞了一下口水,說道:“好賊子,竟敢在此放肆,等著瞧!”邊說,腳下卻后退,發一聲喊,領著三人往城中跑去。

杜云逐一收起寶刀,聽鐘節在腳下叩首道:“多謝恩公,救我性命!”

杜云心想:“不對,此人是水賊,我救他豈不是與官府為敵?”忙否認道:“快起來,我可沒有救你,方才是他們要用強,我逼不得已才出的手?!?

鐘節又問:“未知恩公尊姓大名?”

杜云說道:“呃,這,你不必介懷。”

鐘節看杜云救了他卻不言恩,更加感動,說道:“恩公兩次相救,鐘某無以為報,這條性命權當暫借,若到用時可盡管開口。”說完,從脖子上取下一根蠶絲吊墜,交給杜云說:“此為信物,我就在漢壽關公角?!?

杜云心想:“什么關公的角?”聽他話里纏夾不清,一看那墜子是顆奇怪的尖牙,也不去接。

鐘節看他不受,說道:“此為水猴的獠牙。”將其放在案上。

杜云說:“你還不快走?”

鐘節這才站起來,躬身道:“恩公保重?!币涣餆煹奶幼摺?

店家看惡人都走了,終于開門,戰戰兢兢的走到杜云身邊,問道:“公子,可還要上菜?”

杜云惹了這里的地頭蛇,不敢停留,只道:“不必了,有牛肉干么?”

店家說道:“有,有。”

杜云從席子上的包袱內取出五十文錢,說道:“取牛肉干與饅頭包好?!?

店家接過銅錢,說道:“我這就去取來。”

杜云收拾鐘節給的吊墜,提起包袱、干糧掛在馬鞍上,解開韁繩,牽馬離開。在集市買了頂斗笠戴在頭上遮掩,不入城門,繞道往南去。

一路見坦途,至天門郡,抵達澧陽。澧陽之南有澧水,需乘船渡河。

碼頭上,杜云頭戴斗笠,牽著馬,等艄公駕船來,好渡過河去。不過這碼頭上人也不少,行旅的、跑腿的,還有些江湖人物。

杜云身高出眾,不免引人留意。他壓低斗笠,目不斜視,只耳聽八方。

這時,一個江湖漢子說道:“羅兄,何必趕這么急呢,江湖中誰人能敵皇甫家?”

另一人說道:“霍賢弟有所不知,那人乃夏侯一族。有道是:‘魁首龍湊槍,世間不可擋?!暮钍霞葹槿^之首,此戰豈能等閑視之?”

原來這兩人杜云也曾在夏口見過,姓羅的便是使兩頭槍的羅騰,姓霍的則是“白駒劍”霍聰。聽見他們說起夏侯叔侄,杜云忙豎起耳朵。

霍聰說道:“三絕之首夏侯忻早已命喪襄陽,這人與他有何相干?”

羅騰說道:“此人名為夏侯泓,正是夏侯忻之子。”

霍聰驚訝道:“哎呀,原來如此!這么一說,倒是嫌慢了,兩日之后就比武,你我該騎馬前去才好?!彼南乱豢?,見碼頭上只有杜云牽著匹駿馬。不過杜云攜帶兵器,看來也是江湖人物。

霍聰走近杜云,拱手道:“尊駕可是前往臨沅?”

杜云粗著嗓門道:“在下只是過河,并不去臨沅?!?

霍聰說道:“尊駕這匹馬可否賣給我?”

杜云說道:“此馬乃我心愛之物,不便出售?!?

霍聰透過斗笠看著杜云的半張臉,說道:“哎,但凡物品都有價,我這有南珠六顆,價值抵得過兩匹馬?!闭f著從袖囊里取出一包珍珠,打開來看,六顆明珠一般大小,著實難得?;袈斦f道:“以此珠換你的馬如何?”

杜云瞟了一眼,說道:“足下的明珠確實好,不過這馬我是不賣的?!?

霍聰臉一沉,收起珍珠,說道:“你這人怎么不通情理?”手按劍柄。

羅騰怕他多生事端,過來拉住他的衣袖,說道:“賢弟不必與他一般見識,待過了河,去周家莊上討兩匹馬來就是?!?

霍聰“哼”一聲,松開劍柄,與羅騰走回原處。

有艄公終于劃過來一條渡船,眾人紛紛登船。杜云牽馬走在后面,正要登船卻被霍聰擋住,聽他說道:“這船滿了,載不下你的馬?!庇謱︳构f:“船家,開船!”

艄公不敢得罪于他,忙將渡船撐開。

杜云面無表情,看著那船離開,往對岸劃去。只等到下一趟,這才登船過河。

臨沅城中,夏侯泓于食肆中用飯,形單影只,依舊面若冰霜。案上的酒觴空了,他拿起酒勺從壇中取酒,倒在酒觴里,卻灑在案板上。想到以前有老仆侍奉,這等小事都無須他動手,不禁有些失落。

自他于江陵助雪仙襲殺了假桓溫,就逃往城外的石榴村,按照當初的約定,在此等雪仙會合。然而等了許久也不見雪仙前來,心中已懷疑遭她利用。又等了數月,沒叔父的消息,反而桓溫從益州回來,毫發無傷。夏侯泓不便久留,于是往武陵郡來,尋找叔父和莫虛之。

他在臨沅四處打聽,沒有著落,便想從皇甫家著手。然而,他也被此地的江湖中人盯上?;矢κ夏宋淞昕ね?,不少江湖中人為其所用,消息早傳入皇甫家。

此前,夏侯泓的叔父夏侯怴已經來尋找過皇甫家,打聽莫虛之的下落。但因被皇甫清拒之門外,所以只能自行往山川之間打探。

而夏侯泓來了,卻不如他叔父那般能屈能伸,一副鐵石心腸,定要皇甫氏吐露莫虛之所在。然而皇甫清與莫虛之交情匪淺,怎會不顧義氣?又將夏侯泓拒之門外。以致今日夏侯泓要上門挑戰,相約取勝后皇甫氏請莫虛之前來與他對質,看是否如莫隱之所說。

夏侯泓用過飯,手提長槍,出了西城門,往皇甫家去。

皇甫家在臨沅城西,是個莊園,名為“柳葉莊”。莊內有山有水,阡陌縱橫。

杜云一早就在臨沅城外打聽到皇甫家的所在,快馬趕至柳葉莊。莊子內外并無人把守,皇甫清的宅邸就坐落在飛霞山下。一條小溪繞過山前,好似玉帶,溪邊垂柳依依。一彎拱橋架過溪水,橋頭路邊有一排馬廄。里面栓著數十匹馬,似乎宅中已聚了不少客人。

杜云騎馬走近木橋,見馬廄前掛有一木牌,寫著“來客下馬”。杜云下馬來,將馬牽到馬廄里,拴好韁繩。拿著行李,戴著斗笠,過橋去。

木橋那頭,遍植芍藥,花紅似火。杜云沿著一條石徑從花中穿過,眼中不見有別的花,只是芍藥。之后是一片空地,數十株粗大的香樟撐開枝葉。

前邊露出宅院,宅門敞著,門楣上懸著匾額,寫著兩個草隸墨字:“玄晏”。外面守著一個門房,兩個門丁。一個門丁手中拿一本賬目,另一個端著筆墨,三人都沒有武器。

杜云走過去,朝三人拱手道:“在下杜云求見此家主人。”拿賬目的門丁看他戴著斗笠,翻了翻賬目,說道:“足下初次光臨,所為何事?”

杜云一聽,心想:“難道是人進去都要記錄在案?”說道:“在下與皇甫山君相識于京師,今日特來拜會。”皇甫山君就是皇甫彪,他心想若說求見皇甫清,怕是難得一見,不如退而求其次。

門房聽了,問道:“能否取下斗笠?”

杜云取下斗笠,露出真容。

門房打量一番,這才道:“且請稍候,待我稟報公子?!闭f完,轉身往宅里去。

過了一會兒,又來兩個客人,正是霍聰、羅騰。

杜云回頭一瞧,又戴上斗笠。

霍聰早看見他,走上前來,瞧一眼杜云,說道:“哼,足下言而無信,卻欺我說不來臨沅,著實非君子所為。”

杜云看被他道破,臉上無光,默不作聲。

羅騰道:“一看就是江湖宵小,不得入宅。”

霍聰沖兩個門丁說道:“江夏霍聰、南平羅騰求見皇甫先生。”

杜云聽了,心想:“他們所稱皇甫先生莫不就是皇甫清?”

拿賬目的門丁翻了翻記錄,說道:“二位請入內。”說罷,拿筆在賬目上記了記。

霍聰、羅騰撇下杜云,昂然而入。

又過了好一會兒,門房才快步走來,朝杜云拱手道:“原來是杜公子,快快有請?!闭f罷,引杜云入內。

進門一看,才知宅邸很大,也不知有幾十間屋子?靠里邊還有一棟三層樓閣,名為裁云樓,欄桿邊有人影走動。

卻不去正宅之中,而是隨門房沿石徑往一個月門去。過了月門,乃是后院,其內有玄衣武者持劍把守。這院中有紫竹、虬松,別無花草。走了一陣,繞過假山,又見一道院門。兩人出門去,外面別有洞天。只見青山撲面而來,仰頭去望,一條飛瀑自懸崖上飄下。

沿著石徑往山坳走,不久,望見一個蓮池。花苞照水,碧葉隨風輕擺。池中置汀步石,平平整整,那頭坐落著一棟木屋,盡顯清雅。走過蓮池,屋前臥一白石,上邊似被寶劍切去,平滑入鏡,刻有三個字:“清逸居”,這字卻剛勁,銀勾鐵畫。

木屋敞著門窗,門房引杜云到廊下,往門內稟報:“稟夫人,杜公子已到?!?

杜云聽了奇怪,看里邊有人,心道:“怎么是夫人,不是皇甫山君么?”

里面傳來婦人的聲音,清脆:“快請他進來?!?

門房讓開門口,對杜云說:“公子請進?!?

杜云看門口擺著鞋子,于是將斗笠、包袱和雙刀放在廊下,脫了鞋,著襪子跨入門檻。

堂中明亮,地上是木板,一個中年婦人由兩名侍女陪著站起身來。杜云趕忙上前作揖道:“鄙人杜云見過皇甫夫人。”

皇甫夫人說道:“不必多禮?!?

杜云直起身來,看那夫人頭戴珠釵,身著石榴衫裙,腰系一根繡帶,服飾稍別于漢人。旁邊的侍女則是蠻人打扮,戴著頭帕,著黑布衣裙。

皇甫夫人年近四十,峨眉杏眼,依舊能看出年輕時定然是美人一個。她打量杜云一番,看他高大結實,露齒笑道:“果然英武不凡。”

杜云聽她一見面便品頭論足,倒似乎又身在蠻疆,不拘于俗禮。對夫人問道:“在下此來本想拜見皇甫前輩,只因聽聞夏侯泓前來生事,怕前輩不得閑暇,所以才求見山君?!?

皇甫夫人說道:“正因那夏侯泓要來,拙夫與彪兒此刻都在前宅,不得空閑,便由我招待貴客?!?

杜云心想:“到底是人家內眷,我也不便多待?!惫笆值溃骸凹热恢魅思也坏瞄e,我這便告辭?!?

皇甫夫人說道:“你此來不是為了打聽尊師的下落么?”

杜云一聽,露出笑容:“正是,夫人知道恩師下落?”

皇甫夫人說道:“你怎不先坐下,喝杯茶水?”

杜云聽她說話,既覺得免俗,又覺得不適應。客隨主便,他一邊道謝,一邊在客席上坐下來。

皇甫夫人也在主位上坐了,命侍女上茶。

杜云品過茶水,比之以前所喝的要更為醇厚,忙贊道:“好茶!”

皇甫夫人說:“此茶采自武陵山,別處難得一見?!?

杜云說道:“恩師說歸隱武陵山中,卻不知身在何處?”

皇甫夫人說:“不急,待用過飯,明日再說不遲?!?

杜云訝異,心道:“我不過想知道師父的去處,怎么還要坐等明日?不如去找皇甫明之?!睂矢Ψ蛉斯笆终f道:“謝夫人好意,在下先行告退?!?

皇甫夫人笑道:“也罷,不妨告訴你,尊師身在何處只有拙夫知曉?!?

杜云起身告辭:“謝夫人明告,在下且去前宅觀戰,告辭?!闭f完,退出屋門。

待杜云出去,堂后房門中快步走出一人,碧玉羅裙,正是皇甫魚。她如今年滿十六,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眼瞧杜云背影,露出甜笑,對皇甫夫人說道:“母親,你說他如何?”原來她一直躲在偏廳偷眼觀瞧。

皇甫夫人說道:“你這丫頭也不知羞。”

皇甫魚聽了,一撇嘴。

皇甫夫人說:“此事還由你父親作主,你切莫惹他生氣?!?

皇甫魚說:“那庾公子有什么好,不過是文弱書生。”

皇甫夫人說:“你父親已答應人家,豈可反悔?”

皇甫魚說:“哼……”

杜云從清逸居出來,又戴上斗笠,拿上行李。穿過后院,聽到宅邸外面傳來聒噪聲,宅內倒是安靜的很。仆役也不管他,任其來去自由。

杜云走出宅門,睜大眼睛,只見有百余人圍在外面,都是些江湖漢子。他走到人少的地方,踮起腳尖,視線越過前人的頭頂,往圈內看。

皇甫清持劍站在上首,捋了捋青髯。身邊有一女子,梳著螺髻,著鵝黃淡雅襦裙,正是他兒媳花仁。

場中兩人對峙,一人持劍,是皇甫彪;另一人提槍,則是夏侯泓。

百余江湖漢子都向著皇甫家,聒噪聲不絕。一個壯漢面色紫赯,太陽穴隆起,斥責道:“夏侯小兒不知天高地厚,焉敢來班門弄斧?”

另一人尖嘴猴腮,卻目有精光,說道:“我觀夏侯小兒一副短命相,今日難逃一死!”

又有人道:“今日我定要宰了他,以報皇甫家大恩!”

杜云看夏侯泓面若冰霜,似乎充耳不聞,心想:“皇甫家交游廣闊,竟有這么多江湖好手助陣。夏侯泓再是武藝卓絕,又怎能以一敵百?”

皇甫清開口道:“諸位莫要喧嘩?!甭曇羝胶投?,卻透人鼓膜,此等內力江湖罕有。眾人聽了果然安靜下來,不再出聲。

杜云心道:“皇甫先生內力之精純,勝我一倍。”

夏侯泓聽了,也微微變色,復又冷著臉道:“在下此來只求一勝,未料前輩卻遣子應戰,豈不叫江湖中人笑話?”

皇甫清說:“不急,你先勝過犬子再說。江湖中人嘛,自有公論。”

皇甫清讓兒子先行出戰,一來對皇甫彪是種歷練,二來也可以稱一稱夏侯泓的斤兩,看他與當年夏侯忻相差幾何?再說這里的江湖中人都站在皇甫家一邊,哪有什么公論?

夏侯泓既然要挑戰皇甫氏,就應該知道后果,與在場的江湖中人為敵。他又說道:“前輩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皇甫清說:“當然,不過此事還需莫兄應允。”

杜云一聽,心想:“他說的莫非是師父?”

夏侯泓說:“也罷,客隨主便,在下就不拘俗禮了?!闭f完,解下槍衣,露出銀亮的槍尖。

眾人一看,這槍雖然鮮亮,卻也是凡品。

皇甫彪“嗆”的抽出劍來,閃著寒芒。

夏侯泓問道:“這就是‘青芒’?”

皇甫彪說:“能與龍湊槍一搏,乃我平生幸事,豈會以寶劍爭勝?”又道:“不過足下槍法的江湖稱雄,鄙人就謙讓?!闭f著率先出招,腳踏流星步,劍平平指向夏侯泓胸口。他速度極快,雖只一招,但對手胸口的幾處要害都在其變招之內。一個“快”字就能掩人耳目,防不勝防。

夏侯泓挺槍直刺皇甫彪咽喉,別人使快招,還刺咽喉,槍法需變幻無窮且極精準。

果然皇甫彪身形一晃,避讓他槍尖,劍鋒依舊刺向夏侯泓胸口。

夏侯泓槍尖略一收,指向皇甫彪小腹。

皇甫彪雖快,但內力不及,想以劍刃格開對手槍尖怕是難為,這也是當年其叔父皇甫鋒告訴他的。皇甫鋒曾經試過夏侯泓的身手,內力比不過夏侯泓,皇甫彪則更加不如。皇甫彪腳一點,往旁邊移步避開,不向前去,反而后退三尺。

夏侯泓出招并不慢,見皇甫彪身子移動,槍尖也跟了過去,依舊刺向皇甫彪小腹。小腹介于上盤與下盤之間,槍尖可上可下,就等皇甫彪身子停頓,好攻其必救。

皇甫彪見夏侯泓槍尖此來,揮劍格擋,腳下卻也不停,往旁邊走動。“鐺”,劍鋒擊在槍刃上。

夏侯泓的長槍未被擊開,反而隨著劍上力道卸去,追著皇甫彪身子,直刺他腰眼。

皇甫彪腳下更快,比之皇甫鋒還快。逃開來,一邊舞劍,一邊繼續繞夏侯泓游走,以快制慢,欲尋機突破對手的防御,近身相搏。

一眾江湖人士看來,皇甫彪的劍招已快得難以辨認,那夏侯泓的槍法如臂使指,簡直隨心所欲,亦快得離譜。杜云雖看得清楚,但自忖跟不上皇甫彪的招數,更驚嘆其進步神速,比以前御前比武之時更快。他尚不知道,當年皇甫彪是故意求敗,并未使出全力。再者皇甫彪本是皇甫氏的嫡系,比皇甫鋒更加醉心家傳絕學,招式也更加精妙。

想要以快攻慢,除非兩人的速度有相當的差距,比如皇甫彪與杜云之間,皇甫彪是可以快攻慢的。然而與夏侯泓一比則快得不夠,不足以制敵。速度不夠快就需在力道上勝過對手,可惜皇甫彪既沒有杜云、蠻王那樣的神力,也在內力上有所不及。

四十招之后,夏侯泓已看清皇甫彪的招數,漸占上風。

忽然,皇甫彪尋到夏侯泓槍法間的破綻貼近前去,卻見對手不斷卻步,槍尖縮回,連指自己小腹及左腿五處要害。皇甫彪快步右移,卻覺得右腿上一痛,已被槍尖刺中。

皇甫彪驟然后躍,身子逃開一丈之外,喘了兩口氣,腿上已流出鮮血。

夏侯泓并不急著追,橫槍慢慢走近,似乎胸有成竹。

方才那一槍與其說是夏侯泓刺傷皇甫彪,不如說是皇甫彪自己撞在槍尖上的。夏侯泓的速度雖然趕不上皇甫彪,但其招數拿捏極準,槍尖的位置也恰到好處。他先虛晃一槍,賣個破綻,誘使皇甫彪沿著一定之規來攻,再后退,攻其要害,迫使皇甫彪移步右走,槍尖順勢晃動,只等他撞上來。

龍湊槍法貴在速度、詭變、料敵于先,本就是夏侯氏從戰陣到家傳武學糅合而來,卓然于江湖。

皇甫彪看他走近,臉上露出兇狠之氣,正要再出手,卻聽父親開口:“彪兒,還不快認輸?”

皇甫彪一愣,又朝夏侯泓拱手道:“在下認輸。”

夏侯泓與皇甫家并無過節,只是想得知究竟是誰殺害其父??椿矢Ρ敕敚褎倭艘粓?,口中冷冷說道:“承讓,承讓?!眳s完全沒有謙虛的顏色。

皇甫彪退至場邊,花仁趕緊蹲下來,取出藥囊,給他敷藥,又以絲巾包扎?;矢Ρ氲皖^看著妻子,忘卻了傷口的疼痛,露出笑容。

皇甫清走到場中,對夏侯泓說道:“我來領教賢侄高招?!本従弿膭ο恢谐槌鰟怼?

“嘶”,劍刃從鞘中露出鋒芒,刃寬一寸、長二尺七寸,青色,爬滿木紋,并不耀眼奪目,卻令人心生涼意。

夏侯泓瞧這劍刃好似芒草葉,問道:“這便是青芒?”

皇甫清說道:“不錯,夏侯賢侄請先出招?!?

夏侯泓一臉孤傲,說道:“前輩先請?!?

皇甫清說道:“那我就不推辭了?!痹捯暨€未落,人已如離弦之箭奔向夏侯泓。

夏侯泓大驚,挺槍直刺,阻其來勢。

只聽“噌噌噌”,夏侯泓的長槍斷作數截,他急急往后一躍。

皇甫清停下腳步,垂劍看著夏侯泓。

夏侯泓睜大眼睛,心臟跳得“砰砰”響,背上涌起一股涼意。手中拿著一截斷槍柄,左腹衣服上已被劃開一道口子,只毫厘之差,尚未傷到皮肉。對手看似只出一劍,其實出了三招,劍法之快一至如斯,削斷長槍不說,猶使他避之不及,他心想:“只消再慢得片刻,此時怕已肚破腸流。”也不知到底是自己躲得僥幸,還是皇甫清手下留情。

杜云也看得舌橋不下,心想:“若換作自己,此刻怕已橫尸當場。武陵青芒,果然惹不得!”手握赤血刀柄,竟滲出汗來。

皇甫清確實占了青芒的便宜,饒是如此,以其速度之快,也終將取勝。只因他夠快,自身招數間的連貫性將更加綿密,以遮掩破綻,反過來對手出招慢,則容易被快招所突破。就像在戰場上,即便眼見箭矢射過來,卻又躲不開,只因自己身子慢。

夏侯泓臉色發青,心有不甘,停了一會兒,扔下斷柄,拱手道:“晚輩認輸?!?

江湖上從來沒有什么一定之規,說比武不能用天下至利的寶劍,不能使暗器,甚至用毒。比武的規矩只由雙方約定,由旁人作見證。你可以說他勝之不武,然而在這野蠻叢林,終究是勝者為王。

皇甫彪被夏侯泓看清招數,而夏侯泓幾斤幾兩也被皇甫清所知曉,可謂因果循環?;矢η逯灰钥煺兄茢?,實則省了許多麻煩。一眾江湖人士由鴉雀無聲,到議論紛紛,再到為皇甫清歡呼喝彩。從今往后,試問誰還敢來柳葉莊挑戰?

皇甫清收青芒入鞘,對夏侯泓說:“賢侄武藝之高,已是江湖罕有。某占青芒之利,僥幸取勝。賢侄所求之事,我自會給你一個解釋,不妨到舍下暫住兩日?!?

夏侯泓要的就是解釋,點了點頭,往宅門走。江湖漢子自動讓開道路,任他經過。

皇甫清、皇甫彪、花仁跟著進去,后面的江湖人士也隨之魚貫而入。

皇甫世家富甲一方,這些江湖中人在此吃住全然不用擔心使主人破費。他們入內,自有仆役安排房舍。

皇甫清邀夏侯泓去中堂茶敘,余人回避于偏房。

杜云也往中堂去拜見,眼下倒是無懼夏侯泓。走至門口,被一個玄衣持劍武者伸開手臂攔?。骸白阆潞问拢姸鲙??”

杜云看他目蘊神采,心想:“原來是皇甫清的弟子?!泵撓露敷?,說道:“在下杜云,特來拜望皇甫前輩?!?

皇甫清在屋里聽得清楚,朝門口喊道:“讓他進來?!?

武者放下手臂,對杜云說:“貴客請進!”

杜云朝他拱拱手,抬腳跨過門檻。入到堂內,見皇甫清與夏侯泓已坐在席子上,主賓有別,杜云上前向皇甫清稽首道:“晚輩拜見皇甫先生。”

皇甫清知道他來了,此時見到,頷首還禮,笑著說:“安之不必多禮,快請入座。”

夏侯泓看著他,就像看著獵物一般,眼中都要伸出手來抓他。

杜云又朝夏侯泓拱手道:“見過夏侯公子。”而后在左側下首坐了。

夏侯泓也不答禮,對杜云冷冷的說道:“爾等師徒威名赫赫,卻言而無信,就不怕世人恥笑?”

先前在京師,夏侯泓、老仆都強行與杜云約事,不過那時杜云并未應允,本算不得無信。然而莫虛之說他父親是莫隱之所殺,莫隱之又說是莫虛之所殺,彼此推諉。眼下夏侯泓再說他們師徒言而無信,則合乎情理。

杜云聽他辱及師門,臉色一沉,說道:“足下何出此言?”

夏侯泓將如何遇到雪仙,又如何與莫隱之對質說出來,只是不提后面刺殺桓溫之事。

杜云聽得驚訝,他從未見過大師兄,只得知其身在鬼社。至于雪仙,這名字聽來似乎有所耳聞,卻又記不得了。杜云所知甚少,無以應證,說道:“此事還需問過師父才知道?!?

皇甫清捋捋青髯,說道:“莫兄乃江湖耆老,德高望重,無需以言語相欺。”又對杜云說:“此事我將飛鴿傳書給尊師,請他前來對證,以解兩家紛爭。若不能來,則請他回書解釋。”

夏侯泓說道:“既是武林耆老,又人多勢眾,何以不敢前來對證?”

杜云一聽,夏侯泓此言分明是說他們以多欺少,但事實如此,無可辯駁。

皇甫清說:“賢侄稍安勿躁,兩日之內必有回信?!?

夏侯泓無可奈何,只好對皇甫清拱手說:“那便有勞前輩了?!?

于是,夏侯泓與杜云都在柳葉莊住下。

皇甫家的后院,以致灰鴿子足纏帛書,振翅飛入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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