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天上人間諸景備——營造錄
文字是文化的基礎,也是藝術的根基。建筑是文化的載體,也是藝術的體現。
研究《紅樓夢》中的園林和建筑,必須了解中國古典園林和建筑,也必須了解中國文字和中國文化。因為中國的文字起源于甲骨文,為象形文字,屬于“表意”文字系統,故而保存著建筑最原始的功能及形態,是最直接、最真實、最客觀的描繪。
“建筑”一詞,源于英文“Architecture”,經由日本翻譯而來,是建筑物和構筑物的統稱,主要包含建筑技術和建筑藝術兩部分。而在中國古代,稱之為“營造”。相應的,現代的“建筑師”,在古時稱為“匠人”。
營造,即“經營、建造”,通常包括前期的構思、規劃和后期的營建、施工兩部分,是技術與藝術的融合,也是傳統文化思想、哲學理念的再現。北宋徽宗崇寧二年(1103年)由官方頒布的建筑設計、施工的規范書籍即以“營造”為名,稱《營造法式》。20世紀30年代成立的,我國第一個傳統建筑學術研究團體亦以“營造”為名,稱“中國營造學社”。
關于“匠人”,最經典的論述出自《周禮·考工記》,其文曰:“匠人營國,方九里,旁三門。國中九經九緯,經涂九軌。左祖右社,前朝后市。市朝一夫。”意思是:王城每面邊長九里,有三個城門。城內縱橫各有九條道路,每條道路可容九輛馬車并行。王宮居中,左側是宗廟,右側是社稷壇,前面是朝堂,后面是市場。朝堂和市場的面積各為一夫(約100步×100步)。

王城圖,摹自宋代聶崇義繪《考工記》王城圖
《紅樓夢》成書于18世紀中葉,處于清王朝的統治時期,封建社會的發展再一次達到巔峰。從歷史來看,封建社會位于盛極而衰的轉折點,籠罩在“康乾盛世”的光環之下,卻實行“閉關鎖國”的政策。當時的社會面子上風平浪靜、盛世太平,底子里卻波濤洶涌、暗流叢生。故而,曹公雪芹“具菩薩之心,秉刀斧之筆”含淚撰成此書。正如魯迅先生評價賈寶玉那樣:“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曹雪芹正是茫茫濁世中的“呼吸、領會”者,如“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屈子一般,雖非孑然一身,卻也曲高和寡,頗有高處不勝寒之感。
鑒于任何作品都不可能脫離時代而獨立存在,任何時代的作品也不免會帶上時代印記。《紅樓夢》中的建筑,自然也不會脫離《紅樓夢》作者所處的時代,以及中國古典建筑的文化體系。然而,偉大的作品雖然不能脫離時代的印記,卻可以超越時代的局限,從而得到普世價值的認同,此所謂“經典”也。
古人云:“看西廂流淚,替古人擔憂”,雖是調侃,卻也頗得情理。書讀到深處,自然要“入乎其內”,如此方可與古同行;也需要“出乎其外”,如此方可以古為鑒。王國維說:“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的確,唯有如此,才能“自成高格,自有名句。”《紅樓夢》即是如此——融入時代又超越時代。
作為中國古典小說不可逾越的高峰,《紅樓夢》的偉大,既在于它的博采眾長,無所不包;也在于它的精巧細致,無所不至。往小了說,是小院子里的兒女情長;往大了講,是大家族內的盛衰興亡。僅就《紅樓夢》中的建筑而言,從大的方面就可分為兩部分:寧榮府和大觀園,且分別屬于“宅”和“園”兩大系統,前者是住宅建筑,后者是園林建筑。住宅建筑是相對人工的,注重制度和禮制;園林建筑則是相對自然的,注重性情與藝術,兩者既互相區別又相互補充,共同構成和諧統一的居住環境。因此,在論述中寧榮府部分更突出“形制”,而大觀園部分更強調“意境”。
從建筑的起源來看,中國文明的發源地有兩個——北方的黃河流域和南方的長江流域。而“土”和“木”就正是這兩種文明在住宅建筑上的表現。因此,在傳統語境中多以“土木”指代建筑。而起源于北方的“穴居”和起源于南方的“巢居”,經過演變逐漸趨同,最終形成以木結構為主,土、竹、磚、石等材料為輔的古典建筑體系。同時,因其以柱承重,以墻圍合,故有“墻倒屋不塌”的美譽。
住宅建筑,是供居住使用的建筑。《黃帝宅經》載:“夫宅者,乃是陰陽之樞紐,人倫之軌模。非夫博物明賢,未能悟斯道也。凡人所居,無不在宅。故宅者,人之本。”可見,“宅”與“人”密切相關。又云:“人以宅為家,居若安,即家代昌吉。若不安,即門族衰微。”所以,歷來人們對住宅的營造都頗為重視,也因此形成了不同的風格體系和等級制度。
園林建筑,則是供游憩、觀賞用的建筑。雖然可以滿足居住的需求,卻只是暫時性、短暫性的居所,因此稱作“別業”,有別于“舊業”或“宅第”,是第二套住宅。典型的如王維在輞川山谷(今陜西省藍田縣西南10余公里處)營建的“輞川別業”,其自然之趣、林泉之勝、人文之美對后世的園林營造有著深遠影響。
中國古典園林,起源于秦漢時期的“囿”“苑”,狩獵和通神是其最早的兩種功能。魏晉南北朝時期,產生了以山水、植物等自然形態為主體的園林體系。唐宋時期,古典園林中的山水景觀與文學、書法、繪畫等進一步交融,互相影響形成“文人園林”并取得快速發展,奠定了后世“文人造園”的基礎。到明清時期,古典園林的發展進一步完善,達到成熟階段,形成了以“北方皇家園林”和“南方私家園林”為典型代表的兩大園林體系,前者以雄奇見長,恢宏大氣,后者以秀美著稱,精致小巧。
因為古典園林熔文化、藝術于一爐,注重對意境的營造,于城市中再造山林,形成“不出城郭而有山林之趣”的審美境界。所以,古典園林是自然與人工的完美結合,既是對自然的模擬,也是對自然的加工,稱得上是“藝術的生活,生活的藝術。”

蘇州藝圃水景
流傳至今的江南私家園林,大多是宅園——依附于居住建筑而在其內院或外圍興建的園林。比如揚州個園是“前宅后園”,住宅在南而園林在北;蘇州藝圃也是“前宅后園”,住宅在北而園林在南;蘇州獅子林則是“左園右宅”,住宅在東而園林在西。蘇州的耦園較為獨特,住宅在中間而園林在東西兩側,形成“一宅兩園”的結構。一般而言,園林建筑大多是供園主游憩、觀賞之用,并不適宜長期居住。
然而,大觀園中的園林建筑則不然,它在營造之初就考慮了建成之后的日常起居之用,或者說為日常生活起居留有足夠余地。大觀園的建筑在滿足傳統園林游憩、觀賞、讀書、會客的基礎之上,突出了其居住功能。因此,大觀園的建筑雖然是園林建筑,卻又不完全是傳統意義上的園林建筑。

蘇州耦園花窗
大觀園是獨特的,它是在寧國府后花園的基礎之上修建的,顯然屬于宅園的性質,也屬于私家園林的范疇。然而,它又是為了迎接元妃省親而建,自然帶有皇家的風范,也兼具皇家園林的風格。所以,大觀園是皇家園林和私家園林的結合體,既有皇家園林的宏大氣度,又有私家園林的精致風情,兼具北方園林的雄渾和南方園林的秀美。最明顯的體現就是,大觀園既有中軸對稱的園林景觀,又有因地制宜的園林風致,前者以園之中心的牌坊、主樓為代表,后者以園之四周的亭臺樓閣為體現。
大觀園自然是有本可依,卻也是無處可查。《園冶》云:“構園有法,法無定式。因時利導,兆于變化。”園林營造,是源于自然,又高于自然;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紅樓夢》是小說,而虛構是小說的核心要素之一。既然是虛構,大觀園就不可能真的存在,就不可能存在原型。《紅樓夢》有云:“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書中處處流露出真假、有無、虛實的辯證思想,陳從周先生說:“假假真真,真真假假。《紅樓夢》大觀園假中有真,真中有假。是虛構,亦有作者曾見之實物。是實物,又有參予作者之虛構。其所以迷惑讀者正在此。”可謂一語中的,直指心源。
大觀園理應是根植于中國古典園林的大群體,而不是以一兩個園林為代表。正如俞平伯先生所說:“(關于大觀園的構思)這里有三種因素,(一)回憶,(二)理想,(三)現實……以回憶論,可以在北京,亦可以在南京……以理想而論,空中樓閣,亦即無所謂南北……以現實而論,曹家回京以后,還過了一段相當繁榮的時期,則他們的住宅有小小的庭園自屬可能……這就是真的大觀園,再說明白些,即大觀園的模型。”因此,大觀園是虛擬園林的集大成者,是“小型苑囿、大型宅園”。正因為“天上人間諸景備”,所以才“芳園應錫大觀名”。

清代孫溫繪大觀園圖
因此,研究《紅樓夢》中的園林和建筑,要以書中描述的園林和建筑為主,以現實存在的園林和建筑為輔。師古而不拘古,結合虛擬與現實,互相參照、互相映襯,才能撥云見日,從而客觀、清晰的反映《紅樓夢》的營造哲學。
至于園林建筑的形態、格局、組合及其中的匾額、楹聯、裝飾、陳設,無一不是古代生活的體現。所謂“觸景生情,睹物思人”,只有了解其中的“景”與“物”,才能體會其中的“人”與“情”。那么跟曹雪芹學園林建筑,學的是什么?——是園林建筑背后折射出的營造技藝、文化思想和哲學理念。
庸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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