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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韓 江

  • 洛文傳奇
  • 恭寧
  • 5670字
  • 2020-07-22 00:13:23

“日出下的城堡真美呀!您看,城墻上印著萬點朝霞,就像一條七彩的緞帶。哎!可惜這樣的美景,我只是今生第一次得見!”韓江戀戀不舍地說道。

天空一片灰藍,星辰不情愿地緩緩隱去,晨光悄然將地平線點亮了。遠山披著黑色的外衣,路邊的樹林霧靄沉沉,田野明亮起來,雞鳴鳥叫聲漸漸將大地從沉睡中喚醒。

她將身子探出木格窗外,閉上眼睛,貪婪地吮吸著清晨的味道。

“真香!我們應該把馬車停下來,走向曠野,好好玩耍一番,一定美妙極了!哇。。。。。。泥土是濕的,露水是甜的,樹葉是果凍味的。。。。。。還有野花,聞起來就像桂花糕,真想咬上一口。”說著說著,口水都要流出來了。她坐回車內,背著先生伸了伸小舌頭。

今天是選靈的日子,為了避開早上云集于城堡的人流,他們不得不提前出發。馬車是先生準備的,輪廓方方正正,毫無裝飾,活像窮人家的衣帽柜;車廂外的黃色油漆早已褪了色,留下斑駁的印記;木制的車輪十分老舊,行駛起來顛簸不已;還有那吱吱嘎嘎的聲響,讓韓江很是傷腦筋。兩匹拉車的黑色公馬倒是難得的千里良駒,在車夫“鬼手”的驅馳下健步如飛。

韓江哈欠連連,可精神頭看上去并不壞。她興奮地在車里動來動去,偶爾吃些廚娘準備的點心,那件沒精打采的米黃色長裙上落滿了蛋糕碎屑。反正是些便宜貨,臟了也不心疼,她在心中如此盤算。

這副裝扮雖有些灰頭土臉,卻將她潛藏已久的狂野釋放出來。她挽著衣袖,露出纖纖玉臂,脫了線的領口微微敞開,露出白色的內衣;長長的裙裾皺巴巴地壓在腿下,就像一塊破爛抹布,而藏青色的披肩丟在一邊,備受冷落。要是被哥哥看到了,一定會罵我是個骯臟的丑八怪!她愉快地嘲弄起自己來。

雖然沒有涂脂抹粉,可她看上去仍然十分水靈:圓潤的臉龐健康爽朗,烏黑的眸子閃動如星,尖挺的鼻梁倔強高貴,紅紅的嘴唇落落大方。她把長發盤在頭頂兩側,像兩個凸起的小山包,胸前垂掛著一顆黑色的雞心寶石,使整個人看上去又多了一分靜雅。

坐在她對面的先生面色沉靜,就像一汪靜謐的湖水。他有著年輕人一般閃亮的眼神,頭上的短發整潔干練,下巴寬闊,垂下一縷縷雪白的胡須。他穿一件長及腳踝的深灰色長袍,腰間系著黑色的布帶,脖子上掛著白金“圣門”吊墜,手里攥著一頂小圓帽,腳邊還放著一根長約五尺的梨花木手杖。那支手杖用黑布包裹,看不清杖首的形狀。

韓江對這只手杖十分好奇,拉著他的手問道:“先生,您的手杖看上去很別致,莫非是什么厲害的武器?”

先生笑著說:“只不過是普通的手杖罷了,沒什么稀罕的。”

“那您為什么用黑布包裹著?”

“它的樣貌太過丑陋,不得不包起來。”

“我不信,這里面一定暗藏玄機。要不,打開來讓我瞧瞧!”

先生臉上的笑意戛然而止,眼里透露出無可撼動的威嚴。他慢慢將手杖托起,送到韓江面前。“您真的想看?”

“呃。。。。。。”突如其來的緊張氣息讓韓江打起了退堂鼓,只好苦笑道:“我看還是下次吧!”

馬車飛馳在筆直的白岳大道上。白岳之名源于蒼山,地處圣十字山脈的西麓。雄健的山體高聳入云,綿延數百里,像橫亙在大地上的巨大屏風,將南蒼郡與武陵郡分隔開來。高聳林立的山峰常年積雪,宛如一尊尊白發蒼蒼的老者。因此,蒼山又被人稱為“白首山”。

這條大道從白鷺城始發,一路向北延伸,穿過遼闊的白河平原,途經霧氣繚繞、鬼影重重的白森林外圍,而后在長眼湖一分為二,進入陡峭的山岳地帶。通往西邊云嶺隘口的山路最為險要,被稱為“天街”,而東邊的山路則在天柱山下再次分道揚鑣,分別通往中部的孤山隘口和東部的百靈崖隘口。這三個隘口雖然地勢險要,卻大大地縮短了南北兩郡的通行距離,如果繞道西海郡北上,路程則會翻上好幾倍。

日頭漸漸抬升,陽光普照大地,窗外的美景一覽無余。韓江無心流連風景,因為疑問就像熾熱的熔漿一樣在她的腦海里翻騰,隨時都有可能迸發而出。她暗暗觀察著先生的表情變化,想找一個合適的機會向他一探究竟。可先生始終平靜如水,哪怕天塌下來也不會有絲毫改變。真是個石頭人!她在心里抱怨道。“先生!”她終于耐不住性子,試探著開了口。“我。。。。。。”

“哦!”先生突如其來的一聲嘆息將她含在嘴里的話語又咽了回去。“我差點忘了,在這趟旅程中,咱們還是不要以本名相稱為好。您不叫韓江,我也不叫先生。”

嗤!真是奇怪,難道“先生”就不是化名嗎?韓江若無其事地點頭應道:“那應該怎么稱呼?”

“我們必須擬定一個新身份,這樣才能掩人耳目。依我看,咱們就以爺孫相稱吧!您意下如何?”

“我看沒毛病,就聽您的吧!”

“還有一點您要記牢了,咱們家是白鷺城外做布料生意的,這次前往北方是為了瞻仰圣徒的陵墓,而旅途的目的地是武陵郡的元和大圣堂。從今以后,我管自己叫舒阿民,您管我叫爺爺,我管您叫。。。。。。”

“。。。。。。叫小靜好了。賢淑恬靜,是個乖巧的名字。”她打開車廂的前窗,對著駕車的“鬼手”大聲說道:“從今以后你不許再叫我郡主,要叫阿靜,記住了嗎?”她回正身子,接著說:“您對我不必再用敬語相稱,要是讓別人聽到了,立刻就會露出馬腳。”

“還是您想得周到。”

韓江搖著頭做了個鬼臉,臉上的五官擠在一起,甚是可愛。

“錯了,錯了——還是你想得周到。”

“這就對了,爺爺。”她嘴上甜甜地叫著,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祖父來。不過在她的心里,那僅僅是一團模糊不清的意象,因為祖父在她出生之前就犧牲在了戰場上。關于祖父的事跡,都是從父親那里聽來的。她沉吟片刻,忽而靈機一動,興奮地說:“舒阿民是您的真名嗎?”

“那都是無關緊要的事。人的一生會有很多不同的稱謂,能讓別人記住的才是真名。”

“可是,名字連接著親人的血脈,關乎家族的名譽,這難道不重要嗎?”

“對于貴族之家或許如此,可是對于像我這樣出身平民、一生侍神的教徒來說,名字、身體和錢財不過都是些身外之物,唯有靈魂才是唯一值得珍視的東西。”

“您當過教士?”

“老掉牙的故事咯!”

“那您一定要說給我聽。”

“恐怕幾天幾夜也說不完呢!”

“反正我們有的是時間。”

關于自己的經歷,先生最終也沒有透露任何一個字。韓江悻悻地靠在角落里生悶氣。坐著坐著,轉眼便睡著了。她眉頭舒展,神色松弛,嘴角微微上揚,想來一定是夢到了城堡里廚娘做的點心。

當她醒來時,已臨近中午。車窗外艷陽高照,寬闊的白河波光粼粼,天氣有些悶熱。此時路面上空曠如野,連一輛駛過的車都沒有見到。在道路兩旁,孩童們光著身子,歡快地在麥田里撿拾麥穗,大人們則一邊唱著歌,一邊用手里的鐮刀收割著最后幾茬麥子。雖然冬麥的長勢不如去年,可收割的時間較去年反而延長了一個星期左右。又是戰爭帶來的影響吧!她出神地望著農民們忙碌的背影。

先生將裝滿清水的皮袋子遞給她,又從竹籃里拿出幾塊焦糖蛋糕,兩人一起分著吃了。看著她憂郁的神情,他撫著她的臉說道:“怎么了?這片麥田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嗎?”

“我在想,如果戰爭持續下去,明年恐怕就要鬧饑荒了吧?”

“你不必太過憂慮,伯爵大人一定有辦法阻止這樣的事情發生。”

“什么辦法?”

“不知道。”

“最近兩三年是風調雨順,可一旦天有不測,遇上大旱,或是洪水,那么地里就將顆粒無收,饑餓的農民就有可能鬧出亂子來。到那時,父親就算再有能耐,也終將無濟于事。如果不能擺脫這場沒完沒了的戰爭,洛文王國將有可能從內部自行瓦解。”

“孩子,你的顧慮不無道理,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咱們不打這場戰爭,那豈不是要將領地和人民拱手相送嗎?如果我們放棄抵抗,敵人會大發慈悲嗎?不會,絕對不會!他們一定會燒了我們的圣堂,砸了我們的神像,拆毀我們的城堡,奴役我們的人民。到那時,等待貴族的將是冰冷無比的刀刃,而平民得到的無非是枷鎖而已。你認為這樣的前景還有什么希望?”

“這么說來,打也是死,不打也是死,我們豈不是踏入了一條封閉的死循環?那。。。。。。那您有什么高見嗎?”

“這個難題困擾了我一輩子。因為無法解答,我才逃離原有的生活,甘愿隱居在一個海邊的小漁村里。”

“您這是逃避責任!”

面對嚴厲的指責,先生頓時面色蒼白,啞口無言。雖然車廂內酷暑難耐,可他卻像身在寒冬的冰原之上,手腳不停地顫抖。

糟了!韓江自知苛責過重,心中滿是慚愧。她握起他瘦骨嶙峋的手掌,嬌滴滴地說道:“好爺爺,我不是這個意思,請您別生氣!好嗎,爺爺!”

這聲親昵的呼喚仿佛一顆落在湖面上的石子,使他蒼白的臉上立刻蕩漾出一圈圈粉紅的漣漪。“如果你真的是我的孫女該有多好呀!”

黃昏時分,馬車駛入路邊一座孤零零的旅店,遠處的村莊若隱若現。這是一棟老舊的三層房子,墻壁上的灰泥大量剝落,露出里邊的紅磚。門口栽著一顆有些年頭的白樺樹,花壇里種滿了紫羅蘭。晚風從廚房里吹來了烤肉的香味,讓饑腸轆轆的韓江垂涎不已。

先生下車后,仔細地查看旅店周邊的情況。空地上停著一輛豪華馬車,窄小的馬廄里則栓著七八匹瘦馬。屋內的大廳華燈初上,寥寥幾桌客人正享用著晚餐。

“這是雪峰堡華氏家族的馬車。沒錯,三角形的旗幟上印有雪頂梅花紋。華雍男爵本人應該追隨我父親上前線去了,來這的可能是他的家眷。咱們得躲著點,我可不想被人認出來。”韓江小聲說道。

一個邋里邋遢的男孩迎了上來。他裝作成年人的口氣說道:“大人,要吃飯還是住店?”

“如果你把我的馬喂得飽飽的,明天就多給你一個。”先生將一枚銅板拋了過去,然后走進大廳。

韓江把長披肩裹在頭上,又將臉遮住,這才放心地與“鬼手”一同進去。

他們來到一個遠離人群的角落里落座。畢竟這樣的經歷尚數首次,韓江難免有些心虛。她將身子壓低,目不斜視,可每根汗毛仍能感覺到來自他人的注視。她像甩脫霉運一樣抖了抖肩膀,然后緊張兮兮地拿起桌上的空杯子喝了起來。

“漂亮的女士,幫我們來一碟烤牛肉,一碗蔬菜沙拉,一打白面包。要是能喝上一碗冰涼的綠豆沙,那就再好不過啦!”先生神態自若地和老板娘搭訕,模樣就像一名老于世故的商人。

老板娘穿著干凈的圍裙,雖然上了年紀,可依然風姿綽約。她仔細打量著客人,滿臉堆笑地說:“這位老爺英姿不凡,年輕時肯定是個帥氣的小伙子吧!你們這是要上哪里去呀?”

先生笑道:“問這么清楚干嘛?難道是想丟下店里的生意,跟我們一起走嗎?”

“你這該死的老家伙!”老板娘裝出生氣的樣子。

“好吧!見你是位美人,我就告訴你吧!我和孫女正打算北上,到武陵郡去。最近家里的生意不太景氣,我們想著去圣地朝拜朝拜,沒準來年能夠撞上大運。”

“原來如此!不過現在的世道相當不太平,聽說白森林那邊常有盜賊出沒,請你們一定要多加小心呀!對了,要不要再來點麥酒?咱家自己釀的,味道堪比白鷺大人的酒窖。看見那群酒鬼了嗎?天天跑來我這賒賬。與其把好東西浪費在那幫廢物身上,不如送給你們品嘗品嘗!”

“不必了,趕緊上吃的吧,孩子都餓壞了!”

“這小姑娘的眼睛可真俊呀!”她一邊走一邊說:“像我年輕的時候!”

韓江嚇壞了,等老板娘走后,她輕輕拉著先生的長袍說:“您就不能小聲點嗎?其他人全都盯著我們呢!”

他回以一個淡定的微笑。

端上餐桌的晚餐終于讓韓江鎮靜下來,她解開覆面的頭巾,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雖然鄉下的粗茶淡飯無法與城堡里的美食相提并論,可吃了一天的干糧,現在能吃上熱乎乎的牛肉和新鮮的蔬菜,她仍感到十分滿足。哥哥一定看不上這頓吃食!

用餐完畢后,他們又喝了些苦味的黑茶。席間,韓江一言不發,拄著下巴發起了呆。先生則與“鬼手”討論起馬匹來。就在她哈欠連連之際,先生終于想起來要回房間休息了。

出于謹慎,她和先生同住一屋,阿鬼則跑去馬房小弟那里將就一晚。

“爺爺,您剛才的舉動也太過招搖了吧!咱們現在應該處處小心,盡量不要引起別人的注意,不是嗎?”

“傻孩子,要是咱們鬼鬼祟祟,說話扭扭捏捏,更容易引起別人的懷疑。記住,只要演技精湛,你就能變成另一個人。”看著她理解的眼神,他繼續說道:“剛才在大廳里一共有五桌人,你覺得他們都是些什么人?”

她抬眼望向額發,腦子里飛速回憶起來。

“坐在最遠端的是華家男爵的三兒子,我曾經在一次宴會上見過他。他一臉鐵銹的顏色,長著個大蒜鼻,嘴唇又寬又厚,就像掛著兩條香腸。離我們最近的是兩個男人,穿著平民的衣服,身上臟兮兮的,可能是哪里來的工匠。離他們一桌之隔的可能是附近村子的人,老板娘也說了,他們是一群酒鬼,咋咋呼呼喊個沒完。最后一個是坐在角落里的女人,一襲黑衣,帽檐壓得低低的,不時用手絹擦著臉,可能是剛參加完葬禮。看起來他們全都沒什么可疑的。”

先生滿意地點頭表示稱贊。“可是。。。。。。”

“。。。。。。可是,我漏掉了一些重要的細節,對嗎?”

“不錯!那群酒鬼里隱藏著一個渾身殺氣的人。雖然在穿著打扮上與旁人無異,看起來也像個酒鬼,可只要你仔細觀察他的臉,就會發現那絕非是一張普通農民的臉,因為那上頭有一道可怕的傷疤。”

“他會不會是元玠派來的殺手?”

“目前的情況還不好判斷,不過他絕對是個危險的家伙。這里已經不能待了,我們不如趁著黑夜,早點離開吧。”

“既然爺爺已經拿定主意了,就按您說的辦吧!”

“我再去外邊打探一下,順便叫阿鬼把馬車備好。你待在房間里,哪也別去。如果有人闖進來,記著用那個東西保護自己。”

韓江躲在污濁的窗簾后面,小心地向外張望。簾外天朗氣清,月色皎潔如玉,繁星璀璨奪目,狀若星海。不遠處的村子里點著篝火,人們圍著火堆翩翩起舞,曼妙的身姿在火光中影影綽綽。那一定是慶祝豐收節的晚會。或許談不上豐收吧,可慶祝一下總歸是好的。

她坐回床邊,將縫在腰間的暗扣解開,腿根上綁著那把來自東方帝國的小火槍。她把小火槍拿在手里仔細端詳:銀色的金屬槍管擦得錚亮,中間的彈倉躺著一顆黑色的筒彈,木制的槍柄雕刻著奇怪的符號,很可能是制作工坊的名號。她舉起槍,朝著桌上的水杯瞄準,擺出射擊的姿勢。她此前從未發射過火槍,關于使用的技巧都是從先生那里聽來的。希望這把武器永遠也不會派上用場!她在心中默默禱告。

過了許久,樓下傳來一陣嘈雜地喧嘩聲。她跑到窗邊觀望,原來是那群喝飽的酒鬼,他們正搖搖晃晃地向村子方向走去。

一、二、三、四、五,她仔細清點人數,果然少了一個,看來先生估計的沒錯。

就在這時,房門忽然被人敲響了,那沉悶的聲響讓她立刻緊張起來。

咚,咚。。。。。。咚,咚。。。。。。

敲門聲以雙音節的形式反復響起,無情地在她驚懼的心間肆虐。她將小火槍舉在身前,深吸一口氣,然后慢慢向門邊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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