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圓靠在冰涼的座椅上，雙眼無神地看著窗外的景色，像困極了般一動不動。

一路沉寂無言，除了車輪滑過地面的摩擦聲，了無聲息。

氣氛越是安靜，一舉一動越發顯得清晰，身體的感官在閉仄的空間內仿佛被無限放大。閉上眼，她隱約能聞到身旁似有若無清洌的氣息，絲絲縷縷縈繞鼻尖，像是來自經過歷史掩埋后的千年畫卷，悠遠而平淡。

徐圓轉過頭，透過后視鏡悄悄地打量著韓瀟。他神色專注地開著車，眉目沉穩冷靜，像是歷經鉛華后的鋒芒盡。

韓瀟和別人不同的一點，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反而變得更加明亮。

不需要特意去看，他也能感受到后面茫然而散亂的視線。

“肚子餓了？”他抬眼看后視鏡里的徐圓。

徐圓被他的目光燙到，有些慌亂地移開視線，雙手無意識地交疊在一起，“還好?！?

他多看了她兩眼，傾過身子，從副駕駛的儲物箱里拿出一瓶牛奶和幾包小面包遞給她。

粉紅色的紙袋、草莓味的牛奶、法式香軟小面包……

這是戚夢的口味吧？

他見她盯著袋子看，半天沒反應，“不喜歡？”低沉的聲音，在夜色下仿佛染上了一絲醉人的溫柔。

徐圓搖頭，沿著切割線撕開個口，像沒有知覺似的小口小口地咀嚼面包，沒說話。

韓瀟從后視鏡里看她貓一般的進食舉動，眸色幽沉，慢慢地挪開目光。

一路無言。車窗外的風景一幀幀快速地閃過，由冷落寂寥的荒野逐漸轉為霓虹燈光鋪滿的繁華都市。

十字路口，前面的紅燈闃然亮起，車子緩緩停下。

韓瀟一手虛握住方向盤，只左手揉了揉眉心，隨即按下車窗按鈕，墨色玻璃徐徐降落下來。遠處是清澈透亮的江面，清涼的風掠過江波沁著濕潤的水汽吹進來，驅散了車內滯悶不暢的空氣。

他的目光投向不遠處平靜的江面，天色已晚，江邊的行人漸漸變得稀少。窗外，唯有道路旁的流光街景襯得城市不是太過冷清。

他收回視線，順手拿起了放在控制臺上的手機，滑鎖，解屏。屏幕上閃過一抹亮光，是戚夢發來的語音短信。正準備回復，余光瞥見鏡子里映出來的徐圓，姿勢極為怪異。

在別墅里，那一巴掌，讓她纖細的腰肢被撞到桌子上，腰側腫起了一大塊淤青，正著坐會壓迫到浮腫的血塊，只能一手扶著車把，身體斜著靠在座子上。

韓瀟看她蜷縮起身體難受的樣子，眉頭輕蹙，猶豫片刻，抬手間將一件外套披在她身上。

頭上突然映出一片陰影，徐圓無意地看過去，結果抬眼便撞進他的眼眸里。

狹長濃密的睫毛，一眨不眨，隱在睫毛下，黑如一汪深水的瞳仁，明明無比冷漠，在晦暗的月光下，卻看起來格外繾綣，仿佛看一眼就能將別人的心勾走。四目相對，極近的距離，她的心跳聲悄然變得有些急促，然而面上仍然是沒有變化。

韓瀟將衣服搭在她肩上，溫熱的指間無意觸碰到她肩頭裸露在外的冰涼的肌膚時，瞬間收回。

徐圓也是頓時一僵，俏臉微紅，不敢再動彈。

別多想，別多想，只是師生間的正常關心，正常關心。

她垂著頭，心里默念。

車子突然啟動，偏離了正確航線，停在了一家24小時不打烊的藥店前。

怎么突然停車了？徐圓不明所以，也不敢問話，只能悶不吭聲地坐著。

“在車上待著別動?！表n瀟沒有解釋，打開車門，邁開長腿徑直走向藥店。

只見他站在一排排林立的藥架旁，不知在和藥店的老板說些什么。不一會，手里拎著一袋不知名的東西回來，放在了她腿邊。

徐圓正努力地降低存在感，視線之間，突然出現他捏著袋子的修長的手指，不禁有些發懵。

“……這是？”

他神情專注地凝視著前方的路況，語氣不急不緩，“治療擦傷和扭傷的藥，回去后口服和冰敷一起，上面寫的有說明。”

聽了他的話，徐圓攥住車門的手緊了緊，努力扯開一個笑容，想讓自己顯得不那么狼狽，“謝謝老師，我其實沒什么大礙?！?

雖然頂著一張腫成豬頭的臉說這話真的沒什么說服力……

聞言，韓瀟挑了下眉梢，“如果不需要，就拿回去扔掉?！?

看她在別墅時像只刺猬似的豎起全身的刺冷然應對眾人的敵視，現在仍倔強地不肯流露出脆弱的一面。向來平靜的心湖居然泛起了異樣，讓性子淡的他鬼使神差地多管閑事起來。

“你家的住址……？”韓瀟拿起手機，打開GPS導航定位，轉頭問她。語音未落，話便戛然止住。似是覺得問的有些不妥，沉吟片刻，說：“假期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徐圓沒有在外面租房子，過去的假期都是在學?；蛘呗伤飳⒕蛶淄?，現在太晚了不方便回去，只能在酒店住宿了。

她隨口報了個酒店的名字。

徐圓下車時真心地向韓瀟說了句“謝謝”，而后拎著袋子，腳步遲緩地走進大廳。

夜晚錯落的燈光折射在她背后，韓瀟不動聲色的打個電話，目光落在她身后微微一停留，才駕著車離去。

酒店洗漱臺，徐圓站在光滑整齊的地板上，堪堪將上衣掀到腰際，對著鏡子觀察她的身體。

青青紫紫的塊狀痕跡呈一道饒有規律的橫線均勻地分散在她腰側周圍，隱隱有鮮紅的血絲透過冒膿的皮膚表層滲出來。她緊皺著眉，行動不便甚至略顯笨拙地拿著沾上藥膏的棉簽，輕輕地涂抹腰部浮腫起來的大片淤青。

當棉簽觸碰到表皮那一層時，她忍住揪心的痛，用力地緊咬下唇，避免自己發出慘絕人寰的叫聲。豆大的汗珠瘋狂地從額頭兩側滑落，她閉著眼，顫抖的手依舊在攪弄藥膏，直到全身都散發一股濃重膩人的藥味才停手。

她長舒一口氣，感覺到后背已經大汗淋漓，重新坐回床上，拿著冰塊開始敷腳腕處扭傷的位置。

看著攤在床上的紗布、棉簽、消毒水等各種醫用品，她嘴角忍不住輕輕上揚漾起一抹淺淡的微笑。伴隨著笑容的，還有她肚子里咕嘟咕嘟的叫聲。

在別墅時爭鋒相對、劍拔弩張的氣氛，讓她神經的每一根弦都繃得太緊，哪里還記得沒吃飯這事。雖然在車上填了幾口面包，但……還是好餓！

酒店只提供早餐服務，她只得掙扎著起身在附近的超市采購幾桶方便面，回來的時候順便在路邊攤買了些鴨脖、雞胗、鳳爪等鹵菜。

熱騰騰的泡面，蒸騰著水汽，麻辣的香味不停地往鼻子里鉆。她邊啃鹵菜邊吸溜面吃得正心滿意足時，桌上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手機那端是葉菁無比煩躁的聲音:“徐圓，咋辦??？家里的老頭逼我去醫院?！?

“醫院？”徐圓納悶。

“對。老頭子嫌我沒心沒肺，說他寶貝兒子住院了我卻不去探望。呵！人家女朋友不是在醫院照顧的挺好的，又不是什么絕癥，干嘛非要我去送他最后一程?！?

“你后天有事嗎？陪我去一趟?！?

徐圓想了想，接下來幾天律所的案子已經差不多完結，她只要進行個簡單的收尾工作就行。擔心葉菁見到陸寬后情緒失控，把最后一根面條哆唆進嘴里，應聲：“行，到時候老地方見。”

她口中的“老地方”，是C大門口對面的一家飲品店，店名就叫老地方。這家店原來是賣五金的，后來生意不行，就改行賣飲品。

徐圓曾經也在這里打過工，不等老板招呼，便駕輕就熟走進去，熟絡地挑了個靠窗的位子，點了杯摩卡，安靜地等人。

腰部突然被人從旁邊一攬，“等多久了？”葉菁自信地從后面走來。

傷口不小心被碰到，徐圓疼得沒控制住面部表情，迅速轉個身躲開。

“你腰怎么啦？我沒用力呀。”葉菁松開手，皺著眉問。

徐圓重新坐在椅子上：“沒事，走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

說完，發現什么，瞇著眼，從頭發絲到腳底像觀摩一件藝術品般仔細地打量葉菁，笑吟吟地說：“你今天穿成這樣，方圓五十里的雌性生物都被你比下去啦?！?

葉菁笑了笑，“沒辦法，底子好嘍?！毙廊唤邮芸滟潯?

她平日就是個不愛打扮的人，用她自己的話說：老娘白天蹲在生化所做實驗做得昏天暗地，晚上還要熬夜統計數據，生活得比狗還不如，有那個打扮的閑工夫不如多睡幾個小時。

當然啦，美女不用打扮也是美女。可是今天，嘖嘖……格外不同。

徐圓看著眼前的人，一襲黑色長裙和凸顯曲線的米白色修身風衣，柔順的長卷發披散在腰部，腳下踩著10厘米高的高跟鞋，冷傲中流露一絲嫵媚，嫵媚中透著一絲優雅，同為女生的她都覺得葉菁給人的視覺沖擊力……太強！

不過，這樣刻意用心的精致，終究還是因為放不下吧。

徐圓拍了拍她的肩，無聲地表達對她的支持。

市中心醫院，假期來就診的人依然很多。徐圓走在葉菁身旁，明顯能感覺到來自四面八方灼熱的目光，匯聚在她旁邊這個妖嬈多姿的美女身上。

一路穿過帶有濃郁的消毒水氣味的走廊，來到護士臺。

“你好，請問陸寬先生在哪個房間？”

正在整理資料的男護士聽到上方傳來的聲音，隨意地抬起頭，然后就……呆住了。

兩只眼睛死死地黏在葉菁身上，直到葉菁不耐煩地蹙起眉他才找回聲音，連忙翻動手中的病例表：“陸寬是嗎？在503號房，就是洗手臺對面左邊第一間?！?

在充滿離別和傷病的醫院，驀然出現這樣一個冷艷動人的美女，男護士也忍不住春心怦動，懷著羞澀的笑容主動套近乎：“你是病人的家人吧，你可要好好勸說病人，千萬不要太拼命工作，身子才是革命的本錢，像他這樣長期不規律的飲食作息，很容易胃出血的?！?

男護士自顧自得意地賣弄著自己的專業知識，絲毫沒看見葉菁臉色沉了沉，放在站臺上的手握成了拳。

明亮整潔的病房里，陸寬穿著病號服，手上插著針管掛吊水，靜靜躺在床上。旁邊是一陣說說笑笑的聲音。

”咦，這是哪里來的美女，長得也太標致了吧！”倚靠在墻邊的男人見到葉菁進來，瞬間兩眼發直，滿是驚艷，粗獷的笑聲也驟然止住。

徐圓跟著葉菁走進來，正欲先和陸教授問好，剛才說話的男人又是一個猛驚，瞪大眼睛指著她：“是你！”

嗯？我們認識嗎？

男人看徐圓一臉不解的樣子，湊上前幾步，自薦說：“你不記得我啦？上次在銘品居，我們見過的?！?

他這么一提，徐圓腦中好像有了模糊的印象，欠身和他打招呼，“你好，我是徐圓，是陸教授的學生?！?

“陸寬的學生？”男人有些吃驚，旋即像是想到什么，抱著雙臂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既然是陸寬的學生，那韓瀟應該也是你的老師嘍。近水樓臺，不知道你對我們的韓大律師感不感興趣啊？”

徐圓被他曖昧的語氣弄得有點不自在，正準備回復，一道清麗的女音插了進來:“我說裴岑，你別嚇到人家小姑娘。成天問東問西的，我看你干脆別當律師，改行媒婆算了，絕對秒殺一切競爭對手?！?

裴岑傲嬌地“哼”了一聲：“好歹我也是咱們律師界公認的三大金字招牌之一，我要是走了，誰來撐起律師界的門面？”

“你還好意思說，身為律師言而有信是基本素養吧！”女子氣急，拔高聲音，“也不知誰，兩個月前提議要請大家吃飯。結果呢？這都過去多長時間了，我們連個西北風都沒喝到！”

“我，我最近一直忙著交接王副總的案子。馬上就要開庭了，總不能打無準備之仗，損傷維正的信譽?！迸後灾硖潱f話的聲音不自覺弱了些。

“就你屁事最多?！迸似擦似沧?，不再和他爭辯。

陸寬對這倆人的一見面就掐架模式早已習慣，見怪不怪，并沒阻止。轉過頭，溫潤的目光轉向徐圓，嗓音如同落日的余暉般溫和而虛弱：“徐同學也來了?！?

畢竟是傳授過自己知識的老師，徐圓的擔心也不是裝出來的，“老師要多注意自己的身體，才能更好地辦案子。”

陸寬微微一笑，隨即艱難地調整了下姿勢，坐直身子成半躺狀態。清俊的容顏，臉頰上卻泛著病態的灰青，輕抿的嘴唇干裂而蒼白，整個人看起來格外憔悴。

他向門口望去，像是才看到在門邊站著的葉菁，眼神略微一滯，語氣緩了緩，似是喟嘆：“……你來了?！?

葉菁見他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火氣本來就大，現在被這么一問，差點沒氣得暴走。上前走了幾步，冷諷道：“以前只是覺得你腦子不好使，現在看來，連眼神也不好用。果然是年紀大了?！?

話一出口，空氣溫度立馬下降了幾度。

裴岑和剛才說話的女子皆是面面相覷，都沒想到這位容貌奪人的女孩子，說起話來這么帶刺。

“老板，不給我們介紹下，這位是？”旁邊的女子從椅子上坐起來，滿臉好奇地打量著面前這位冷若冰霜的美女。

“我妹妹，葉菁?！?

“噢，原來這位就是葉菁啊，久聞不如一見！”女子有些激動，意味深長地看著她。

“長得真漂亮，難怪老陸經常和我們提起你?！鳖D了頓，又問：“聽說你也在T大讀書，說起來你應該叫我一聲師姐，咱們學?？墒钦剂寺蓭熃缱顑炠|的兩大資源，平日里追求我們兩個老板的女生是不是特別多？”

非常豪爽的性格，語氣絲毫不嬌柔造作，與徐圓接觸的嚴肅端正的律師形象截然不同。

沒等人回答，她又感嘆道：“可惜你哥哥心有所屬，估計又有一大堆妹子心碎了?！?

“方珘！”陸寬劇烈咳嗽起來，沉聲打斷她：“你不是急著回律所處理文件嗎，先讓裴岑開車送你回去。”

方珘好整以暇地看著略顯異樣的陸寬，又看看漠然冷立的葉菁，不知想到什么，視線流轉間滿是笑意：“好好好，我們在這里太打擾你休息，馬上就走。”

說罷，突然向前彎下腰，俯身在陸寬耳邊呢喃了幾句。眾人視線被她大半個身子擋著，看不真切他們的距離，但白花花的墻壁上，陽光折射出了兩個緊密相貼的身影，糾纏在一起，無比親昵。

徐圓心里一個咯噔，往旁邊一看，果然，身旁的葉菁臉色霎時變得有些難看。

“老板，我們走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讓我擔心?！狈将売绵青堑穆曇粽f完，不再看陸寬怪異鐵青的臉色，抬起下巴示意裴岑，趕緊提包走人。

經過徐圓身旁時，嘴角掛著笑意點了下頭，清亮的眸光中閃爍著莫名的光芒。

這就是葉菁口中陸教授的女朋友？給人的感覺不太像啊。徐圓看著眾人各不相同的臉色，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高速路上，車輛前排的長龍浩浩蕩蕩，道路兩旁也堵得厲害，進退維艱。裴岑煩躁地擼了擼新做的頭發，撇過頭看向盯著窗外的方珘，莫名有些不爽。

“你剛才趴在老陸身上講什么呢？”

方珘聞言，得意洋洋地揚了揚眉，心情很好地說：“那是我故意造成的視覺誤差?？傊v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娘已經給他們下了一記猛藥，接下來，就看老板自己的嘍。”

“猛藥？”裴岑看著那個笑得如同狐貍的女子，大腦轉了片刻，不難明白她的意思，“你剛才是故意的，目的是惹葉菁吃醋？”

不愧是律師，一把抓住最關鍵的點。

“廢話！”方珘翻了個白眼，翹著二郎腿毫無形象地躺在座椅上，“陸寬這人看起來溫和好說話，實則骨子里執拗的要命。葉菁名義上好歹是他妹妹，就算是為了陸伯母的名聲，他也不可能接受她。這么別別扭扭的，不玩個狠招，要糾結到猴年馬月呀？”

說罷，她停頓了一會，雙手抱合，感慨：“欸！我真是太偉大了，為了boss的幸福，還要犧牲色相施展美人計?！狈将壉蛔约捍鬅o畏的精神感動。

裴岑抖了抖身上的雞皮疙瘩，瞥了她一眼，不怕死地說：“明眼人都能看誰是美女，你這招，估計不管用?！?

一陣陰測測的風從側面襲來，“裴岑，你剛才說了什么，有膽子再說一遍？”

“本人是秉承著公正公開的原則實事求是……”

“我看你是皮癢了，欠揍！”方珘臉色突變。

“君子動口不動手。”

“我是女子，不是君子。”話還沒落，拳風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襲來，裴岑閃躲不及，臉上留下一大片紫青。

啊……！這個暴力的母老虎??！。

裴岑用血淚向大家證明：千萬不要惹女人生氣。

不然，呵呵……是沒有好果子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