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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草枕
  • (日)夏目漱石
  • 6636字
  • 2019-11-27 18:40:48

沿著山路往上走時,我心中暗忖道:

僅憑理智行事,難免棱角崢嶸,與人格格不入;凡事順從人情,則又缺乏主見,以至于迷失自我;一味地固執己見,更是四處碰壁,寸步難行。總而言之,人世間是難以坦然安居的。

當你覺得實在難以居住的時候,自然就會想到搬家——搬到適宜居住的地方去。而當你一旦明白無論搬到哪兒都一樣時,詩,就誕生了;畫,就完成了。

創造如此人世間的,既不是神靈,也不是鬼怪,其實就是左鄰右舍,那些在我們身邊晃來晃去的普通人。一旦你在普通人所創造的人世間難以安居并想要搬到別處去,那么,你恐怕是無處可去的。倘若一定要說有,大概只能是不是人所居住的地方了。然而,那個“非人之鄉”恐怕要比這個人世間更加難以居住吧。

既然在這個人世間難以安居,并且還無處可去,那就必須對這個難以安居的人世加以改造,讓它多少寬松一點,舒適一點,也好讓轉瞬即逝的生命,在轉瞬即逝之間過得舒坦一點。于是,詩人這一偉大的天職就應運而生了,畫家這一光榮的使命就從天而降了。所有的藝術家之所以尊貴,就因為他們能使人世間變得悠閑從容,能使人的內心變得豐饒充實的緣故。

從這個難以居住的人世間抽去所以難以居住的煩惱,并將此美好境界在人們的眼前描繪出來的,是詩,是畫,或者是音樂,是雕塑。說得更精妙一點,不將其描繪出來也未嘗不可。只要身臨其境,觸情生情,詩也就自然產生了,歌也就自然響起了。正所謂不將詩情落在紙上,胸中也會響起璆鏘原文如此。這是作者有意采用的漢語詞匯。本書有許多漢語詞匯,都是作者有意安排的,所以不宜隨便改動。璆(qiú),美玉,在此是玉磬的意思。鏘(qiang),形容金屬或玉石撞擊的聲音。璆鏘,玉磬發出的悅耳之音。之音;不將丹青涂抹于畫布之上,心眼里也會浮現出五彩絢爛之色。用如此心態來觀察我們所居住的這個人世間,將這個澆季溷濁原文如此。意為:道德淪喪,污濁不堪。的庸俗人世潔凈、敞亮地收入靈臺方寸原文如此。意為:人心。之鏡頭,也就足夠了。因此,盡管無聲的詩人沒吟出一句詩,盡管無色的畫家沒畫出一尺畫,可由于他們能如此觀察人世,能如此擺脫煩惱,能如此出入清凈之界,并建造出獨一無二的乾坤,將私利私欲的羈絆清理干凈,他們就比那千金之子、萬乘之君,以及俗界所有的寵兒都更加幸福。

在人世間居住了二十年,我才知道這人世原來也自有其居住的價值;居住了二十五年,才悟出這世上既有光明也有黑暗,就跟凡事都有正反兩面一樣。陽光照到的地方,一定會有陰影。而到了已居住人世三十五年的今天,我就有了這樣的想法:

欣喜濃的時候憂愁也濃;歡樂多的時候凄苦也多。若將這一切全都拋棄,恐怕人也活不了了。若將這一切統統打掃干凈,大概人世間也就不復存在了。金錢是寶貴的,但寶貴的東西一多,睡覺時就會提心吊膽。戀愛是歡欣的,但歡欣的經歷一多,反倒叫人懷念起不曾戀愛過的從前。內閣大臣的肩膀支撐著數百萬人的腳,背上背負著無比沉重的天下。美味佳肴,不吃不甘心,少吃不過癮,大吃大喝,過后必有報應。……

正當我天馬行空般的思緒飄忽至此時,我的右腳踏上了一塊石頭的邊緣。這塊四方形的石頭沒有放穩,我突然一腳踩空了。為了保持平衡,我急忙跨出左腳,而在轉危為安的同時我就勢跌坐在了一塊三尺見方的巖石上。所幸的是有驚無險,只是肩上挎著的顏料盒從我的腋下蹦了出來,僅此而已。

站起身來的時候,我望了望前方,只見路的左側聳立著一座山峰,形狀像一個倒扣著的水桶。從山腳到山頂,全都長滿了樹,也看不清是杉樹還是柏樹。只見那一片蓊郁蒼翠之中還鑲嵌著一層層淡紅色的山櫻。霧靄茫茫,花木渾然一體。近處有一座山,光禿禿的,孤零零地突出于群山,直撲眼前。它那光溜溜的側面就像是被巨人用斧子砍削出來的一般,陡峭的平面直落谷底。山頂上有一棵樹,應該是赤松吧。遠遠望去,連樹枝間的空隙也都清晰可見。通向那兒的山路只能看出去兩町長度單位。日本在明治二十四年(1891)規定,1.2公里為11町,所以1町約為109.09米。遠。一個披著紅毛毯的人從高處走來。看來,從我這兒一直往前走的話,就能到達他那兒的吧。但這條路十分難走。

倘若僅僅是平整一下泥土倒也并不怎么費事,麻煩的是泥土中還有些大石塊。推平泥土容易,石塊卻是推不平的。即便將石塊都敲碎了,巨大的巖石也依舊叫人一籌莫展。只見它悠悠然地聳立在挖開的泥土上,一點也沒有給人讓道的意思。既然對方巍然不動,那就只有我來越頂而過或繞它而行了。然而,沒有巖石的地方也很難行走。由于左右兩邊高起,中間凹陷,就跟在地面上挖出了一條六尺來寬的倒三角形的溝渠似的,而三角形的頂點正好貫穿道路中央。因此,與其說是在路上行走,倒不如說是在河底跋涉更為確切。好在我本不急著趕路,于是就溜溜達達,七彎八折地繞了過去。

忽然,腳下響起了云雀的叫聲。探頭朝山谷中望去,卻又蹤影全無,不知它在哪兒啼鳴。僅有這聲聲脆囀,讓人聽得真真切切。鳴叫聲急促慌亂,一刻不停。仿佛數里之內的空氣全被跳蚤叮咬得不得安生似的。從那鳴叫聲中聽不出一點點的悠閑之心。看來它是下定了決心,非要在這悠閑的春日里從早晨叫到夜晚,從夜晚叫到天明,將整個春天叫完不可了。不僅如此,它還不住地往上攀升,不停地往上攀升。看來,云雀一定是死在云里的。也就是說,當它飛升到極點后便滑入云層之中,并在飄飄蕩蕩間融化了身體形骸,僅余其鳴叫聲在空中回蕩,亦未可知。

山路在山巖突出的尖角處來了個急轉彎。要是盲人走到這兒,恐怕會一個倒栽蔥摔下山去的吧。我有驚無險地右轉之后,朝路旁探頭一望,只見下面是一大片金黃色的油菜花。我忽然想到,那云雀或許會飛落到那兒去吧。隨即又覺得恐怕不是,或許正好相反,它是從那金黃色的田野飛上藍天的吧。緊接著又想到,飛落的云雀和飛升的云雀,或許會在那上方十字形交叉而過吧。最后我想到,無論是在飛落之時,還是在飛升之際,抑或是在十字形交叉飛過的過程中,云雀都會精神抖擻地叫個不停的吧。

融融春日,令人昏昏欲睡。貓兒忘了捕鼠,人忘了欠債。有時甚至連自己的靈魂在哪兒都忘了,連自己的本性也迷失了。只有在遠眺油菜花的時候,眼睛才是睜開的,只有在聆聽云雀的叫聲的時候,靈魂之所在才是明白無誤的。云雀并非用嘴在鳴叫,而是用整個兒的靈魂在鳴叫。而在體現靈魂活動的聲響中,云雀的鳴叫聲是最為精神抖擻的。啊啊,快哉,快哉!如此思緒,如此歡愉,即是詩也!

驀然間我想起了雪萊的云雀之詩,便不禁吟誦起尚記得的部分來,只可惜還記得的只有那么兩三句了,而這兩三句中,就有這樣的內容:

 

We look before and after

And pine for what is not:

Our sincerest laughter

With some pain is fraught;

Our sweetest songs are those that tell of saddest thought.

 

我們前瞻后顧,

總是難以滿足物欲與憧憬。

我們由衷地歡笑,

可笑聲中蘊藏著愁苦。

我們盡情地歌唱,

而最美妙的歌聲中卻也包含著

最深刻的悲痛。

 

誠然,作為一個詩人,不論他是多么的幸福,也不可能像云雀那樣忘乎所以,不管不顧地盡情歌唱心中的快樂。西洋的詩歌自不必說,就是在中國的詩歌中,也經常可以看到像“萬斛愁”斛(hú),為容積單位。原十斗為一斛,后改為五斗,萬斛愁,即極言愁多。例如:“誰知一寸心,乃有萬斛愁。”(南北朝,庾信《愁賦》。)這樣的字眼。如果詩人之愁多達“萬斛”的話,那么普通人之愁或許只“一合”日本容積單位,1合即180毫升。此處相對于上文中的斛,極言量小。了事了吧。如此看來,詩人要比普通人愛操心得多,其神經也要比俗骨凡胎敏感得多。他們既能感受到超凡脫俗的喜悅,也承載著深廣無量的悲愁。那么,是否要成為一個詩人,還真得斟酌一二呢。

踏上了一小段較為平坦的山路,右邊是雜樹叢生的山巒,左邊仍是金色的油菜花。腳下不時會踩到蒲公英。它那鋸齒狀的葉片肆無忌憚地四處伸展,拱衛著中央的黃色花球。我的注意力全被油菜花深深地吸引過去了,根本沒留意腳下的這些野花。踩過之后,不禁心中充滿愧疚,可回頭望去,見那黃色的花球依舊穩坐在“鋸片”當中。真是個什么都不在乎的家伙。于是,我便繼續陷入沉思。

對于詩人來說,憂愁或許是如影隨形的,然而,只要還有聆聽云雀啼鳴的心情,也就毫無愁苦可言了。看到油菜花時,心中也唯有欣喜雀躍而已。不僅僅是油菜花,蒲公英也一樣,櫻花也——不知從何時起,櫻花已不得而見了。如此這般,置身于山野之中,接觸著自然的景物,所見、所聞,在于真趣盎然。正因為是真趣盎然的緣故,所以并不覺得怎么痛苦。倘若非要說有什么苦楚,那就是兩腿疲乏酸麻,吃不上精致美食了吧。

那么,為什么會不以為苦呢?那是由于僅將此景色當作一幅畫來看,當作一首詩來讀的緣故。既然是畫,是詩,自然就不會讓人萌動那種獲取土地加以開發,或鋪設鐵路大賺一票的念頭了。那是由于將這景色——既不能果腹又不能貼補家用的景色僅僅當作景色來看,就足以令我心曠神怡,從而遠離辛勞與煩憂的緣故吧。自然之力的偉大之處,正在于此。能于頃刻間陶冶我們的情操,令我等進入醇而又醇之詩境的,正是這大自然。

愛情,是美好的;孝行,是感人的;忠君愛國也堪稱善舉。然而,一旦身陷其中,被卷入是非利害之旋風后,這“美好”之事,這“感人”之行,以及這“善舉”,也會令人頭暈目眩的吧。乃至于如墜云里霧中,茫然不知這詩之所在了。而要想知道,就必須置身于旁觀者的立場,就必須懷有相應的閑情逸致。以旁觀者之立場來看戲,就會覺得戲劇精彩紛呈;以旁觀者之立場來讀小說,就會覺得小說生動感人。看戲時覺得精彩紛呈的人也好,讀小說時覺得生動感人的人也罷,他們在觀賞和閱讀時,都將自身利害拋在腦后了。可見只有在觀賞和閱讀之時,才能成為脫離凡塵的詩人。

然而,話雖如此,一般的戲劇、小說仍是免不了七情六欲的。時而痛苦萬分,時而怒發沖冠,時而喧鬧不止,時而痛哭流涕。讀者、觀眾也難免會被其同化,與之一同痛苦、憤怒、喧鬧、哭泣。其可取之處或許在于不涉及利欲這一點上,不過也正因為不動利欲之心的緣故,其他方面的情緒波動會比平時更加激烈。而這,正是我所厭煩的。

痛苦、憤怒、喧鬧、哭泣,這些都是人世間所無可避免的。我在此間生活了三十年,早已厭煩透頂了。既已厭煩透頂,若再因戲劇、小說而重復同樣的刺激,那就更不堪忍受了。我所想要的詩,可不是那種挑逗世俗情感的玩意兒。而是拋卻了俗念、多少能令人遠離紅塵的詩。事實上,不論是多么有名的杰作,也沒有脫離人情世故的戲劇,而超越是非的小說恐怕也是極為罕見的吧。總之,無法脫離紅塵世俗,正是它們的特色之所在。尤其是西洋詩,人情世故更是其植根之處,即便是詩中之純粹者,也不知道要脫離此境地。總是動用些同情、愛情、正義、自由這類陳列在塵世勸業場原文“勧工場”是指日本明治、大正時代出現的銷售日用百貨的商場,是現在百貨商場和超市的前身。作者在此借喻“同情、愛情、正義、自由”等都是日常所見的大路貨。中的貨色。再怎么饒有詩趣,總還是在地面上奔波勞碌,片刻也忘不了金錢利祿,也難怪雪萊聽到云雀的啼鳴后要喟然長嘆了。

所喜的是,在東洋的詩歌中,倒是有些超凡脫俗的作品的。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寥寥數字,便描繪出足以令人忘懷人世愁苦的清亮景象。因為,那道籬笆墻的外面,并無鄰居家美麗的姑娘正在窺視自己;南山之上也沒有親友在那兒做官。完全是一種超然出世、拋卻了利害得失的淡泊心境。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區區二十個字,便輕而易舉地創建了一個別樣乾坤。這一乾坤的功德,并非《不如歸》日本作家德富蘆花(1868—1927)的長篇小說,也是他的成名之作。描寫了封建倫理對人的迫害和恩愛夫妻的生離死別。1898年11月29日至1899年5月26日在《國民新聞》報紙上連載后,風靡一時。或《金色夜叉》日本作家尾崎紅葉(1867—1903)的長篇小說,講述了一個催人淚下的愛情悲劇。的功德。而是在被輪船、火車、權力、義務、道德、禮儀等累得筋疲力盡之后,能令人忘掉一切,酣然入睡的功德。

倘若這二十世紀需要安眠,那么這種超凡脫俗的旨趣對于二十世紀來說就是必不可少的了。遺憾的是如今寫詩的人和讀詩的人都盲目崇拜西洋人,似乎沒人愿意泛一葉悠閑之扁舟,探訪那桃花之源。我原本就沒打算以詩人為業,所以也無意將王維、陶淵明的那種境界在如今的世上推廣傳播。只是覺得如此雅趣要比演藝會和舞會更具療效,也比《浮士德》和《哈姆雷特》更加可貴。眼下我扛著畫具箱和三腳凳一個人在這春日山道上緩緩而行,也完全出于如此目的。我希望能從這大自然之中直接獲取王維、陶淵明的意境,而多少能在這非人情這是作者獨創的一個美學概念。指超越世俗人情,非功利的審美觀照。本書就是集中體現這一藝術觀的優秀成果。的天地之間逍遙片刻。說到底,這是一種奇趣雅興。

當然了,身為人類之一分子,再怎么偏好非人情,我也不可能與其長相廝守的。我想,即便是陶淵明,恐怕也不會一年到頭老望著南山的吧。王維也一樣,不見得他會連一頂蚊帳都不掛就躺在竹林里過夜。想必前者也會將多余的菊花賣給花店,后者會將吃不完的竹筍處理給菜市場。我呢,自然也一樣。再怎么喜歡云雀和油菜花,也不會非人情到露宿山野的地步。事實上即便是在這種地方,也還是能遇得到人的。有將衣服下擺撩起后塞在腰里,用毛巾包住雙頰的漢子;有身穿紅作裙的大姐;有時還能遇到臉比人長得多的馬匹。也就是說,盡管身處千百萬棵松柏的包圍之中,呼吸著海拔幾百尺高處的空氣,也依然能感受到人的氣息。非但如此,今晚我還將投宿山梁背后,那古井的溫泉旅店呢。

然而,這世上的事物,又全是見仁見智的。據說列奧納多·達·芬奇曾對其學生說,試聽那鐘聲,雖然是同一口鐘,卻可因不同聽法而聽出不同的聲響來。我們對于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也會因視角不同而得到不同的印象。我此次出門旅行,可謂是非人情之旅,因此,以如此心態來觀察所遇之人,所得到的印象自然就與蝸居于濁世閭巷時大不相同了吧。即便無法徹底擺脫人情,至少也能保持觀賞能樂日本的一種古典舞臺藝術,始于室町時代。演員戴假面具,以歌舞形式來表現一定的情節。時的那種淡泊之心了吧,雖說能樂之中也有人情。《七騎落》謠曲名,作者未詳。表現了在源平之戰中,源賴朝兵敗石橋山后,其家臣土肥實平為保主君而犧牲自己兒子的悲痛場景。也好,《墨田川》又名《隅田川》,世阿彌創作的謠曲。表現了一個母親因孩子被人販子拐走后精神失常,從京都千里迢迢一路尋到江戶的隅田川畔,與孩子亡靈見面的悲痛場景。也罷,誰看了都難保不會落淚。可那畢竟是“三分情,七分藝”的表演。我們從能樂中所能感受到的精彩,也不是對現世人情原封不動的臨摹所能產生的。而是在此之上披上了好幾件藝術外衣之后,通過現實中所不可能有的從容演繹而獲得的。

那么,暫且將這次旅行中所發生的事情與所遇到的人看作是能樂的情節和能樂演員的表演,又將如何呢?雖說不能徹底拋卻世俗人情,但由于此次旅行的本質是詩意的,所以我想在追求非人情的同時,盡量簡淡克儉,以期達到那樣的境界。當然,人與“南山”或“幽篁”之類無疑是有著本質區別的,與云雀和油菜花也決不可混為一談,但還是務求接近,盡可能以同樣的視角來加以觀察。古代有個名叫芭蕉松尾芭蕉(1644—1694),本名甚七郎宗房。日本江戶前期俳人。對俳諧進行改革,成為集大成者。其俳風被稱為“蕉風”,具有閑寂、余韻、玄妙、輕快之特色。主要作品有包括《冬日》《猿蓑》《炭包》在內的俳句集《俳諧七部集》以及《更科紀行》《奧州小路》等游記。《奧州小道》中有“蟣虱生身上,馬尿濕枕邊”的俳句。的人,據說連馬在他枕邊撒尿都能看作風雅之事,并吟成了俳句。我也不妨將今后所遇到的人物——農民、町人指住在城里的手藝人和商人。、村公所的書記員、老爺爺、老太太,統統看作點綴于大自然之中的景物。當然,這些活生生的人是與畫中人不一樣的,他們各自都會隨心所欲地活動起來。然而,倘若我也像一般的小說家那樣去探求其活動的本源,深入研究其心理變化,并進而評判其人情糾葛的話,就未免落入俗套了。活動起來又有何妨呢?將其看作畫中人的活動不就行了嗎?畫中的人物無論怎么活動,也不可能跳出平面之外。只有設想他們能夠跳出平面,且能夠立體地活動起來,才有可能與我發生沖突,產生利害糾葛,惹出麻煩來。而麻煩越甚,也就越無法作審美觀照了。因此,今后我與人相遇后,應該以超然之態,居高臨下地加以遠觀,避免相互之間觸發人情之感應電流。如此,則不論對方如何活動,也無法輕易鉆入我的懷中。也即如同站在一幅畫前,看著畫中的人物在里面來回奔忙一個樣了。只要與之相距三尺,就能心如止水地靜觀其變了,就能毫無風險地冷眼旁觀了。換言之,由于內心不受利害所惑,故而能全神貫注地從藝術的角度來觀察其動作。心無雜念,自然就能鑒賞美與非美。

就在我如此這般地拿定了主意的時候,天色卻漸漸地陰沉了起來。頭上籠罩著大片陰晦不定的云層,忽又四散分離,變成了一片茫茫云海。正詫異間,又下起了淅淅瀝瀝的春雨。此刻,我早已經過了可看見油菜花的地段,正行走在兩山之間,但雨絲細密,仿佛濃霧一般,以至于難以區分這兩者到底有何不同。不時有山風吹來。每當高高的云層被山風吹散,便可看到右手邊那黑魆魆的山脊,似乎那山脈在山谷對面蜿蜒延伸著。左邊倒是離山腳處很近了。雨幕深處,間或有一些像是松樹的樹木露出頭來。影影綽綽,時隱時現。是雨在動?樹在動?還是夢在動?令人目迷神疑,不知所以。

這時,山路出乎意料地變寬了,而且還相當平坦,雖說走路已不怎么費力,可我沒帶雨具,所以還得加緊腳步。水珠從帽檐上滴滴答答地掉下來。忽然聽到五六間長度單位。1間約等于1.8米。1958年后已不再作為法定單位使用了。前有叮當作響的鈴聲,緊接著一名馬夫突然從黑暗之中冒了出來。

“附近有歇腳的地方嗎?”

“再走十五町就有一家茶店。都濕透了吧。”

噢,還有十五町啊。我回頭一看,見那馬夫如同影畫一般在春雨的包裹中漸次淡化,乃至倏忽消失。

原先如米糠一般的小雨滴,此刻已變得又粗又長,觸目所及,都是一條條隨風飛舞的雨線。身上的外掛早已濕透,滲入內衣的雨水被體溫烘熱后令我十分難受。于是,我拉低了帽檐,快步疾走起來。

當我在這淡墨色的茫茫世界里冒著無數支斜飛的銀箭而埋頭疾走時,倘若不將如此身形當作自我來看,那就也能成為詩,也能吟成俳句了。只有完全忘記了作為實體之自我,并以純客觀的眼光來加以觀照,我才能成為畫中之人并與自然景物保持美妙的和諧。而只要對雨天感到心煩,并覺得雙腿已疲憊不堪,那么剎那之間我就不再是詩畫中的人物了。依舊是一個市井豎子。既不解云煙飛動之趣,又不懂落花啼鳥之情,更不用說去領會春山中蕭然獨行的我,會有怎樣的美感了。

起初我是拉低了帽檐行走的,接著就兩眼緊盯著腳背快步疾走,最后則不由得縮起雙肩,慌不擇路了。滿眼都是在雨中晃動的樹梢,且正從四面八方朝我這個天涯孤客威逼過來。唉,這非人情也未免太過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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