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世紀思想史:從弗洛伊德到互聯網(世界思想史)
- (英國)彼得·沃森
- 2字
- 2019-12-09 11:0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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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從弗洛伊德到維特根斯坦:伊始的意義
1 打破寧靜
公元1900年的到來本不必是舉足輕重的事件。說到底,世紀的概念只是人為約定的思想。雖然人們在看待時間時往往采用十、百、千為度量衡,但在自然的歷史長河中,這些都只是驚鴻一瞥而已。自然總是吝嗇而零散地展示著她無窮無盡的秘密,而從人類的所知來看,這樣的展示更多地帶有隨機性。事實上對于當時世界上的大多數人來說,公元1900年并不意味著什么:這是一個按基督教紀年方式(公元紀年)產生的年份,因此嚴格說來,它和非洲、美洲、亞洲或中東的人民并不相關。然而事實上,這個被西方世界命名為1900的年份以任何標準來衡量都絕非平凡的一年。就本書的主題,即思想的發展而言,在這一年里,在迥異的領域誕生了四大革命性突破,其中每一項都提供了一種令人驚嘆的全新視角,借此改變人類對世界和自身地位的看法。這些新思想非常重要,它們將使世界發生巨大的變化。
1990年1月6日星期六,在20世紀誕生還不到一個星期的時候,一篇書評出現在奧地利首都維也納,它將完全顛覆人類對自身的認知方式。從嚴格意義上說,書評中介紹的這本書在前一年的11月就已經在維也納和萊比錫出版了,但這篇書評誕生于1900年,而正是它讓大眾第一次聽說了這本書。這本書就是《夢的解析》,其作者是一位來自摩拉維亞的小鎮弗萊貝格的44歲猶太醫生,名叫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弗洛伊德在家里八個孩子中排行老大,表面上是個傳統的人。他篤信規則,嚴格守時,平時所穿的西服也都是由夫人親手挑選的英國面料裁剪而成。他年輕時自信滿滿,曾經打趣說:“我的裁縫給我打造的衣著面貌和我的教授給我打造的精神面貌同樣重要。”
雖然弗洛伊德喜歡戶外且愛好登山,但他也是個抽起雪茄就沒完的大煙槍。
他的弟子兼朋友漢斯·薩克斯,經常與他一起從事他最喜歡的休閑項目——采蘑菇。漢斯這樣回憶弗洛伊德:“他有著深陷的眼窩和銳利的眼神,以及在鬢角處尤為高聳的飽滿天庭。”
但弗洛伊德最讓朋友和評論家關注的卻并非他的眼睛,而是從他雙眼中流露的智慧光芒。如他的傳記作家喬瓦尼·科斯蒂根所說:“他的目光中存在難以捉摸的東西:一些理性的苦楚,少許的懷疑,還有憤慨的成分。”
弗洛伊德這復雜眼神的由來有著充分的緣由。雖然在個人生活習慣方面他可能是個傳統的人,《夢的解析》卻是一部備受爭議的著作。而且在當時絕大多數的維也納人看來,這也是一部石破天驚之作。對外部世界而言,1900年的維也納,這座奧匈帝國的首都是一座典雅而古舊的大都市。維也納大教堂哥特式的尖頂刺破云天,俯瞰著整個城市巴洛克式的屋頂和裝飾華麗的教堂。帝國的宮廷里充斥著浮夸而陰郁的迂腐氣息,皇帝本人也仍按照西班牙的傳統方式用膳,所有的銀器都要擺在餐盤的右側。這種宮廷的浮華氣息也是弗洛伊德厭惡維也納的一大原因。1898年,他寫道:“住在這里真是一種煎熬,沒有任何克服困難的希望能在這種氛圍里殘存下去。”
他尤其厭惡奧地利的“八十世家”,那些“世代相傳的傲慢,呆板的禮數規矩和出自其門下成群結隊的官員”。這些維也納貴族世家之間經過歷代通婚,實際上已經融合成一個龐大的家族。他們相互之間以“你”(不使用敬語“您”)相稱,甚至直接謔以綽號和昵稱,整日都在各自的派對和沙龍之中渾天度日。
弗洛伊德厭惡的還不止這些。他還將“可惡的圣斯德望主教座堂的尖頂”看作是教權主義壓迫勢力的象征。他本人也并非音樂愛好者,因此對“輕佻”的約翰·施特勞斯圓舞曲懷有鄙棄之意。基于所有這些,我們不難看出他為何如此厭惡這座他居住的城市。但憎恨并不一定是弗洛伊德對維也納的所有感情,也有證據表明他對這座城市也存有好感。1918年11月11日,當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槍聲逐漸歸于平靜,他在備忘錄里寫下了這樣的筆記:“奧匈帝國雖然不存在了,我卻不想搬到別處去。對我來說,移民是絕不可能的。我將和這帝國的碎片一起生活下去,假想它并未破碎一樣。”
但是,當時維也納日益滋長的反猶主義是弗洛伊德無法回避的問題,也是他對維也納生活懷有如此矛盾心態的一大原因。這種反猶情緒隨著維也納猶太人口的增長而逐漸高漲。1873到1900年間,城中猶太人的數量從7萬人增加到14.7萬人,而伴隨左右的反猶主義已成泛濫之勢,據說有的患者甚至會把猶太醫生稱為“猶太豬玀”。反猶分子卡爾·盧埃格爾也當上了市長,而他曾經提議把所有猶太人統統塞進船艙然后沉入海底。
弗洛伊德總是對哪怕一丁點兒反猶情緒都極度敏感,他至死都拒絕接受任何將他的作品翻譯成希伯來文或意第緒文的版稅。他曾經告訴卡爾·榮格,他自認為是約書亞,“注定要探索精神病學的應許之地”。
維也納的精神生活之所以塑造了弗洛伊德的理論,還有不甚為人所知的另一個原因,也就是“治療虛無主義”的學說。根據這種學說,社會的頑疾無藥可醫。雖然這種學說廣泛適用于哲學和社會理論范疇(奧托·魏寧格和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都持有類似主張),但這一概念實際上最初是作為醫學院的一種科學理念誕生于維也納的。因為從19世紀初開始,人們就對疾病懷有迷戀的心態,認為疾病有其自身的發展過程,患者只能任由疾病走完這一過程,而周圍的人也只能對患者抱有深切的同情,并相應地忽略治療手段。這一傳統在弗洛伊德就讀醫學院的時候仍在盛行,但他旗幟鮮明地予以反對。對我們來說,弗洛伊德對治療的嘗試似乎只是充滿人文關懷的行為,但在當時,它為弗洛伊德理論的離經叛道添加了新的罪證。
弗洛伊德恰當地將《夢的解析》視為他最重要的成就。在這本書里,弗洛伊德的人性理論的四大理論基石首次獲得了集中闡述:無意識(the uncounscious)、心理壓抑(repression)、幼稚性欲(infantile sexuality,導致戀母情結)以及對心理的三重劃分(tripartite division):自我(ego),即自我意識;超我(superego),即廣義上的良知;以及本我(id),即無意識的原始生物表達。從19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的十五年間,弗洛伊德發展了自己的思想,同時也完善了治療技術。他自視為達爾文開創的生物學傳統的忠實繼承者。在獲得醫師資格后,弗洛伊德申請到一份獎學金,拜入讓——馬丁·沙爾科門下。沙爾科是一位巴黎醫師,他為患有無法治愈的神經紊亂的女性患者開辦了一家收容所。他的研究表明,催眠狀態下可以誘發歇斯底里綜合征。數月之后,弗洛伊德從巴黎回到維也納,閱讀了一系列神經學著作(比如關于腦癱和失語癥等),并開始與另一位杰出的維也納醫生約瑟夫·布羅伊爾(Josef Breuer,1842—1925)合作。布羅伊爾也是猶太人,當時他已是維也納最德高望重的醫生之一,治療過很多著名的患者。他有兩項主要的科學發現:其一是發現了迷走神經在調節人體呼吸運動中的作用,其二是發現了內耳中的半規管具有控制身體平衡的功能。但布羅伊爾之于弗洛伊德乃至整個精神分析領域的重要性,在于他在1881年發現的“談心療法”。從1880年12月開始的兩年間,布羅伊爾的病案簿中記錄著一個代號為“安娜·O.”的病例。這位患者的真名叫貝爾塔·帕彭海姆,是一名生于維也納的猶太女孩,因歇斯底里癥而求診于布羅伊爾醫生。安娜的父親因病去世,而她在照顧父親期間出現了一系列多變的身心癥狀,表現為夢游、癱瘓、人格分裂(時常表現為淘氣孩子的人格)及幻想性妊娠等。在治療過程中,布羅伊爾醫生發現,如果他允許安娜長時間地描述自己的癥狀,那么這些癥狀都會暫時消失。實際上正是貝爾塔·帕彭海姆首先把布羅伊爾的治療方法稱為“談心療法”,雖然她也把它叫作“打掃煙囪”。布羅伊爾發現,在催眠狀態下,貝爾塔能記起在照顧病榻上的父親時自己是如何壓抑著自己的感情,而通過回憶這些“遺失”的感受,她能夠最終擺脫它們的夢魘。到1882年6月,帕彭海姆小姐的治療告一段落,療效評價為“完全治愈”(雖然我們知道她在治療結束后一個月內又住進了療養院)。
“安娜·O.”的病例給弗洛伊德留下了深刻印象。有一段時間,他試圖催眠患有歇斯底里癥的患者,但后來放棄了這種做法,取而代之的是“自由聯想”:一種讓患者把想到的東西全部說出來的療法。正是在實踐這種療法的過程中,他發現,在適當的情況下,許多人仍然能回憶起在其童年生活中所發生,卻早已遺忘的事件。弗洛伊德的結論是,雖然已經忘記,這些早期的事件仍然可以塑造人們的行為方式。于是無意識和心理壓抑的概念就應運而生了。弗洛伊德也意識到,許多通過自由聯想的方式艱難地重見天日的早期記憶在本質上都是性。他進一步發現,許多“回憶事件”其實并沒有發生過,由此他發展了“戀母情結”的概念。換句話說,對弗洛伊德而言,患者表現出的不真實的性創傷和性畸變都是一種心靈密碼,體現出人們內心深處的愿望,也確定地表明人類嬰兒在生命的最初階段就有了性的意識。他說,在此期間,兒子被母親所吸引,并將父親視為競爭對手(戀母情結),女兒與父親之間亦然(戀父情結)。推而廣之,弗洛伊德認為,這種廣泛的動力貫穿了人的一生,并塑造了人的性格。
這些弗洛伊德的早期理論遭到了憤怒的質疑和接踵而來的反對。《性精神病態》的作者理查德·馮·克拉夫特——埃賓男爵譏諷道:弗洛伊德關于歇斯底里癥的解釋“聽著像是科學童話”。維也納大學神經學研究所也趕忙撇清與他的關系。正如弗洛伊德后來所說:“我很快成了孤家寡人。”
弗洛伊德對此的回應是更加深入的研究,并用自己的理論來分析自己。1896年10月,父親雅各布的去世促成了弗洛伊德的自我分析。雖然父子之間已相互疏遠多年,但弗洛伊德驚訝地發現自己仍不由自主地感懷于父親的死,很多塵封多年的回憶也因此浮上心頭,甚至他的夢境也發生了改變。他從中辨認出自己對父親懷有下意識的敵意,而這種敵意長久以來一直被自己壓抑。這促使他將夢境設想為“通往無意識的捷徑”。弗洛伊德《夢的解析》的中心思想是,在睡眠中,自我就像是“在崗位上睡著的哨兵”。
通常狀態下壓抑本我沖動的警惕也因此放松,所以夢境是本我展示自己的一種偽裝。弗洛伊德清楚地知道,把一本書押寶在解讀夢境上需要冒很大風險。關于釋夢的傳統可以追溯到《舊約》,但《夢的解析》一書的德文名Die Traumdeutung卻并沒有把這一來龍去脈解釋得很清楚。在德語里,Traumdeutung一詞其實描述的是露天廣場上的算命先生常用的把戲。
《夢的解析》甫一問世,卻如死水微瀾,早期銷售慘淡。初版印刷的600冊在頭兩年間只賣出了228冊,實際上前六年里一共也只賣出了351冊。更令弗洛伊德懊惱的是,這本書完全沒有引起維也納醫學界的關注。
柏林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弗洛伊德曾同意在大學做一場關于夢境的講座,結果到場的只有三個聽眾。1901年,在他正準備向哲學學會做演講之前,有人給他遞來一張紙條,懇請他“在講到令人不快的東西時停下來預先警告,以便在場的女士可以離開”。他的許多同事都同情他的妻子,“這個可憐的女人,她丈夫曾經是一個聰明的科學家,現在卻變成相當令人厭惡的怪物”。
如果弗洛伊德覺得有時候整個維也納都在反對他,其實支持他的聲音也在逐漸浮現。1902年,在弗洛伊德關于夢的研究開始后十五年,一位維也納高明的醫生威廉·施特科在讀過《夢的解析》的書評后覺得不過癮,于是干脆登門拜訪作者以求討論。隨后他要求弗洛伊德對他進行分析,并在一年后開始了自己的精神分析實踐。他們二人還創立了“星期三心理學會”。該組織每到星期三晚上就聚集在弗洛伊德家的客廳,在他“骯臟的老神”(弗洛伊德之前弄來的出土文物)的無言注視下開展活動。其他成員包括1902年加入的阿爾弗雷德·阿德勒,1904年加入的保羅·費德恩,1905年加入的愛德華·希爾施曼,1906年加入的奧托·蘭克以及1907年加入的來自蘇黎世的卡爾·古斯塔夫·榮格。正是在1907年,學會正式更名為維也納精神分析學會,從此其定期集會也改在醫師學院進行。當然,此時距精神分析為普羅大眾接受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很多人也從來沒把它看作是一門正經的科學,但到了1908年,至少對于弗洛伊德而言,多年來被學界隔離的歲月結束了。
1900年3月的第一個星期,在一場阿瑟·埃文斯(Arthur Evans)有生以來最猛烈的暴風雨中,他踏上了克里特島北岸干地亞(現希臘港口伊拉克利翁)的土地。時年49歲的埃文斯是個矛盾的綜合體。“派頭十足又異常謙遜,舉止端莊又荒誕不經……他可以慈眉善目,又能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忠于朋友,卻也不憚為了追尋心中所求而不顧親朋好友的感受。”
埃文斯此前執掌牛津阿什莫爾博物館達十六年之久,即便如此,其成就也無法望其父親項背。因為他的父親約翰·埃文斯爵士精通石手斧和前羅馬時代錢幣學,可能是當時英國最偉大的古文物學者。
1900年的克里特島堪稱考古學家心中的麥加,他們做夢都想獲得在島上挖掘的權利。這座島嶼變得炙手可熱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一位德國的百萬富翁:海因里希·施利曼。他不惜拋妻棄子,全身心地投入考古研究。他不懾于專業考古學家眼中的繁文縟節,而他的考古發現也讓同行們心生艷羨,并促成了對古代世界的重新評估。因為他的發現表明,許多所謂的神話(例如荷馬的《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其實都來源于史實。1870年,他開始挖掘荷馬史詩中大部分故事的發生地——邁錫尼和特洛伊遺址,而他的發現也改變了學界之前的定論。他在特洛伊的遺址上辨認出九座城市,并且斷定,其中的第二個正是《伊利亞特》中描寫的那一座。
施利曼的發現改變了我們對古希臘的理解,但這些發現提出的新問題幾乎和它們所回答的問題一樣多,其中最引人關注的問題就是:《伊利亞特》和《奧德賽》中都有涉及的燦爛的前希臘文明最早是在哪里發祥的?在東地中海對岸地區進行的發掘已經證實,這樣的文明曾經存在過。而當學者們重新檢視古代作家的著作時,他們發現,荷馬、赫西俄德、希羅多德、修昔底德和斯特拉波都曾提到過一個“偉大的立法者”——米諾斯王。他趕走了一度橫行愛琴海的海盜,并總是被稱作是宙斯之子。而當我們再回到古代典籍的描述時,我們發現宙斯據傳出生在克里特島的一個洞穴之中。在這樣的背景下,一個克里特島的農民于19世紀80年代初在克諾索斯(Knossos)偶然發現了一批大罐子和若干具有邁錫尼特征的陶器碎片。但克諾索斯深處內陸,與邁錫尼隔著大海且相距250英里。在古代這是一段漫漫長路,那么這兩處地點之間的聯系是什么?為此施利曼親自去實地考察,卻始終無法獲得發掘權。隨后的1883年,阿瑟·埃文斯在雅典的“鞋巷”中閑逛時,意外地從幾個古董小販的托盤中發現了一些三面體和四面體的小石塊,上面打有孔洞并刻有符號。他確信這些符號屬于某個象形文字系統,但并不是已為人所知的古埃及文字系統。他向小販們詢問石塊的產地,小販們說這些石頭來自克里特島。
于是當時的埃文斯已經考慮到這樣一種可能性:克里特島可能充當了文明從古埃及向歐洲傳播途中的跳板。若果真如此,那么這個島擁有介于非洲和歐洲之間的獨特書寫系統也就在情理之中了(當時進化的思想已經深入人心)。他下定決心要前往克里特島一探究竟。雖然高度近視并嚴重暈船,但埃文斯仍然雄心勃勃。
1894年3月,他第一次踏上克里特島并考察了克諾索斯。然而就在那時,奧斯曼帝國的政治紛爭使得在島上從事發掘工作變得十分危險,但懷著偉大發現即將昭然于世的信念,埃文斯表現出了我們今天不可想象的勇氣和決心。他買下了一部分克諾索斯的土地,并從中出土了一些刻有字符的石膏塊,這些字符采用的書寫系統在當時無人知曉。加上從雅典“鞋巷”里找到的那些刻著符號的石塊,一個偉大的發現似乎就在眼前了。
埃文斯本想買下整片遺址,但當時土耳其人的統治仍相當穩固,直到1900年他才如愿以償,大規模的發掘隨即展開。他剛到島上就搬進了遺址旁的一處土耳其“危房”,并雇用了30個本地人進行初步發掘,隨后又增加了50人。發掘于3月23日開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們立馬獲得了重大發現。第二天他們就發現了一座古老宅邸的遺址,其中還殘留著濕壁畫的碎片——換句話說,他們找到的并不只是一座孤立的房子,而是一座屬于某個文明的宅邸。后續的發現接踵而至,截至3月27日,發掘僅僅開始了四天時間,埃文斯已經掌握了克諾索斯的要義所在,其發現也讓他揚名于考古學的狹隘窠臼之外:克諾索斯既不屬于希臘,也不屬于羅馬。它的存在要遠遠早于這兩種文明。在頭幾個星期的發掘中,埃文斯眼見的激動人心的發現就已經超越了大多數考古學家一生夢寐以求的數量:道路、宮殿、大量的濕壁畫和人體殘骸,其中一具尸體甚至還穿著一件鮮艷的長袍。他發現了復雜的排水渠、浴室、酒窖、成百上千的器皿,以及一處顯然經過精心修建,但已被夷為平地的皇家住所。他還出土了成千上萬塊泥版,上面畫著“類似草寫體的痕跡”。
這就是后來人所共知的線形文字A和線形文字B的原出處,時至今日線形文字A仍無法破譯。但最搶眼的發現無疑是裝飾宮殿走廊和房間墻壁的濕壁畫。這些反映古代生活的精彩圖畫生動刻畫了當時的男性和女性精致的面孔和優美的形態,以及他們獨一無二的服飾。正如埃文斯很快掌握的一樣,這些居民與《圣經》中記載的埃及法老屬于同一個時代(前2500—前1500),其文明程度也絕不遜色于法老。事實上,即使是幾百年后在以色列人中成為傳說的所羅門王,其光芒也無法與這些克諾索斯人相比。
埃文斯發現了一個完整的文明,一個此前完全未知并可以說是由第一批開化的歐洲人建立的文明。他將自己的發現命名為米諾斯文明(Minoan)。這個名字來源于古代作家的經典,也是因為雖然這些青銅時代的克里特人崇拜各種動物,但似乎對公牛和彌諾陶洛斯(Minotaur,牛頭人身怪物)的崇拜占主導地位。從濕壁畫中,埃文斯發現了許多與公牛有關的場景,公牛受人崇拜、公牛參與運動場合以及一項最引人注目的發現:從克諾索斯宮主要大廳的墻壁上發掘出來的一幅巨大的石膏公牛浮雕。
隨著埃文斯發現的重要性逐漸深入人心,他的同行們意識到克諾索斯的確是荷馬的《奧德賽》中部分場景的發生地,尤利西斯也是在這里上的岸。埃文斯花了長達二十五年的時間,發掘了克諾索斯的每一個角落。他總結道,與他最初的想法多少有些相左的是,米諾斯文明是在公元前2000年前后,由從安納托利亞來的移民與本地的新石器時代人口融合而形成的。雖然這個民族建造了城鎮以及城鎮中心輝煌的宮殿(克諾索斯宮的規模之巨大,設計之復雜,現已被視為《奧德賽》中的迷宮),但埃文斯也發現,這些宅邸并不僅限于皇室成員享有,一般公民也能居住。對許多學者而言,這種對財產、藝術和財富的沿襲和發展標志著米諾斯文化乃是西方文明的起源,即“母體文化”,并從中演化出希臘和羅馬的古典文明。
1900年3月24日,在阿瑟·埃文斯登上克里特島兩個星期后,正當他揭開偉大發現的第一塊面紗時,荷蘭植物學家胡戈·德弗里斯(Hugo de Vries)在同一個星期完成了一塊進化論的拼圖。他在曼海姆向德國植物學會宣讀了一篇名為《雜交的隔離法則》的論文。德弗里斯的成就與埃文斯領域迥異,但其重要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
德弗里斯是一位身材高大、寡言少語的人。自1889年以來,他一心撲在了植物的育種和雜交實驗上。其研究對象包括了著名的花卉品種,如紫菀、菊花和紫羅蘭等。他在曼海姆會議上宣布,其實驗結果表明,一種植物的特征和這種特征的遺傳,“都是由某些確定的單位所決定的”。也就是說,對于每種特征(比如雄蕊的長度或葉片的顏色)“都對應著一種特殊形式的材料載體”(德語原文所用單詞為Tr?ger,也可以解釋為“傳遞者”)。他接著說,最重要的一點是“這些要素在傳給下一代的過程中沒有發生變化”。雖然他的表達稍顯粗糙,只說出了一種直觀的感受,但德弗里斯在曼海姆的那一晚已經對后來出現的基因(genes)概念下了定義。他指出,首先,花卉的一些特征總是以非此即彼的形式出現,從未出現折中的形式。比如花瓣的顏色,要么是白的,要么是紅的,從來沒有粉紅色的。其次,他也發現了基因的性質,也就是如今我們所說的“顯性基因”和“隱性基因”。在多種性狀雜交之后,有些性狀會相對明顯地得到表達。這是一個重大的發現。可是與會人士還沒來得及向他表示祝賀,他就接著說出了一番影響至今的話:“這兩種命題(指基因及其顯/隱性)實際上很早以前就由孟德爾(Pater Gregor Mendel)首先闡述過了……但它們被遺忘,也被誤解了……孟德爾的這篇重要論文幾乎極少被引用。要不是我總結了自己大部分實驗并獨立推導出以上這兩種命題,我也不會對他的觀點有所認識。”德弗里斯對孟德爾成就的肯定和承認是非常大度的。在經歷了十余年的艱苦工作之后,發現自己的成果早在三十年前就已被捷足先登,這對他來說肯定也不是件高興的事。
德弗里斯提到的這篇論文,正是帕特爾·格雷戈爾·孟德爾所著的《植物雜交試驗》。孟德爾是一位本篤會修士,在1865年2月的一個寒夜里,他向布呂恩自然科學學會宣讀了這篇論文。大約有四十位成員參加了當晚的集會,但這一小群杰出的科學家都被這位敦實的修士提出的觀點震驚了,而在接下來一個月的會議上,當孟德爾將顯性和隱性基因背后的復雜數學算法展示出來時,這些聽眾完全驚呆了。將數學和植物學以這樣的方式聯系在一起在當時是極為怪異的。孟德爾的論文于幾個月后發表在《布呂恩自然科學學會會刊》上,同時發表的還有一份出自另一名學會成員支持達爾文進化論的報告(當時距達爾文提出進化論的觀點已有七年時間)。布呂恩自然科學學會與超過120個歐洲學會交換了會刊,會刊副本發送到柏林、維也納、倫敦、圣彼得堡、羅馬和烏普薩拉等地(這就是當時科學信息的傳播方式),但幾乎沒有人關注到孟德爾的理論。
看來世界還沒有準備好接受孟德爾的理論。達爾文的理論在當時受到萬眾矚目,其基本概念是物種的變異性和多樣性,而孟德爾理論的基本原則卻是穩定性。就算物種可以是多變的,但其基本元素也應該是穩定的。多虧了德弗里斯在科學文獻的故紙堆里不知疲倦地挖掘,才讓孟德爾的論文重見天日。但無獨有偶,還沒等德弗里斯發表自己的論文,另外兩位來自圖賓根和維也納的植物學家也分別報告自己在近期成功地重復了孟德爾的實驗。4月24日,就在德弗里斯發表其研究成果整整一個月后,卡爾·柯倫斯(Carl Correns)在《德國植物學會學報》上發表了一篇長達十頁的報告,名為《格雷戈爾·孟德爾關于物種雜交的行為規則》。柯倫斯的發現與德弗里斯非常相似,他也做了文獻回顧并發現了孟德爾的論文。同年6月,《德國植物學會學報》再次發表了一篇名為《論豌豆的人工雜交》的論文。該文的作者是維也納植物學家埃里希·切爾馬克(Erich Tschermak),他在文中闡述了與柯倫斯和德弗里斯基本相同的結果。他介紹說,自己在達爾文學說的啟發下開展了實驗,而他也在《布呂恩自然科學學會會刊》上發現了孟德爾的論文。
這是一個偉大的巧合,環環相扣的發現回溯到最初的源頭,任歲月流逝其力量絲毫未減。不過,當然重要的不是巧合本身,而是由孟德爾最早闡明,并由其他學者重新驗證的遺傳機制為另一項偉大理論填補了重要空白,那就是有史以來最具影響力的思想:達爾文的進化論。
孟德爾在修道院的花園里種植了大約34種不同品種的豌豆并進行了為期兩年的實驗。他有意選擇了一些具有相對性狀的品種(如豌豆表皮光滑或皺褶、黃色或綠色、長梗或短梗等),因為他知道,每一對相對性狀中只有一種是顯性的——比如說光滑、黃色或長梗,而不是皺褶、綠色或短梗。豌豆進行自體繁殖時,第一代子代的性狀總是與親代相同。但當他對第一代子代(稱為F)進行自體授精并產生第二代子代(稱為F2)時, F2的性狀呈現出一種算法的特征。253棵豌豆結出了7324粒種子。在這些種子中,光滑的有5474粒,皺褶的有1850粒,比例為2.96 ∶ 1。在種子顏色方面,258棵豌豆結出了8023粒種子,黃色的占6022粒,綠色的占2001粒,比例為3.01 ∶ 1。正如他自己總結說:“在這一代中,和顯性性狀(dominant traits)一樣,隱性性狀(recessive traits)也得到了充分表達,不難發現它們表達的平均比例為3 ∶ 1,因此在這一代豌豆的四種表型中,其中三種為顯性性狀,一種為隱性性狀。”這使孟德爾做出了高屋建瓴的判斷,即雖然性狀的種類眾多,但對遺傳性狀而言只存在兩種類型:顯性和隱性性狀,沒有其他任何的折中。這種3 ∶ 1的比例在大量性狀表達中的普適性充分證明了這一觀點。注2孟德爾還發現,這些性狀往往呈集合分布,也就是我們稍后會講到的染色體。他的圖表和觀點對解釋達爾文主義和進化的實現方式大有裨益。顯性和隱性基因決定著生物多樣性的表現形式,并將不同的性狀傳給下一代,自然選擇正是通過這種變異性發揮著影響,而生物體也通過這樣的方式延續著它們的基因,生生不息。
注2 * 3∶1的比例可以通過下表解釋:

Y是顯性基因,y是隱性基因。
孟德爾的理論是樸素的,而在許多科學家眼里,也是美麗的。其純粹的獨創性意味著,幾乎所有涉及該領域的人都有機會做出新發現。而事實的確如此。正如恩斯特·邁爾在《生物學思想的發展》中所寫的那樣:“1900年后,遺傳學新發現產生的速率之高,在整個科學史上幾乎是無與倫比的。”
那么,在這個羽翼未豐的新世紀的前六個月里,已經產生了弗洛伊德學說和作為達爾文主義基石的孟德爾遺傳學說。這兩種知識系統分別從迥異的角度呈現出對人類的解讀。它們的共同之處在于,兩者都屬于或表現為科學思想,并且都致力于將潛藏在人類視野范圍之內無法觸及的力量或實體昭然于世。在這點上它們與病毒頗為相似。此時距病毒被發現僅有兩年時間,弗里德里希·洛夫勒和保羅·弗羅施已證明造成口蹄疫的元兇就是病毒。這些看不見的力量確實存在,已經不是什么新鮮事了。隨著望遠鏡和顯微鏡的發明,無線電波和細菌的發現,人們已經逐漸接受了這樣的觀念:許多自然元素都存在于人類的肉眼和聽覺感官所及之外。對于弗洛伊德學說和孟德爾學說而言,其重要性在于它們的發現都是對基本原理的解析,使人們得以從一個嶄新的角度審視自然,并進而影響了每個人。加之西方社會“母體文化”的發現,進一步說明了宗教本身也在演化,這也意味著人們過去了解世界的陳舊方法正在歸入更新也更為科學的方法之下。這些基本原理方面的變化必然會令人不安,但更多的驚喜還在向我們走來。隨著1900年秋天的臨近,又一項突破的誕生使我們對自然的認識面臨著第三次重大的調整。
1900年,馬克斯·普朗克(Max Planck)時年42歲。他出身一個學術氛圍濃郁的宗教家庭,自己還是一位優秀的音樂家。他走上科學的道路不是因為家庭的支持,而恰恰是由于家庭的反對。在他的教育背景中,他從小就被灌輸人文學科是比自然科學更為高級的知識形式。他的表兄、歷史學家馬克斯·倫茨常常把科學家(Naturforscher)戲稱為護林員(Naturf?rster)。但科學是普朗克的使命,對此他持之以恒,心無旁騖。在不懈的努力下,站在19、20世紀之交的他已經接近了職業生涯的頂峰:頭頂普魯士科學院院士和柏林大學全職教授的頭銜。在柏林,他以豐富的奇思妙想而著稱,雖然這些構想并不總能成功地付諸實踐。
19、20世紀之交的當口,物理學處在令人興奮的變革之中。原子,一種無形且不可分割的物質,其概念可以追溯到古希臘。18世紀初,艾薩克·牛頓曾將原子設想為微小、堅硬的實心球體。19世紀早期的化學家如約翰·道爾頓等,已經被迫接受了原子是組成元素的最小單位這一概念。這是化學反應的唯一解釋,因為在化學反應中,一種物質直接轉化為另一種物質,沒有任何中間相的存在形式。但到了19、20世紀之交,定義原子的步伐加快了,因為物理學家開始對一種具有革命性的思想展開實驗:物質和能量可能是同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面。英國劍橋大學卡文迪許實驗室(Cavendish Laboratory)的奠基人、蘇格蘭物理學家詹姆斯·克拉克·麥克斯韋(James Clerk Maxwell)曾在1873年提出,原子之間的“虛空”充滿了電磁場,能量以光速在其中移動。他還表明,光本身也是電磁輻射的一種形式。但即便是他,也將原子設想為固體,因而其本質是機械的。這些發現的重要性超過了自牛頓以來物理學領域取得的所有成果。
1887年,海因里希·赫茲(Heinrich Hertz)發現了電波,也就是現在所謂的無線電。在接下來的1897年,接替麥克斯韋擔任卡文迪許實驗室主任的J.J.湯姆孫(J. J. Thomson)進行了他著名的陰極射線管實驗。管的兩端皆由金屬板密封,管中的空氣被抽出以形成真空。如果隨后將金屬板連接到電池上并產生電流,人們就能觀察到管中的真空空間發出的輝光。此輝光由負極板(陰極)生成,并被正極板(陽極)吸收。
發現陰極射線本身就是重大的進步。但這些射線到底是什么呢?一開始,每個人都認為它們是光。然而在1897年的春天,湯姆孫將不同氣體泵入射線管內并時而加以磁場包繞。通過系統地控制實驗條件,他證明了陰極射線實際上是從陰極噴發并被陽極吸引的微小粒子。他發現粒子的軌跡可以被電場和磁場改變乃至形成曲線。他還發現,該粒子比氫原子還要輕,堪稱已知的最小物質存在單元。湯姆孫確鑿無疑地發現了物質的一種基本單位。這是人類第一次通過實驗建立起物質粒子理論的雛形。
這種粒子,或者說湯姆孫當時所稱的“小體”,就是我們今天所知的電子。隨著電子的發現,粒子物理學應運而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粒子物理學堪稱20世紀最嚴峻的知識冒險,而這趟旅程也將如我們所見,在原子彈的巨響中達到巔峰。在未來的歲月里,許多其他的物質粒子紛紛被發現,但正是粒子這一概念本身的特殊性最令馬克斯·普朗克著迷。粒子為什么會存在?在慕尼黑大學求學時,他的物理學教授曾告訴他物理學已經“非常接近完美”了,但普朗克并不這么認為。他對原子的存在形式首先發難:他質疑牛頓/麥克斯韋構想中原子是微小、堅硬的實心球體這一概念。他提出質疑的一大理由是熱力學第二定律(Second Law of Thermodynamics)。該定律由普朗克在柏林的一位前輩魯道夫·克勞修斯(Rudolf Clausius)提出。按照普朗克本人所學的知識,經典的熱力學第一定律(First Law of Thermodynamics)可以這樣解釋:設想一位建筑工人將一塊很重的石頭搬到屋頂。
石頭將一直維持相應的能量并處于屋頂上,直到將來某一時刻重新落回地面。根據第一定律,能量既不能創造也不能消滅。然而克勞修斯的第二定律指出,第一定律并沒有給出完備的理論。能量的損耗發生在建筑工人費力搬運石頭的過程中,以導致工人流汗的熱能的形式耗散了。這種損耗的能量被克勞修斯稱為“熵”(entropy),它非常重要,因為這種形式的能量雖然并沒有從宇宙中消失,但再也無法恢復其原本的形式。克勞修斯因此得出結論,世界(宇宙也是如此)必然總是傾向于增加混亂,隨著熵的不斷增加,最終油盡燈枯,走向滅亡。這一理念至關重要,因為它意味著宇宙是一個單向過程:熱力學第二定律本質上是對時間的一種數學表達。反過來,它也意味著牛頓/麥克斯韋將原子定義為微小、堅硬的實心球體的概念是錯誤的,因為“球體”暗示著雙向運行的可能性——在這樣的系統里時間是可逆的,自然也就沒有熵存在的可能了。
1897年,就在湯姆孫發現電子的同一年,普朗克開始了日后將使他揚名立萬的實驗計劃。他將日常生活中兩種不同的觀察發現結合了起來。首先,自古以來人們就知道,在加熱一種物質(比如說鐵)時,它首先會發出暗紅的光,然后是鮮紅色,最后是白色。這是因為中等溫度下會激發出波長較長的光,隨著溫度的升高,波長較短的光隨之出現。當材料變得白熱化時,所有波長的光都將出現。對于溫度更高的物體(比如恒星)的研究表明,在白熱化之后的下一階段里,波長較長的光將消失,導致光的顏色逐漸朝光譜的藍色端移動。普朗克為此深深著迷,并通過它,與另一個未解之謎,即所謂的黑體問題(black body problem)聯系起來。一個完美的黑體能夠百分百地吸收所有波長的電磁輻射。這樣的物體在自然界中并不存在,但也有類似的物體:比如碳黑能夠吸收所有輻射的98%。根據經典物理學,一個黑體應該只能根據其溫度發出輻射,而這種輻射應當在每個波長一齊發出。換句話說,它應該只能發出白光。普朗克時代的德國擁有三個完美的黑體,其中兩個在柏林。普朗克和他的同事們使用的那個黑體由瓷和鉑金制成,位于夏洛騰堡市郊的標準局。
實驗顯示,黑體受熱時的現象或多或少類似于鐵塊受熱,首先發出暗紅的光,然后是鮮艷的紅橙光,最后是白光。為什么會這樣呢?
普朗克革命性的思想似乎在1900年10月7日前后第一次萌芽。那一天他給同事海因里希·魯本斯寄了一張明信片,并在上面勾勒了一個用來解釋黑體輻射問題的方程式。普朗克思想的核心是,與通常的看法相反,電磁輻射是不連續的,只能以一定的大小成束發射。牛頓曾認為能量的發射是連續的,但普朗克的觀點與之相左。他說,能量的發射就像用軟管噴水,每次只能噴出成股的水流。魯本斯在得知這個想法后與普朗克同樣興奮(而普朗克原本是一個比較淡定的人)。同年12月14日,普朗克在柏林物理學會發表演講,宣布自己已經構建了完整的理論。
該理論的一部分是關于這種小股能量規模的計算,即普朗克所稱的h,也就是后來人所共知的普朗克常數(Planck's constant)。根據計算,其值為每秒6.55×10——27爾格(爾格是很小的能量單位)。他對黑體輻射的觀察結果表述如下:雖然特定顏色的光的能量束是一樣的,但比如說紅光,其能量束就要小于黃光、綠光或藍光。當一個物體剛開始受熱時,它先發出能量束較小的光。隨著受熱增加,它就能發出能量束相對較高的光。普朗克將這種非常小的能量束定義為構建整個宇宙的基本且不可分割的組成單位。它之于能量輻射,就像原子之于物質世界。普朗克將其稱為“量子”(quantum)。這一發現證明自然并不是一個連續的過程,而是以一系列極微小的顛簸方式發生變動。量子物理學的時代已經到來。
然而事實卻并非完全如此。弗洛伊德的思想收獲了一片反對和噓聲,德弗里斯對孟德爾的重新發現引發了一場雨后春筍般的實驗潮,然而普朗克的理論卻“不但沒有人贊同,也沒有人反對”,而是在很大程度上被學界忽視了。他的問題在于,此前二十年間他所提出的種種指向量子論的理論最后都被證明是錯誤的。所以當他在柏林物理學會提出這個最新理論時,他得到的是禮貌性的沉默,沒人提出任何問題。所以我們甚至不清楚普朗克本人是否足夠了解其理論的革命性內涵。直到四年之后,這一重要理論才在另一個人手中綻放出異彩。這個人將掀起屬于他自己的革命,而他的名字就是阿爾伯特·愛因斯坦。
1900年10月25日,就在馬克斯·普朗克將寫有自己重要方程式的明信片寄給海因里希·魯本斯的幾天之后,巴勃羅·畢加索(Pablo Picasso)搭乘從巴塞羅那開來的列車,抵達在巴黎的奧賽火車站。普朗克和畢加索截然不同。普朗克過著有序而相對平靜的生活,傳統的觀念貫穿始終;至于畢加索,則被他的母親形容為“一半天使,一半魔鬼”。在學校里他目無紀律,亂涂亂畫成性,對自己的目不識丁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但他是一位藝術奇才,從他的出生地馬拉加,到他父親在科倫納的藝術學校課堂,到巴塞羅那工藝美術學校,再到因畫作《科學與慈善》贏得馬德里皇家學院獎學金,畢加索在其藝術道路上一路突飛猛進。但對他以及與他同時代的藝術家來說,巴黎才是宇宙的中心。于是就在19歲生日前夕,他終于來到了這座光明之城。走下列車進入這座新建的奧賽火車站,畢加索語言不通且舉目無親。他在“新賽馬場”酒店要了個房間作為落腳點。這家酒店坐落在科蘭古大街,周圍青樓林立。他先在巴黎左岸的蒙帕那斯租了一間工作室,但很快就搬到了右岸的蒙馬特區。
1900年的巴黎到處都是才華橫溢的人物。這座城市擁有70份日報和35萬盞電氣路燈,第一份米其林指南也剛剛問世。它是阿爾弗雷德·雅里的故鄉,他的劇作《愚比王》堪稱對莎士比亞作品怪誕的模仿,它講述了一個肥胖的傀儡國王妄圖通過大屠殺來占領波蘭的故事,就連觀看了該劇首演的W. B.葉芝也被震驚了。研究放射現象的居里夫人、象征主義詩人斯特凡·馬拉美以及印象派音樂大師克勞德·德彪西都居住于此。這里也是埃里克·薩蒂和他“大膽而不成調的”鋼琴小品的港灣。詹姆斯·惠斯勒和奧斯卡·王爾德流亡于此,雖然后者正好在當年去世了。這座城市擁有埃米爾·左拉,發生過德雷福斯事件,而奧古斯特和路易·盧米埃于1895年在里昂放映了世界上第一部商業電影后,也將新的熱潮帶到了這座城市。亨利·德·圖盧茲——羅特列克常駐在紅磨坊表演,莎拉·伯恩哈特則常駐在以她名字命名的劇院,在《哈姆雷特》中反串飾演主角。巴黎還擁有格特魯德·斯泰因、莫里斯·梅特林克、紀堯姆·阿波利奈爾、伊莎多拉·鄧肯和亨利·柏格森。哈佛歷史學家羅杰·沙特克在研究中將這一群星云集的時期稱為“盛宴之年”,因為巴黎享受著澎湃的熱情和生活的樂趣。而畢加索將怎樣在這些同時代的先驅者中嶄露頭角呢?
其實畢加索在不滿19歲時就已初露鋒芒。他的一幅略帶傷感的畫作《彌留之際》懸掛在1900年世界博覽會的西班牙館供人參觀。這次世博會實際上是為慶祝新世紀的到來而在巴黎大小皇宮舉辦的世界展覽和貿易盛會。那一屆世博園占地260英畝,擁有專用電氣火車、時速可達5英里的自動人行道和一座有著超過80個轎廂的巨型摩天輪。在特羅卡德羅廣場一側超過一英里的區域內,塞納河兩岸的建筑立面被裝扮成了富有異域風情的風格。柬埔寨寺廟、撒馬爾罕清真寺和整個非洲的村莊都被一一呈現出來。而在地下,仿制的加利福尼亞金礦和埃及法老陵墓也引人入勝。園區36個售票處以每分鐘1000張的速度售票。
畢加索的畫作雖然后來被顏料覆蓋了,但X光和圖紙成分檢測顯示,原作表現的是一位牧師站在一個垂死女孩的床邊,一盞燈為整個場景投下一束陰郁的光。該作的主題可能受到畢加索的妹妹孔奇塔去世的影響,其靈感也可能來源于賈科莫·普契尼當時剛上演的歌劇《波希米亞人》。該劇在加泰羅尼亞首府一上演就引起了轟動。《彌留之際》在展館里懸掛過高,觀眾無法仔細看清,但根據畢加索所作的一幅速寫來看,他和他的朋友們愉快地離開了展館,說明他對這幅畫的影響很滿意。
為配合世界博覽會的盛況,許多著名的國際學術協會將自己的會議安排在當年的巴黎舉辦,舉辦地點就在阿爾瑪橋附近專門為此安排的大樓內。當年至少有130場會議在此舉行,其中40場為科學會議,包括第十三屆國際醫學大會、國際哲學大會、國際婦女權益大會以及重要數學家、物理學家和電氣工程師的聚會。哲學家試圖定義數學的基礎(但失敗了),伯特蘭·羅素在討論中一敗涂地,后來他專門就這一主題與阿爾弗雷德·諾思·懷特海合著了一本書。數學大會則由來自德國哥廷根的大衛·希爾伯特主宰。他堪稱當時德國(也許是全世界)首屈一指的數學家。他概述了他所認為的有待20世紀解決的23個重大數學問題,即著名的“希爾伯特問題”。雖然他選擇這些問題的基礎將從根本上受到挑戰,但這其中的很多問題都將得到解決。
畢加索并沒有花太長時間就征服了巴黎這片藝術和知識的豐饒之海。作為集天使和魔鬼特質于一身的奇才,他必然會在巴黎闖出一片屬于他的藝術空間。不久以后,畢加索的畫作就將攻擊藝術的根基,像物理學、生物學和心理學的新成就對傳統智識進行的轟炸一樣,以同樣的火力攻擊傳統受眾的視覺感官,并提出許多同樣具有顛覆性的問題。他的作品探索真實與虛無,潛入外貌的表面之下,探究尚未被理解的自然隱藏結構之間的關聯。畢加索關注性焦慮、“原始”心態、彌諾陶洛斯(人身牛頭怪物)以及現代知識光芒照耀下的古文明發源地。在他的抽象拼貼畫中,工業材料和批量生產材料被賦予意義,旨在產生愉悅感的同時制造同樣威力的不安(“一幅畫,”他曾說,“就是破壞的總和。”)。如孟德爾、達爾文、弗洛伊德、J. J.湯姆孫和普朗克等人的思想一樣,畢加索的作品對人們迄今用來給現實分門別類的范疇提出了挑戰。
畢加索的作品以及巴黎博覽會的壯麗大觀,預告了隨著歲月的年輪碾過19世紀進入20世紀,人類思想上即將發生的改變。需要把握的重點是,首先,19、20世紀之交的許多思想具有非凡的互補性,人們樂觀且自信地在弗洛伊德所謂的“地下世界”中探索著各學科的基本原理以及它們各自的地位。其次,驅動這種心態的動力,即使源自藝術的體驗,也仍然具有科學的精神。令人驚喜的是,新世紀的主心骨已然就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