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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以父之名

不是母親打電話提醒,肯定又是忘了。這個月的某一天,父親的忌日,燒紙給他。這樣的提醒一年數次:鬼節、冬至、他的生日,還有清明與除夕夜。我總是忘掉,卻也并非因為被“生”的事情忙著或閑著——他活著時,我就不大會記起他。

母親說,她要送來疊好的金元寶與銀元寶,很多,因為今年是他去世整二十年。母親與父親談不上有感情,可能還相反。但母親對這些事一直很看重。我都能看見那個畫面:陰天的下午,午睡了起來,她疊起元寶,手上全是金粉銀粉,光線不好的客廳,她習慣了節約電,也習慣了長期的獨居,連續幾天沒有人說一句話。我在外面喝茶,在銀行排隊,聽的士司機責難油價,熱騰騰地活著。接到母親的電話,嬉鬧的笑還來不及收掉,幾乎不相信:二十年了!這么長……同時一陣驚怵,倘若母親年老健忘了,甚或也去了,就沒有人再會記得父親了。他與世界最后一點兒形式上的聯系,將會在我手上徹底斷了。

十一歲的女兒用粉筆在地上劃圈,給亡靈們的紙錢要燒在一個劃定的圈里。外公、外公。她頗有興致地念叨著,平常她不可能喊出這稱謂。她與父親沒有見過。

父親不知我的畢業找工作、結婚生養、買房、換工作。這二十年,我做了人生中的許多事情,他不知道。

那許多的倉皇、打擊、恩愛、兇狠,他不知道。

我十六歲時,他死的,他都不知道,我后來又長高了一些。

我給漸漸旺起來的火喂紙,母親疊成的元寶們打著滾兒,萎縮著消失了。

也許任何一種灰燼都會隨風上揚,但紙錢的灰,這樣一小塊一小塊的,黑色、灰色的,在路燈的光暈下盤旋,像是真的通到了天地鬼神。我長久地看。女兒找到一根小樹枝,游戲般地挑動灰燼,讓沒有燒完的紙灰重新紅通通的。

這紙糊味好聞。女兒嗅嗅她的手。

別搗得太碎,他們得不到了。

這——是——迷!信!女兒輕聲地帶著學生氣。為什么要燒紙呢。她每次都要這樣問一問。

我盯著慢慢白了的灰。為什么燒紙呢,亡去者永遠不知,生存者亦知虛無。

我與父親,從沒真正生活在一起。一般講,我只在春節會見到他。

他是本村早期的大學生,考到南京念大學,繼而分配在那里工作,頗為榮光。重要的城里的工作使得他只在春節才能回鄉。本地還有另一個在南京軍區工作的人,他們倆一回來,就過年了。整個正月,他們倆與村里的書記、會計、赤腳醫生、小學校長等各方面的有頭臉的人,會被人們邀著吃“春子”,從初五吃到正月半,經常一天兩頓。他們在人家的堂屋里伸手伸腳地圍著八仙桌坐著,喝酒,打牌,交換各自的煙,談論國家大事。

再冷的天,父親都穿毛料的衣服;那個軍官,則是威風凜凜的制服。他們從不穿棉襖,看上去比當地的任何人都單薄,可這是氣派和合適的,大家都一致地同意:城市的人,是不怕冷的。這正是城市人漂亮的地方。

父親死后,七七第四十九天,家里人請人放焰口,并燒掉他的許多東西。全是從南京收拾回來的,大部分我都沒有見過,那完全是一個陌生人的物件,一個活了四十四歲的男人半生的家當。奶奶再次哭得昏過去,姑姑們閉上眼淌淚,媽媽要張羅飯菜,便由我主要負責燒東西。俄文字典、圍巾、畫報、小木擺件兒、塑料杯。印象最深的是他的一件羽絨衣,兩面穿,一面銀灰、一面褐色,十分肥厚。真好燒啊,一扔到火里,羽毛們就“砰”地炸開來,熱氣烘烘。我驚訝得忘記了心疼。想起父親每年回鄉過年,鄉下那么冷的三九四九天,他從來沒帶回過這件羽絨衣。他是對的,他表現得像一個漂亮的城里人。大家至今都記得他穿毛料服,褲腿上兩條線。

所有那些春節期間,我與父親,說不了幾句話。有那么幾句,竟也記得。

我家有個習慣,一到春節,就替四周的鄰居寫對子,早先是爺爺,他做過私塾先生,寫得端正老實,全是婦孺皆知的老派對子。后來爺爺老了,或者也未必是老,總之,換成父親寫了。父親喜歡這個角色。他把家里裝糖果的瓷罐子拿出來調墨汁,把方桌上全部的東西都拿到別處,架勢很大。倘若鄰居沒有特別指定,他便玩樂,自作主張改動上下聯的幾個字,讓人念得半生不熟;或另取唐詩、錄古句。有時也寫新編的,歌頌農村風貌的那種,是廣播里報的,他注意聽村廣播站的內容,卻一邊聽一邊哈哈地嘲笑。他還會給對聯加“裱”,抓起一張報紙,隨意地團成一個團,然后蘸著金黃的調料,在對聯邊沿整齊地印上一朵朵花,挺絕。不過他有分寸,不會在人家堂屋、正門的對子上游戲。

有一次,寫到“春風和煦×××”,他問前來取對聯的小個子男人,指著第四個字:“認得?”“不,怎么可能認識呢。”矮小的鄰居高高興興地搖頭。“你呢?”父親問我。

三年級的我緊張起來,父親從來沒問我的成績,我考的許多一百分他從不知道,三好生等許多的榮譽……我常常感到分享的人很少。可是,這個字偏巧我不認識。父親沒作聲,繼續寫,也不教我,鄰居打招呼走了他也沒停。那整個半天我怏怏不樂。我其實并不真想在父親面前顯得多么出色,但我生氣他如此沒有道理的考驗。這種隨心所欲,讓我感到莫大的生疏。

我一直記得那個半草的“煦”字,大紅的紙,黑墨。我到現在都不喜歡這個字。

除夕前全家大掃除,他只負責一件事,替大家擦皮鞋。他很有興致,一只只先抹去舊灰,接著,濃濃地上油,放著,“養”一會兒,然后,找來一小塊舊的真絲布,緊貼著皮面不要命地飛速地抽動。再舊的皮鞋,這樣子一弄,都亮得驚人,他快活地把一家人的皮鞋排在一起。濃濃的鞋油味,非常洋氣地往鼻孔里鉆著。年初一,我穿上他擦過的紅色豬皮鞋。然而這鞋子是上一年買的,我嫌小了,有些擠,只穿了小半天,便換下來了。他竟不高興了,像嫌棄鄉下孩子似的:“最起碼的……一個人,要學會穿皮鞋……”

我那時不大清楚,到現在也不以為然,一個人,會不會穿皮鞋,有什么要緊之處。有一點,現在我擦皮鞋,跟他的習慣一模一樣。尤其是最后一道,真絲布與皮質之間的摩擦速度,我相信那對于皮鞋的亮不亮,很關鍵——這些所謂的細節,在別人看來完全不值一提,也并非說我多么珍惜,但我與父親所打的交道實在太少,況且,童年的事,一旦記上,就一直記著了。

正月里,父親幾乎每天都打牌到很晚,摸黑回來,還有酒氣,褲袋里亂糟糟的,全是牌桌下來的零鈔。他早上起得很遲,替他準備的四只水潽蛋,熱了又涼了。如果這天沒有人請“春子”,吃午飯時他跟我們一起。他不太說話,很快吃完,用一條手絹擦擦嘴,然后到外面,到光禿禿的曬場上轉圈子。他一出門,我才開始真正放松地吃起來,讓媽媽給我揀瘦肉,嚼出聲音,添好幾碗湯。我不習慣他在我家的飯桌上,有他坐著,我吃不好。

實際上我相當地怕他。我記得他曾經打過我,就在短暫的寒假里。某天,奶奶母親忙碌著做魚做肉時,我吃了一塊她們熬出的油渣,不巧,卻是塊嚼不爛、咽不下的油渣,我剛要吐掉,父親不知什么時候站在我后面,嚴厲地命令我一定要吞下去。我嚼了又嚼,咽了又咽,卻還是嘴里連著喉嚨,七八歲的我很快哭起來,父親繼續罵我,他甚至踢起我,用他的皮鞋踢我的腿,可能并不是真踢,因為并不怎么疼,可我被那沒有緣故的責難給打蒙了,實實在在地懼怕起父親,我巴望著他趕緊回南京。我不要過年。

這一塊我無法吞下的“油渣”,曾被我隱約地寫進一篇小說。我本不該這么利用這個私人細節。可我沒忍住。

再長大一些,我了解到更多父親的事情,這雖然并不能夠使我輕易地諒解父親當時用皮鞋踢我的事情,但我可以寬容地推測:每一個回鄉度假的春節,他是不快活的,沒有人真正了解他,體恤他——他在南京另有他的生活,他正周旋于他的個人欲望之中,他看到老家,看到我母親,是氣惱與回避的。他是借“油渣”拿我撒氣;可能,他也生氣我對他的不親昵。再進一步說,他跟我一樣,跟母親一樣,也是一個沒有體會到天倫之樂的人,他同樣沒有完整意義上的家。

父親與母親的事情,錯在他,并且有許多令人羞恥、被鄉人傳談的細節,那些事情,而今說來也不新鮮,無非就是男女,故也不必全部回憶出來。況且他為此受到了很嚴重的懲罰,甚或牢獄之災,甚至不止一次:他先后兩次成了勞教分子。他的罪名叫“生活腐化”。

有一個情節,如同想象力糟糕的差小說,母親說給我聽過。父親的第二次出事,舉天下皆曉,獨我全家不知,暑期快到了,時為老師的我母親還渾然不覺地跟她的同事們說:今年我要早點把家里的玉米收了,帶孩子到南京好好玩一玩……終于有兩個女教師不忍心,尾隨我媽媽上廁所,她們的手放在褲腰帶上,卻只是假裝要解手,然后,在臭氣熏天、蒼蠅翻飛的學校廁所里跟我媽說:你還說什么去南京!你家小孩爸爸又給抓了!

我的記憶始終在我所知曉的母親的這一方,父親當時在南京的具體情形,永遠無從得知。總之,他后來的病,當是有這方面的原因,所謂抑郁成疾,他得的是肝病。

我相信,作為從鄉下飛出去的鯤鵬,父親曾是個心高的男人,對自我的期許也是高的,我聽許多人說起過他雜拌兒般的才能,會拉小提琴和手風琴,會修收錄機或是縫紉機之類,燒得一手口味清淡的好菜,橋牌打得漂亮,投籃時三分球十發九中,鋼筆字比毛筆字還好,模仿毛體字活靈活現。許多人贊賞他,當然這也可以很好地解釋他在南京的那些男女事。但人生的后幾年,他急轉直下,連村頭荷鋤者都用輕蔑、譴責的語氣談論他,他回家來過年,沒有人再請他寫對聯了,更不要說吃“春子”、打牌玩錢。他被道德壓得腦袋沖下、滿嘴是泥。

而人們曾經對他多么好啊,記得有一年奶奶在春節里做壽,卻碰上下濕雪的天,父親在曬場上放炮仗,腳下一滑,跌了個很難看的大跤,要是別人,大家肯定會笑話整個正月,可對父親,大家卻夸了他整個正月,說他是個真正的孝子,他為老母親跌個大跤呢。人們對他越好,他一出事,對他便越差,或是顯得越差。這種對比,是可怕的。

幸之,他慢慢就得了病,面色自亮白為黧黑,身體浮腫;然后,他死在南京,可以永遠地不再回來過年了。

故而,我與他的生分,到后期,也有順應時勢的意思,我有充分的理由,因為我站在大部分人的這一邊。我似乎是母親的小衛士,很多同情媽媽的女人說我有主心骨。但也有很多人,花了太多的時間談論父親的奇事,并慷慨地眷顧到我:一個南京城工作的人的女兒,一個勞教分子的女兒,一個老師的女兒,一個第一名的好學生,走到哪里,我都可以看到剛剛閉上的嘴,連比我小的孩子們都想方設法用他們的方式對我施以侵擾。這一年,我剛五年級,母親決定讓我跳一級,離開她所在的小學,直接送我到外地親戚家上初一。她給大家的解釋是:那里教學質量高。

這樣,像拔蘿卜似的,我被突然拔離了家與母親,離開了我家的藍色窗戶。藍色木窗,這是父親有一年過春節時突發奇想的作品,他自己動手刷的。每到春天,這藍窗戶配著我家的桃花與梨花,好看得不能再好看了。我最喜歡這一片藍窗小景,它代表著我那個年紀對浪漫的高級想法。然而,這一走,我竟再沒有機會在春天里看到這對藍窗戶了,從十一歲起,我只有寒暑假才回去,也算是個小小的游子。說實話,而今,我真愿意縮短幾年的壽命,去換回我少年的某一個春日下午,放學的我,大老遠的,歡喜地盯著我家的藍色窗戶,沒有任何憂愁地蹦跳著往家里走。

親戚對我很好,包括那里的鄰居與同學,但問題是,他們都知道我父親的事,這使我并不能正確地消化他們的友好。初中三年,自覺寄人籬下,頗為飄零。

我在日記里夸大其詞地描述一只貓所給我的溫暖——那小東西,冬天的夜里,喜歡蜷在我的床尾睡覺,它熱乎乎的身體,隔著被窩壓著我的腳;我一個人穿過幾大片田埂步行上學,初春的濃霧前后不見人,我百感交集地走;我盼望周末時媽媽來看我,她離開時,看著她替我刷干凈的鞋和滴著水的衣服,抽泣得上氣不接下氣;晚上做作業,為了油燈擺放得靠誰更近,與親戚家的孩子反目成仇,幾個星期不說話。

而與此同時,我學會了乖巧,我與不同的人都能談得熱火朝天,我習慣被另眼相看,也習慣不被重視,習慣親親熱熱,更習慣客客氣氣。我越來越像個好孩子。

但我認為那三年我成長得并不好。記得某一天,有個外地的馬戲團來當地表演,應當是較拙劣的吧,可我連看幾場,心念閃動,萌發了跟著他們偷偷跑掉的念頭,像受到命運虐待的孩子那樣,讓所有的人都懊惱去吧,他們本該對我更好……整個寄居的三年,類似這種孩子氣、頗為陰暗的自我折磨,還有其他不少。

這賬該算在誰的頭上呢。父親。

然而,又是然而,到我明曉男女事的年紀,到了這男女事不再是事情的時代,我替父親沉痛了。他的悲劇性清晰地浮出來。我像理解并惋惜任何一個舊年代的中年男人那樣理解他。所以直到現在,對各種此起彼伏、大同小異的出軌情狀,我有著不太確定的心態,像是根本無所謂,偶爾也會來點道德潔癖,更多時候,覺得那根本就是落在人生之上的灰。生而為人,完全的不落灰,或許也是不真實的吧。

當然,這并不能改變我對父親的感情,我對他的認知,定型在一個過去了的時態里,這個時態頑固地告訴我:那些事情是丑陋的、令人唾棄的。

也許,曾經有過那么一個改善的時機。

四年級暑假,我被送到父親那里待了一兩個星期。父親的單位是個規模頗大的軍工廠,食堂、影院、理發店、公共浴室等等自給自足。他帶著我參觀了一大圈,允許我每天下午到電影院邊上的小賣部去買一根冷飲。南京的夏天很熱,樹蔭卻好,每天睡完午睡,我貼著樹蔭,到電影院邊上去買一根“馬頭”牌小雪糕,邊舔邊看電影海報。我特別特別地想進去看上一場電影,但從來不敢跟父親提這個想法。再說,吃著雪糕,看看海報,很不錯了。我到南京之前,周圍的小孩子們都非常妒忌我,回去之后,我會詳細跟他們說說下午的海報與雪糕。

但我不會說我早上的食堂。父親給了我一項任務——負責到食堂去打早飯,因為他是一直要睡到上班的。食堂里要排長隊,要計算飯票與菜票,綠豆稀飯打在鋁鍋里,小咸菜放在倒扣的鍋蓋上,饅頭或油條則插在另一個大茶缸里。我到底是個鄉下孩子,非常不適應熱氣烘烘、地面油膩的食堂,手忙腳亂,每次買早飯都十分緊張,生怕丟了飯菜票或打翻稀飯。我個子又矮,窗口的女人會罵,語氣兇、同情:這是誰啊,讓這么小的孩子來打粥,看燙著了……這些,我不會跟父親說的,只把他的一份放在他床頭,如果那天灑掉太多,我就不吃稀飯。

直到回到老家,我把食堂那個女人的話學給母親聽,有些像訴苦。其實,并沒那么嚴重,但總的來說,就算跟父親單獨待了兩個星期,他是他,我是我。沒有交流。

我倒記得他窗臺上有一小盆茉莉花,我天天看著,聞它的清香,在夜里尤其地好。離開時,我倒舍不得那盆花了。

我對父親的緊張與不適應,直到很多年后才解除。

他得病住院的那一年,我已經到南京讀中專了,他一個人住在醫院里,母親仍在鄉下小學,她帶的畢業班,正在最要緊的沖刺階段。每個周末,我從學校擠公共汽車去看他,拿走他換下的臟衣,衣服上有便污,也有他吐的血。在我們女生宿舍樓的晾衣架上,我用衣撐搖搖晃晃地送上父親的衣服,高高掛起,樓道里的女生們三三兩兩地走過,沒有人注意到。可是我能聞到:就算漂洗了很多遍,他的衣服仍然帶著醫院與疾病的味道、男性的衰弱味,就像我的心情,非常復雜——我對他還是沒有丁點兒感情,雖然他害了重病。他對我而言,仍然只是一個寒假回鄉度假的人,一個與母親關系不好的人,一個對我很生分的人,一個我并不理解也不想理解的人。

某次洗衣服,發現他有件汗背心破了好幾個洞,洞的旁邊則是褐色的血跡,宿舍樓公用洗衣間的燈光昏黃地照著,這突然讓我憐憫起父親來,那件略顯寒苦的汗背心忽成了件嬰孩衣服一般,情境怪異,我突然意識到:父親快要去了。一下子,我感到我不再怕他了,也不怨他了,他成了大病之人,他弱小,他在消逝。一種近乎輕松的心境中,我到商店替他新買了一件汗背心,也就幾塊錢。沒想到,這件事讓父親大為高興,他對鄰床的病友夸耀我:成績如何好,中考總分全鹽城市第三名!看多么懂事,才十五歲,幫我洗臟衣服!還替我買了件新的!一定是用獎學金的錢!她得的可是特等獎學金,全校唯一一個!這是父親病危之后,他病友的妻子告訴我的,他的病友,比他早死半個月。病友的妻子來醫院辦什么事,隔窗看到昏迷的父親,她忍住她的傷心淚,拉住我看了幾眼:哦,你爸爸一直夸你懂事!成績好!

可我不領情,尤其不愿他夸我的成績與獎學金。我所讀的那個學校是個中專學校,正是他讓我讀了這個中專。在我們鄉下那里看來,中專是最好的,學費全免,發伙食費,城市戶口啊之類迅速而可靠的回報。可這根本不是我要的路!我只想讀大學,一直往上,直到沒有讀了為止——我從小擅長考試,在分數上我總會贏。在我無休止的哭鬧爭取下,母親勉強同意讓我報考高中,我高興了,心中大定。但幾天后,父親從南京趕回來了,他與我的班主任連夜商量(一到高中,女生就完蛋了!就算她能撐住,但萬一考不上大學呢!),在志愿書送到縣里的最后一刻,他們私自替我改成了中專:郵電!不是金飯碗也是銀飯碗!他們高興地向我宣布,像押了個大元寶。

我的大學之路,就這樣斷送在父親手里!雖然可能也有母親及班主任等的意見,但,是他回來改的志愿!不是這樣嗎!這真是活活殺了我呀,我對大學有那樣的野心!我不能原諒。我從不隱瞞這一點,我對母親多次坦白。

中考的那整個暑假,我躲在悶熱的蚊帳里絕望地躺著。為了慶祝我全市第三名的成績以及郵電學校(哧,銀飯碗!)的錄取,家里大擺宴席,請親戚、當地的人物、我的校長與老師們。我無禮地堅決不肯出來敬酒。他們在外面笑什么、吃什么、喝什么啊,在歡慶我失掉的遠大前程嗎。

直至今天,經過任何一個大學,哪怕是三流大學的校門,我都感到痛苦,跟當初一樣新鮮和尖刻。時間絲毫沒有減弱這一點。雖然我并非多么不滿意我現在的生活,并可以理智地知道,沒有經過高等教育,未嘗不可算作是縱養出另一種野莽的天性。但這解決不了我執著不放的問題——踏上左邊的路,就永遠不知道右邊的路。我不能不想,如果走右邊,我會進入哪一個岔道,我將要碰到的人、經過的事,以及成為的另外一個人。

父親去世后,母親丟掉鄉下的教師工作,帶著我與妹妹一起住到父親留下的小房子里,她想讓我們在南京生活,她有著對城市本能的向往與占有欲。那幾年,我們過得頗為艱難,一個細節:菜葉湯是一道很好的菜,但如果加了豆腐,那簡直就完美,但不能太好,所以一塊豆腐須分兩頓來吃。我總記得母親把一塊豆腐小心地分成平均的兩片,在淺色的碗里泡著水,她總惦記著換水,以保持那豆腐的不壞。很快我畢業到郵局工作了,拿了第一個月的工資:八十四元。母親勸我:看,幸好你父親替你改了志愿。你不要再氣他了。

我數數那八十四塊,存了五十塊,三十四塊給了母親,我自己不用錢。不,我還是氣他。我與好幾個初中同學保持著通信,我工作的這一年,他們都已經大二了,他們的信從各地寄來,落款上寫著刺痛我目的大學縮寫。雖然他們沒有人考到很好的大學,可這并不表示我不會考到。可現在,我在數錢,多么羞恥的動作!我像任何人一樣喜歡錢,知道它的實際且巨大的效用,可是我的第一筆工資,比他們早拿了三年,這大大毀壞了我與金錢的關系——我不喜歡花錢這個動作,它不能帶給我輕松的享樂。我總覺得我應該去做一個不會掙錢的人,在教室里寒酸而虔誠地背書。我巴不得遠離物質,可堅硬的物化的俗世嚴厲地給了我第一個沒有聲音的耳光,我順從了,很早就與世故的社會親密地并肩而行。

我常常思念教室,思念我不存在的清貧而純真的大學。我至今都會做上課的夢。我高興地等著老師報分數,我知道我會在第一個被念出名字。

我只后悔我對父親的兩件事。

他曾經給過我一個通訊錄。那是我考上中專之后,我在紙上列下了我可能通信的所有人的地址:兩個小學同學、很多的初中同學、我喜歡的化學老師、兩個表哥、中考時認識的另一個因為中專而憤怒的男生……寫滿了兩張信紙,隨身帶著。寒假里,父親偶然看到這兩張紙,對母親說:看,她都沒想到寫下我的地址。

但隔幾天,他找來一個通訊錄,六十四開的黑皮子,怪精致的,抄上我的那些地址正好。我很喜歡,但相信嗎?我不要,就是不要,他的東西我怎么肯要。我在正月半之前離家返回南京的學校了,把通訊錄扔在家里一個顯眼的地方。

父親則是過了正月半才回南京——也挺有趣,他在南京工作,我在南京上學,但我們從沒一起坐過長途車,我放假和開學都比他早,所以也正常。聽母親說,在他離家之前,他把通訊錄送給了我的小姑媽。小姑媽,在鎮上開了個賣床上用品的小店,一輩子沒有離開過此地,我想,那通訊錄,那畫著電話與小房子的一格一格,她最多用來記記床單或被面的流水賬吧。父親去世后,我有些想把那個通訊錄要回來,但不愿向小姑媽開口。我與父親的生分,親友們都知道。就算他不在了,我還要這個面子。

他還曾給我送一只西瓜,就在他最后一個初夏,1989年6月。快要放暑假了,他到學校來看我,抱著西瓜,站在女生宿舍的樓下,我住在六樓,得爬。他在樓下喊我,但我不愿下去接他。宿舍的同學說:你爸爸在下面喊你呢。我說我知道,我裝著復習得抬不起頭。

過了很久,他爬上六樓,臉色極差,衣服汗濕得貼在身上。我想起來,外面的交通很亂,許多公交線路停開,到我們學校,他一定走了很遠,我還想起他的身體。我有些理虧,卻更加感到一種不高興。淡淡地說了幾句,什么時候考完回家,車票訂好了沒有那一類的。他很快走了。我招呼同學吃瓜,紅紅的瓜汁四處淌著,她們吃著,都說甜。我一口沒吃,說胃不舒服。

兩個多月后,他突然發病,然后死了。

現在想想,那一天,我本可以稍微熱情一些,或者下樓去接他一下。或者,我該吃他一片西瓜。他送我的東西本來就少,我收下的更少。

至今,我所保存的,只是他的一些照片,主要是大學時期。他的大學是南京航空學院(現在的南京航空航天大學),照片里的父親在吊單杠,在男生小合唱,在長江大橋上跟他的同學們擺成革命主義的集體造型,他們的胸前都別著主席像章。照片全是黑白的,大小各種尺寸。下方頗為隨意地用手寫體標著日期與地點——全是父親自己沖的,那時的理科大學,流行這樣,暗房技術是起碼的小活兒。

偶爾翻看這些照片,公允地評價父親的容貌,他是好看的、親切的,照片里正年輕,又健康,還那么快活的樣子。我甚至有一陣子還挑出他的一張標準照隨身帶著,那黑白小照實在是文雅英俊,我是只取其炫耀性的審美意義:這個人是我父親呢。其實我真不太敢相信,這就是我每一年在春節期間所接觸的那個不冷不熱、陌生得令我渾身不自在的父親。

當然,加起來,哪怕從一歲算起,算到十六歲,我跟他相處的時間總共不過三百來天,還不包括他有幾年春節因為勞教沒有回來。我總是無法清楚地想起他的長相,他活著時就記不清。

我還無法明確他的年紀。當然,他死在四十四歲,要是活著,今年也才六十四歲。但這些年,我覺得他在變小,差不多跟我一般大了,而在不久,還將成為我的弟弟,直到我老了,甚至成為我的兒子——這純粹是一種歲數的比擬,沒有角色或情感的成分,我所感到的是,記憶里那個模糊的零碎拼圖般的父親,越來越抽象了,連年紀這一點也不像了。他到底是我的什么人?

倘若他活著,我會教他上網跟人下棋?膚淺地展示我得到的某個榮譽?隨意指使他替我女兒檢查作業,在所謂的父親節里買一件打折的T恤……這可能是世界上任何一個女兒對父親正在做的事。我放縱自己盡情想象著我與他之間各種形式的俗世友好,可是,真不像啊!我感到滑稽、廉價,像演戲——因為我知道這完全不可能。我可以肯定,就算他真的活到今天,我們一定還是不好。我與父親,就是不合的。

可是我一直很留意別的父親們。可以做我父親年紀的男人,我女兒的父親,我同學的父親,等等。我留意他們的父女關系,他們那么要好,像情人一樣,真令我驚嘆。我認識一個男子氣十足的父親,因為女兒的去國而大失風度,眾人面前,只要提起,就會像老婆婆那樣地紅眼圈,我欣賞這個父親的癡情。我偷看我女兒與她父親的親密,動物一樣,他們纏在一起打鬧,完全把我冷落在一邊。我的一個女友,像罵兒子一樣氣恨恨地罵他高血壓的父親,老人家喜歡頑皮地偷偷喝酒。

……我旁觀著世界上的父親與女兒們。我知道那很好,但說實話,倒也不是多么地羨慕。我心里始終有一塊冷靜的去處,那是結了冰的湖面。

父親留在南京的小房子,四十平米,底樓,沒有地板,地上只是漆,紅漆上刷著連環的空心梅花,看上去倒有幾分立體感的華麗——若干年后,搬家,我在沙發角落里發現一個六邊形的軟鐵皮模子,全是灰,上面殘留著黃漆與紅漆,原來這地板是父親自己設計的。他的確有巧勁兒。我也有點兒,尤其到南京之后,家里什么小東小西的壞了,我最喜歡搗鼓,并能神奇地修好,而母親就愛說:看,你隨你爸爸,腦子好,手巧……這總讓我有一些掃興,我回嘴:才不是!否則誰來修呢!這是沒辦法!

遺傳學并沒有錯,照母親看來,我還隨了父親的許多方面:喜歡一切糯米的食物,數學好,講話快,牙齒比一般人白。可這又能證明什么,血緣到底算什么?它給了我什么?我之所以成為現在的我,拜賜于他給我的什么影響?愛與同情,還是恰恰相反……倘若非要表現得有情有意,像一篇乖順的文章去做個總結:是啊,那是我懼怕過的人,怨恨過的人,傷害過的、憐憫過的人……去他的,這些詞全都隔靴搔癢!酸腐的文藝腔!我想我還是活得沒良心一些吧,就像一片樹葉,從哪棵樹上掉下來的,有那么重要嗎?

……父親房中留下的那套家具有些怪。全黑,高光漆,很亮,上面用細金筆描著少許的山水畫,又雅又怪,放在那么小的單室套里,很不對。當然,我們搬進去住的時候,父親已經去了,真奇怪他為何喜歡這樣亮亮的黑色。鄰居們告訴我:嗨,魯工(由于那些事情,他終身只是個助理工程師,但同事與鄰居都喊他魯工)可喜歡這家具了,他跟我們說,全南京就這一套……可是,這個……我們當時就覺得,家里擺著黑家具,漆亮漆亮的,有點像那個東西,不吉利啊……你看看,沒住多久,他半夜就發病!嚇死人哦,地上吐的全是血……

事實上,我倒慢慢喜歡起這套家具。

黑色的書桌,我天天晚上趴在上面用功,連考了四十多門的自學考試,換來三個文憑(我還在為大學的事憋氣,茫然地做無用功),一直到我結婚,用了它十二年。黑色梳妝臺,堆滿了我們的搽臉油,不值錢的,但小瓶子們顏色艷麗。黑色電視柜,母親在上面放著她喜歡的舊茶葉盒,用作裝飾。這套家具,看著我們吃了不少年的菜葉湯,苦日子襯著黑家具,般配。

最終換房子時,這套家具也舊得很了,很多地方漆皮都翹起來。但母親無論如何不愿意白白扔掉。家具于是被拆散了,電視柜與衣柜放在老房子里給租屋的人用。大床貼上皮子翻新。梳妝臺母親帶走。我用得最多的那張書桌,則不知所終。那張梳妝臺,至今都還在母親的陽臺上,被母親擱著洗衣粉與衣架之類,細金筆勾出的山水畫完全給遮住了。但它上方的鏡子卻還干干凈凈的,正映著陽臺外飄著浮云的天。

我伸過頭去,我的臉便也被它照著,在浮云的背景里面容恍惚:鏡中人不是我,而是二十年前那個剛剛目睹父親吐出最后一口濁氣的女兒,以父新亡之名,她緊繃著臉,下巴硬硬的,看不出難過。

(2009年)

后記:

這篇《以父之名》寫于2009年,父親去世正好二十年。這么詳細地回憶父親與我的關系——似乎有點苦情戲的嫌疑,但我不想避諱。我向來有些迷信“性格決定命運”,而作為一個小說家,性格、經歷、命運,確乎會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作品(尤其是早期作品)的特質、氣量與深度。我想自我解剖、自我分析一下,在打開苦澀核心的同時,也坦露出自己的局限。

這篇小文在《人民文學》發出后,得了點薄名,不少師友都有反饋,有些在三四年后遇到我還要提及,并不都是表揚,有的好友認為我不必要非寫這么一篇的。各種評價里出現頻率最高的一個字是“狠”。老實說,我個人其實沒有太大感覺。與其說狠,不如說真,每一個字都是真實的——這也是我一直比較忌憚寫隨筆的原因。隨筆里,我沒地方躲。

(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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