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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 梅次故事
  • 王躍文
  • 9241字
  • 2019-11-19 16:33:24

朱懷鏡不想再在棗林村待了,也沒必要再去馬山縣城同余明吾、尹正東碰頭。次日一早,就起程回去了。臨行,叫了邵運(yùn)宏來,交代了幾句,要他把好關(guān),把棗林村的經(jīng)驗(yàn)總結(jié)好。他的表情其實(shí)也算正常,但余明吾和尹正東都感覺到他的不高興。誰也不好解釋什么,誰也不知道要解釋什么??瓷先ビ嗝魑岷鸵龞|也有些難為情,卻只好使勁兒賠笑,說些工作沒有做好之類的客氣話。朱懷鏡便爽朗而笑,說哪里哪里,很不錯很不錯。

朱懷鏡只能爽朗而笑,不然他的棗林之行就顯得荒唐可笑了。他的最后一個笑臉也安慰了余、尹二位,讓他們覺得面子上還過得去。讓大家都過得去,這是場面上的游戲規(guī)則。朱懷鏡當(dāng)然樂于大家都有面子。在路上,他打了范東陽電話。范東陽聽說他親自去了棗林村搞調(diào)研,還在那里住了一晚,很是高興。既然范東陽也高興了,他朱懷鏡有什么理由不高興呢?在棗林村被人糊弄的那些事,他不會向任何人說起。

回到機(jī)關(guān)大約是上午十點(diǎn)多鐘,他徑直跑到繆明那里去匯報,說盡棗林經(jīng)驗(yàn)的好。這個典型是市委組織部長親自樹起來的,他是不可以講半個不字的??娒髀犃T,點(diǎn)頭稱許:“好啊,這個典型好。我們要認(rèn)真總結(jié)他們的經(jīng)驗(yàn),在全區(qū)進(jìn)一步推廣。農(nóng)村這一塊穩(wěn)了,大局就穩(wěn)了?!?

中午回到梅園,劉蕓見了他,臉?biāo)⒌丶t了。迎上來接了包,替他開了門。一天一夜沒有見著小姑娘了,竟也有種特別的感覺。劉蕓給他泡好茶,問:“朱書記您換下來的衣服呢?”

朱懷鏡有些不好意思,說:“在包里,肯定臭烘烘的了。”

劉蕓就笑了起來,說:“臟衣服就是臟衣服,沒什么的。”

劉蕓對朱懷鏡的照顧越來越細(xì)致,人卻越來越害羞,進(jìn)出總是低著頭。見著她,朱懷鏡有時也會惶恐,總覺得那錢的事應(yīng)該對她有個交代?,F(xiàn)在他隱約知道那錢是誰送的了,更應(yīng)妥善處理好。不然,怕拖出麻煩的。

下午,朱懷鏡反復(fù)想了想,認(rèn)為最好的辦法是匿名將錢捐給殘疾人基金會。保存好原始憑證,以備不時之需。萬萬不可付給廉政賬號。他打了劉蕓電話:“小劉,我是朱懷鏡。麻煩你個事,打聽一下地區(qū)殘疾人基金會的受捐賬號。你不要說是誰想知道。”

劉蕓聽了,一口應(yīng)承了。過了十幾分鐘,劉蕓來電話,報了賬號。朱懷鏡說:“你可以請個假,來一趟我的辦公室嗎?好的,我等著你。”

從梅園步行到他辦公室,需花二十分鐘。劉蕓卻是十幾分鐘就到了,氣喘吁吁的。朱懷鏡笑道:“快坐快坐。不要這么急嘛。”說罷就將空調(diào)溫度調(diào)低些。劉蕓卻有些緊張的樣子,不知朱懷鏡找她有什么事。

朱懷鏡說:“小劉,我請你幫個忙。你很信任我,我也信任你。還記得那十萬元錢嗎?這錢現(xiàn)在還在我手里,我一直沒有想到好辦法處理。我現(xiàn)在想好了,想請你幫我把錢捐給殘疾人基金會,化個名?!?

劉蕓雙手微微顫抖著,眼睛睜得天大,望著朱懷鏡。朱懷鏡回身從文件柜里取出那個紙袋,放在劉蕓面前,說:“你點(diǎn)點(diǎn)吧?!眲⑹|說:“不要點(diǎn)了。我寫張領(lǐng)條吧,回來再把捐款憑證給您?!?

朱懷鏡說別太認(rèn)真了,劉蕓卻硬是要寫領(lǐng)條。寫好領(lǐng)條,劉蕓又問:“朱書記,寫什么化名呢?”

朱懷鏡想了想,說:“隨便,就叫洪鑒吧。”說罷就寫了“洪鑒”二字,放在劉蕓手里。又叮囑道:“小劉,此事重大,千萬保密啊?!?

劉蕓點(diǎn)頭說:“我知道的,您放心?!?

劉蕓走后,朱懷鏡就有事出去了。直到晚上,他才見到劉蕓。劉蕓將捐款賬單交給朱懷鏡,笑著說:“銀行工作人員都望著我,不知我是什么人?!?

朱懷鏡玩笑道:“什么人?是我在梅次最信任的人?!?

劉蕓臉又紅了,低頭說:“朱書記,我覺得……我覺得您好了不起的?!?

朱懷鏡笑道:“傻孩子,我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很敬重您,朱書記,真的?!眲⑹|說。

朱懷鏡仰天而嘆,說:“小劉,我很感謝你的信任。信任比什么都重要啊。像你這個年紀(jì),對社會的復(fù)雜性不應(yīng)該了解太多。不然,會過早地變得沉重。你應(yīng)該是單純而快樂的?!?

劉蕓抬頭望著朱懷鏡,說:“朱書記,您別老把我當(dāng)小孩。您以為我不懂的事,其實(shí)我懂。能得到您的信任,我真的很高興。我想不明白,為什么您不可以把錢明著交上去?”

朱懷鏡樂了,說:“你才說自己什么都懂,怎么又不懂了呢?我剛才不是感嘆信任的重要嗎?現(xiàn)在最難得的就是信任。我若是把錢上交了,會有種種不良后果。別的不說,至少有人會說,天知道他收到多少錢,上交個十萬元做樣子,只怕是個零頭?!?

劉蕓圓睜了雙眼,說:“我的天,真會這樣?你們當(dāng)領(lǐng)導(dǎo)也真難啊?!?

這天,劉蕓在朱懷鏡房間里待得很晚,兩人說笑自如。來了電話,他也不接。送走劉蕓,再去洗漱。躺在床上翻了會兒報紙,電話又響起來了。猶豫片刻,還是接了。原來是舒暢的電話:“朱書記,您好,我是舒暢??戳诵侣劊娔卩l(xiāng)下視察。想想您應(yīng)該回來了,就打您電話??倹]人接。后來我到機(jī)關(guān)里面有事,順路去了您那里,見您房間亮著‘請勿打擾’,我就回來了?!?

“是嗎?我從來沒有按過‘請勿打擾’,一定是總開關(guān)一開,所有功能都顯示了。對不起,對不起?!敝鞈宴R想那“請勿打擾”難道是小劉按下的,難怪整個晚上沒有人按門鈴。平時總有一兩位不打電話預(yù)約的不速之客,徑直就跑來按門鈴了。

舒暢說:“我是想,您下了鄉(xiāng),辛苦了,想慰勞您,請您明天來我這里吃晚飯。”

朱懷鏡玩笑道:“舒暢啊,我等你請我吃飯,胡子都等白了。”

舒暢聽了,只是嘿嘿地笑。又道:“我見您在電視里,同別人就是不一樣?!?

朱懷鏡說:“你這不是廢話嗎,同別人一樣,那還是朱某人?我今天倒沒看梅次新聞,不知自己怎么回事。”

“說您輕車簡從,微服私訪哩?!笔鏁痴f。

朱懷鏡聽了,忙問:“怎么?說我微服私訪?竟然有這么愚蠢的新聞報道?我微服私訪,他們電視臺怎么拍的新聞?是拍我微服私訪的電影?”

舒暢見朱懷鏡真的生氣了,就安慰他幾句。放下電話,朱懷鏡一時竟怒氣難消。心想自己干什么事,都有一攤子壞事的人跟在后面。

次日上班,竟然又見《梅次日報》登出了長篇報道《朱副書記微服私訪記》。洋洋四千多字的篇幅,還弄了好幾個小標(biāo)題。他隨口說農(nóng)家菜好吃那一節(jié),也被敷衍得有聲有色。

朱懷鏡將報道溜了一眼,哭笑不得。他本來就擔(dān)心別人說他微服私訪,如今電視報道了,報紙也登出來了。什么微服私訪?下面各級領(lǐng)導(dǎo)陪著,大幫記者隨著,還微服私訪?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演戲,不讓人笑掉大牙?就算是微服私訪,他也不能這么張揚(yáng)的。上面還有繆明和陸天一,輪不到他出風(fēng)頭。依他目前位置,既要適當(dāng)表現(xiàn)能力,又不能鋒芒太露。只有陸天一才不管這些,總要弄些新聞熱點(diǎn)出來,什么時候都想蓋住繆明。朱懷鏡想該在會上提出來,凡是牽涉到領(lǐng)導(dǎo)同志活動的報道,要嚴(yán)格把關(guān)。

朱懷鏡正看著報紙,楊沖進(jìn)來了。朱懷鏡今天一早就見他有話要說的樣子,好像礙著趙一普在場,沒有開口?!笆裁词?,小楊?”朱懷鏡問道。

楊沖表情神秘,說:“朱書記,馬山余書記和尹縣長都向我打聽那張條子,我說朱書記交代,嚴(yán)格保密。”

朱懷鏡說:“好,你做得對小楊。誰也不能說,也不要讓小趙知道。”

“一普也試探過,我沒說。”楊沖說。

朱懷鏡再次說道:“好,小楊你做得對?!?

楊沖像領(lǐng)了賞似的,得意地走了。他也許覺得朱懷鏡更信任他,而不是趙一普。朱懷鏡越發(fā)覺得事情滑稽了。當(dāng)時他見了那張條子,立馬就收了起來。不是說這張條子如何重要,只是這事公開了,他的訪問貧苦就是笑話了。他同余明吾、尹正東三個人誰面子上都不會好過。沒想到卻收到了意外效果,讓余、尹二位都緊張起來了。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他倆緊張什么呢?他倆是否以為有誰遞了檢舉信吧?

有人敲門。朱懷鏡說聲請進(jìn),門就開了。進(jìn)來的是位年輕小伙子,表情有些冷。朱懷鏡便注意起來,因?yàn)橥ǔM崎_這扇門的人都是笑嘻嘻的?!罢垎柲阌惺裁词聠??”朱懷鏡問。小伙子說:“我是統(tǒng)計局的干部龍岸,想向朱書記匯報一下思想?!?

原來是同陸天一叫板的統(tǒng)計局副局長龍岸。朱懷鏡笑道:“是小龍啊,你坐吧。有什么想法,你說吧?!?

龍岸說:“我很感謝朱書記。我聽說,只有您在會上提了不同意見,不贊成陸天一這么胡作非為。但是您的意見沒有被采納,這是體制的悲哀……”

朱懷鏡本能地意識到,不能讓龍岸再說下去了。他立馬打斷了龍岸的話,說:“龍岸同志,你有權(quán)履行自己的合法權(quán)利,可以依照法律程序辦事。但是,地委的決策過程是機(jī)密,你無權(quán)知道,更無權(quán)評價。我個人作為地委領(lǐng)導(dǎo),無條件服從地委決議?!?

龍岸大吃一驚,嘴張開了半天合不攏:“朱書記,都說您是最開明、最有見識、最有人情味的領(lǐng)導(dǎo),怎么會這樣?算了算了,我什么也不說了,我徹底失望了?!饼埌稁缀蹩蘖似饋?,扭頭走了。

望著龍岸逃也似的背影,朱懷鏡內(nèi)心很歉疚。但他只好暗自歉疚了,不能讓外界知道他不贊同陸天一的做法,更不能讓外界以為他支持龍岸告狀。套用西方一種常見的幽默表述,官員們最討厭三件事:第一件是告狀,第二件是告狀,第三件還是告狀。而目前官員最喜歡講的三句話:第一句是加強(qiáng)法制,第二句是加強(qiáng)法制,第三句還是加強(qiáng)法制。

晚上朱懷鏡要去舒暢家吃飯。下班時,趙一普早就在車邊候著了。朱懷鏡說要上朋友家去玩,不用陪了,小楊送送就行。趙一普點(diǎn)頭笑笑,伺候著朱懷鏡上了車。直到轎車開出老遠(yuǎn),趙一普才回頭走了。似乎轎車的尾燈就是雙眼睛,唯恐它們看到他不恭敬的樣子。

地委機(jī)關(guān)到物資公司本來不遠(yuǎn),路上卻很費(fèi)事。交通管理太亂了,機(jī)動車、人力車、行人,擠作一團(tuán)。賣菜的小販也將攤擔(dān)移到路邊,好向下班的主婦們兜售。坐車就比走路還要慢了。楊沖急得直罵娘,罵城管辦和交警隊是吃干飯的。朱懷鏡心里急,嘴上不說。這些不是他分管的事兒,不好多嘴的。

幾分鐘的車程,花去了二十多分鐘。朱懷鏡在舒暢那棟宿舍前下了車,打發(fā)楊沖回去了。他徑直上了舒暢住的四樓,剛到門口,門就開了。原來舒暢早就站在陽臺上望著下面了。只見舒暢穿著寬松的休閑衣,倚門而笑:“你好慢啊,就用屁股磨都早該到了?!笔鏁痴f。

聽著舒暢的嗔怪,朱懷鏡感覺舒服?!懊反谓稚蠜]有一天不堵車,”他又問道,“就你一個人在家?”

“我把孩子送到外婆家去了,就我們倆。”舒暢飛快地瞟了他一眼,目光就躲向了別處。

朱懷鏡背膛一熱,問道:“孩子幾歲了?男孩女孩?”

舒暢說:“男孩,九歲了。你喝什么茶?我這里有上好的烏龍茶,原先的老同事從福建寄過來的。我最近喝玫瑰花茶,這罐烏龍茶還沒開封哩。”

朱懷鏡說:“那就試試你的烏龍茶吧。玫瑰花茶有什么好喝的?我想象不出?!?

舒暢笑道:“說法倒是有,玫瑰花茶養(yǎng)顏的?!?

他玩笑道:“你這么漂亮,還養(yǎng)什么顏?”

舒暢紅了臉,說:“都老太婆了,還漂亮!你坐吧,我去炒菜,馬上就好。”

朱懷鏡說:“就我們倆,吃不了什么,隨便炒兩個菜就行了。”

舒暢說:“行。其實(shí)我只是想盡個心意,我哪炒得了什么好菜,你喜歡吃什么菜?”

朱懷鏡玩笑道:“我胃口粗糙,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人?!?

舒暢聽罷,臉一紅,笑了起來。

朱懷鏡問:“舒暢你笑什么?”

舒暢仍是笑,說:“沒有哩,我沒笑什么?!?

朱懷鏡摸摸腦袋,說:“是不是我說錯了什么話?”

舒暢笑著說:“你說不吃人,我就想起一個笑話了。唉!不說了。”

朱懷鏡急了,“你別賣關(guān)子,說嘛?!?

舒暢拿手掩著嘴,又笑了一陣,才說:“你可別說我呀!一對新婚夫婦,度完婚假,先生去上班,夫人還在家休息。夫人問,你今天想吃什么?先生端著夫人的下巴說,想吃你喲!結(jié)果先生下班回來,見夫人光著身子在客廳里跑步。先生嚇了一跳,問你這是干什么?夫人說,我在給你熱菜呀!”

朱懷鏡裝作沒事樣的,哈哈大笑。他沒想到舒暢居然能說這種半葷半素的段子。舒暢笑著,就去了廚房。朱懷鏡問:“參觀一下你的房子行嗎?”

舒暢在里面應(yīng)道:“小門小戶的,有什么好參觀的。”

房子只有兩室兩廳,不算太大,家具也簡單,可所有陳設(shè)都別致得體。要挑毛病的話,就是客廳那架鋼琴似乎放置得不是地方。那是客廳不太寬敞的緣故。他隨便看了看房子,就推門進(jìn)了廚房。舒暢回頭笑道:“拜托你坐著吧,你看著我,我就慌了,哪炒得好菜?”

他說:“真的,你隨便弄兩個菜就是了。”

“好吧好吧,我只弄兩個菜。你先去坐著,不然兩個菜都弄不好了?!?

朱懷鏡回到客廳,打開電視,《新聞聯(lián)播》正好報道一個領(lǐng)導(dǎo)干部腐敗的案件,名字沒聽清,只聽見說這位倒霉蛋身為領(lǐng)導(dǎo)干部,視黨紀(jì)國法于不顧,大肆索賄受賄,公然賣官,沉溺女色,生活糜爛……沒有聽完,朱懷鏡就換了頻道。這是一檔環(huán)保節(jié)目,介紹美洲神奇的動物世界。他一下子就沉浸其中了。他很喜歡看動物節(jié)目,同兒子差不多??磩游锕?jié)目比看人的節(jié)目輕松多了。又想今天舒暢像換了個人,有說有笑,毫無顧忌。他自己也不拘謹(jǐn),就像回自己家里似的。

只一會兒工夫,舒暢就端菜上來了。一盤臘肉片煎金錢蛋,一碟涼拌竹筍絲,一碗清炒豌豆尖,一罐老姜烏雞湯。

他搓著手,夸張地咽著口水,說:“舒暢你怎么知道我喜歡吃這些菜?特別是這臘肉片煎金錢蛋,我自己做過一回,很好吃。我還以為是我獨(dú)創(chuàng)的哩!”

舒暢拿出一瓶王朝干紅,說:“我這里就沒有好酒啊?!?

朱懷鏡說:“既然是吃家常飯,就得像在自己家里吃飯一樣,喝什么酒?我只要哪餐飯不喝酒,就是最大的福氣了?!?

“那就吃飯?”舒暢歪著頭,望著他,樣子很逗人。她便盛了碗飯,雙手遞給他。

朱懷鏡笑道:“真賢惠,差不多舉案齊眉了?!?

舒暢紅了臉,說:“我才沒有福氣為你舉案齊眉哩!”

朱懷鏡吐吐舌頭,笑了起來。他先嘗了一片金錢蛋,比自己做的好吃多了。又嘗了一小口雞湯,也是鮮美異常。他吃飯本來就快,今天菜合口味,興致又高,一碗飯一眨眼工夫就光了。

舒暢哧哧笑了起來,說:“你吃那么快干嗎?”

朱懷鏡說:“我斯文不起來,是個粗人?!?

他便有意吃慢些,可再怎么慢,也吃得比舒暢快。他吃了三碗飯了,舒暢才吃一碗。他實(shí)在吃飽了,卻怕舒暢獨(dú)自吃飯沒興趣,就又盛了一碗。這碗飯慢慢地吃完,舒暢才添第二碗。他使勁兒磨蹭,還是比舒暢先吃完。他想陪著舒暢吃,便舀了一碗湯,慢慢地喝。舒暢吃完第二碗飯,就說吃飽了,添了一小碗湯。兩人喝著湯,相視而笑。喝完了湯,舒暢低了頭說:“見你吃這么多飯,我好開心的。女人嘛,就是喜歡看著男人吃得香。”

朱懷鏡突然發(fā)現(xiàn),舒暢今天始終沒有叫他朱書記,只是左一個你,右一個你。他心里便有種異樣的感覺。舒暢收拾好碗筷,出來坐著。一時無話,兩人都望著別處。忽聽得舒暢低聲說:“你也許不想知道我的生活,可我覺得應(yīng)該同你說說。如果不是他那天到你那里,我也不想說。我和他曾經(jīng)是地區(qū)歌舞團(tuán)的同事。我是團(tuán)里的頭牌演員,跳芭蕾的。他在團(tuán)里號稱鋼琴王子。說實(shí)在的,他很有才氣,人也長得帥,你見過的。我談戀愛,大家都說很般配。結(jié)婚后,開始還行。慢慢就合不來了。他太自負(fù),卻又沒有過硬的吃飯本事。我不嫌他沒本事,可他并不老老實(shí)實(shí)過日子,還用他那套花架子去勾引女人。后來,歌舞團(tuán)解散了,我們調(diào)動全家所有關(guān)系,替他找了個好單位。梅次地區(qū)沒什么好單位,物價局就很不錯了。他呢?自不量力,辭職辦公司……”

朱懷鏡說:“能辦好公司也不錯嘛!”

舒暢嘆道:“他能辦好公司?他出去幾年,沒賺一分錢,把家里的老底子掏空了,還欠著一屁股債。他窮得叮當(dāng)響,身邊卻沒少過女人。他要是有本事養(yǎng)得起女人,也還算他是個男子漢。他是憑著一副好看的皮囊,專門騙女人的錢。有些傻女人甘愿上他的當(dāng)。他彈一曲鋼琴,跳一曲舞,哪怕是說些黃段子,都可能讓有些女人上鉤。勾引女人已成了他的職業(yè)。他已沒有廉恥,沒有尊嚴(yán)。他已兩年多沒有進(jìn)過這個家門了,卻又不肯離婚?!?

朱懷鏡長嘆一聲,說:“沒想到,你看上去快快活活,卻是個苦命人?!?

舒暢卻笑了,說:“這話我不愛聽。我起初也難過,后來想通了,就無所謂了。什么苦命不苦命?我不是靠別人活的。他要不爭氣,是他自己的事,我們不相干。”

朱懷鏡不知說什么才好,便換了話題,說:“舒天這小伙子很不錯,腦瓜子靈,手腳也勤,會有出息的。”

舒暢卻說:“你也不要對舒天格外開恩,看他自己的造化吧。要緊的是他得自己有本事,你也照顧不了他一輩子。托你關(guān)心,調(diào)動了他的工作,讓他有個機(jī)會,就行了。”

兩人又沒有話說了。沉默半晌,舒暢笑道:“說點(diǎn)別的吧。到鄉(xiāng)下走走,感覺怎么樣?”

朱懷鏡嘆道:“本是去看先進(jìn)典型的,卻看到了農(nóng)民的苦。這話卻又只能私下里說。棗林那地方,歷史上只怕很有名的。留下個破敗的宗祠,我進(jìn)去看了看,可以想見當(dāng)年的繁華。可是,正像那里面戲樓上對聯(lián)說的:四百八十寺,皆付劫灰,尚留得兩晉衣冠,隱逸神仙。如今卻是兩晉衣冠都沒有了,只剩下斷壁殘垣,更不用說隱逸神仙了?!?

不知舒暢是否聽明白了,可朱懷鏡的情緒分明感染了她。她望著朱懷鏡,跟著他嘆息。他又說:“我當(dāng)時讀到‘皆付劫灰’四字,真是萬念俱灰,無限悲涼。歷史和時間太無情了,人實(shí)在是太渺小了。記得有回看電視介紹哪個名寺放生池里的烏龜,兩千多歲了。我馬上就想起了孔子。那烏龜可是和孔子同齡啊。孔子呢?孔陵那個土堆里是否埋著孔子的尸骨還不一定哩??墒悄侵粸觚敚廊槐犞鴪A鼓鼓的眼睛,漠然地望著上山進(jìn)香的善男信女。這就又想起了下聯(lián)的話:三萬六千場,無非戲局。人生百年,不過三萬六千日,天天都是戲局。我想這人生的戲,那兩千多歲的老烏龜只怕是沒興趣看的。只有人類自己自編自演,不亦樂乎。可悲可嘆又可笑?!?

不承想,舒暢聽著聽著,竟抹起眼淚來了。朱懷鏡忙笑道:“你看你看,倒讓你傷心了。我也只是說說而已。說著說著,我都不知道自己說些什么了。說歸說,還得跟著太陽起床,隨著月亮睡覺。”

舒暢長嘆一聲,說:“你說到人生百年,不過三萬六千日。人都是懵里懵懂活著,真沒幾個人去算一算一輩子到底有多少天。可又有幾個人能活到三萬六千日呢?就算是三萬六千日,也是曇花一現(xiàn)。想想你手頭三萬多塊錢吧,水一樣的,很快就流掉了?!?

說得朱懷鏡也背膛冰颼颼的了?!笆鏁常擞袝r倒是懵懂一點(diǎn)好。有些事情,是不能去想的?!彼氡M量輕松起來,因想起梅次方言很有意思,就說:“舒暢你怎么講普通話?其實(shí)梅次方言很好聽的。”

舒暢說:“我自小隨父母在部隊里,走南闖北,只好說普通話。后來我當(dāng)演員,也得講普通話。舒瑤能當(dāng)上電視臺主持,多虧她的普通話。你不知道,要梅次人說普通話,比什么都難。”

朱懷鏡便學(xué)了幾句梅次話,學(xué)得不倫不類,好笑死了。舒暢平時不說梅次話,卻也能學(xué)著講。她便講了幾句最土的梅次話,朱懷鏡聽了,嘴巴張得天大。舒暢便笑得氣喘。朱懷鏡便問是不是罵人的話。舒暢笑道:“你也真是的,誰敢罵你朱書記?”

朱懷鏡說:“舒暢,你就別叫我朱書記好不好?”

舒暢躲過他的目光,說:“那我怎么叫你?”

朱懷鏡說:“你就叫我名字嘛。”

舒暢故意玩笑道:“民婦不敢?!?

朱懷鏡也笑了,說:“本官恕你無罪。”

舒暢微嘆道:“說實(shí)話,你是吳弘的同學(xué),我就感到天然的親切,把你當(dāng)兄長看??墒?,你畢竟是地委副書記啊。”

朱懷鏡說:“地委副書記也是人嘛。說真的舒暢,我很喜歡你的性格?!?

“其實(shí)昨天晚上,我是專門去看你的,見你門上亮著‘請勿打擾’……”

“哦,對不起……”

舒暢望著自己的腳尖,雙手絞在一起使勁地捏。朱懷鏡望著她,見她的額頭沁著微微的汗星子。誰也不說話。沒有開空調(diào)。窗戶開著,卻沒有風(fēng)。感到越來越悶熱。朱懷鏡心跳如鼓,不敢再待下去了。這會兒只要聽到她一聲嬌喘,他就會摟起這位漂亮女人。

“你晚上還有事吧?”舒暢突然說道。

朱懷鏡嘴上“哦”了一聲,像是從夢中驚回,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嘆了一聲,說:“太晚了,我就不打擾了?!?

舒暢說:“別誤會,我不是要你走啊?!?

朱懷鏡也不想馬上就走的,卻暗自咬咬牙,站了起來,說:“我也該走了。謝謝你的晚餐。有空去我那里聊天吧?!?

“我就不送你下去了。”舒暢倚著門,望著他下樓而去。

朱懷鏡出了樓道,卻見自己的小車停在那里。他很不高興,可又不能發(fā)作。楊沖早看見他了,忙從車?yán)镢@了出來,打開車門。朱懷鏡說:“小楊,辛苦你了。沒有多遠(yuǎn),我散散步也好,你不用來接的。要車我會打你電話。”楊沖小心道:“我打了您的手機(jī),沒開。打您房間電話,沒人接,猜想您還沒有回去,就開車過來等您?!睏顩_也算忠心耿耿,當(dāng)然不能責(zé)備他。卻想這小伙子到底沒有趙一普開竅。夜里路上暢通多了,很快就到了梅園五號樓。

朱懷鏡上了樓,沒見著劉蕓。他自己開了門,進(jìn)房間沒多久,門鈴響了。他沒來得及說請進(jìn),劉蕓開門進(jìn)來,說:“朱書記,您回來了?我才離開不到一分鐘,沒迎著您?!?

朱懷鏡忍不住伸手拍拍劉蕓的臉蛋兒,說:“這孩子,真乖。”劉蕓臉羞得通紅,埋著頭笑。又說:“朱書記,于經(jīng)理來過了,見您還沒有回來,就叫我先把水果什么的拿來了。我給您削個蘋果?”

朱懷鏡也不講客氣,說了聲行,卻又笑道:“你自己也吃一個,要不我也不吃。”劉蕓沒說什么,只是笑。她削好了蘋果,遞給朱懷鏡。自己卻不削,隨便抓了顆提子吃。問:“朱書記,您家房子快裝修好了吧?”

朱懷鏡說:“快了?!?

“那你愛人、孩子也快來了吧?”

“快來了,孩子要上學(xué)啊?!?

“那您……快要搬走了?”劉蕓低著頭。

朱懷鏡忽然發(fā)現(xiàn)劉蕓面色落寞,心里就慌了,卻裝作沒事似的,說:“等那邊家安頓好了,你要去玩啊。別人去要預(yù)約,你可以隨時去。”

劉蕓說:“于經(jīng)理說,您很關(guān)心我。等您搬走后,他說安排我去辦公室上班。其實(shí)您不用為我操心。我在這里上班很好,我只做得了洗洗刷刷的事,我的心不高。說真的,您對我做的事滿意,我就高興,就知足了。”

朱懷鏡聽著滿心愧疚。他沒有替劉蕓說過半句話,多半是于建陽見他喜歡劉蕓,就對她格外開恩了。說不定于建陽還會想得更復(fù)雜些。朱懷鏡越發(fā)討厭這個人了?!靶?,今天說到這個份上,我有句心里話想對你說。我很喜歡你,你對我很關(guān)心,很體貼,讓我感動。我真的很感動。這些日子,我一天到晚再怎么忙,回到這里,喝上口你遞上的茶,我就自在了,熨帖了?!?

劉蕓竟暗自流起淚來,雙肩微微聳動。朱懷鏡不知如何是好,只道:“小劉,你別哭。你哭什么呢?好好兒的哭什么呢?”

劉蕓揩了揩臉,不好意思起來,笑笑說:“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哭了?!?

朱懷鏡說:“小劉,若是你不嫌棄,我就當(dāng)你是我妹妹也好,女兒也好,反正我就把你當(dāng)自家親人了。你今后有什么事,就同我說?!?

劉蕓忙說:“我真沒有這個貪心。您這么看重我,其實(shí)我也沒做什么,我也沒那么好。從心里說,我非常敬重您。”

朱懷鏡嘆道:“小蕓呀,我朱某人也許沒有你想象的那樣好。但我想盡量做個好官。做好官,難?。∥易⒍ㄊ且吣详J北的,在梅次也待不了一輩子。今天我倆就約定了,不論我走到哪里,你都得同我聯(lián)系?!?

沒想到劉蕓竟又哭起來了,說:“才說您要搬走了,又說到走南闖北了。您哪天調(diào)走了,哪里去找您?日后您官做大了,想見我也見不著了?!?

朱懷鏡哈哈一笑,說:“這孩子,說到哪里去了。做到再大的官,他也是個凡人啊?!?

夜已很深了,劉蕓看看時間,忙說:“太晚了,太晚了?!贝掖业刈吡恕V鞈宴R獨(dú)自欷歔良久,才洗漱就寢。

兩天以后,《荊都日報》和《梅次日報》都在顯著位置登載了同題新聞:《尋找洪鑒——匿名捐款的好心人,您在哪里?》。

……

這是梅次地區(qū)殘疾人基金會收到的最高一筆個人捐款。據(jù)銀行工作人員介紹,前往辦理捐獻(xiàn)手續(xù)的是位漂亮的小女孩。這位女士留下的地址是梅嶺路199號。有關(guān)方面負(fù)責(zé)人隨即按圖索驥探訪好心人,卻發(fā)現(xiàn)梅嶺路最后一個門牌號是198號,再往前就是郊外茫茫森林了。好心人在哪里?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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