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故事十五:浮生記(4)
- 此間的寂寞
- 方菲雁
- 2647字
- 2019-11-29 00:39:52
四、
葉拿出他珍藏了二十多年的三大本集郵冊給我看,津津樂道地說著他和這些郵票的故事。
他的臉上一直掛著笑,然而他的笑臉很令我反感。沒有原因,很純粹的感情,就像討厭吃魚一樣的純粹。
我別過臉去打量室內的裝飾,試圖沖淡厭惡的情緒。
我是第一次到葉家里來。一套很豪華的小區公寓,很大,只有他一個人住,但收拾得很干凈,裝飾亦頗為古樸。
然而此刻這些古樸透過我的眼睛的折射后卻使我感到了庸俗不堪,反感有增無減。
我嘆了一口氣,不由得脫口說道:“我還是離開吧。”
他接口說:“你確定?你會后悔的。”
他的敏銳使我嚇了一跳,直疑心其實是我的敏感。
他的臉上仍舊笑著,只是眼部肌肉猛然抽搐了一下,瞳孔縮小了一半。他重復問了一句:“你確定?”
我肯定他是明白我的意思的,當下反而坦然起來。我說:“我確定。”
他一言不發地站起來走進房間,不一會轉出,手上多了一只小小的牛皮紙袋。他把紙袋砸在茶幾上,重新坐了下來。
我知道那是給我看的,也不多問,拿過紙袋拆開,里面竟全是我和常風的照片,顯然是偷拍而來的。
我細細地想了好一陣子,實在是沒有必要大吵大鬧地責難他,我沒有那樣的資格,也沒有那樣的潑辣。而他大概是要責難我的。我倒是不痛不氧,憑著我的淡漠。
我便把照片重新裝好放回茶幾上,正襟危坐,抬眼直視著他,不懼不畏。
他的怒氣欺近我身前,卻不發作。他冷冷地說:“你會后悔的。”
我淡淡地說:“隨便,我沒所謂。”
“隨便!沒所謂!你會嗎?你會嗎?你不會!”他倏地站了起來,開始在我面前來回地踱步,一邊走一邊高聲地說道,“你一定會后悔!我能夠帶給你很富足的生活,讓你衣食無憂,這是多少女人夢寐以求的?
憑你的條件你根本不配得到這些!可是你不要!你要去給一個已經結了婚的男人當情婦!你們都是下劣的卑賤的!你的靈魂和你的肉體一樣骯臟!你們會不得好死!你們的靈魂會備受煎熬永不超生!”
他突然伸出手鉗住了我的手臂,五指隔著皮肉直勒進了骨頭里。我手臂往里搶了搶,沒掙脫他的鉗制,只得緊咬著牙,也不呼痛,存心不肯示弱半分,我甚至睜大了眼睛直視著他。
我須承認其實我錯估了葉,他今天給了我太大的意外。他的話愚蠢而可笑,就像得不到滿足的小孩無理取鬧的叫囂,但我實在笑不出來。
那不是可供取笑的幼稚與無知,卻使我感到了實實在在的惡毒。難道竟是預言嗎?
我心里起了一股淡淡的恐懼,仍強行壓制下去,臉上不露半點顏色。我語氣平靜地回應:“是嗎?”
他緊扣著我手臂的五指出其不意地一松,終至放開。他斜眼看著我,嘴巴勾著一絲冷笑,沒再說任何話。
我轉身離去的時候仍能感到他眼里的寒意狠狠地打在我背上。
葉兇狠的話在我的感覺中一直是一個威脅。我沒告訴常風,因為無從說起。
我是一個被感覺拖累的人,我的感覺常常是莫名其妙沒有原因的。可是我知道常風會相信我。
他縱容以及我的感覺,但正因為這樣,我更不能對他透露一個字。而在我心里也一直地要求自己去遺忘這件事。遺忘大概是消極的,但很多時候它是很好的辦法。
我天生便是一個善于遺忘的人,我善于不著痕跡地甚至連自己也毫無所覺地遺忘。
就在我幾乎把它遺忘殆盡的時候,晶意外地死去了。
目擊車禍的一個賣烤紅薯的小販說:“那個女人從對面馬路走過來,我認為她是要過來賣紅薯——我賣了四年紅薯了,從一個人的目光我就能判斷出他會不會賣我的紅薯。
我是經驗豐富的,這一點你們可以相信我,可惜她才過了一半的馬路就有一輛黑色的小轎車駛過去把她撞了。那輛車開得很快,那個女人被撞得飛了起來。事情就是這樣。”
小販記不清車牌號碼。因為車開得太快。
晶死了。一尸兩命。她懷里有一個未成型的孩子。
從醫院回來,常風一聲不吭地把我從身后抱住,頭埋在我的頸肩之間。沒有哭聲,只有眼淚滲透衣服淌在我的皮膚上。
死在晶懷里的孩子化為一灘模糊的血肉侵入我的夢里。半夜驚醒后,我便開始劇烈地嘔吐。胃里的酸液翻滾上來,刺激得喉頭一陣陣難受。
我渾身打了個激靈,然后想起了幾乎遺忘的事情。
五、
手電筒因電力不足而泛著無力的黃光,而那一圈黃光不斷地抖動著。因為我的手在顫抖。
我找到了那輛黑色的小轎車,在小黃光沖破的漆黑中摸索著,很快地找到了車頭上一塊意料中的凹處。
隨即身后響起了葉的聲音:“你們都會不得好死!”
我迅速地回過頭去,葉的身影異常高大,黑暗中看不清端倪,只是手中一塊白亮的金屬片醒目而清晰。
我的心直往下沉,重重地壓在胸腔里,呼吸艱難地延續著。手電筒脫手下落,著地時“啪嗒”一聲脆響,那圈淡淡的黃光隨著它的下落而下移,最后靈動地跳動了幾下,靜止在一個當時被忽略的角落。
我們互相對峙著,誰也看不清楚誰,但都能看見他手上的那塊白亮。
我身后是一堵墻,我根本無路可逃,逃走的打算根本是多余的,徒勞的掙扎只是剝奪自己死去時的尊嚴。
我絕望地合上雙眼,一滴汗水順著臉龐流下,流過的地方一陣微微的痕癢。我不敢抬起手去擦拭,驚怕一個輕微的動作也會破壞這已然定格的畫面。
瞬間思緒雜亂無章,閃過一幅幅交疊在一起的根本看不真切的畫面,仿佛人生便在那一瞬間走完了。于是我腦里一聲哄然:我這就要死了嗎?
正想著猛然間聽見了悶悶的一聲重擊,在這樣的沉靜下顯得無邊的震撼。
葉在那重擊之下全身猛烈地一震,腳下一個踉蹌往地上掉去,頭正好落在了那一圈小黃光里,一灘稠稠的液體以葉的頭為中心向四周蔓延。
常風在我禁不住尖叫出聲前捂住了我的嘴巴,我用盡力氣緊抓住他的手,我們的手一樣的冰冷。
他說:“別怕。”聲音是顫抖的。
我們把葉的尸體搬進他的黑色小轎車里去,迅速地清理了現場,然后開著那輛小轎車駛上了一條緊挨在山邊的高速公路。
我們準備將葉的尸體放在駕駛座上,接著發動車子沖下山崖,設計成葉殺了晶以后畏罪自殺的假象。
一路上我們沒有交談過一句話,只安靜地聆聽著對方渾濁的呼吸。
我想起那部和葉一起看過的電影,恍然驚覺血腥在那時已拉開了序幕,然而我卻一直地懵然不知。但那時又有誰會料到有這樣的結局呢?
“你們都會不得好死!”
葉的話在我耳邊響起時常風忽然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心沁滿了冷汗,在我意識到異樣的同時車子一連幾個旋轉后騰空而起,持續了近十秒的飛翔后重重落下。
……
浮生已結。
六、
我把洗干凈的衣服晾在陽臺里,擰不干的衣服“叭嗒叭嗒”地往下滴著水,地面很快地濕了一大片。
我可笑的影象可笑地倒影在那一灘可笑的水里。
我是如此可笑地導演了一段可笑的浮生。
我是太過百無聊賴了吧,以至于想得太多。那有那么多的哀怨情仇呢?
我自嘲地搖了搖頭,走進屋里去。母親正擱下了電話,轉過臉來滿臉愉快地對我說:“這個比那個葉要年輕,34歲,開電器鋪的。要不要見個面?”
“隨便。”
我說隨便。
浮生若夢,輕如螻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