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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故事十:迷城(1)【意識流小說】

一、

我所在的地方是迷城。我生于迷城,長于迷城,也死于迷城。

二、

從小我就是一個可悲的孩子。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這么覺得,但我站在院子里看著原本長滿了青苔現在因青苔枯死而剩下一大片的枯黑的院墻時,我的眼淚就會不知不覺地流下來。

我知道我是在害怕某種東西,但我一直不知道具體是什么東西。這使我不得不成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愛哭的孩子。

只有媽媽在的時候我不會覺得害怕,可是媽媽常常不在。

媽媽是百貨大廈化妝品專柜的售貨員,每天早上她往自己的嘴唇涂上很紅很紅的唇膏,然后出門,然后在日落之前把專柜里的化妝品賣給一些漂亮或者不漂亮的女人,然后那些女人用買來的化妝品給自己畫上一張面具。

我曾經偷偷地把媽媽的化妝品涂在臉上,也包括那支很紅很紅的唇膏,我看見鏡子里一個人朝我咧著血盆大口傻笑,臉上繃得很緊,我一抽動臉部肌肉就有粉末“撲哧撲哧”地往下掉。

我總結說化妝真是一件難受的惡心的事情。我想不明白媽媽跟那些女人為什么那么熱衷于化妝。

我沒有見過爸爸。

三、

阿惠與丁子是我所認識的人里最不一樣的兩個。

我先說說阿惠。

阿惠是我姐姐,姐姐是大人們讓我叫的,他們同時又說阿惠其實不是我姐姐。

我們之間的關系很撲朔迷離,只恐怕連大人也說不清楚,又或者是不想說,又或是不敢,我們也只是習以為常,反正在迷城里是不能計較太多的。

與阿惠之間印象很深刻的一次是她穿了一條淡紫色的長裙來找我,她站在院子里叫我的名字,我在陽臺上居高臨下地看她。

那天刮風,風鼓著她的長裙飛舞,我想阿惠真是個漂亮的女人。

我朝她嚷嚷說阿惠在這高處看著你感覺真好!

她冷冷地說:“這算什么高處?”

阿惠那天帶了我去爬山,刮風的天,山上風更大,風吹啊吹啊吹,我們的頭發伸向我們的眼睛鼻子和嘴巴,我嘗到唇邊有一絲鐵銹的腥咸的味道,后來才知道我是把嘴唇咬破了。

阿惠的長裙裹著她的身體在風中像一株怒放的花。

風吹啊吹啊吹。

我們好不容易才爬上了山頂,我在半山腰上摔了一跤,蹭破了皮,但我一點也不覺得痛。

我大聲地叫道——我必須很大聲很大聲才能讓阿惠聽到我的話,因為風會把我的聲音吹向腦后,吹落山腳——“阿惠我們到了最高的地方了嗎?”

阿惠也張著嗓子回答:“還沒有那里才是最高的地方!”

我順著阿惠的指向看見一塊兩人高的大石頭,在山頂的邊緣矗立。

阿惠鼓勵我爬上那石頭,她在下面指點著我手腳應該往哪里放,我往上爬的時候膝蓋不由自主地左右搖晃著,我假意笑著說風真大,吹得我腿也在抖!

阿惠不管我,等我終于在石頭上伸直了腿,她才說:“看見了沒,遠處,天和地交界的地方,就是迷城的盡頭。”

我說我看見了。

“現在只要你輕輕一跳,你就能飛到那里去!”

我于是哭了,我怕的無非是那石頭會帶著我滾出迷城的盡頭。可是風很大,風吹啊吹啊吹,眼淚在流出眼眶以前就被吹干了。

我是不要走出迷城的,可是丁子要。是的,丁子,我說到了丁子。

四、

丁子和阿惠有兩個很相象的地方,第一個是他們都熱愛高度。

第一次看見丁子,他從遠方的一路連綿著的屋頂上走來,比我高出很多很多。丁子讓我把手給他,然后拉著我在他行走的那些屋頂上行走。

他說在屋頂上的感覺最好,自己那么高大,可以看得那么遠,而別人那么小。

丁子和阿惠的第二個相象的地方是他們都長得很好看。

這也是我為什么會跟著他爬上屋頂的原因。我曾經無數次看見丁子走過我家的屋頂,從來不曾有過任何停留,就和走在別處的屋頂上一樣。

我覺得他長得很好看,因為他有長長的頭發,清秀的五官,我很想結識他,所以我只好爬上去和他呆在一起。

看著丁子從此會在我家屋頂很耐心地等我爬上去,我覺得自己是與眾不同的,感覺很炫。

如果是沒有丁子以前,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爬到那危險的地方的,我怕摔下來,我怕摔死,直接一點說就是我怕死。

我就是這么一個膚淺的人。然而膚淺自然有膚淺的福分,我畢竟和丁子呆一塊去了。

五、

我知道丁子會熱愛那種高度。和阿惠分手后,我馬上找到了丁子,又回到了我們剛離開的那一座山。

丁子看見山邊的那塊大石頭顯得很興奮,三兩下就爬了上去。就在那塊大石上,我鼓足勇氣鉆進了丁子懷里,我很怕他會推開我,所以我把他的腰抱得死緊死緊。

他的衣服有一種淡淡的清香,那是洗衣粉的香味,還有氣息里的煙草味,都是我喜歡的味道。

他結果沒有推開我。他輕輕地拍著我的背,哄小孩樣。

風依舊很大。風吹啊吹啊吹,我覺得我的頭發好象一下子長了許多,在風中亂舞,把我們兩個都裹了起來。

六、

媽媽已經比我先回到家了,我一進屋門就往房間里奔,因為我的膝蓋摔得花爛,盡管不痛,但媽媽養我這么大我從沒有受過傷,我怕媽媽看見我的傷口會罵我。

然而媽媽已經看見了,奇怪的是她也沒有說什么,她全心全意地擺弄著一尾魚。我見她沒有反應膽子也就大了,我說我討厭魚腥味兒這魚你自己吃。

媽媽頭也不抬地說:“是我自己要吃,沒要你吃。”

“有雞肉和鴨肉沒有,我也不吃的。”

“再沒有了。昨天晚上煮糖水的鍋哪里去了?”

“就放在柜子里。”

“沒有,找找看。”

我感到很不耐煩,我想象我找到鍋以后一定要使勁地砸在她面前說“這不是鍋是什么”,可是找了找,果然沒有,我又想起大概是昨晚放院子里忘了洗,就出去拿,可是也沒有。

我只好告訴媽媽,她也不擺弄魚了,出來與我一起找,一邊找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今天柜里來了一批新的化妝品,粉底很滋潤又不油膩,最好的是唇膏,顏色真夠鮮。

我聽了半晌沒言語。我想告訴媽媽今天發生的事情,但話到口邊又咽了回去。

那些吐不出來的話語在我的身體里亂鉆,蓄意要找個缺口奔出來,加上我的眼睛被吹得干澀了好久,于是我流淚了,眼淚一滴一滴地往那口找不著的鍋里掉。

我說我不想哭但為什么我沒有爸爸我好難過。

七、

丁子說我帶他去了最高的地方,他也要帶我去見一個最高的人。

第二天一早我便去了,見到的人讓我有點失望,我發現他遠沒有丁子所說的高,甚至還沒有丁子長得高,也沒丁子長得好看,一頭沒有梳理過的亂發,滿臉胡茬,眼睛很深很深,估計是長期熬夜的結果。

可是我還是很喜歡他,他很豪爽很好玩很放肆很……我找不到詞來形容。

他說他從北方來,帶著他心愛的吉他,在這潮濕的南方琴弦生了銹,后來斷掉了;他在街頭露宿,人們來驅趕他,要把他趕進沒有尊嚴的避難所里。

人們無法容忍他平伸的姿態,“×的”,他說了個很不雅的詞語,把我們都逗笑了。

喝過幾瓶酒后他翻出了有一疊稿件,顫巍巍地站上桌子要給我們朗誦。我很擔心地扯了扯丁子的衣袖,但丁子說沒事,“他只有醉了才能這樣清醒。”

他給我們讀他寫的詩。他的聲音讓黃昏下沉。

八、

不錯流淺是個詩人。丁子在回家的路上對我說。除了詩人的品格以外他一無所有。

流淺……詩人,我默默地念著,我覺得他的名字和身份都很漂亮。流淺,詩人。詩人,流淺。

于是我確定了我的確是很喜歡他的,因為我很膚淺,從小到大我都只和好看的人一起玩;他沒有好看的樣子,但他有很美的名字和身份。

流淺,詩人。詩人,流淺。

九、

我們說著流淺,一路走回家去,在家門口看見了阿惠和媽媽,阿惠來找我,我不在,剛好媽媽下班回來。

媽媽說:“阿惠,你看起來臉色不好。”

“是的。”

“我柜里有新到的化妝品,效果不錯,要不試試看?”

“是嗎?……”

我大叫一聲“媽媽!”,我的臉飛得潮熱,心跳突然加速撞得胸口好生疼痛。媽媽居然向阿惠推銷起化妝品來了,而且竟當著我和丁子的面!我感到羞恥,羞恥羞恥羞恥羞恥羞恥!

可是阿惠竟不理我,她點點頭跟著媽媽走進屋里去了,臨走前還特意回頭看了我一眼——我以為她是在看我,但后來想她也許是在看丁子。

她們一前一后地進了屋,門虛掩著,丁子輕推一推我讓我進去。我不知道我該怎么辦,我的腳不會走路。

丁子又推了我一把,我緊抓住他的衣袖哭了,他拍拍我的臉,我的眼淚都沾到了他的掌心里去,他說“別哭別哭”。

但我還是哭,我抓住他的衣袖不放,最后我跟著他回去了他的家。

走進丁子家門的時候我已經渾身是水,我覺得身體很重世界很輕,我的眼睛開滿了銀白色的小花。我想洗個澡。

丁子給我找了套衣服,從門縫伸進浴室給我,里面居然還巧巧地夾了一套內衣褲,丁子讓我試試看,這是他姐姐去年來留下的。

內衣有些舊了,至少洗了三次,我翻了翻碼牌,36C,丁子的姐姐是個很豐滿的女人。我估計我穿不下,我的碼號是32A,就像個沒有發育的孩子。

套在身上松垮垮的,我干脆把它扯了下來,只穿著大大的T恤和褲腿卷了好幾層的休閑褲走出去。

衣服很大,其實根本看不出我沒有穿內衣,但我還是煞有介事地抱了只枕頭擋在胸前。丁子斜靠在沙發上拿遙控器對著電視機不停地轉換著頻道。

我在他身邊坐下,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我和他一起看著屏幕上不停變幻的人和物,上面的顏色和形狀漸漸地飛出了那個方框,在我眼前飛舞,我揮手驅趕,發現一大群蒼蠅飛舞,還有一些飛進我的眼睛。

我迷了眼,幻覺中的城市崩潰,車水馬龍,從我的血管里飛馳而去,突突作響。

我有股沖動很想吻丁子,他的嘴唇很薄,有很漂亮的形狀,“很性感”,阿惠那么說過。我下意識地抱緊了枕頭,下意識地感到也許他會嫌我胸長得太小了,然后我仿佛聽見窗外有一只烏鴉在叫。

然后丁子就突然站起來了,說我應該回去了。

“我送你回去。”

我扭頭看窗外,沒有看見烏鴉,也看不清丁子的臉了。

“你要我走嗎?”

“你不應該留下來。”

我笑了笑,笑是我自己覺得的,也許在丁子眼里我根本就沒有笑。

事實上我也并不想笑的,只是想也許我笑的話氣氛會好一點,至少不會那么尷尬吧。

他為什么不讓我留下來,是因為我媽媽,還是因為我穿不下36C的內衣。

我就說我自己回去。我抱著他的枕頭走了。

十、

如果你在那天晚上看見一個高大的男人走在迷城第十一大道的人行道那排路燈下,看見他的影子從腳的這邊到那邊不斷地交叉變換著,你要告訴我這件事;如果你知道他轉入暗巷以后的去向,請你無論如何一定要告訴我這件事。

我和他在一盞燈罩破了的路燈下說過話。他是突如其來的,他詢問了有關我出生的情況,他說:“你出生的時候一定下著雨,雷聲滾滾。”

我對他的武斷很不滿,我故意說:“沒有的事。我是個安分守己的人。”

他冷笑了一聲,微抬起頭蔑視著我,我覺得他似乎看穿了一切,使我覺得渾身不自在。

我用力收縮著眼球,讓眼淚在流出眼眶之前蒸發——我不想在他面前承認我的脆弱,我是不能哭的,我大聲地說:“那么我出生的時候你在哪里?”

他一下子氣餒下去,我想盡量地把他的形象說得高大點,可是他確實很猥瑣地逃跑了。

我一驚,拔腿去追,我跑過大街跑入小巷,我穿過小巷穿出大街,我在那些路與路之間沖突,我看見他的身影躍動著在一條暗巷的入口消失,我在暗巷的出口再也看不見他,我想大叫他一聲可是我氣喘吁吁,我也不知道我應該叫他什么。

我發現我又回到了第十一大道的人行道上,我腳下的影子被拉得細長細長,我懷里還抱著丁子的枕頭,我的眼淚“啪嗒啪嗒”地往那上面滴。

現在我不知道我該往哪兒去,家是回不得的,阿惠家里也不能去。我走著走著淚就干了,也哭累了不想再哭了,我不知不覺地來到了流淺家里。

流淺的小屋里燈火通明,他在地板上放了手稿、啤酒和煙灰缸,一整個夜里趴在地上寫詩。

他只在晚上寫詩,可是寫詩的時候他要開很多很多燈,讓黑夜亮如白晝,這是個很奇怪的習慣。

他看見我抱著有一只枕頭來到肯定很驚訝,可是他沒有問什么也沒有問。在這個時候我很感激他的寡言,這不會使我感到很難堪。

他整理了一下他的床讓我睡,我依舊抱著丁子的枕頭,丁子的枕頭和丁子的衣服一樣有淡淡的洗衣粉的清香,而流淺的薄被床單還有枕頭是另一種雜亂無章的味道,油條、汗臭、酒精、香煙,等等等等。

兩種氣味交纏,我被擊潰。流淺的夜晚,徹夜未眠,日光燈照得我眼皮下的雙眼濕潤。我被思念這個很用力的動作所困擾,耳邊是流淺翻動手稿的聲音。

今晚守著我睡覺的是思念外的另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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