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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論

語言不僅僅是交際工具,語言以特定方式參與基于文化規約的認知方式的塑造,同時自身也受到認知方式的反向塑造。句式的配置機制和識解策略中,凝固著基于民族文化特征的認知方式。文化塑造的句式表征和識解策略,與句式參量的不同配置策略和識解方式密切相關。如果說元素的化合價變量取決于化合作用中原子的外層電子彼此轉移的變量,那么句式的功能變化則取決于句式結構變量引發的認知調適變化。本研究立足于跨文化視角考察句式參量之間的內在對應和互動關系,并探究其背后的動因。

20世紀末,漢語句式研究結束了結構主義一統江山的格局,功能主義、認知理論、語言類型學等眾多理論和研究方法呈現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發展態勢,多種視角下的不同研究方法相互借鑒和融合,句式研究的視野不斷拓展。但隨著研究逐步走向深入,句式研究涉及的深層次根本問題逐漸暴露出來,句式研究繞不過去的關鍵性理論課題再次進入人們的視野。與此同時,學界對句式本質問題的諸多疑問也隨之出現。

陸儉明(2007)陸儉明:《構式:論元結構的構式語法研究》,中文版序2,2007。曾提出疑問:“構式義是哪兒來的?構式義是不能從已知的構成成分、內部結構關系或其他構式推斷的,那么這種構式義是什么賦予的?是不是每個構式都有構式義?進入構式詞項的詞義是通過什么機制對構式發揮它的表義作用的?”

范曉(2010)范曉:《試論句式意義》,載《漢語學報》,2010(3)。也提出過類似的疑問:“句式義是從哪里來的?怎樣才能解釋或識別一個特定句式的句式義?”

以往國內外相關研究成果一直試圖回答這些問題,相關研究也在不同程度上涉及此類課題。對比各家理論學說和研究方法、研究視角,分析各自的利弊得失,將對我們的研究提供借鑒和啟發。讓我們將目光首先投向西方句式研究。

圖1

談及西方句式研究,不能不提及認知語言學句式理論。作為認知語言學理論的奠基人,Langacker在Foundation of Cognitive Grammar中提出了認知范疇、圖式、認知原型、認知視角、圖形—基底、圖形—背景、掃描方式、詳密度、移情等一系列認知概念,這些認知概念提供了全新的語法研究視角,被眾多學者引入句式研究。認知語言學句式觀突破了原子主義的句式觀,貫通句法、語義、認知不同層面,有助于從整體角度觀察句式不同層面之間的互動關系,為句式研究開辟了新的研究思路,提供了全新的研究方法和途徑。

Langacker的認知語言學理論,為立足于“認知—語義—句法”之間互動的角度來研究句式提供了理論基礎,他的理論引導人們突破結構主義、原子主義的局限,創立了一整套認知語言學概念,搭建起一個理論框架,但并未提出“認知—語義—句法”參量互動句式觀,也沒有建立句式自變量和因變量對應系統,沒有考察這些變量之間的互動關系,未觸及塑造特定句式類型特征的認知定勢及其文化動因。

從功能和認知的角度研究句式的理論成果,還有立足于類型學角度的“功能—類型語言學”,代表人物主要有J.Greenberg和T.Givon,等等。近年來在國內影響比較大的是Adele E.Goldberg。

Goldberg(1995)在Constructions:A Construction Ap proach to Argument Structure當中提出的句式理念顛覆了動詞決定句子全部形式和意義的傳統主流觀點,并提出另一種全新的觀點:構式具有其自身的生命力,語言知識由形式—功能的對應體構成。這種句法觀將以往根據動詞或某種詞項來確立句子整體意義來源,轉向立足于整體來看待句式的意義來源,無疑是一個巨大的理論突破。

但是,Goldberg的構式觀在批判傳統的動詞中心句式理論的同時,過分關注構式的獨立性,構式之間的內在聯系和相互轉換的條件、途徑則留下諸多懸疑。具體而言,Goldberg的構式觀從反對動詞中心論走向另一個極端,過分強調構式自立性,忽略了句子內部成分之間參量互動的動態對應關系,沒有歸納出句式整體認知操縱下的參量互動機制,導致其對外無法發現構式之間內在的家族譜系關系,對內無法勾勒出句式自變量和因變量之間的動態對應所形成的斜坡扇面范圍及其邊界條件,無法考察句式之間的變換條件及其理據,更沒有將句式置于跨文化認知定式的語言類型學背景之下考察制約句子整體認知機制及其相關參數。

每種語言的句子都基于特定文化的認知定勢建立起一套系統化的“結構—語義—功能”互動機制,這種機制需要立足于參量互動的視角并借助于認知機制才能被揭示出來。

不同語言中的句式一方面存在共性特征;另一方面還有其自身類型學特征和基于文化傳統的認知定勢而形成的個性差異。相同的句式結構,其深層的認知定式和識解方式未必相同。對比下列句子:

英語句法結構配置

A.John bought Mary a car

英語對該結構配置的識解:

C.John bought a carfor Mary

約翰瑪麗買了一輛車

漢語句法結構配置

B.約翰買了瑪麗一輛車

漢語對該結構配置的識解:

D.John bought a car from Mary

約翰瑪麗那里買了一輛車

A和B在英語和漢語里都屬于雙及物句,其句法結構配置也基本相同,但是漢英各自的認知識解策略卻相距甚遠,導致語義理解也完全不同。

雙及物句式的配置包含下列基本要件:

傳遞活動自主參與者+傳遞活動+傳遞活動非自主參與者+被傳遞對象

在上邊的例子中,英語雙及物句配置的識解策略是,認定句子表征的是“車”傳遞之后的目標去向和歸屬,把Mary看作車所贈送的目標,完全忽略車子傳遞之前的來源;相反,漢語雙及物句的識解這里指的是動詞缺乏“給予”意義的漢語雙及物句,下同。認定句子表征的是車傳遞之前的來源背景,把瑪麗看作車的賣主。

可見,即便是相同的句法結構配置,不同語言基于其認知定勢所塑造的認知識解方式和策略也可能完全不同。這對跨文化外語學習意義重大。探索出漢英雙及物句上述差異背后的認知理據及其文化動因,就可以不但知其然,還知其所以然,并能舉一反三,而且可以準確地預測到其他類似的案例,觸類旁通。

除了句法配置所對應的認知定勢及其識解方式有導向性區別,漢語跟屈折語的句法配置方式和原理也存在種種差異。

(1)施動受句

A1我學開車技術了

A2我學開車技術了

A3*我學到手開車技術了

受事主語句

B1開車技術我學了

B2開車技術我學

B3開車技術我學到手

把字句

C1*我把開車技術學了

C2*我把開車技術學

C3我把開車技術學到手

例(1)中九個句子的成立條件不同,跟“到”和“手”的增、減密切相關。橫向看,“到”和“手”在不同句式當中的增、減保持趨同,但是施動受句、受事主語句和把字句對于動詞補充成分中詞語的增減具有不同的限制條件。縱向看,補充成分“學——學到——學到手”所表征的受事抵達位移終點的明確度逐步提高,“施事”對“受事”的影響程度逐漸提升,“把字句”的合格度也隨之逐漸提高。這種借助于詞語增減來表征基于受事遭受影響程度的事件終結進度的方式,是現代漢語區別于其他語言的類型學特征之一,而這種以結構伸縮來表征語義和功能參量變化的“結構—語義—功能”互動機制,不可能從西方句式理論當中找到現成的答案。

漢語補充成分的伸展和壓縮,在不同句式中有不同的限制條件和底線。表現在句法層面,漢語的施事、受事的分布距離、補充成分的結構長短、動詞是否重復、受事的數量配置等自變量參數,都跟表征功能因變量的參數之間保持互動,彼此相互制約,而所有這些變量關系及其調控、補償機制在不同語言的句式配置當中都有結構性差異。西方句式理論以屈折語為主要考察對象和語料來源。漢語作為孤立語,在句式的配置原則和運作規則諸方面跟其他語言差異巨大,無論是語序還是結構配置、功能表征、不同句式中詞語的增減、隱喻方式與視角,漢語都表現出與眾不同的類型學特征,這些都決定了漢語句式研究既要借鑒西方理論的精髓,又要始終立足于漢語自身的類型學特征,從語料的選擇到語言事實的梳理以及句式配置系統中相關變量關系的考察,始終牢牢把握孤立語“結構—語義—功能”之間的配置表征機制這個樞紐,才能貫通語言之間、句式之間、句式內部成分之間、各級句法單位之間,以及句法與認知、文化之間圍繞句式配置所表現出的一以貫之的類型學特征。

近年來國內漢語句式研究逐漸從單一的結構描寫轉向結構描寫和功能解釋相結合。沈家煊的《語法六講》(2011)、《關于詞法類型和句法類型》(2006)主張貫通不同單位之間的類型學機制,將漢語句式研究置于世界其他語言句式的宏觀框架中拓展句式研究視野,在類型學對比中探究漢語句式的個性特征。

陸儉明的《“句式語法”理論與漢語研究》(2004)主張從句式的語法意義考察分析句式內部詞語之間的語法、語義關系,并提出了一系列具有指導意義的問題。

范曉的《漢語句子的多角度研究》(2009)、《試論句式意義》(2010)、《關于句式問題》(2010)全面梳理漢語句式的概念界定及其研究方法,主張以動詞為綱建立漢語句式系統,在尊重語言事實的基礎上,在句法、語義、語用不同層面分析漢語句式要素的內在關系及句式之間的橫向、縱向關聯。

陸丙甫的《從賓語標記的分布看語言類型學的功能分析》(2001)從語言類型學角度研究受事形式標記的跨語言分布,強調從功能的角度統一解釋語言類型學。

張伯江的《從施受關系到句式語義》(2010)立足于結構和功能之間的關系,探討施受關系,探討及物性語義結構,在此基礎上對比把字句和被字句之間的差異。

此外,劉丹青、郭銳、袁毓林、張國憲、方梅、沈陽、任鷹、石毓智、郭繼懋、張旺熹、施春宏等學者分別從各自所擅長的角度對句式及相關的語言事實做出過富有啟發意義的探索與嘗試。

隨著研究逐步走向深入,人們逐漸認識到,僅從句式的結構或語義、功能當中單一的結構或視角、層面觀察、研究句式,往往只能看到某個局部側面和現象,難以看清結構、語義、功能之間的互動關系,忽視三者之間的參量對應關系,難以深入觀察對句式內部成分之間的調控與補償機制,以及句式之間的變換條件。

隨著各種新的理論和方法不斷實驗、調和、消化、吸收,理論和方法日漸成熟,在對以往句式研究經驗進行全面總結的基礎上,句式研究者逐步拓展考察視野,對于及物性、施受關系、自立性、自主性、終結性、賓語個體化程度、移情等概念及關系的認知逐漸突破語義和句法的傳統視角,并向認知功能領域拓展。然而,及物性、施受關系、自立性、自主性、終結性、賓語個體化程度、移情等參數彼此之間處于什么樣的關系?是各自為政、彼此分離,還是必須納入同一個框架之內?如果納入同一個框架,這是一個什么樣的框架?上述疑問迫使我們重新審視和調整句式的研究思路。

將結構、語義、功能之間的互動關系納入句式整體考察框架,是比較理想的研究模式,部分學者初步意識到將三者結合起來作為整體考察彼此之間的互動關系的研究價值。朱德熙(1985:29)朱德熙:《語法答問》,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等語言學家倡導采用形式和意義、結構和功能密切結合、相互驗證的方法研究語法現象,但是究竟如何將語言形式與意義、結構與功能結合起來研究句式,尚缺乏具體的操作步驟與科學化的范式。

對比下列三種句式中施事、受事和補語的關系,其合格條件呈現出規律性很強的對立與互補:

從合格條件看,A列和B、C兩列呈現對立傾向。從關注的焦點看,(2)—(4)中“死”“光”“出血”凸顯受事“蚊子”遭受的影響;(2)—(4)中B、C的合格度高于A列。(5)—(8)中“偏”“累”“腫”“出了經驗”并非指向受事如果重動句中出現前后兩個受事賓語,本文一律指第一個受事賓語。例如(6)中的受事指“蚊子”。,而是顯示施事在試圖影響受事的過程中(至于是否影響到受事則未予顯示)自身受到的損益。其中A列合格度高于B、C列,說明表征施事在活動過程中自身的損益符合重動句式的條件,不符合其他句式的條件。(9)、(10)中時間補語指向活動過程。

目前的句式研究尚未全面、系統地對上述句式結構自變量和語義、功能因變量的對應性展開對比研究,因而無法確切地預測出這幾種句式之間的變換條件,句式的結構—語義—功能之間的關系所構成的句式本質仍然有待于揭示。這些問題的解決有待于新的研究視角和方法。

梳理出句式不同層面、不同成分功能之間的參量關系,有助于全面揭示句法、語義、功能之間的配置條件和動因,發現貫通和操縱句式群落變換條件的整體認知機制。立足于結構、語義、功能之間的互動關系,才能對(2)中橫向排列的句子能否變換做出合理的功能解釋,貫通句子結構、語義、功能各個層面的參量,從而準確、全面地歸納、預測其變換及替換條件。

歸納起來,國內外句式研究的理論和方法,以及研究視角在以下幾個方面有待于進一步探索:

句式內部要素之間固有的、內在的互參、互動關系沒有得到足夠的關注和研究。與之相關的是,漢語句式之間的內在譜系關系和轉換條件及理據缺乏清晰系統的描述。

句式的結構、語義及功能之間、內部成分之間存在什么樣的動態關系?這種動態關系通過什么機制對句式發揮什么作用?句式之間的對立和交叉及其變換條件與理據是什么?如何系統地描寫和解釋漢語句式內部、外部交互作用的動態模型?如何貫通句式內外諸多參量關系?漢語句式系統基于什么樣的認知模式形成何種配置機制?

目前漢語教材中存在句式分類、句式功能、句式合格條件、使用條件、句式之間的變換條件難以準確預測、缺乏理據、結構形式和意義彼此割裂、缺乏整體系統性等許多問題。問題的癥結集中在句式的理念立足于單一視角,要么是結構至上,要么是語義或功能至上,缺乏“句法—語義—認知功能”動態參量互動理據。因此,要立足于結構、語義和功能之間的內在互動,理清句式變換的條件和理據,揭示出現代漢語句式家族譜系關系,勾勒出句式群落譜系樹。

現代漢語的句式分類,總體來看有兩大類型和標準:一類是結構分類,另一類是功能分類。這兩種分類標準劃分出來的句式之間存在什么關系?兩類句式之間有沒有交叉?如果有,為什么會交叉,交叉的理據是什么?基于現有的句式理論無從回答這個問題。

以上問題不予解決,必然導致出現句式劃分標準缺乏理論依據、句式結構和語義內在對應關系不清、相鄰句式交叉條件不清、變換條件缺乏理據、句式之間能否變換難以預測等問題。

總之,句式研究雖然已經初步意識到結構和語義、功能之間或許存在一定關聯,相關認知理論如圖式理論、及物結構的認知理論已經為句式研究的進一步發展奠定了基礎,但是迄今為止尚未系統地概括歸納出句式結構自變量參數和功能因變量參數之間的互動對應關系,尚未從結構、語義、功能之間的互動關系視角勾勒出它們之間的內在變換條件和理據,未將結構和功能相結合的理念轉化為具體可操作的研究程式。

句式研究面臨的另一個問題是,現代漢語自身特征及其影響下的句式運作機制有待于進一步研究。

跟其他語言相比,現代漢語句子成分中詞語的增減,一方面帶來句式功能參數的微調;另一方面還制約著句子成立條件的變化,而且不同的句式類型對于動詞補充成分詞語的增減和完整程度具有不同的接受能力和限制條件。如(1)中九個句子的成立條件不同,跟“到”和“手”的增、減密切相關。橫向看,“到”和“手”在不同句式當中的增或減保持趨同,但是施動受句、受事主語句和把字句對于動詞補充成分中詞語的增減具有不同的限制條件。縱向看,補充成分“學——學到——學到手”所表征的受事抵達位移終點的明確度逐步提高,施事對受事的影響逐漸提升,把字句的合格度也隨之逐漸提高。“學——學到——學到手”所表征的“學開車”事件的終結可以劃分為指向終結目標(學開車)、抵達終結目標(學到開車技術)和完全抵達并掌控受事及終結目標(把開車技術學到手了)。動詞及其補充成分所表征的受事抵達終結點的不同形式:指向終結目標(學開車)、抵達終結目標(學到開車技術)和完全抵達并掌控受事終結目標,實際上代表著高、中、低不同的終結等級。可見,動詞補充成分所表征的受事抵達位移終點的明確度呈現為多元等級。

動詞及其補充成分所表征的終結明確度呈多元等級格局并非個別案例,在漢語的述補結構中普遍存在,并且從具體的受事抵達位移終點明確度的物理空間認知域,通過隱喻、轉喻等途徑,抽象、擴展到事件抵達終結終點的明確度的語法范疇。

不但如此,現代漢語補充成分中詞語的增減,一方面影響到活動結果以及抵達終結點明確度的變化,同時也帶來句式功能以及句法配置完整性條件的變化,這一點作為一種重要的類型學特征參與漢語句子的“認知—語義—句法”框架的建構與運作機制,產生了眾多跟“屈折語”相關領域既有共性聯系又有個性差異的句法現象。

從動詞補充成分長短兼備、增減自如的表征格局,到謂語動詞及其補充成分的增減帶來的結構長短差異臨摹表征指向終結目標、趨近終結目標和完全抵達終結目標等多種不同等級差異,乃至漢語時體表征的多元等級框架,最終帶來句式功能以及句法配置完整性條件的變化。這一系列類型學特征——單、雙音節詞語并存,時體多元等級,終結表征結構多元等級——構成了現代漢語句式的功能及其句法配置的類型學特征。

現代漢語的類型學特征對于句式配置機制的影響值得深入系統地研究,結合漢語的類型特征來審視和研究句子的結構跟功能的匹配規則及運作機制,才能使漢語自身的句式規則和運作機制不至于被湮沒在西方語言學基于形態類型的句式理論框架之中。

句式研究所面臨的另一個問題是,對句式的結構、語義和功能之間的內在動態關系及其運作機制關注不夠,對于句式的整體語義傾向于理解為單一層面的靜態意義,試圖將句式的語義簡單地概括為一種固定的抽象意義,例如,“處置”“存現”等。這種簡單化的處理方法固然簡便實用,但存在以下幾個方面的缺陷。

第一,句式的結構和功能變量參數以原型為核心,向外輻射成為由高到低的變量連續統斜坡(gradieceLaurel J.Brinton & Elizaberth Closs Traugott.Lexicalization and Language Chan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5:26-27.),句式的意義也隨著內部成分眾多參數的變動而在一個扇面范圍內連續游移。將句式的意義歸結為單一層面孤立、靜態意義,實際上是在一個連續的扇面區間截取一個點,往往會忽略結構“自變量參數”以及功能“因變量參數”變化所引起的句式意義的連續性動態扇面變化域,看不到句式內部成分之間的補償機制。例如:“處置”的本質究竟是什么?“處置”的語義結構及其認知基礎是什么?“處置”內部的類型如何劃分?為什么“處置”說會出現大量例外的把字句?“處置”跟相鄰句式的分野等問題眾說紛紜,剪不斷,理還亂。

“處置”給人的印象是施事自主地對事物進行處置,但是例外很多。為什么“他把電話號碼忘了”作為典型的非自主把字句也完全成立,而*“他把電話號碼了”作為自主事件反而不成立,必須增加補充成分“下來”或“住”?相比之下非處置句“他記了個電話號碼”無需補充成分也完全成立。無論是“自主”“自立”“附庸”“變化”“去除”還是“處置”,都難以憑借單一特征貫徹到所有的把字句當中去,也沒有一種特征對內具有普遍性,對外具有排他性,注定了難以憑借單一特征周延地封堵種種例外,暴露出將句式的意義歸結為單一層面孤立、靜態、抽象意義的做法帶來的弊端。單一視角下的原子主義句式觀帶來一系列彼此關聯的未解之謎,留下了進一步探討的空間。

不同句式對于補充成分的依賴程度存在差異,而這種差異背后的動因,并非取決于受事的自立性或者動詞的去除性單一因素,句式是一個整體性動態系統,結構和功能之間、不同成分之間互參互動,彼此制約,形成一個動態對應和互動的有效連續游移扇面。基于這一理念,我們主張將受事的自立性、個體化程度、動詞的去除性、事件終結程度、受事的受影響程度、及物程度、移情、瞬時性、過程性、掃描方式等參數貫穿起來納入同一個“結構—語義—功能”多維坐標系框架,這種研究視角背后方法論上的差異,帶來一系列新的語言事實的發現。

第二,句式是由多種要素、不同視角構成的多維、立體結構,建立在“結構—語義—功能”基礎之上,構成一個彼此既對立又關聯的句式譜系。諸如距離象似性(陳忠2007)、時間象似性(Haiman1985)、復雜象似性、掃描方式(陳忠2009)、價值取向(陳忠2009、2014)、轉喻(沈家煊1999)、移情(沈家煊2001)、相鄰原則(張伯江2010)等語義、功能參數,都隨著句式結構自變量參數的變化而變化。隨著結構自變量參數控制下的功能因變量參數的變化,句式的類型和整體意義呈現為一個由高到低的連續變量斜坡,受到來自句法、語義、認知模式和視角等不同層面、不同子系統多種影響和制約,僅僅在結構或語義、功能單一角度和層面,都難以理清這種復雜母系統的真實面目。無論是側重于結構形式還是側重于功能,句式之間都呈現出彼此既對立、又交叉的復雜連續格局。換言之,句式內部結構和功能的對應關系,一方面關系到句式自身的整體意義的界定;另一方面也關系到句式之間的對立與交叉的譜系關系。正因為如此,無論是劃分句子類型還是試圖概括其整體意義,都強烈依賴對句子結構和功能之間的內在關系的進一步研究認識。否則,在缺乏句式內部結構功能對應機制的基礎上劃分出來的類型和整體意義,將掩蓋某些深層的規律,喪失句式之間內在的譜系信息。

第三,每一種句式都將“結構—語義—功能”對應系統的整體參量保持在一定常數范圍內,不同句式的整體“結構—語義—功能”常數不同。為確保句式的功能因變量保持在該句式所要求的整體水準之上,句式內部不同成分會根據整體變量常數的需求作出相應的補償調適,共同將該句式的結構自變量和功能因變量保持在該句式所要求的“認知—語義—句法”功能參數特定水準之上。句式內部不同成分會根據變量參數的需求做出相應的補償調適,這種補償機制在我們的語感中同樣有所體現。例如,(2)B“他打光了蚊子”聽起來感覺別扭,不符合語感。

把字句、受事主語句和“施動受”句將施事的自主性作為及物參數之一。但某種條件下也可能表征非自主不可控事件,如:

(11)A李明把護照忘了 B護照李明忘了 C李明忘了護照

但要保持非自主的把字句、受事主語句成立的條件是,借助去除義動詞的高及物參數補償被施事的非自主性拉低的及物參數。如(11)A和B的“忘”蘊含的去除意義,補償了“非自主”性降低的及物參數。相比之下,動詞“夢見”缺乏去除義,在非自主的把字句、受事主語句中,其自主性和對受事的影響力度、終結程度等及物參數都偏低,超出了成分間補償的最低限度,句子很難成立。如:

(12)A*李明把護照夢見了 B*護照李明夢見了 C李明夢見了護照

相比之下,“施動受”句對自主性和去除義沒有限制條件,所以(12)C仍成立。這顯示出句式的變量參數之間的補償機制有一定條件底線。

除了及物參數之間保持互參互動的補償機制,動程的長短和受事的數量多寡之間也保持互參互動的補償關系。譬如,以下幾組句子成立條件的背后,隱藏著受事借助于數量來補償動作過程過短對于漸次性的削弱的句子內部補償機制。

(13)

A1

這些椅子擺好了

這些咖啡沖好了

A2

這些椅子擺完了

這些咖啡沖完了

A3

這些汽車修完了

這些衣服洗完了

B1

這一把椅子擺好了

這一杯咖啡沖好了

B2

* 這一把椅子擺完了

* 這一杯咖啡沖完了

B3

這一輛汽車修完了

這一件衣服洗完了

“V完了”和“V好了”這種單復數上的不對稱替換條件難道純屬偶然?其幕后操縱的推手是什么?“V完了”在什么條件下其受事數量受到限制?“V完了”的受事在單、復數之間的變換是不是僅僅是一種單純的句法現象?

立足于“結構—語義—認知功能”的角度看,“V完了”對應著“進程式”終結圖式的漸次掃描方式。為了將“進程式”終結圖式的認知功能保持在正常水準,“V完了”在某一特征受到削弱的情況下,利用漢語所具備的各種手段、機制加以修復和強化。參見第二章第三節。

這一現象證明,句式的“結構—語義—功能”之間保持整體協調態勢,特定句式配置所形成的特定掃描方式對包括單復數在內的結構自變量構成限制。認知機制在句法系統的運作過程中發揮著積極的調節作用,并對語言結構的替換和變換條件形成限制。認知機制對句法結構及其組合條件的作用不容忽視。如果僅僅局限于結構的分析或者孤立地進行意義分析,難以發現句式的結構自變量和功能因變量在不同匹配條件下所產生的功能識解規律。

基于對上述事實的觀察和理解,我們認為,漢語句式的研究應當在借鑒人類普遍的句式建構機制的基礎上,立足于漢語自身的特點,發掘探索漢語基于類型學特征的句式“結構—語義—功能”對應機制。

如果說元素的化合價及活潑程度根源于原子的外層電子得失或共用電子參數,那么不同句式的功能差異則根源于事件的瞬時性、自主性、受事受影響程度、賓語個體化程度、補語指向、及物方向等結構參數的不同配置。作為語義關系、認知功能的動態載體,配置參數特定組合的特定識解,可以貫通句式群落之間既對立又互補的內在關系,有助于揭示出句式群落譜系之間的整體關系以及能否變換的條件和理據。

語言使用者觀察、識解和表征世界的認知視角及認知方式,體現為句式的配置參數。換言之,句式的配置參數是認知視角、認知方式在句法中的變相符號化映射。伴隨著句中各種結構自變量參數的變化,功能上的相應識解也隨之變化。句式的結構和功能變量參數形成“句法—語義—認知功能”立體框架,以原型為核心向外伸展成一個連續變量扇面,以此與相鄰句式保持既對立、又交叉互補的群落譜系關系。句式內部各項參數之間彼此保持整體協調和補償機制,共同將該句式固有的“結構—語義—認知功能”參數維持在特定水準之上。

句式結構的自變量變化引起相應的功能因變量變化,體現為及物結構變量變化,譬如“瞬時性、補語指向、自主性”,等等。因此破壞、消除了瞬時性、自主性特征以及轉移補語指向,就可以改變及物結構方向,降低及物程度。

要破壞、消除瞬時性、自主性特征以及轉移補語指向以改變及物結構性質的有效方式,一是重復動詞;二是降低受事的個體化程度。鑒于[±瞬時性]、補語指向和“受事個體化程度”制約著及物結構這一特點,重動句采用重復動詞結構并降低受事的個體化程度的方式,形成有關重復動詞的相關功能識解。

拉長對事件動程的表征,形成了重動結構跟把字句、被字句功能上的對立與互補,這可以解釋及物句中動詞重復句跟“把字句”和“被字句”的合格條件彼此之間大致呈現對立互補的現象:

(14)他賽車賽了十年/*他把車賽了十年/*車被他賽了十年

重動句重復動詞拉長了對動程的觀察,一方面破壞了正向及物性的必要條件——瞬時性,同時重復動詞還象似連續觀察的漸次掃描方式。對比把字句和重動句的合格條件:

(15)A他把面包烤煳了——B他一下子把面包烤煳了

(16)A他烤面包烤煳了——B*他一下子烤面包烤煳了

(15)A和(16)A原本都合格,但是插入瞬時成分“一下子”后,(15)B的合格度高于(16)B。因為重復動詞象似按時間順序對動程進行連續漸次掃描,這一凸顯漸變的掃描方式構成了重動句跟把字句的對立,并對兩種句式選擇組合的詞語產生不同的限制。重動句重復動詞采用漸次掃描方式凸顯漸變,而把字句則以簡括掃描方式凸顯頓變。“一下子”表示瞬時頓變,這跟把字句凸顯瞬間頓變相容匹配,而跟重動句漸次掃描方式沖突。這就是(15)A和(16)A原本都合格,但插入瞬時成分“一下子”后,(15)B的合格度高于(16)B的理據和動因。可見,動詞重復這一結構自變量跟掃描方式這一功能因變量保持整體參量互動。“結構—語義—功能”之間的參量互動操縱著“一下子”能進入哪些句式,不能進入哪些句式,制約著詞項跟句式之間的語義匹配條件。

句式結構形式與語義、功能之間存在內在的互動關系,句式結構配置參數的變化,會帶來一系列認知功能效應方面的相關識解的變化。這就是句式群落之間一方面保持相互對立,一方面又在某些方面彼此交叉互補的動因,也是句式之間能否變換的條件和理據所在。句式內部各項參數之間保持整體協調和補償機制,共同將該句式的“句法—語義—認知功能”參數維持在特定水準之上。為確保其變量保持在該句式所要求的整體水準之上,句式內部不同成分要根據變量參數的需求作出相應補償調適。

根據以上事實,我們在“句法—語義—功能”框架中,圍繞漢語的類型學特征,對句式結構自變量配置參數和功能因變量識解之間的關系展開系統的研究,揭示句式結構和語義、功能之間內在的互動關系,以及成分之間的功能調適和補償機制,探索句式變換的條件與理據,揭示漢語句式配置的內在機制及其認知基礎。

本研究將句式看作特定參量配置的實例集合,立足于參量互動視角,考察漢語句式配置的結構自變量和功能因變量參數之間的系統性匹配對應及互動關系,描寫句內成分之間的動態對應和補償關系及其整體意義的整合機制,通過結構自變量和功能因變量參數貫通句式群落之間既對立又交叉的內在關系及理據。在此基礎上探尋參量配置機制體現出的句式表征和識解世界的方式策略,對比不同文化所塑造的不同句式配置策略及其表征和識解方式。

上述內容展開的先后順序是,先考察句式內部“結構—語義—功能”參量之間的橫向互動關系,在此基礎上探討句式的運作機制,考察句式配置參數的“結構—語義—功能”互動與識解,由此揭示圖式結構參數與句式功能參數的匹配與互動。在考察句式內部參量關系及其配置規律和整體意義來源理據之后,揭示出漢語句式配置的認知定勢和文化動因。基本思路是由內而外、自下而上貫通不同層面各個子系統之間的內在橫向、縱向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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