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的時候，溝里崖畔荒坡上的酸棗就紅了，點染得溝上溝下紅影處處，煞是好看。這時候，孩子們對酸棗的興趣濃烈，中午放學后，常常三三兩兩結伴去溝里打酸棗。

黃草坡上的酸棗最多，酸棗與野草混長在一起，滿坡散布，很容易采摘，不需要長竹竿之類的工具，因此成為孩子們打酸棗的首選之地。此時的酸棗多呈艷麗的紅色，間或也有粉紅色，再往后他們的顏色就越來越重，變成深紅色、黑紅色了。這東西圓溜溜的，大如彈丸，味道酸甜相間，既適合裝在兜里無事時啃嚼，又適合聚眾品鮮。一家的孩子采了大量的酸棗后，往往招呼隔壁對門的人一起來吃，多人繞著盛放酸棗的竹籠圍坐成一個圓圈，一邊吃一邊高聲談笑，酸棗核則吐在旁邊的瓦盆里，這核是一種藥材，曬干了也是可以賣錢的。

不過酸棗本身比較小，又核大肉少，吃起來實在不怎么爽美，只不過當時只要有東西吃就很開心了，吃得爽不爽倒不如何重要，況且圍坐一團邊吃邊談笑的氣氛也相當有趣，因此，打酸棗的活動不但小孩子們踴躍一赴，大人們對之也是贊許有加。

一日斜陽銜山，紅霞滿天，小板、小龍、王連舉、寬厚等跨竹籠從黃草坡滿載而歸，竹籠內均是沉甸甸的，看來收獲不小，因此這幾個家伙大是得意，興高采烈地闖入村道，忽遇見“蘿卜頭”空手在村道游走，低頭皺眉作深思狀，大家頗為詫異，就忙問：“‘蘿卜頭’，你沒有去打酸棗？”

“蘿卜頭”搖搖頭，一副不屑的表情，說：“酸棗太小了，又不好吃，打它們有啥意思?！?

眾孩子哈哈大笑起來，說：“你沒去打，就說酸棗不好，難道你在哪兒找到了又大又甜的馬棗了？哈哈，你的馬棗在哪兒，讓我們開開眼界可好？”

“蘿卜頭”冷眼將他們看了看，然后認真地說：“馬棗我當然找到了，不過你們恐怕沒有本事去打?！?

小龍怒了起來，說：“馬棗在哪兒，只要你說出地方，我們就能把它打下來，再高的崖我們也不怕！說，馬棗在哪兒？”

“蘿卜頭”說：“老虎溝半崖上就有株馬棗樹，馬棗又大又多，但那樹上有馬蜂窩，要不我早將滿樹馬棗全打下來了，你們幾個有本事就去打?！?

小板手舞足蹈笑了起來，說：“好啊，好啊，馬棗和馬蜂一起打，這可有多好玩呀，我們明天就去哪兒。‘蘿卜頭’，你去不去？”

“蘿卜頭”搖頭不去。小龍、寬厚等卻振臂揮拳、情緒激昂，要去和馬蜂斗一場，將滿樹馬棗打下來，以為炫耀。

第二天下午他們就雄赳赳氣昂昂地出發了，當時水庫還沒有修，下溝過了小河，朝南走一小會就進了老虎溝，大家抬頭仰望溝內的懸崖，果然見東面崖上有一株胳膊粗細的馬棗樹，距地面約有兩丈高低。那樹斜仰而出，俯視著地面，滿樹的棗兒果真又多又大，半紅半青，極是誘人。在棗樹主干的正中，一個鍋蓋般大小的蜂巢凌空高懸，威勢十足，許多壯健的馬蜂在巢上出出進進，忙忙碌碌。

王連舉、寬厚看見蜂巢竟如此巨大，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小板、小龍兩個仰望半空，也有點膽怯害怕。這馬蜂是種野蜂，體型比一般蜜蜂大許多，又兇惡異常，可以蜇人致死，按這巢的大小看，里面的馬蜂恐怕成千上萬，若毀巢惹怒了它們，必有一場驚心動魄的場面。

寬厚怯怯地問小龍：“怎么辦？”

小龍抓著頭，說：“我倒不怕，你們說怎么辦就怎么辦?！蓖踹B舉說：“還是不要惹它們，這個蜂巢太大了，除非一把火燒了它，但它又太高，夠不著。”

小板說：“我也有點怕怕的，不過就這么走了，我心里總是不甘心。這樣好不好，我們扔石塊砸蜂巢，只要砸住一下，我們扭頭就跑，要不‘蘿卜頭’一定會笑我們膽怯害怕。”

其他幾個人想了想，都同意這個辦法，為防意外，他們每人又各折了一根三尺長的楊樹條，然后便一手持樹條，一手握石塊，向高空中的蜂巢奮力投擲。

亂石破空而上，或打在土崖上，或打在棗樹上，第一輪攻擊對蜂巢沒造成任何實質性的傷害，反倒打下來了十多顆馬棗。小板、寬厚跑到崖下撿拾棗子，每個人喜滋滋地先吃了幾個，頓感甜意透頰，齒舌生香。舉頭看見巢上的馬蜂一陣混亂之后，又開始進進出出地忙碌，似乎并不很在意剛才棗樹受擊后的振動。小龍喜道：“就這樣打，打下了棗子趕快就撿了裝口袋，打中了蜂巢我們就撒腿逃跑。”

小板幾個大笑起來，說：“對，對，就這樣。”

于是他們又開始了第二輪投石攻擊，這次準確性提高了不少，有兩塊石頭打中了棗樹，一塊打偏碰上了土崖，最后一塊石頭，端端正正地打在蜂巢之上，蜂巢一晃，巢面上的幾十只馬蜂嗡的一聲飛了起來，在空中繞行一圈，然后俯沖而下，向小龍、小板他們頭上撲來。小龍大叫：“快跑快跑，馬蜂發怒了。”

四個人揮舞著楊樹條子護住頭部，飛一樣就沖出了老虎溝，有三五只馬蜂嗡嗡叫著追出溝口，但很快就被楊樹條子打退了。小板、王連舉等見再無馬蜂追來，于是停了下來，一邊調勻呼吸，一邊相視而笑。

小板還沒待呼吸平穩下來，便指手畫腳說：“馬蜂也不怎么厲害呀，有兩三只向我的頭上撲，我拿樹條子就是一通狠抽，一只蜂被抽得掉到地下了，另外幾只就嚇跑了。”

其他人也興奮地敘說自己抽打馬蜂的經過。既然這馬蜂不經打，大家的怯懼心也就大減，想起了馬棗味道的香甜，四個人又手癢起來，躍躍欲試。小龍就號召再進老虎溝攻打蜂巢，王連舉提議說：“每個人再折幾根楊樹條子，先撿拾完下面掉落的馬棗，再用石塊攻擊蜂巢?！?

其他三人覺得這話有道理，遂一致同意。于是他們又折了許多樹條子握在手中，探頭探腦地張望著，又進了老虎溝。

崖上棗樹中的蜂巢此刻似乎已恢復了平靜，巢面上忙碌地馬蜂對他們重新進來毫不理睬。小龍小板等見事態平息，并無危險，放下了心來，于是大模大樣地到崖下將剛才掉落的馬棗全部撿拾裝進口袋，然后抖擻精神，朝蜂巢猛烈地投起石塊來。

兩輪投擲下來，蜂巢又中了一彈，幾十只蜂又旋飛了下來，但這次小龍他們膽子大多了，手中楊樹條子亂舞一通，待眾蜂稍稍退卻，他們又是一輪攻擊，這次攻擊大有成效，有兩彈同時打中了蜂巢，蜂巢一陣搖晃，左半邊耷拉了下來，搖搖欲墜的樣子。小龍、小板大聲歡呼起來，但王連舉、寬厚隨即大聲驚叫，喊道：“不得了啦，快跑吧?！?

小龍、小板一看也傻眼了，只見搖搖欲墜的蜂巢內呼啦啦飛出了成千上萬的馬蜂，嗡嗡叫著如一片黑云，由高而低，向他們頭頂壓下來了。

四個人大叫一聲便向溝口跑去，但蜂群好快，未到溝口就追上了他們，一個回旋撲下，四個人慌得雙手各持樹條子急舞，可是蜂群鋪天蓋地，打跑了前邊的，后邊的又撲了上來，打跑了左邊的，右邊的又撲了上來，四個人跌跌撞撞好不容易跑出溝口，小龍的頭上就被蜇中了一下，小龍痛得大聲叫媽，但接著小板、王連舉都被蜇中了，四個人哇哇叫著，只恨少生了兩條腿，沒命地落荒亂逃，可蜂群怒沖沖氣洶洶緊追不舍，好像對楊樹條子一點也不害怕。

小板與王連舉已經逃過小河了，頭頂的馬蜂數量稍減，寬厚被蜂群趕得掉到了河里，驚怕之下他干脆躺倒在水里，只露出頭部的眼睛和鼻子，蜂群從他的上方掠過，然后拐個彎，撲向跑在最后邊的小龍。

此刻的小龍已被蜇了無數下了，疼得眼淚汪汪，樹條子也揮舞得越來越無章法了，耳邊聽得嗡嗡之聲大作，看見一大群馬蜂又從前邊撲了過來，小龍只嚇得慌不擇路，無奈下扭頭朝東便跑，沒跑幾步被地上的什么東西絆了一下，一個嘴啃泥就直挺挺倒在了地下。此時兩腿酸軟急切間爬不起來，又怕蜂群趁機撲下來猛蜇，只好雙手抱頭，拼命地兩腿亂蹬。奇怪的是蜂群在他的上方盤旋著，并不下撲，越旋圈子越大，似乎失去了目標、逐步擴大搜尋范圍的樣子，這樣飛了一會，蜂群漸漸開始撤退，馬蜂的數目越來越少，最后終于走完了。

但小龍還是趴在地下不起來。小板、王連舉跑過來了，濕淋淋的寬厚也跑過來了，大聲地喊小龍，告訴他蜂群全走了，叫他快快起來。

小龍驚魂未定，顫著聲問：“蜂全跑完了？”

王連舉說：“全走了，快起來吧，快回村找鎖子、黑子，看他們有什么辦法對付馬蜂?！?

小龍卻還是不起來，竟趴在地上嚶嚶哭開了，哭道：“疼死我了，我起不來了，不知蜇了我多少下，全蜇在頭上了?！?

小板、寬厚束手無策，王連舉說：“闖禍了，還是回村叫大人吧，我去叫?！闭f著急急忙忙就越過小河朝溝上跑去。

小龍的媽媽很快來了，接著“蘿卜頭”、黑子、鎖子、“嫦娥”“仙女”、老沾等都來了。小龍媽媽蹲在地上，分開兒子的頭發看他被蜂蜇的地方，她手動一下，小龍就呻吟一聲?！疤}卜頭”采了些野蒜搗碎給小龍抹在被蜇處，但小龍仍趴在地下不起來，她媽媽又是心疼又是著急，束手無策，央告兒子起身，好帶他去看醫生。小龍用微弱的聲音說：“我頭暈腿軟，起不來?！?

小龍媽媽害怕起來，忙請鎖子、黑子幫忙，抬了兒子上溝。

黑子卻喝道：“起來，賴在地上哪像個男孩子?！?

鎖子也喝道：“你若想報仇，就乖乖爬起來，不然我們可不幫忙?！?

小龍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拉住鎖子的衣服叫哥，又拉住黑子的衣服也叫哥，問：“你倆真有辦法燒了馬蜂窩給我報仇？”

黑子說：“只要你別蜇幾下就躺倒耍賴，我們自然有辦法整治馬蜂?！?

小龍紅著臉看了他媽一眼，扭捏著說：“我不是耍賴，我是怕我媽又要嘮叨訓斥我。”

眾孩子們全大笑起來。

第三天，在小龍的催促下，鎖子、黑子設計了一套滅蜂方案，小板、王連舉、寬厚等積極協助備妥了所用的物品，他們幾個就出發了。鎖子與黑子抬著一架長梯子，王連舉拿一個大口的蛇皮袋子，小板手持白紗布做成的頭罩，寬厚帶一雙厚厚的棉手套，頭和臉都腫得胖乎乎的小龍則端一盞煤油燈，還扛了四個用爛布條纏繞小木棍做成的火把，當然，火把上已經澆上了煤油。一行六個人下溝過了河，朝老虎溝進發。小龍走在最前邊，昂頭挺胸，怒目噴火、氣勢如虎。黑子、鎖子、王連舉等卻是臉色鄭重，如臨大敵的樣子。

進了溝內，鎖子將梯子架在馬棗樹凌空長出的那面土崖上，梯子的頂端剛好就在蜂巢之下，黑子直直地站著，仰頭仔細地向上看，看見樹上的蜂巢雖大，但斜斜地耷拉了半邊，晃晃蕩蕩似乎隨時都會墜落的樣子，黑子就笑了，神情輕松自信起來，高聲叫小板。

小板連忙過來將紗布頭罩遞給他，黑子將它罩在了頭上，又高聲喊寬厚，寬厚忙將手套遞上來，黑子帶好，王連舉就將蛇皮袋子遞了上來。

鎖子將梯子雙手扶好，示意黑子可以上了。王連舉、小板凳一齊說：“黑子哥小心，馬蜂厲害得很?！?

黑子微笑搖頭，說：“小菜一碟，你們等著點火就是?！?

黑子很快就沿梯子上到了馬蜂窩下，雙腿夾持著坐在梯子上，舉起了雙手。蜂巢表面的馬蜂們明顯地感到了危險，嗡嗡叫著向黑子發動攻擊。不過黑子穿的是長袖衣，衣袖又塞在手套內，穿的是長褲子，褲腿也塞在鞋子里，他的頭上又罩著孔洞很小的紗布，馬蜂只能在他的周圍亂撞亂叫。黑子此刻毫不理睬這十多只馬蜂的騷擾，迅速地將蜂巢套進了蛇皮袋子，然后用力一扯，蜂巢就從樹干上脫落了，掉進了袋子。黑子攥緊袋口，大聲向下面喊：“成功了——”

小板、王連舉等一聲歡呼，立刻點起了火把。黑子提著蛇皮袋威風凜凜下了梯子，只聽見袋內群蜂的嗡嗡聲大作，很顯然大量的馬蜂已從巢內鉆了出來，在袋子內擠成了一團，鬧嚷嚷怒沖沖，可惜找不到出口。

胖頭胖腦的小龍沖了上來，從黑子手中接過袋子。剛才攻擊黑子的那幾十只蜂飛了下來，試圖攻擊小龍他們，小板、王連舉等立刻用火把上舉燒燎它們，馬蜂怕火，立刻向上飛走，不敢下來了。小龍用一條細繩子扎緊蛇皮袋子的袋口，然后將煤油燈內的煤油全澆在袋子上，小板、王連舉同時將火把伸向袋子。

蛇皮袋子呼啦一聲燒了起來，熊熊火光中，只聽得袋中噼噼啪啪之聲不絕，那自然是馬蜂被燒時的爆裂聲。小龍繞著火焰轉圈奔跑，手舞足蹈、大笑呵呵，高舉雙手互拍，叫道：“報仇了，報仇了，馬蜂窩被我們燒光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