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秋的雨季來得早，但纏綿與往年相比，還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都道晚涼天氣好，有明月，怕登樓。”如今的明月卻早已久違，誰也不用怕登樓了，即使在高樓遠眺，依然是秋雨茫茫。

七天了，七天看不到一絲陽光和月光，這在北方，還是很少見的天氣。七天之中，幾乎全是雨的天下，中雨、小雨、毛毛雨時斷時續地交替上場，就像兩個熱戀中的有情人，說不完的情話，訴不完的蜜意，纏纏綿綿，難舍難分。不過，在雨中也不全是浪漫，屋內屋外，都是濃重的潮氣，住平房的，地上長滿了青苔，即使在樓房住的，連菜板上都生出淡淡的黑綠色。因了這種特殊的天氣吧，心情也不免沾了些潮氣。

今夜的鐘聲已經響過了幾下，我沒留心，但也一直沒有睡意。隨手翻著幾本舊書，即使平常最愛讀的，也看不到心里去，也許顏如玉早已與南柯有約，才讓我與書不在同一個磁場。此時能鉆入耳中和心中的倒是那些秋蟲的不停呢噥。我一直知道秋歌是秋蟲唱的，卻不知道秋蟲是什么蟲，小時候，外婆說秋蟲是神蟲，人是捉不到的。幾天前忽然看到了這樣幾行字：漢文之“秋”字，本就是蟲兒，會吟唱的蟲兒。秋蟲秋去身死，其鳴愀愀然，故“秋”字的甲骨文即蟋蟀之類秋蟲的象形。謎底終于揭開，秋蟲原來就是蟋蟀之類的蟲子？蟋蟀是我從小就熟悉的，單個的蟋蟀也曾捉來玩過，聲音吱吱的，并不這樣悅耳。但成千上萬只蟋蟀聚在一起，就能唱出如此動聽的大合唱，真是讓人不敢相信。三十多年的神秘想象，終在這一刻塵埃落定。此時，窗外的秋歌正唱得歡快，干脆打開一扇窗，讓秋蟲的演唱會離我更近一些，微微的秋風過處，涼意頗深，我又趕緊關了窗子，試圖將秋風秋雨全部關在窗外。

若不是怕冷，秋風吹進一些又有何妨？我早已過了“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齡，和秋天淡然相處，靜看它的豐收與失落。我忽然發現，北方的四季中，只有秋季是最矛盾的，碩果累累和秋葉飄零同時存在，秋季看盡了得與失。秋季不像春季那樣春意盎然，也不像夏季那樣熱情如火，更不像冬天那么萬物蕭條，秋天還是獨一無二的。不知南方的秋天是怎樣的？“離人心上秋，何處合成愁，縱芭蕉不雨也颼颼”，我也只能在詩文中想像著南方的秋天和秋雨的詩意，如果有機會欣賞到雨打芭蕉的真實意境，該多好？

親歷南方的秋天還是很遙遠的事，可眼前的秋天又是什么時候到來的？我怎么居然不察？發現它的時候，早已近中秋。

今夜的雨真是纏綿至極，前幾天還是時斷時續的雨絲，今夜卻連綿不斷。透過玻璃窗，看到兩盞清冷的路燈下，在或明或暗的地上，正飄落著不急不緩、連綿不斷的秋雨。也許因為住的樓層高吧，也許因為秋蟲們太急于表演歌唱吧，秋雨的落地聲，居然一點兒也聽不到，這樣也好，因此就省略了瀟湘妃子那“已覺秋窗秋不盡，哪堪風雨助凄涼”的感傷。

白天的風時大時小，吹落了很多葉子，此時此刻這些葉子們正在潮濕的地上和秋雨零距離的接觸著，看到葉子，我的思緒就拉得更長了。

春天的時候，萬物發芽，樹上的葉子，是那樣興奮地成長著、綻放著。不過，不管葉子們怎么努力，葉子始終是葉子，它不會像花兒那樣在枝頭盛開和鮮艷，它只會向人們展示它的飄搖不定，展示生命的顏色——綠，同時也預告著花兒即將盛開的消息。人們對綠葉還是有所肯定的，“紅花還需綠葉配”就是這種肯定的寫照，如果沒有葉子的襯托，花的鮮艷就會失色不少。但人們贊頌的是盛極一時的葉子，有心有情欣賞枯葉的人就不多了，盡管大家都明白盛極必衰的道理，但目光還是極少為枯葉停留。

當第一絲微黃光臨綠葉，當第一縷秋風輕輕吹起，當第一滴秋雨悄悄灑落，葉子就進入了它的抗爭期。它在努力地抗拒著那抹微黃，它更緊地抓住了樹枝，它更希望葉落歸根的時刻遲些到來。葉子喜歡自己在枝頭飄搖的感覺，那是它生命的舞蹈，那是它展示美麗的唯一機會。盡管葉子的堅持是那樣微不足道，但它從不輕易松開樹枝的手，它拼命讓自己在枝頭更久地停留著。直到秋雨更長、秋風更急、秋意更深、秋葉更加枯黃，葉子握著樹枝的手還是非常渴望、非常努力，但清醒的樹枝明顯地感覺到了葉子的力不從心，感覺那只相握的手越來越無力，害怕孤獨的樹枝，于是也就更緊地握住葉子的手，讓葉子在空中多舞蹈幾天，讓分離遲一些到來。

盡管葉子是這樣的努力，樹枝是這樣的相助，但葉子終究逃不掉飄落的命運。又一片葉子在秋風秋雨中飄落了，雖然葉落無聲，我卻分明地聽到了一聲嘆息，不知是葉子的，樹枝的，還是我的。

當葉子撲向大地的那一刻，大地張開海納百川的懷抱來迎接它，葉子的失落感在大地溫暖的目光下，有了幾分和緩。在這一刻，葉子深刻領會了葉落歸根的含義，葉子想，自己其實也沒有與樹枝分開，只不過從上面到了下面，只是位置有了改變而已，而樹枝也終有一天，會撲向大地，與自己團聚。雖然葉子的結局，必定是成灰或成泥，但是有了上面這些阿Q般的想法，葉子的悲傷似乎少了些。在這樣飄著秋雨的夜晚，我仿佛看到了葉子的故事。在我正要為葉子釋懷時，窗外的雨聲已經漸起。我用心地聽，葉子沒有抗議聲，我努力地看，落葉還在秋風秋雨中跳著最后的舞蹈，也是它生命的絕唱！此情此境，怎不讓我生出幾分感慨？今夜秋雨長，思人無夢鄉。此生如一葉，榮枯自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