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清代學術概論(1)
- 大師講堂:梁啟超講清代學術
- 梁啟超
- 14830字
- 2019-11-28 15:15:24
清代學術概論
一
今之恒言,曰“時代思潮”。此其語最妙于形容。凡文化發展之國,其國民于一時期中,因環境之變遷,與夫心理之感召,不期而思想之進路,同趨于一方向,于是相與呼應洶涌,如潮然。始焉其勢甚微,幾莫之覺;浸假而漲——漲——漲,而達于滿度;過時焉則落,以漸至于衰熄。凡“思”非皆能成“潮”;能成“潮”者,則其“思”必有相當之價值,而又適合于其時代之要求者也。凡“時代”非皆有“思潮”;有思潮之時代,必文化昂進之時代也。其在我國,自秦以后,確能成為時代思潮者,則漢之經學,隋唐之佛學,宋及明之理學,清之考證學,四者而已。
凡時代思潮,無不由“繼續的群眾運動”而成。所謂運動者,非必有意識、有計劃、有組織,不能分為誰主動、誰被動。其參加運動之人員,每各不相謀,各不相知。其從事運動時所任之職役,各各不同,所采之手段亦互異。于同一運動之下,往往分無數小支派,甚且相嫉視相排擊。雖然,其中必有一種或數種之共通觀念焉,同根據之為思想之出發點。此種觀念之勢力,初時本甚微弱,愈運動則愈擴大,久之則成為一種權威。此觀念者,在其時代中,儼然現“宗教之色彩”。一部分人,以宣傳捍衛為己任,常以極純潔之犧牲的精神赴之。及其權威漸立,則在社會上成為一種共公之好尚。忘其所以然,而共以此為嗜,若此者,今之譯語,謂之“流行”;古之成語,則曰“風氣”。風氣者,一時的信仰也,人鮮敢嬰之,亦不樂嬰之,其性質幾比宗教矣。一思潮播為風氣,則其成熟之時也。
佛說一切流轉相,例分四期,曰:生、住、異、滅。思潮之流轉也正然,例分四期:一、啟蒙期(生),二、全盛期(住),三、蛻分期(異),四、衰落期(滅)。無論何國何時代之思潮,其發展變遷,多循斯軌。
啟蒙期者,對于舊思潮初起反動之期也。舊思潮經全盛之后,如果之極熟而致爛,如血之凝固而成瘀,則反動不得不起。反動者,凡以求建設新思潮也。然建設必先之以破壞,故此期之重要人物,其精力皆用于破壞,而建設蓋有所未遑。所謂未遑者,非閣置之謂。其建設之主要精神,在此期間必已孕育,如史家所謂“開國規模”者然。雖然,其條理未確立,其研究方法正在間錯試驗中,棄取未定,故此期之著作,恒駁而不純,但在淆亂粗糙之中,自有一種元氣淋漓之象。此啟蒙期之特色也,當佛說所謂“生”相。
于是進為全盛期。破壞事業已告終,舊思潮屏息懾伏,不復能抗顏行,更無須攻擊防衛以糜精力。而經前期醞釀培灌之結果,思想內容,日以充實;研究方法,亦日以精密。門戶堂奧,次第建樹,繼長增高,“宗廟之美,百官之富”,粲然矣。一世才智之士,以此為好尚,相與淬厲精進;阘冗者猶希聲附和,以不獲廁于其林為恥。此全盛期之特色也,當佛說所謂“住”相。
更進則入于蛻分期。境界國土,為前期人士開辟殆盡,然學者之聰明才力,終不能無所用也。只得取局部問題,為“窄而深”的研究,或取其研究方法,應用之于別方面,于是派中小派出焉。而其時之環境,必有以異乎前;晚出之派,進取氣較盛,易與環境順應,故往往以附庸蔚為大國,則新衍之別派與舊傳之正統派成對峙之形勢,或且骎骎乎奪其席。此蛻分期之特色也,當佛說所謂“異”相。
過此以往,則衰落期至焉。凡一學派當全盛之后,社會中希附末光者日眾,陳陳相因,固已可厭。其時此派中精要之義,則先輩已浚發無余,承其流者,不過捃摭末節以弄詭辯。且支派分裂,排軋隨之,益自暴露其缺點。環境既已變易,社會需要,別轉一方向,而猶欲以全盛期之權威臨之,則稍有志者必不樂受,而豪杰之士,欲創新必先推舊,遂以彼為破壞之目標。于是入于第二思潮之啟蒙期,而此思潮遂吿終焉。此衰落期無可逃避之運命,當佛說所謂“滅”相。
吾觀中外古今之所謂“思潮”者,皆循此歷程以遞相流轉,而有清三百年,則其最切著之例證也。
二
“清代思潮”果何物耶?簡單言之:則對于宋明理學之一大反動,而以“復古”為其職志者也。其動機及其內容,皆與歐洲之“文藝復興”絕相類。而歐洲當“文藝復興期”經過以后所發生之新影響,則我國今日正見端焉。其盛衰之跡,恰如前節所論之四期。
其啟蒙運動之代表人物,則顧炎武、胡渭、閻若璩也。其時正值晚明王學極盛而敝之后,學者習于“束書不觀,游談無根”,理學家不復能系社會之信仰。炎武等乃起而矯之,大倡“舍經學無理學”之說,教學者脫宋明儒羈勒,直接反求之于古經;而若璩辨偽經,喚起“求真”觀念;渭攻“河洛”,掃架空說之根據;于是清學之規模立焉。同時對于明學之反動,尚有數種方向。其一,顏元、李塨一派,謂“學問固不當求諸瞑想,亦不當求諸書冊,惟當于日常行事中求之”。而劉獻廷以孤往之姿,其得力處亦略近于此派。其二,黃宗羲、萬斯同一派,以史學為根據,而推之于當世之務。顧炎武所學,本亦具此精神。而黃、萬輩規模之大不逮顧,故專向此一方面發展。同時顧祖禹之學,亦大略同一逕路。其后則衍為全祖望、章學誠等,于清學為別派。其三,王錫闡、梅文鼎一派,專治天算,開自然科學之端緒焉。此諸派者,其研究學問之方法,皆與明儒根本差異。除顏、李一派中絕外,其余皆有傳于后。而顧、閻、胡尤為正統派不祧之大宗。其猶為舊學(理學)堅守殘壘、效死勿去者,則有孫奇逢、李中孚、陸世儀等,而其學風已由明而漸返于宋。即諸新學家,其思想中,留宋人之痕跡猶不少。故此期之復古,可謂由明以復于宋,且漸復于漢、唐。
其全盛運動之代表人物,則惠棟、戴震、段玉裁、王念孫、王引之也,吾名之曰正統派。試舉啟蒙派與正統派相異之點:一,啟蒙派對于宋學,一部分猛烈攻擊,而仍因襲其一部分;正統派則自固壁壘,將宋學置之不議不論之列。二,啟蒙派抱通經致用之觀念,故喜言成敗得失經世之務;正統派則為考證而考證,為經學而治經學。正統派之中堅,在皖與吳。開吳者惠,開皖者戴。惠棟受學于其父士奇,其弟子有江聲、余蕭客,而王鳴盛、錢大昕、汪中、劉臺拱、江藩等皆汲其流。戴震受學于江永,亦事棟以先輩禮。震之在鄉里,衍其學者,有金榜、程瑤田、凌廷堪、三胡——匡衷、培翚、春喬——等。其教于京師,弟子之顯者,有任大椿、盧文弨、孔廣森、段玉裁、王念孫。念孫以授其子引之。玉裁、念孫、引之最能光大震學,世稱戴、段、二王焉。其實清儒最惡立門戶,不喜以師弟相標榜。凡諸大師皆交相師友,更無派別可言也。惠、戴齊名,而惠尊聞好博,戴深刻斷制。惠僅“述者”,而戴則“作者”也。受其學者,成就之大小亦因以異,故正統派之盟主必推戴。當時學者承流向風各有建樹者,不可數計,而紀昀、王昶、畢沅、阮元輩,皆處貴要,傾心宗尚,隱若護法,于是茲派稱全盛焉。其治學根本方法,在“實事求是”“無征不信”其研究范圍,以經學為中心,而衍及小學、音韻、史學、天算、水地、典章制度、金石、校勘、輯逸等等;而引證取材,多極于兩漢,故亦有“漢學”之目。當斯時也,學風殆統于一。啟蒙期之宋學殘緒,亦莫能續,僅有所謂古文家者,假“因文見道”之名,欲承其祧,時與漢學為難,然志力兩薄,不足以張其軍。
其蛻分期運動之代表人物,則康有為、梁啟超也。當正統派全盛時,學者以專經為尚,于是有莊存與,始治《春秋公羊傳》有心得,而劉逢祿、龔自珍最能傳其學。《公羊傳》者,“今文學”也。東漢時,本有今文古文之爭,甚烈。《詩》之“毛傳”,《春秋》之“左傳”,及《周官》,皆晚出,稱古文,學者不信之。至漢末而古文學乃盛。自閻若璩攻《偽古文尚書》得勝,漸開學者疑經之風。于是劉逢祿大疑《春秋左氏傳》,魏源大疑《詩毛氏傳》。若《周官》,則宋以來固多疑之矣。康有為乃綜集諸家說,嚴畫今古文分野,謂凡東漢晚出之古文經傳,皆劉歆所偽造。正統派所最尊崇之許、鄭,皆在所排擊。則所謂復古者,由東漢以復于西漢。有為又宗公羊,立“孔子改制”說,謂六經皆孔子所作,堯舜皆孔子依托,而先秦諸子,亦罔不“托古改制”。實極大膽之論,對于數千年經籍謀一突飛的大解放,以開自由研究之門。其弟子最著者,陳千秋、梁啟超。千秋早卒。啟超以教授著述,大弘其學。然啟超與正統派因緣較深,時時不慊于其師之武斷,故末流多有異同,有為、啟超皆抱啟蒙期“致用”的觀念,借經術以文飾其政論,頗失“為經學而治經學”之本意,故其業不昌,而轉成為歐西思想輸入之導引。
清學之蛻分期,同時即其衰落期也。顧、閻、胡、惠、戴、段、二王諸先輩,非特學識淵粹卓絕,即行誼亦至狷潔。及其學既盛,舉國希聲附和,浮華之士亦競趨焉,固已漸為社會所厭。且茲學犖犖諸大端,為前人發揮略盡,后起者率因襲補苴,無復創作精神;即有發明,亦皆末節,漢人所謂“碎義逃難”也。而其人猶自倨貴,儼成一種“學閥”之觀。今古文之爭起,互相詆謨,缺點益暴露。海通以還,外學輸入,學子憬然于竺舊之非計,相率吐棄之,其命運自不能以復久延。然在此期中,猶有一二大師焉,為正統派死守最后之壁壘,曰俞樾,曰孫詒讓,皆得流于高郵王氏。樾著書,惟二三種獨精絕,余乃類無行之袁枚,亦衰落期之一征也。詒讓則有醇無疵,得此后殿,清學有光矣。樾弟子有章炳麟,智過其師,然亦以好談政治,稍荒厥業。而績溪諸胡之后有胡適者,亦用清儒方法治學,有正統派遺風。
綜觀二百余年之學史,其影響及于全思想界者,一言蔽之,曰“以復古為解放”。第一步,復宋之古,對于王學而得解放。第二步,復漢唐之古,對于程朱而得解放。第三步,復西漢之古,對于許鄭而得解放。第四步,復先秦之古,對于一切傳注而得解放。夫既已復先秦之古,則非至對于孔孟而得解放焉不止矣。然其所以能著著奏解放之效者,則科學的研究精神實啟之。今清學固衰落矣,“四時之運,成功者退”,其衰落乃勢之必然,亦事之有益者也。無所容其痛惜留戀,惟能將此研究精神轉用于他方向,則清學亡而不亡也矣。
略論既竟,今當分說各期。
三
吾言“清學之出發點,在對于宋明理學一大反動”,夫宋明理學何為而招反動耶?學派上之“主智”與“主意”,“唯物”與“唯心”,“實驗”與“冥證”,每迭為循環。大抵甲派至全盛時必有流弊,有流弊斯有反動,而乙派與之代興。乙派之由盛而弊,而反動亦然。然每經一度之反動再興,則其派之內容,必革新焉而有以異乎其前。人類德慧智術之所以進化,胥恃此也。此在歐洲三千年學術史中,其大勢最著明,我國亦不能違此公例,而明清之交,則其嬗代之跡之尤易見者也。
唐代佛學極昌之后,宋儒釆之,以建設一種“儒表佛里”的新哲學,至明而全盛。此派新哲學,在歷史上有極大之價值,自無待言。顧吾輩所最不慊者,其一,既采取佛說而損益之,何可諱其所自出,而反加以丑詆;其二,所創新派既并非孔孟本來面目,何必附其名而淆其實?是故吾于宋明之學,認其獨到且有益之處確不少,但對于其建設表示之形式,不能曲恕,謂其既誣孔,且誣佛,而并以自誣也。明王守仁為茲派晚出之杰,而其中此習氣也亦更甚,即如彼所作《朱子晚年定論》,強指不同之朱陸為同,實則自附于朱,且誣朱從我。此種習氣,為思想界之障礙者有二。一曰遏抑創造,一學派既為我所自創,何必依附古人以為重?必依附古人,豈非謂生古人后者,便不應有所創造耶?二曰獎勵虛偽,古人之說誠如是,則宗述之可也;并非如是,而以我之所指者實之,此無異指鹿為馬,淆亂真相,于學問為不忠實。宋明學之根本缺點在于是。
進而考其思想之本質,則所研究之對象,乃純在紹紹靈靈不可捉摸之一物。少數俊拔篤摯之士,曷嘗不循此道而求得身心安宅?然效之及于世者已鮮,而浮偽之輩,摭拾虛辭以相夸煽,乃甚易易。故晚明“狂禪”一派,至于“滿街皆是圣人”,“酒色財氣不礙菩提路”,道德且墮落極矣。重以制科帖括,籠罩天下,學者但習此種影響因襲之談,便足以取富貴,弋名譽,舉國摩然化之,則相率于不學,且無所用心。故晚明理學之弊,恰如歐洲中世紀黑暗時代之景教。其極也,能使人之心思耳目皆閉塞不用,獨立創造之精神,消蝕達于零度。夫人類之有“學問欲”,其天性也。“學問饑餓”至于此極,則反動其安得不起?
四
當此反動期而從事于“黎明運動”者,則昆山顧炎武其第一人也。炎武對于晚明學風,首施猛烈之攻擊,而歸罪于王守仁。其言曰:
“今之君子,聚賓客門人數十百人,與之言心言性。舍‘多學而識’以求‘一貫’之方,置‘四海困窮’不言而講‘危微精一’,我弗敢知也。”(《亭林文集·答友人論學書》)
又曰:
“今之學者,偶有所窺,則欲盡廢先儒之說而駕其上;不學則借‘一貫’之言以文其陋,無行則逃之‘性命’之鄉以使人不可詰。”(《日知錄》十八)
又曰:
“以一人而易天下,其流風至于百有余年之久者,古有之矣,王夷甫之清談,王介甫之新說;其在于今,則王伯安之良知是也。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撥亂世反諸正,豈不在后賢乎!”(同上)
凡一新學派初立,對于舊學派,非持絕對嚴正的攻擊態度,不足以摧故鋒而張新軍,炎武之排斥晚明學風,其鋒芒峻露,大率類是,自茲以后,王學遂衰熄,清代猶有襲理學以為名高者,則皆自托于程朱之徒也。雖曰王學末流極敝,使人心厭倦,本有不摧自破之勢,然大聲疾呼以促思潮之轉捩,則炎武最有力焉。
炎武未嘗直攻程朱,根本不承認理學之能獨立。其言曰:
“古今安得別有所謂理學者?經學即理學也。自有舍經學以言理學者,而邪說以起。”(全祖望《亭林先生神道表》引)
“經學即理學”一語,則炎武所創學派之新旗幟也。其正當與否,且勿深論。——以吾儕今日眼光觀之,此語有兩病。其一,以經學代理學,是推翻一偶像而別供一偶像。其二,理學即哲學也,實應離經學而為一獨立學科。——雖然,有清一代學術,確在此旗幟之下而獲一新生命。昔有非笑六朝經師者,謂“寧說周、孔誤,不言鄭、服非”。宋、元、明以來談理學者亦然,寧得罪孔、孟,不敢議周、程、張、邵、朱、陸、王。有議之者,幾如在專制君主治下犯“大不敬”律也。而所謂理學家者,蓋儼然成一最尊貴之學閥而奴視群學。自炎武此說出,而此學閥之神圣,忽為革命軍所粉碎,此實四五百年來思想界之一大解放也。
凡啟蒙時代之大學考,其造詣不必極梢深,但常規定研究之范圍,創革研究之方法,而以新銳之精神貫注之。顧炎武之在“清學派”,即其人也。炎武著述,其有統系的組織而手定成書者,惟《音學五書》耳。其《天下郡國利病書》《肇域志》,造端宏大,僅有長編,未為定稿。《日知錄》為生平精力所集注,則又筆記備忘之類耳,自余遺書尚十數種,皆明單義,并非巨裁。然則炎武所以能當一代開派宗師之名者何在?則在其能建設研究之方法而已。約舉有三。
一曰貴創。炎武之言曰:“有明一代之人,其所著書,無非竊盜而已。”(《日知錄》十八)其論著書之難,曰:“必古人所未及就,后世之所不可無,而后為之。”(《日知錄》十九)其《日知錄》自序云:“愚自少讀書,有所得輒記之。其有不合,時復改定。或古人先我而有者,則遂削之。”故凡炎武所著書,可決其無一語蹈襲古人。其論文也亦然,曰:“近代文章之病,全在摹仿,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極詣。”(《日知錄》十九)又曰:“君詩之病在于有杜,君文之病在于有韓歐。有此蹊徑于胸中,便終身不脫‘依傍’二字。”(《亭林文集·與人書十七》)觀此知摹仿依傍,炎武所最惡也。
二曰博證。《四庫全書》“日知錄提要”云:“炎武學有本原,博贍而能貫通。每一事必詳其始末,參以證佐,而后筆之于書,故引據浩繁,而牴牾者少。”此語最能傳炎武治學法門。全祖望云:“凡先生之游,載書自隨。所至厄塞,即呼老兵退卒詢其曲折,或與平日所聞不合,即發書而對勘之。”(《鮚埼亭集·亭林先生神道表》)蓋炎武研學之要訣在是,論一事必舉證,尤不以孤證自足,必取之甚博,證備然后自表其所信。其自述治音韻之學也,曰:“……列本證,旁證二條。本證者,詩自相證也。旁證者,采之他書也。二者俱無,則宛轉以審其音,參伍以諧其韻。……”(《音論》)此所用者,皆近世科學的研究法。乾嘉以還,學者固所共習,在當時則固炎武所自創也。
三曰致用。炎武之言曰:“孔子刪述六經,即伊尹、太公救民水火之心,故曰:‘載諸空言,不如見諸行事。’……愚不揣,有見于此,凡文之不關于六經之指、當時之務者,一切不為。”(《亭林文集·與人書三》)彼誠能踐其言。其終身所撰著,蓋不越此范圍。其所謂“用”者,果真為有用與否,此屬別問題。要之,其標“實用主義”以為鵠,務使學問與社會之關系增加密度,此實對于晚明之帖括派、清談派施一大針砭。清代儒者以樸學自命以示別于文人,實炎武啟之。最近數十年以經術而影響于政體,亦遠紹炎武之精神也。
五
汪中嘗擬為《國朝六儒頌》,其人則昆山顧炎武、德清胡渭、宣城梅文鼎、太原閻若璩、元和惠棟、休寧戴震也。其言曰:
“古學之興也,顧氏始開其端。河洛矯誣,至胡氏而絀。中西推步,至梅氏而精。力攻古文者,閻氏也。專言漢儒《易》者,惠氏也。凡此皆千余年不傳之絕學,及戴氏出而集其成焉。”(凌廷堪《校禮堂集》“汪容甫墓志銘”)
其所推挹蓋甚當,六君者洵清儒之魁也。然語于思想界影響之巨,則吾于顧、戴之外,獨推閻、胡。
閻若璩之所以偉大,在其《尚書古文疏證》也。胡渭之所以偉大,在其《易圖明辨》也。汪中則既言之矣。夫此兩書所研究者,皆不過局部問題,曷為能影響于思想界之全部?且其書又不免漏略蕪雜,為后人所糾者不少。——阮元輯《學海堂經解》,兩書皆擯不錄。——曷為推尊之如是其至?吾固有說。
《尚書古文疏證》,專辨東晉晚出之《古文尚書》十六篇及同時出現之孔安國《尚書傳》皆為偽書也。此書之偽,自宋朱熹、元吳澄以來,既有疑之者;顧雖積疑,然有所憚而莫敢斷;自若璩此書出而讞乃定。夫辨十數篇之偽書,則何關輕重?殊不知此偽書者,千余年來,舉國學子人人習之,七八歲便都上口,心目中恒視為神圣不可侵犯;歷代帝王,經筵日講,臨軒發策,咸所依據尊尚。毅然悍然辭而辟之,非天下之大勇,固不能矣。自漢武帝表章六藝、罷黜百家以來,國人之對于六經,只許征引,只許解釋,不許批評研究,韓愈所謂“曾經圣人手,議論安敢到?”若對于經文之一字一句稍涉擬議,便自覺陷于“非圣無法”,蹙然不自安于其良心,非特畏法網、憚清議而已。凡事物之含有宗教性者,例不許作為學問上研究之問題。一作為問題,其神圣之地位固已搖動矣!今不唯成為問題而已,而研究之結果,乃知疇昔所共奉為神圣者,其中一部分實糞土也,則人心之受剌激起驚愕而生變化,宜何如者?蓋自茲以往,而一切經文,皆可以成為研究之問題矣。再進一步,而一切經義,皆可以成為研究之問題矣。以舊學家眼光觀之,直可指為人心世道之憂。——當時毛奇齡著《古文尚書冤詞》以難閻,自比于抑洪水驅猛獸。光緒間有洪良品者,猶著書數十萬言,欲翻閻案,意亦同此。——以吾儕今日之眼光觀之,則誠思想界之一大解放。后此今古文經對待研究,成為問題;六經諸子對待研究,成為問題;中國經典與外國宗教哲學諸書對待研究,成為問題;其最初之動機,實發于此。
胡渭之《易圖明辨》,大旨辨宋以來所謂《河圖》《洛書》者,傳自邵雍。雍受諸李之才,之才受諸道士陳摶,非羲、文、周、孔所有,與《易》義無關。此似更屬一局部之小問題,吾輩何故認為與閻書有同等之價值耶?須知所謂“無極”“太極”,所謂《河圖》《洛書》,實組織“宋學”之主要根核。宋儒言理,言氣,言數,言命,言心,言性,無不從此衍出。周敦頤自謂“得不傳之學于遺經”,程朱輩祖述之,謂為道統所攸寄,于是占領思想界五六百年,其權威幾與經典相埒。渭之此書,以《易》還諸羲、文、周、孔,以《圖》還諸陳、邵,并不為過情之抨擊,而宋學已受“致命傷”。自此,學者乃知宋學自宋學,孔學自孔學,離之雙美,合之兩傷(此胡氏自序中語)。自此,學者乃知欲求孔子所謂真理,舍宋人所用方法外,尚別有其途。不寧唯是,我國人好以“陰陽五行”說經說理,不自宋始,蓋漢以來已然。一切惑世誣民汨靈窒智之邪說邪術,皆緣附而起。胡氏此書,乃將此等異說之來歷,和盤托出,使其不復能依附經訓以自重,此實思想之一大革命也。
歐洲19世紀中葉,英人達爾文之《種源論》,法人雷能之《耶穌基督傳》,先后兩年出版,而全歐思想界為之大揺,基督教所受影響尤劇。夫達爾文自發表其生物學上之見解,于教宗何與?然而被其影響者,教義之立腳點破也。雷能之傳,極推挹基督,然反損其信仰者,基督從來不成為學問上之問題,自此遂成為問題也。明乎此間消息,則閻、胡兩君之書,在中國學術史上之價值,可以推見矣。
若論清學界最初之革命者,尚有毛奇齡其人,其所著《河圖原舛篇》《太極圖說遺議》等,皆在胡渭前;后此清儒所治諸學,彼亦多引其緒。但其言古音則詆顧炎武,言《尚書》則詆閻若璩,故漢學家祧之不宗焉。全祖望為《毛西河別傳》,謂“其所著書,有造為典故以欺人者,有造為師承以示人有本者,有前人之誤已經辨正、尚襲其誤而不知者,有信口臆說者,有不考古而妄言者,有前人之言本有出而妄斥為無稽者,有改古書以就己者”。祖望于此諸項,每項舉一條為例,更著有《蕭山毛氏糾繆》十卷。平心論之,毛氏在啟蒙期,不失為一沖鋒陷陣之猛將,但于“學者的道德”缺焉,后儒不宗之,宜耳。
同時有姚際恒者,其懷疑精神極熾烈,疑《古文尚書》,疑《周禮》,疑《詩序》,乃至疑《孝經》,疑《易傳》十翼。其所著“諸經通論”未之見,但其《古今偽書考》,列舉經史子部疑偽之書共數十種,中固多精鑿之論也。
六
吾于清初大師,最尊顧、黃、王、顏,皆明學反動所產也。顧為正統派所自出,前既論列,今當繼述三子者。
余姚黃宗羲,少受學于劉宗周,純然明學也。中年以后,方向一變,其言曰:“明人講學,襲語錄糟粕,不以六經為根柢,束書而從事于游談,更滋流弊,故學者必先窮經。然拘執經術,不適于用,欲免迂儒,必兼讀史。”(《清史·黃宗羲傳》)又曰:“讀書不多,無以證理之變化。多而不求于心,則為俗學。”(全祖望《鮚埼亭集·黃梨洲先生神道碑》)大抵清代經學之祖推炎武,其史學之祖當推宗羲。所著《明儒學案》,中國之有“學術史”,自此始也。又好治天算,著書八神。全祖望謂“梅文鼎本《周髀》言天文,世驚為不傳之秘,而不知宗羲實開之”。其《律呂新義》開樂律研究之緒。其《易學象數論》,與胡渭《易圖明辨》互相發明。其《授書隨筆》,則答閻若璩問也。故閻、胡之學,皆受宗義影響。其他學亦稱是。
清初之儒,皆講“致用”,所謂“經世之務”是也。宗羲以史學為根柢,故言之尤辯。其最有影響于近代思想者,則《明夷待訪錄》也,其言曰:
“后之為君者,以天下之利盡歸于己,天下之害盡歸于人。……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公。……視天下為莫大之產業,……凡天下之無地而得安寧者,為有君也。……天下之人,怨惡其君,視之為寇讎,名之為獨夫,固其所也。而小儒規規焉以君臣之義無所逃于天地之間,至桀紂之暴猶謂不當誅。……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窺伺。”(《原君》)
又曰:
“后之人主,既得天下,唯恐其子孫之不能保有也,思患于未然而為之法。然則其所謂法者,一家之法,而非天下之法也。……夫非法之法,前王不勝其利欲之私以創之,后王或不勝其利欲之私以壞之,壞之者固足以害天下,其創之者亦未始非害天下也。……論者謂有治人無治法,吾謂有治法而后有治人。”(《原法》)
此等論調,由今日觀之,固甚普通甚膚淺,然在二百六七十年前,則真極大膽之創論也。故顧炎武見之而嘆,謂“三代之治可復”。而后此梁啟超、譚嗣同輩倡民權共和之說,則將其書節鈔印數萬本,秘密散布,于晚清思想之驟變,極有力焉。
清代史學極盛于浙,鄞縣萬斯同最稱首出。斯同則宗羲弟子也。唐以后之史,皆官家設局分修,斯同最非之,謂:“官修之史,倉猝成于眾人,猶招市人與謀室中之事。”(錢大昕《潛研堂集·萬季野先生傳》)以獨力成《明史稿》,論者謂遷、固以后一人而已。其后斯同同縣有全祖望,亦私淑宗羲,言“文獻學”者宗焉。會稽有章學誠,著《文史通義》,學識在劉知幾、鄭樵上。
衡陽王夫之,生于南荒,學無所師承,且國變后遁跡深山,與一時士夫不相接,故當時無稱之者。然亦因是戛戛獨有所造,其攻王學甚力,嘗曰:“‘侮圣人之言’,小人之大惡也。……姚江之學,橫拈圣言之近似者,摘一句一字以為要妙,竄入其禪宗,尤為無忌憚之至。”(《俟解》)又曰:“數傳之后,愈徇跡而忘其真,或以鉤考文句,分支配擬為窮經之能,僅資場屋射覆之用,其偏者以臆測度,趨入荒杳。”(《中庸補傳衍》)遺書中此類之論甚多,皆感于明學之極敝而生反動,欲挽明以返諸宋,而于張載之《正蒙》,特推尚焉。其治學方法,已漸開科學研究的精神,嘗曰:
“天下之物理無窮,已精而又有其精者,隨時以變,而皆不失于正。但信諸己而即執之,云何得當?況其所為信諸己者,又或因習氣,或守一先生之言,而漸漬以為己心乎!”(《俟解》)
夫之著書極多,同治間金陵刻本二百八十八卷,猶未逮其半。皆不落“習氣”,不“守一先生之言”。其《讀通鑒論》《宋論》,往往有新解,為近代學子所喜誦習。尤能為深沉之思以伏撢繹名理,其《張子正蒙注》《老子衍》《莊子解》,皆覃精之作,蓋欲自創一派哲學而未成也。其言“天理即在人欲之中,無人欲則天理亦無從發現”(《正蒙注》),可謂發宋元以來所未發。后此戴震學說,實由茲衍出。故劉獻廷極推服之,謂:“天地元氣,圣賢學脈,僅此一線。”(《廣陽雜記》二)其鄉后學譚嗣同之思想,受其影響最多,嘗曰:“五百年來學者,真通天人之故者,船山一人而已。”(《仁學》卷上)尤可注意者,《遺書》目錄中,有《相宗絡索》及《三藏法師八識規矩論贊》二書(未刻)。在彼時以儒者而知治“唯識宗”,可不謂豪杰之士耶!
七
顧、黃、王、顏,同一“王學”之反動也,而其反動所趨之方向各不同。黃氏始終不非王學,但是正其末流之空疏而已。顧、王兩氏黜明存宋,而顧尊考證,王好名理。若顏氏者,則明目張膽以排程、朱、陸、王,而亦菲薄傳注考證之學,故所謂“宋學”“漢學”者,兩皆吐棄,在諸儒中尤為挺拔,而其學卒不顯于清世。
博野顏元,生于窮鄉,育于異姓,飽更憂患,堅苦卓絕。其學有類羅馬之“斯多噶派”。其對于舊思想之解放,最為徹底,嘗曰:
“立言但論是非,不論異同。是,則一二人之見不可易也。非,則雖千萬人所同,不隨聲也;豈惟千萬人,雖百千年同迷之局,我輩亦當以先覺覺后覺,竟不必附和雷同也。”(鐘□著《顏習齋言行錄·學問篇》)
其尊重自己良心,確乎不可拔也如此。其對于宋學,為絕無閃縮之正面攻擊,其言曰:
“予昔尚有將就程朱,附之圣門支派之意。自一南游,見人人禪子,家家虛文,直與孔門對敵,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乃定以為孔孟與程朱判然兩途,不愿作道統中鄉愿矣。”(李塨著《顏習齋先生年譜》卷下)
然則元之學之所以異于宋儒者何在耶?其最要之旨曰;“習行于身者多,勞枯于心者少。”(《年譜》卷下)彼引申其義曰:“人之歲月精神有限,誦說中度一日,便習行中錯一日,紙墨上多一分,便身世上少一分。”(《存學編》論講學)又曰:“宋儒如得一路程本,觀一處又觀一處,自喜為通天下路程,人亦以曉路稱之,其實一步未行,一處未到。”(《年譜》卷下)又曰:“諸儒之論,在身乎?在世乎?徒紙筆耳。則言之悖于孔孟者墜也,言之不悖于孔孟者亦墜也。”(《習齋記余·未墜集序》)又曰:“譬之于醫,有妄人者,止務覽醫書千百卷,熟讀詳說,以為予國手矣,視診脈制藥針灸為粗不足學。書日博,識日精,一人倡之,舉世效之,岐、黃盈天下,而天下之人病相枕、死相接也”。(《存學編·學辯一》)又曰:“為愛靜空談之學久,必至厭事。厭事必至廢事,遇事即茫然,故誤人才敗天下事者宋學也。”(《年譜》卷下)又曰:“書本上見,心頭上思,可無所不及,而最易自欺欺世。不特無能,其實一無知也。”(《言行錄》卷下)其論學宗旨大率類此。
由此觀之,元不獨不認宋學為學,并不認漢學為學,明矣。元之意,蓋謂學問絕不能向書本上或講堂上求之,惟當于社會日常行事中求之。故其言曰:“人之認讀者為學者,固非孔子之學;以讀書之學解書,并非孔子之書。”(《言行錄》卷下)又曰:“后儒將博學改為博讀博著。”(《年譜》卷下)其所揭橥以為學者,曰《周禮》大司徒之“鄉三物”。——一,六德,知、仁、圣、義、忠、和;二,六行,孝、友、睦、姻、任、恤;三,六藝,禮、樂、射、御、書、數;而其所實行者尤在六藝。故躬耕、習醫、學技擊、學兵法、習禮、習樂,其教門人必使之各執一藝。“勞作神圣”之義,元之所最信仰也。其言曰:“養身莫善于習動,夙興夜寐,振起精神,尋事去做。”(《言行錄》卷上)曰:“生存一日當為生民辦事一日。”(《年譜》卷下)質而言之,為做事故求學問,做事即是學問,舍做事外別無學問,此元之根本主義也。以實學代虛學,以動學代靜學,以活學代死學,與最近教育新思潮最相合。但其所謂實、所謂動、所謂活者,究竟能免于虛靜與死否耶?此則時代為之,未可以今日社會情狀繩古人矣。
元弟子最著者,曰李塨,曰王源,皆能實踐其教。然元道太刻苦,類墨氏,傳者卒稀,非久遂中絕。
八
我國科學最昌明者,惟天文算法,至清而尤盛。凡治經學者多兼通之。其開山之祖,則宣城梅文鼎也。杭世駿謂:“自明萬歷中利瑪竇入中國,制器作圖頗精密,……學者張皇過甚,無暇深考中算源流,輒以世傳淺術,謂古《九章》盡此,于是薄古法為不足觀;而或者株守舊聞,遽斥西人為異學。兩家遂成隔閡。鼎集其書而為之說,稍變從我法,若三角比例等,原非中法可該,特為表出;古法方程,亦非西法所有,則專著論以明古人精意。”(杭世駿《道古堂集·梅定九征君傳》)文鼎著書八十余種,其精神大率類是,知學問無國界,故無主奴之見。其所創獲甚多,自言:“吾為此學,皆歷最艱苦之后而后得簡易。……惟求此理大顯,絕學不致無傳,則死且不憾。”(同上)蓋粹然學者態度也。
清代地理學亦極盛。然乾嘉以后,率偏于考古,且其發明多屬于局部的。以云體大思精,至今蓋尚無出無錫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上者。魏禧評之曰:“《職方》《廣輿》諸書,襲訛踵謬,名實乖錯,悉據正史考訂折衷之。此數千百年所絕無僅有之書也。……貫穿諸史,出以己所獨見,其深思遠識,在語言文字之外。”(魏禧《叔子集·讀史方輿紀要敘》)祖禹為此書,年二十九始屬稿,五十乃成,無一日中輟,自言:“舟車所經,必覽城郭,按山川,稽里道,問關津;以及商旅之子,征戍之夫,或與從容談論,考核異同。”(《讀史方輿紀要》自敘)蓋純然現代科學精神也。
清初有一大學者而其學無傳于后者,曰大興劉獻廷。王源表其墓曰:“脫身遍歷九州,覽其山川形勢,訪遺佚,交其豪杰,觀其土俗,博采軼事,以益廣其聞見,而質證其所學。……討論天地陰陽之變、霸王大略、兵法、文章、典制、方域要害,……于禮樂、象緯、醫藥、書數、法律、農桑、火攻器制,旁通博考,浩浩無涯矣。”(王源《居業堂集·劉處士墓表》)而全祖望述其遺著有《新韻譜》者,最為精奇。全氏曰:
繼莊(獻廷字)“自謂于聲音之道,別有所窺,足窮造化之奧,百世而不惑。嘗作《新韻譜》,其悟自華嚴字母入,而參以天竺陀羅尼、泰西臘頂話、小西天梵書,暨天方、蒙古、女直等音,又證之以遼人林益長之說,而益自信。同時吳修齡自謂蒼頡以后第一人。繼莊則曰,是其于天竺以下書皆未得通,而但略見華嚴之旨者也。繼莊之法,先立鼻音二,以為韻本,有開有合,各轉陰陽上去入之五音,——陰陽即上下二平,——共十聲,而不歷喉腭舌齒唇之七位,故有橫轉無直送,則等韻重疊之失去矣。次定喉音四,為諸韻之宗,而后知泰西臘頂話,女直國書,梵音,尚有未精者;以四者為正喉音,而從此得半音、轉音、伏音、送音、變喉音。又以二鼻音分配之,一為東北韻宗。一為西南韻宗。八韻立而四海之音可齊。于是以喉音互相合,凡得音十七;喉音與鼻音互相合,凡得音十;又以有余不盡者三合之,凡得音五;共計三十音為韻父。而韻歷二十二位為韻母,橫轉各有五子,而萬有不齊之聲攝于此矣。”“又欲譜四方土音,以窮宇宙元音之變,乃取《新韻譜》為主,而以四方土音填之,逢人便可印正。”(全祖望《鮚埼亭集·劉繼莊傳》)
蓋自唐釋守溫始謀為中國創立新字母,直至民國七年教育部頒行注音字母,垂閱千年,而斯業乃成。而中間最能覃思而具其條理者,則獻廷也,使其書而傳于后,則此問題或早已解決,而近三十年來學者,或可省許多研究之精力。然猶幸而有全氏傳其厓略,以資近代學者之取材,今注音字母,釆其成法不少,則固受賜多矣。全氏又述獻廷關于地理、關于史學、關丁宗法之意見,而總論之曰:“凡繼莊所撰著,其運量皆非一人一時所能成,故雖言之甚殷,而難于畢業。”斯實然也。然學問之道,固未有成之于一人一時者,在后人能否善襲遺產以光大之而已。彼獻廷之《新韻譜》,豈非閱三百年而竟成也哉?獻廷嘗言曰:“人茍不能斡旋氣運,利濟天下,徒以其知能為一身家之謀,則不能謂之人。”(王源《墓表》引)其學問大本可概見,惜乎當時莫能傳其緒也。
獻廷書今存者惟一《廣陽雜記》,實涉筆漫錄之作,殆不足以見獻廷。
同時有太原傅山者,以任俠聞于鼎革之交,國變后馮銓、魏象樞嘗強薦之,幾以身殉,遂易服為道士。有問學者,則告之曰:“老夫學莊、列者也,于此間諸仁義事,實羞道之。”(全祖望《鮚埼亭集·傳青主事略》)然史家謂“其學大河以北莫能及者”。(吳翔鳳《人史》)
九
綜上所述,可知啟蒙期之思想界,極復雜而極絢爛。其所以致此之原因有四:
第一,承明學極空疏之后,人心厭倦,相率返于沈實。
第二,經大亂后,社會比較的安寧,故人得有余裕以自厲于學。
第三,異族入主中夏,有志節者恥立乎其朝,故刊落聲華,專集精力以治樸學。
第四,舊學派權威既墜,新學派系統未成,無“定于一尊”之弊,故自由之研究精神特盛。
其研究精神,因環境之沖動,所趨之方向亦有四:
第一,因矯晚明不學之弊,乃讀古書,愈讀而愈覺求真解之不易,則先求諸訓詁名物典章制度等等,于是考證一派出。
第二,當時諸大師,皆遺老也。其于宗社之變,類含隱痛,志圖匡復,故好研究古今史跡成敗,地理阨塞,以及其他經世之務。
第三,自明之末葉,利瑪竇等輸入當時所謂西學者于中國,而學問研究方法上,生一種外來的變化。其初惟治天算者宗之,后則漸應用于他學。
第四,學風既由空返實,于是有從書上求實者,有從事上求實者。南人明敏多條理,故向著作方面發展。北人樸愨堅卓,故向力行方面發展。
此啟蒙期思想發展途徑之大概也。
然則第二期之全盛時代,獨所謂正統派者(考證學)充量發達,余派則不盛,或全然中絕。其故何耶?以吾所思,原因亦有四:
一、顏、李之力行派,陳義甚高,然未免如莊子評墨子所云:“其道大觳”,恐“天下不堪”。(《天下篇》)此等苦行,惟有宗教的信仰者能踐之,然已不能責望之于人。顏元之教,既絕無“來生的”“他界的”觀念,在此現實界而惟恃極單純極嚴冷的道德義務觀念,教人犧牲一切享樂,本不能成為天下之達道。元之學所以一時尚能光大者,因其弟子直接受彼之人格的感化。一再轉后,感化力遞減,其漸歸衰滅,乃自然之理。況其所謂實用之“藝”,因社會變遷,非皆能周于用,而彼所最重者在“禮”。所謂“禮”者,二千年前一種形式,萬非今日所能一一實踐。既不能,則實者乃反為虛矣。此與當時求實之思潮,亦不相吻合,其不能成為風氣也固宜。
二、吾嘗言當時“經世學派”之昌,由于諸大師之志存匡復。諸大師始終不為清廷所用,固已大受猜忌。其后文字獄頻興,學者漸惴惴不自保,凡學術之觸時諱者,不敢相講習。然英拔之士,其聰明才力,終不能無所用也。詮釋故訓,究索名物,真所謂“于世無患、與人無爭”,學者可以自藏焉。又所謂經世之務者,固當與時消息,過時焉則不適且。治此學者既未能立見推行,則藏諸名山,終不免成為一種空論。等是空論,則浮薄之士,何嘗不可剿說以自附?附者眾則亂真而見厭矣,故乾嘉以降,此派衰熄,即治史學地理學者,亦全趨于考證方面,無復以議論行之矣。
三、凡欲一種學術之發達,其第一要件,在先有精良之研究法。清代考證學,顧、閻、胡、惠、戴諸師,實辟出一新途徑,俾人人共循。賢者識大,不賢識小,皆可勉焉。中國積數千年文明,其古籍實有研究之大價值,如金之蘊于礦者至豐也。而又非研究之后,加以整理,則不能享其用,如在礦之金,非開采磨治焉不得也。故研究法一開,學者既感其有味,又感其必要,遂靡然向風焉。愈析而愈密,愈浚而愈深。蓋此學派在當時饒有開拓之余地,凡加入派中者,茍能忠實從事,不拘大小,而總可以有所成,所以能拔異于諸派而獨光大也。
四、清學之研究法,既近于“科學的”,則其趨向似宜向科學方面發展。今專用之于考古,除算學天文外,一切自然科學皆不發達,何也?凡一學術之興,一面須有相當之歷史,一面又乘特殊之機運。我國數千年學術,皆集中社會方面,于自然界方面素不措意,此無庸為諱也。而當時又無特別動機,使學者精力轉一方向。且當考證新學派初興,可開拓之殖民地太多,才智之士正趨焉,自不能分力于他途。天算者,經史中所固有也,故能以附庸之資格連帶發達,而他無聞焉。其實歐洲之科學,亦直至近代而始昌明,在彼之“文藝復興”時,其學風亦偏于考古。蓋學術進化必經之級,應如是矣。
右述啟蒙期竟,次及全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