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冷的風漸漸大了,密集的烏云慢慢從北邊往南邊壓過來了,遠邊的黑色海潮一次又一次撲擊著港口的石柱,像是進擊的黑色巨人。跟了陳坤這么多年,阿武當然明白坤哥的心思,這是以杜老板之名試探阿盛的衷心,手段隱蔽又高超。
陳坤笑著說:“阿盛啊,抽個時間回來一趟吧,兄弟們長時間不聚了,回來一起坐坐!”
阿盛也笑著說:“坤哥,您讓我回去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情嘛?我已經讓武弟回去了,最近陳星又接了蘇聯的單子,忙完這陣子我就回去!”
陳坤又試探地說:“旺角東的買賣紅紅火火,兄弟們餓不到肚子多虧了你的經營啊,以后你可要把旺角東的生意打理好,別給我帶垮了!”
阿盛也是個聰明人,自然也明白陳坤的意思,又大大咧咧地說:“開什么玩笑啊坤哥,您這不是打小弟的臉嘛,陳星還是那個陳星,陳星的各項業務還要聽大哥的安排。”
就在陳坤和阿盛寒暄的時候,跪著的老漢再也撐不住肥碩的身軀,像個泥鰍一樣翻倒了,他扶了扶鼻子上沾滿泥的金邊細框眼睛,慢慢蠕動到男人的腳下,懇切地央求:“陳老板,我求求你,放過我,放過我……”
“唉,龍哥,比起幾年前你可真是越來越不中用了,都是混道上的,挨了兩棍子就直不起腰了么?”陳坤緩緩地從搖椅上坐起身來,撇了一眼沙地上的那坨臃腫的他曾經發誓效忠的老頭,現在看來覺得無比惡心。
杜龍依舊跪著,神色慌張:“阿坤啊,這么多年我一直把你當做自己的兒子撫養你,你看在這些年的份上,您繞我吧,我已經老了,以后絕不會在出現在你眼前,不,只要您放過我,我立刻從香港消失,手底下的粉檔和賭檔都歸您。”
“‘云生’的那點破家當還用得著禪讓么?你經營南區這么多年的虧損已經把你逼得窮途末路了,你原本想靠著那所剩不多的幾粒米加上我對你的信任跟我賭一局,若是贏了你大可重新坐上南區老大的位置,若是輸了,你借著我對你僅剩的微薄的恩情容我放過你!想起來真是搞笑,我記得您暗通款曲的時候可沒這么卑微啊!”陳坤捋了捋自己引以為豪的背頭,頤指氣使。
“阿坤,你……你怎么會知道?為了給手底下的兄弟們掙口飯吃,我,我這也是沒辦法啊!阿坤,是那群條子,都是那群條子逼我做的!”杜老板聽著自己的計劃被和盤托出,血紅的眼睛里泛出了前所未有的驚恐,他死死地捏住著地上的草皮,頭上的汗夾著淚滴在手背上,看上去像是一條上了年紀無家可歸的流浪狗。
“你老了不中用了,卻還天真地想坐著那個位子,為了給兄弟們掙口飯吃?別搞笑了,你把我們最大的交易點捅給警方,上交販毒的證據把我送上絞刑架,你這么做會有多少兄弟跟著你遭殃?為了自己揚名立萬,讓兄弟們給你當墊腳石,真是一箭雙雕的好計謀!”陳坤笑著說,“可惜你算錯了一件事,不是所有的警察都是好警察,也不是所有的警察都想著抓大毒梟做好事,他們抓個人賞個幾萬塊,加上一個月幾千塊的薪水,誰會去真心拼命呢?這點微薄的資金我陳坤完全可以承包,每年在扔給英國佬幾百萬賄賂,他們犯不著為了抓我一個壞人甘愿做個窮人!哼哼,即便有些耿直的家伙不怕窮也不怕死,但他總會有家人吧……”
杜老板呆呆地看著眼前的男人,漆黑的云頂在他的頭上,燈火搖曳照亮了他面無表情的臉,仿佛屹立在遠山之巔。看著曾經自己麾下的那個唯唯諾諾的馬仔如今已經變成了一個叱咤一方的黑社會頭子,仿若見到當年的自己,陳坤的翅膀是真的硬了。
“我知道錯了,阿坤,啊不,坤哥,我求求您放過我,您放過我吧!您看在我扶持你這么多年的份上饒了我這一次吧,我的母親和女兒還等著我照顧,不會再做這害人的勾當了。”杜老板的聲音帶著哭腔,他不停地向前蠕動想要抱住陳坤的腿,冷風卷著地上的沙子噼里啪啦地打在他的身上。
陳坤突然一愣,跋扈的神色緩緩平靜下來,他摘下了手腕上名貴的百達翡麗,默默地摸了摸上面光滑的石英砂,而后又抬頭望向天邊低沉的海岸發出悠悠地嘆息,像是決心殺伐后的虔誠的懺悔。
杜老板覺得渾身冰冷,他最后的防線也崩潰了,上氣不接下氣,艱難地呼吸著。就在杜老板以為他這是“乃伊組特”前悲憫地感嘆時,突然聽到了陳坤陌生的聲音:“阿武,拿上一提箱子,讓杜老板滾吧,不要讓我在香港再看到他!”
聲音不再那么冷酷,仿佛是那個幾年前跟在他身后的那個能打的小子,受寵若驚的杜老板慌忙地從泥里爬了起來,一個勁地倒頭表示感激,而后慌忙抱著那個皮箱一瘸一拐地溜出了院子。
“坤哥,這么多年,他可一直想著把我們陳星幫置于死地啊,我們就這么放過他?”阿武看著汽車遠去的背影,很是不解。
短暫的沉默后,陳坤問了另一個問題:“阿武,你說,走私貨販白粉是在做壞事對吧?”
“販毒是不是壞事我說不準,可我知道能掙錢,不會餓著肚子,不會挨打,不會被人收保護費,窩囊地去跪在地上求別人施舍點剩飯吃。”阿武撓了撓頭笑著說,“如今在香港這地方各個幫派不都在搶這門生意嘛!”
陳坤一愣,阿武說的那種日子正是他們初來乍到南區的時候,這讓他突然想到了一個故事,走投無路,無親無故,饑寒交迫,最后凍死在街頭,那個故事的名字就叫《賣火柴的小女孩》。他慢慢閉上了眼睛,那些事情仿佛發生在昨天一樣,可如今的街頭巷尾這樣的人這樣的事還在不停地上演。
他笑了笑說:“真慶幸你還有個清醒的頭腦,活在這個病態的社會下,我不去做,陳星底下的幾百號兄弟會餓肚子,我們不做,這個位子也會有別人去做。為了活著,我們要混在燈光照不到的角落,還得在必要的時候去跪舔英國佬的腳面,確實他媽的窩囊啊!”
阿武若有所思,想了想又說:“可是把杜龍那個老家伙放走,不等于放虎歸山么?我怕會萌生出不必要的麻煩。”
“確實是放虎歸山,那個老家伙混跡社會這么多年,十年前我,你,還有阿盛剛入伙的時候,他就是旺角東首屈一指的人物了。其實,剛剛他那些做作的演技我早就看破了。你信不信,我把他放走后他一準換了另一副嘴臉,嘲笑我這個年輕人心軟,的確,心軟的人都辦不成大事。”陳坤胸有成竹地說,“在這個地方,好人與壞人,窮人與富人就像一根繃緊的弦,在利益的驅動下達到了平衡,每個人才能吃上飯,可是這根弦繃得很緊,每個人都虎視眈眈地盯著別人碗里的吃的,若是看不好自己的飯碗,就會被杜龍這樣的家伙咬得連渣都不剩,社會就像是斗獸棋一樣,不是你吃別人,就是別人吃你!”
十年前,他帶著兄弟們一路摸爬滾打成立了“陳星”進出口貿易公司,所謂的進出口貿易不過是幌子,他們暗中靠一些走私活動謀利。憑著陳坤的手段,公司在數年的發展中名聲大噪,引來了不少勢力虎視眈眈,“云生”社團的老板杜龍盯住了這塊肥肉,借著大量資金不斷對“陳星”收買賄賂,陳坤扛不住杜龍的壓力,不得已成為“云生”的附庸,開始背被引誘著做起了白粉生意。
“那您還放他走?”
“我是個生意人吶,又不是劊子手!原本我也確實沒打算放過他,直到他把他老婆孩子搬出來扮做苦肉計的時候,我忽然想到了我小時候,聽說我老爹也是這么死的……”陳坤嘆了口氣,“不過你放心好了,他私吞了賄賂英國佬的錢,又把罪證捅給警方,自出賣陳星的那一刻起,他已經無法在香港立足了,破壞規矩的人,不再會有任何一個組織去接納這個叛徒,我放他走也只是想回報一下當初他對我們的恩情。”
“坤哥,我覺得你變了,你思考問題像個菩薩,越來越慈悲了!”阿武覺得不可思議。
“唉,多積點德保個平安吧,十個出來混的,有九個沒有好下場。我還有個老媽,小時候我們倆生活在九龍自己開著店做著小本買賣,她一個人把我從小拉扯到大,也沒再嫁,日子很苦,總是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的,可她總是喜歡搬出她那套刻板的原則教我不偷不搶做個好人。”陳坤淡淡地說,“這也是我為什么一直不想跟我老媽見面的原因,我老媽有我這樣無惡不作的兒子還真是慚愧呀!”
忽然間,一道閃電從濃黑的烏云中竄出,像是一顆奇形怪狀的樹栩衫,向著四面八方伸展,將漆黑的天割得支離破碎。雨終于落了下來,噼里啪啦地打在沙地上,打海面上像是浩瀚的蒼穹揮向大地的拳頭。
阿武靜靜地聽著,灰蒙蒙的眼睛中漸漸透出了年輕時的澄澈,曾幾何時,他們幾個離家逃學秉著少年的義氣隨著大哥出來闖蕩。沒有錢,沒有馬仔,沒有華麗的衣裝,也沒有性感的小胡子,他們穿著破舊的開衫,只知道在街頭追著人揮動拳頭,可即便再勇猛,白天見了血晚上都會做噩夢。這么多年,經歷了無數的打打殺殺,原本少年的熾熱早就變得麻木不堪了,直到陳坤再一次勾起了往事,他才慢慢想起了年少之時父母和老師教導他做個好人。
陳坤拍了拍阿武的腦袋,把他從回憶中敲醒:“聽著別走神!我老娘是從廣州來的鄉下人,沒什么文化,但是很漂亮,所以年輕的時候很吃得開。她一直覺得我是個正經商人來著,肯聽她的教導做事,賺了大錢,以后帶她過上好日子……可活在這樣一個時代,你見過哪個正經的有錢人呢?她怕是等到頭也等不來一天好日子啊。”
阿武長嘆一聲,自嘲地苦笑說:“坤哥,闖蕩了這么多年,我早就不知道親人是個什么滋味了!”
“學著點吧,小子,既然已經對不起社會了,那至少也要對得起自己的老媽!”陳坤神情堅毅。
一旁的小弟們都看呆了,群情振奮,仿佛剛剛聆聽了一堂深刻的演講。
陳坤伸了個懶腰:“哎,該活動活動了,晚上什么安排啊?”
“大哥,最近接了新單子,是個大買賣。我們調查了一下,雇主的身份是香港的首席按察司,背后的勢力好像是約翰遜家族。”
“英國人的買賣?”陳坤有些疑惑,按往常,自詡高貴的英國佬是不屑與他們這群下層出身的黑幫打交道的。
“是,我們調查過,約翰遜家族是英國的貴族,他們想要一個人,原本是想安排皇家警察秘密拘捕,不過好像條子那邊并不買他們的人情,于是這個活兒就落我們的手上了。”阿武猶豫了一下接著說,“姜sir那邊也來了消息,希望我們不要趟灘渾水。”
陳坤若有所思。
“獵物是個女孩,雇主要活的,今晚的安排,我們的接頭人通過獵人市場和他們交易,不會留下痕跡。”阿武從懷中取出一張6英寸的相片,隨著手指啪的一彈,照片緩緩舒展開,畫面上是個女孩的側影,她穿著濕透的淡藍色旗袍式校服坐在一家放映廳門前的石階上低頭系著鞋帶,濕漉漉的發絲貼在那張圓潤的臉蛋上,紫色的瞳孔中透著澄澈的波瀾,柔和的燈光中飄著細密的雨絲,一個男孩穿著同樣款式的校服彎著腰站在一旁,望著霓虹下的雨幕,手里打著一柄花傘。
“坤哥,這是客戶付的100萬美金定金,”阿武提過來一個銀質鋁合金箱子,打開后里整齊的羅列著一打打印著“本杰明·富蘭克林”頭像的百元美鈔,“事成以后,他們再付尾款,干完這一單足夠我們吃上半年了!”
“看樣子還是個學生啊,一個價值200萬美金的女孩,警察寧可得罪英國佬也不愿碰的人,哼哼,這件事里面藏著的秘密會很趣!”陳坤似乎聞到了鈔票的味道,約翰遜家族在整個香港的勢力首屈一指,卻不得已勾結黑社會動用這種手段,想來對方來頭也不小。
杜景升
“但獵物的背景我們還沒查清楚,我們猜測可能是跟約翰遜家族作對的政敵家的小姐,也可能是某個大企業主的千金,我們還在調查。雇主傳來的確切消息說今晚獵物將赴一場約會,位置在中環康樂廣場,怡和大廈50層的‘北極光陰’餐廳!”
“唉,蔣經理的地盤?原本我還打算晚上帶著老媽去蛇王芬吃粵菜呢,不過想來已經很久沒去蔣經理那里坐坐了,帶她嘗嘗西餐也挺好!”陳坤慢慢地撫摸著箱子里的美鈔,那絲滑的凹凸有致的紋路令人愛不忍釋,“今晚有的忙活啦!這事兒給我盯仔細了,讓兄弟們準備好,不要出什么差錯,要相信天底下永遠不會有免費的午餐!這兩百萬沒那么輕易拿到手的,不過既然接了,我們就沒有回頭路走可走,即便是趟渾水我們也不得不蹚啊,顧客是上帝嘛,約翰遜家族未來將是‘陳星’生意上的好伙伴,我們生意人若是連自己的大客戶都丟下,誰還會跟我們做生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