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采訪對象面前的時候，欣陽才終于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了。

她學的是金融，要完成嚴肅老師的作業，自然是要采訪金融行業的人。美國雖然有很多如雷貫耳的金融機構，可是她總不可能跑到華爾街去要求采訪，不是不想，可是華爾街誰會理她呢？她又不是CCTV或鳳凰衛視。

自己住的這個州府小城，到底有什么跟金融財務沾邊的機構可以采訪，她完全沒頭緒。施華麗讀的是會計，也并不曾選修嚴肅老師的“職業自我管理”這門課，無法跟欣陽一起討論線索。

房子里倒是有一大本破舊的黃頁扔在角落，是好心的房東放在那兒的。可是就算在國內，翻黃頁打電話去要求做學生作業采訪估計也會被扣掉100次吧，誰知道你是不是真學生？怎么會沒有學校開的介紹信？應付客戶老板還沒空，怎么有時間應付你這位毛頭學生？想找工作換個更有智商的理由好嗎？如果沒有熟人朋友事先打過招呼幫忙安排，這種陌生求約見的事情欣陽是不敢挑戰的，腦子里已經被這些拒絕代入得裝不下其他可能性。

但事實證明，黃頁是個好東西。

找到行業，按照首字母順序，欣陽從A開始打電話。拿著寫好了內容的紙條報上自己的學校、名字和目的。欣陽提前練了又練，把音調控制在既不過分勇敢冒昧也不至于怯懦低能的感覺上，見不到人也要把真誠和殷切寫在臉上，因為表情會流淌到聲音里。這是快樂且愛喝水的“職場溝通”老師上課教的。

大概是欣陽如假包換的外國人口音兼確實很像學生的語氣，打通了的電話都沒有直接被掛掉，不過拒絕也是如同預期中的一樣順暢，毫無意外地排隊到來。

從A被拒絕到B，欣陽深呼吸幾下，看看后面還有C到Z，感覺好了一些。被黃頁聯系人拒絕，總比被GPA分數拒絕要好。難道她有別的選擇嗎？沒有。

C開頭的有間銀行，這銀行欣陽當然認得，本城里欣陽去過的地方除了這家銀行似乎就沒有其他銀行的網點了，綠色的招牌，親民的名字，是本州妥妥的最大商業銀行。本州雖小，也夠一家商業銀行做生意了，在華爾街沒有招牌是無關緊要的。

欣陽交完學費之后有限的身家都在這銀行里，隨身揣著他家的銀行卡和支票本，在黃頁上看到不能不感到親切。

我認識名人可惜名人不認識我，想想自己的存款數字，欣陽心如明鏡，拿小儲戶的身份去套近乎毫無意義。黃頁上聯系人的職務寫著副總裁，欣陽還不知道美國金融機構里的副總裁更像個職稱，覺得這么重要的大人物把聯系方式印在黃頁上，未免過于親民了。

本州大銀行的副總裁自然是不可能有空讓自己采訪的，不過練練膽子也無妨。

電話只響了兩聲，有位親切的中年男士拿起了電話，連打電話的人是誰都不知道，就聲音溫暖地向欣陽問候了早上好。

欣陽的表述已經跟從A到B的聯系人練習得十分流利，正等著對方禮貌的拒絕，不料對方只考慮了兩秒鐘，說正好明天下午下班前有10分鐘，可以幫她把作業解決了。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黃頁如果不是個好東西，不可能每年被印一次。若非手上這本黃頁除了破舊還臟兮兮的，欣陽一定會狠狠地親它10秒。

放下電話，放下黃頁，欣陽飛奔到房間里找到自己的大箱子。打開箱子，她竟想起了飛機上的溫旭大叔，幸得他為自己運送了15公斤行李，否則自己眼下不會有這么多職業套裝可以應付各種計劃之外的作業。“大叔是個好人，謝謝他。”欣陽在心里默念了念這句話，感覺已經算是充分報答了溫旭大叔的恩情。

次日下午，欣陽穿一身米黃色套裝，走進本市唯一一棟超過10層的，而且建筑年份目測低于20年的大樓8樓。本州最大的商業銀行在州府竟沒有獨立的辦公樓，而是租用了這棟商業大樓的頂部幾層，真是持家有道。

副總裁先生頭發有點稀疏，身材保養良好，跟電話里一樣隨和，招呼欣陽在接待區的低矮圓沙發坐下。他的姓氏頗為難讀，難度遠遠超過了欣陽從小儲備的Smith、White 等有限的幾個，在電話里不知自己讀得是否準確，不過副總裁先生也沒有糾正過他。

他做了個手勢示意欣陽可以開始了。欣陽表達了自己的感謝，他簡約地笑笑表示不必客氣，又提醒欣陽他們只有10分鐘。

好吧，不必寒暄聊天氣聊學校，這也很好，欣陽略有點緊張地從文件袋里取出自己昨晚炮制的采訪提綱，整整20個問題，顯然會超過10分鐘，不過她沒有把握哪些問題能得到更好的回答作為素材，有備無患地寫了一堆。

副總裁先生看到欣陽手上的提綱，做了個挺不可思議的表情，干脆向欣陽把提綱要過去，拿在手上自己看自己答，省去了欣陽磕磕巴巴提問的時間。

他講了講自己每天典型的一天是怎么度過的，告訴欣陽商業銀行跟傳說中金融業的風云跌宕必須要劃清界限，因為他們的核心要求絕非冒險，而是必須管理風險。

這些說得雖然簡短但很好用，欣陽在筆記本上快快記下。至于他為什么能夠在行業里獲得成功？副總裁先生看到這個問題，微微揚了揚眉，表示并不覺得自己有多成功，但是能在這個行業生存20多年，大概是因為自己合規做得好吧。

副總裁先生的效率十分高，10分鐘里竟然把提綱中的20多個問題都簡短回答了，而且都像是思考過的而非敷衍。只要有這些簡短的提示，欣陽就可以在報告里展開發揮，她邊做筆記邊由衷地滿意。

雖然10分鐘已經到了，欣陽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個提綱中沒有的問題：“先生，您為什么愿意接受我這樣一個陌生學生的采訪？”

副總裁先生笑容舒展，說：“因為我也有個女兒，恐怕她以后也經常要做這種作業。”

欣陽跟著笑，副總裁先生拿出一張名片，遞給欣陽，說：“還因為，我沒怎么跟中國人打過交道。”

這應該是大實話，這個州府城市連唐人街都沒有，欣陽想買香菇和榨菜還要去30分鐘車程外的波士頓。

欣陽和副總裁先生都站了起來。副總裁先生彌補了一下開頭欠缺的寒暄，說：“很愉快的交談，很高興認識你。抱歉我只有10分鐘，今天是我和妻子的結婚25周年紀念日，我要早些回去跟她吃晚餐。”

”紀念日快樂，先生，非常非常感謝您。“欣陽覺得應該用上至少10個“非常”，不過副總裁先生聽了2個就表示很足夠，目送欣陽出了公司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