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晝長，欣陽回家的路上，日還沒全落，晚霞卻已經迫不及待地占據了天空，紅得妖嬈放肆，恣意縱橫，一派張揚，將太陽殘余的氣勢逼到了小小的一角。

連天空也這么耐不住寂寞，前面的剛走，后面來的就迫不及待地要頂上。欣陽悶悶地想，自己要是走的時間長了，時輝會像老師一樣傻傻地等自己嗎？

不想就罷了，細想之下，自己竟然沒有十足的把握。

她倒是開玩笑般地問過時輝，時輝說：“不就是兩年嗎？兩年沒問題！”

但他并沒有拍著胸口信誓旦旦說等到地老天荒也沒問題。

這很是個問題。

時輝連撒謊也不肯撒，是不是人品有余，情深不足？

欣陽不是貪婪之人，曉得彼此投入太不對等的愛情就像是下棋時一方全力拼殺而另一方隨便應付，棋局必定索然無味，不下也罷。

她不過是有些小貪心，想聽到一句溫暖的假話，讓她能在未來可以預見的孤寂里，每想到時就能笑得像老師身邊的那個女子一般得意。

不過數月，她早已忘記當初動念出國時的發愿——讓時輝娶自己變成“有出息”而不是“沒出息”的事情。如今竟顧念誰等誰多久，誰會不會負心這種以前不曾擔憂的庸常事務，真是一大退步，就算不是去美國而是坐飛船去了太空，也沒覺著增加了什么所謂“出息”。

欣陽搖搖頭，又抬頭看著已鋪滿天際的晚霞無奈地笑笑。

周末她還是去了Z市看時輝，那里畢竟有個小窩。而且，她莫名懷念著火車上的蓮子雪耳糖水。其實那糖水遠不如她家樓下糖水鋪的，里面除了一個去殼的雞蛋是貨真價實無法克扣，蓮子和雪耳都稀有且細碎得不堪打撈，每每讓欣陽撈得如同一個夾娃娃的娛樂活動，等全部撈干凈了，火車也差不多到站了。

時輝拍著籃球在宿舍院門口等欣陽，帶她去吃飯。他們像每次周末見面一樣，將平淡和熱烈的流程走完了一遍，又一起看了韓劇，安心地睡去。

半夜欣陽被空調冷醒，她支起身子，用遙控器調高溫度。

一時沒了睡意，她側身看著時輝俯于枕頭中的腦袋，黑暗中其實什么也看不清楚，她想象他如嬰兒一般熟睡的樣子，伸出手去想摸摸他的臉，卻又把手縮了回來，怕弄醒了他。

不料時輝睡得并不熟，一個翻身，抱住了欣陽，像講夢話似的謔笑著咕噥說：“怎么還不睡？”一邊說一邊就把嘴湊到她臉上。

欣陽沒有情緒地把時輝推開，坐了起來。

時輝樂意去見周公，顧不上猜欣陽的心思，轉個身又睡。

欣陽卻又從心里生出些忿忿不平，用力推了時輝幾下，推得他不得不轉過身來。

時輝拉扯著讓欣陽趕緊睡覺，推搡幾回，自己卻被欣陽推得肩膀后面塞著枕頭斜坐了起來。

時輝沒轍，只好強打起精神，一只胳膊搭在欣陽肩膀上，問：“大半夜的想起什么要開會？把你那小筆記本拿來吧，好做會議紀要。”

欣陽笑起來，伸手抓住自己肩頭上時輝的五個手指頭捏著，說：“輝輝，你是不是只愿意等我兩年？”

時輝沒好氣地說：“你還想讓我等多久？”

欣陽說：“我就是想聽你說，你愿意等我到?？菔癄€，等到山無棱、天地合......還不能與君絕?！?

時輝氣憤地說：“那不都成了兩具化石，我愿意摸，你也不愿意了吧？”

時輝抓過欣陽的手在自己肉肉的肚子上蹭，以提醒她這雖然沒有任何腹肌，但每個細胞都生機旺盛活力四射，不容白白浪費虛耗。

欣陽知道他說得很對，也不想再逼迫他。

“輝輝，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在一起的那一天嗎？”欣陽輕聲問。

欣陽的聲音在黑夜中細膩而空靈，讓時輝情緒飽滿心頭蠢動，說：“當然記得，那一天我表現得是不是很不好？”

“不是，你那天表現特別好?！毙狸柛鷷r輝說的顯然不是同一天，但他們都在各自的回憶里興致勃勃。

欣陽和時輝讀書的大學有些年頭了，校外有一片古城墻，據說是有上千年歷史的遺址，城墻邊的坡地上種著許多桃樹和梨樹，在春天里或絢爛或冷艷地開著花。

時輝在早操隊伍里宣告主權的前一個晚上，他約了欣陽去那里走走。

他們在月光下一片疏影暗香中慢慢地走，晚風吹過，欣陽抱住了自己的胳膊。

“你冷嗎？”時輝停下來問欣陽。

“不冷?！毙狸栍行┒?，知道似乎要發生些什么。

后來她跟時輝發誓說她不是故意穿那么少，她一向穿得單薄，以臃腫為至丑，即使到了北方讀書，也極厭惡厚厚的衣著。

暗夜里欣陽看不清時輝的表情，只覺得他凝視了自己一會兒，然后走上前來，用雙臂擁她入懷，說：“現在還冷嗎？”

欣陽把頭靠在那個溫暖的胸前，仿佛能聽見那里的一顆心和她的心一起在跳動。

夜色清冷，月光給白天嬌艷的花朵披上了一層霜色。又有一陣微風吹過，花瓣無聲地墜落，輕觸過欣陽的手。如果那一刻是世界末日，她相信自己也可以離開得了無遺憾。

“好啦好啦，怎么哭得像個傻孩子？”時輝摸摸欣陽窩在自己胸前的腦袋，又摸摸自己被淚水打濕的睡衣，干脆將一只手伸進睡衣里，像拿了一塊抹布一樣把欣陽濕淋淋的臉擦干，同時不許她再哭。

“明天約了老曾吃飯，你把眼睛哭腫了，他還以為我欺負你。“時輝吃吃笑，他不能明白欣陽為什么不定期地就會自己把自己感動成這樣。

雖然六年在別人看來平順和美，一無前任，二無小三，乃至于稍欠風霜，缺少波瀾。只有欣陽自己知道，在磕磕碰碰的愛情長跑實習里，有多少難熬的時刻要咬咬牙挺過去。

從2000多個日夜里的精選出來的纏綿回憶，要緊得如同雨傘的骨架，每次都能在傘布快垮下來的時候，再把傘布支撐上去，用小小的力量抵御雨、雪、風和毒辣的陽光。

欣陽把臉從時輝的胸前挪開，改為將后腦勺靠著時輝的肋骨。她深深吸了吸鼻子，鄭重地說：“時輝，如果不能嫁給你，我會遺憾終身。所以，你要好好地等我，你一定要好好地等我?！?

時輝沉默了片刻，翻個身，把欣陽的腦袋放在自己膝頭，俯頭看她在暗夜中閃著光的雙眸中，說：“欣陽，這些也是我想對你說的話。”

據說最好的愛情都如細水長流，無需驚心動魄，可這明明是世間最要拼勁全力的事情，怎么可能不殫精竭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