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文化鄉愁與政治鄉愁
又到春節,超過13億人次的國民返鄉過節,舉國大流動的景象蔚為壯觀,舉世矚目。經濟學家從中看到的是節期旅游消費之于GDP的經濟拉動效應;社會學家關注的是社會人口周期性流動所產生或隱含的種種社會動態效應;人類學和文化學者留意的是在此傳統節日期間不懼山高路遠、輾轉返鄉的人流中,回蕩升騰的縷縷親情、鄉愁,或者家國情懷。難道這就是所謂“還鄉不懼家鄉遠”嗎?
可是,究竟是什么使得如此家國情懷和文化鄉愁在這一刻顯得這般濃烈?僅僅是因為“他鄉沒有烈酒,沒有九月九”嗎?關于家和還鄉,以及親情鄉愁,倫理學學者如我者會有多種解釋,比如,血緣人倫、親緣團聚、故土鄉念、節期、禮儀、傳統等。我還會因此而想起自己的某些親身經歷,事實上,一些朋友乃至我的一些學生曾經告訴我甚至嚴厲地指正過我,說我自從二十多年前哈佛訪學歸來之后,思想便發生了變化,而且出國越多,變化越大,似乎總體上越來越趨于文化保守了。雖說感覺和印象不一定可靠,可終究其出有因,不可不察。至少,我得承認,我對家鄉、故土、國家、國土、國學等問題的意識的確是因為出國、遠離故土而變得漸漸強烈和清晰的,或可謂“去國方知故國愁”罷!
我的(但我相信絕不只是我一個人的)這種感受是否印證了所謂“距離產生美”的美學箴言?抑或,別離、遠離或者距離不僅會產生美,而且還能產生善?英國18世紀最偉大的哲學家休謨說過,人類的情感才是道德的真正來源,因而善首先是一種人類情感價值而非知識價值。鄉愁既然關乎家國,也就具有了一種倫理情愫甚至政治情懷,因此才會有所謂“文化鄉愁”和“政治鄉愁”。如果說,文化鄉愁意味著人們對親情故土所懷有的一種天然的倫理依戀和道德記憶,那么,政治鄉愁便是國民對于自己的祖國或母親之地所懷有的一種社會化了的政治歸屬感或政治倫理認同。毫無疑問,無論文化鄉愁還是政治鄉愁,都是蘊含著深厚的道德倫理意義和政治內涵的特殊的人類情懷,這大概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家國情懷。世存倫理善惡,人有國家情懷。鄉愁一旦浸染文化價值,情懷便不止于琴棋書畫、詩詞歌賦,而必定關乎社會政治甚至家國倫理了。
那么,如何理解這種家國情懷呢?尤其是,在一個經濟全球化的時代,如何理解國家或者“民族—國家”呢?關于家和家族,我們的先人已有太多極為深刻而智慧的闡釋,至今依然富于啟迪和警示,而關于國家或“民族—國家”,雖然也不乏傳統的思想資源,但由于現代政治社會的深刻改變,尤其是因為經濟全球化浪潮給現代國家理解所帶來的前所未有的沖擊和挑戰,似乎留有巨大的不確定性和開放性,需要給予新的政治倫理闡釋。春節寒假,幸得些許自由時間,可以做點讀書寫作的正經事兒。說來機緣巧合,讓我靜下心來進入“學術閱讀”狀態的,竟然是門下陶濤博士年前完成的《城邦的美德——亞里士多德政治倫理思想研究》書稿。這是一本即將出版的關于古希臘城邦國家和古典政治倫理的專著,陶濤君早就請我為之一序,只是因為日常事務冗繁,久拖不恭矣。借此機會,我既可以復習一下有關古希臘哲人的城邦倫理或國家哲學,又可以把自己的讀書心得和偶得之思寫出來以答君命,何其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