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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崇本抑末”的農業經濟

中華古代文明的政治和文化以道德為本,其經濟則以農業為本,以工商為末。錢穆先生說:“西方常常運用國家力量來保護和推進其國外商業。中國則常常以政府法令裁制國內商業勢力之過分旺盛,使其不能遠駕于農、工之上。”[8]值得注意的是,中國古代的工完全不同于現代的工,那時的工只是工匠們從事的手工業,而不像現代的工通常指資本雄厚的大工業。實際上,古代統治者常常更重視勸農,對工的重視又稍次。以農桑為本,以工商為末,激勵耕織,平抑工商,便是中國長期奉行的“崇本抑末”的經濟戰略。

戰國時秦國的商鞅最早提出并實施了“崇本抑末”的政策。他說:“末事不禁,則技巧之人利,而游食者眾。”并明確指出:“能事本而禁末者,富。”韓非對“崇本抑末”思想做了系統闡述,在《五蠧》篇中稱“工商之民”是無益于耕戰而有害于社會的“五蠧”之一。明確提出要“使商工游食之民少而名卑,以趣(趨)本務而外末作”,即主張減少工商從業者的人數,且降低他們的社會地位。

西漢時期在“抑商”方面有了更實質性的舉措,持續時間也較長。漢高祖劉邦即位伊始,即下賤商令,規定:“賈人不得衣絲乘車”,本人及子孫“不得仕宦為吏”,而且還頒布了“輕田稅”令,使“重農抑商”在實踐層面上有了較大的發展。中經惠、文、景諸朝,直到武帝時,還任用桑弘羊等人理財,在商業政策上推行鹽鐵專賣、均輸、平準等,打擊富商大賈對經濟的壟斷和市場的操縱。

隋和唐初,統治者又曾重提漢初賤商之令,禁止工商業者入仕為官。如唐太宗初定官品時曾說:“設此官員,以待賢士。工商雜色之流,假令術逾儔類,正為厚給財物,必不可超授官秩,與朝賢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高宗時還仿劉邦之法,對工商業者的車騎、服飾等作了規定,“禁工商不得乘馬”,只準穿白衣,不準著黃,等等[9]

宋元兩朝對商業的政策較為寬松。但仍不乏士人力主崇本抑末。例如,范仲淹就認為,“‘德惟善政,政在養民’……善政之要,惟在養民;養民之政,必先務農。……天下之化,起于農畝。”[10]歐陽修也強調,“……農者,天下之本也,而王政所由起也,古之為國者未嘗敢忽。”[11]范仲淹曾指責“工之奇器,敗先王之度,商之奇貨,亂國家之禁,中外因之侈僭,上下得以驕華”,主張“大變澆漓,申嚴制度,使珠玉寡用,谷帛為寶”“抑工商之侈”“勸稼穡之勤”。[12]元代的王禎則明確指出士、農、工、商“皆天之所設以相資焉者”“士以明其仁義,農以贍其衣食,工以制其器用,商以通其貨賄”,四民各司其職,各得其所,則天下太平。“然其教之者,莫先于士;養之者,莫重于農。士之本在學,農之本在耕。是故士為上,農次之,工商為下:本末輕重,昭然可見。”“夫天下之務本莫如士,其次莫如農。農者,被蒲茅,飯粗糲,居蓬藋,逐牛豕,戴星而出,帶月而歸,父耕而子饁,兄作而弟隨;公則奉租稅,給征役,私則養父母,育妻子,其余則結親姻,交鄰里:有淳樸之風者,莫農若也。至于工逞技巧,商操贏余,轉徙無常,其于終養之義,友于之情,必有所不逮,雖世所不可缺,而圣人不以加于農也。是以古者崇本抑末。”[13]

在明代開國前夕的1366年四月朱元璋即表示:“今日之計,當定賦以節用,則民力不困;崇本而祛末,則國計可以恒舒。”給即將開國的朱明王朝定下了政策基調。洪武十八年(1385)九月,朱元璋對為什么實行這一政策做了進一步的解釋:“人皆言農桑衣食之本,然棄本逐末,鮮有救其弊者。先王之世,野無不耕之民,室無不蠶之女,水旱無虞,饑寒不至。自什一之途開,奇巧之技作,而后農桑之業廢。一農執耒而百家待食,一女事織而百夫待之,欲人無貧,得乎?朕思足食在于禁末作。”朱元璋把商業視為農業發展的嚴重障礙和導致國家財政緊張的重要原因,明確宣布要“崇本抑末”,并在開國后逐步落實在具體政策和措施上,在全國范圍內實施。洪武十四年(1381)朱元璋下令:“農民之家許穿綢紗絹布,商賈之家止許穿絹布。如農民之家,但有一人為商賈者,亦不許穿綢紗。”[14]

中國歷朝歷代對“崇本抑末”基本策略的實施當然有強有弱,但“崇本抑末”無疑是民國前中華文明的基本經濟策略。從現代性的視角看,正因為中國長期堅持這一策略,科技和工業才得不到發展,才失去了快速發展的好機會,于是才有19世紀的被動挨打。但從謀求和平和可持續性的角度看,“崇本抑末”則是英明正確的。以農為本則安土重遷,愛好和平。中華古代文明就是這樣的。當然不是說古代中國人不打仗,但與游牧民族及歐洲諸民族相比,中華民族更熱愛和平,至少不好戰。

“崇本抑末”經濟的最重要的意義在于它能抑制奢靡之風的蔓延。在崇本抑末的古代,只有占人口極少數的統治階級才能過奢侈生活,眾多勞動者則終歲勞苦而僅得溫飽,甚至難得溫飽。從現代政府的角度看,這是不公平的,但從生態學角度看,眾多人口生活節儉有利于減輕生態系統的壓力。工商從業者往往聚居都市且善于貨殖,他們最易于效仿統治階級而追求物質豪華。一個社會倚重工商則必然滋長奢靡之風。而中國古代的明君賢臣對奢靡之風則有高度的警惕。唐太宗李世民曾問諫議大夫禇遂良:“舜造漆器,諫者十余人。此何足諫?”禇遂良回答說:“奢侈者,危亡之本;漆器不已,將以金玉為之。忠臣愛君,必防其漸,若禍已成,無所復諫矣。”[15]認為奢侈乃危亡之本,足見古代賢哲對奢侈的高度警惕。崇本抑末乃有效的抑制奢侈的治國方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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