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以修身為本”的內向超越

對比中華文化與歐洲文化，人們常說，二者的根本區別之一是，中華文化以倫理、道德為本，而歐洲文化以宗教為本（其實現代歐美是以科技和工商為本）。中國自秦漢始逐漸形成文治政府，自隋朝以后，以科舉取士，這便確立了思想精英的領導地位。對中國思想精英影響最大的思想傳統（學統）莫過于儒學。儒學經典《大學》有言：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

以修身為本也便是以道德為本。從天子到百姓，每個人都應該著力培養自己的德行，盡可能做一個好人。成為一個有德行的人是立身處世的根本，而從事各種職業所必需的技術則是次要的。正因為如此，中國古代人的智能求索就主要體現為以倫理學和政治哲學為正宗的思想求索，而被今人極為看重的科學、技術和工程則統統被歸入末學。

西方著名傳教士利瑪竇曾這樣評論中國的學術：

在這里每個人都很清楚，凡有希望在哲學領域成名的，沒有人會愿意費勁去鉆研數學或醫學。結果是幾乎沒有人獻身于研究數學或醫學，除非由于家務或才力平庸的阻撓而不能致力于那些被認為是更高級的研究。研究數學和醫學并不受人尊敬，因為它們不像哲學研究那樣受到榮譽的鼓勵，學生們希望著隨之而來的榮譽和報酬而被吸引。這一點從人們對學習道德哲學深感興趣，就可以容易看到。在這一領域被提升到更高學位的人，都很自豪他實際上已達到了中國人幸福的頂峰。^[66]

說中國人不重視醫學是不對的。事實上，今天西方歷史學家已承認，在17世紀中葉之前，歐洲醫學并不比中國醫學先進。我們甚至可以更進一步聲稱，此前歐洲科技也不比中國科技先進。后來歐洲的科技（包括醫學）迅速進步了，主要因為經過啟蒙運動，資本主義在歐洲迅速發展起來。資本主義視科技進步和經濟增長為最重要的事情，視道德為次要的事情，或視科技進步和經濟增長為可無限持續的事情，而視道德改善為有限度的事情。但中國的思想精英一直抵制這種思想，也正因為如此，所以，中國人的道德一直統領著經濟和科技，而不是像今天這樣，由科技和經濟決定著道德。對比于現代歐美文明，這種由道德統御經濟和科技的文明不能發展強大的軍事力量，不能快速地積聚物質財富，也不能快速地積累客觀知識，但有較好的可持續性。

今天，人們通常認為，科技和經濟標志著人類文明的物質性力量，或構成文明的物質基礎，道德、宗教等是建立在物質基礎之上的上層建筑，是由物質基礎決定的。殊不知，科技和經濟絕不只是物質性力量，絕不只表現為物質形態，它們也是文化的一部分，也攜帶著精神，或構成廣義的文化符號，從而產生巨大的精神激勵作用。在中國古代文明中，道德統御著科技和經濟，實際上是一種精神力量在領導著另一種精神力量。從社會的角度看，就是思想精英領導著工匠和商賈中的精英，即思想精英領導著技術精英和商業精英。再看看今日社會，我們之所以認為科技和經濟決定著道德，科技進步、經濟增長遠比道德重要，就因為隨著科技創新而問世的新產品——如最新款式的iPad、最新款式的電腦、最新款式的手機、最新款式的汽車等——無時不在輻射著文化意義或精神力量，這些產品伴隨著商業廣告和各種時新影視劇，詮釋著讓人羨慕的好生活。這些產品所輻射的精神就是當代科技精英和商業精英的精神。這種精神實際上就是科技萬能論和物質主義。

科技萬能論者告訴人們，人類在發展過程中遇到的任何難題都可以通過進一步的科技創新而得到解決。環境污染、生態破壞、物種滅絕、氣候變化等，都只是人類在發展過程中遭遇的暫時困難，都可以通過進一步的發展，即進一步的科技創新和經濟增長，而得到解決。物質主義者告訴人們，人生的意義、價值和幸福就在于創造財富、占有財富、消費財富。在科技萬能論和物質主義的指引和激勵之下，人們沉溺于“大量生產、大量消費、大量排放”而不可自拔。但“大量生產、大量消費、大量排放”的文明是不可持續的。

中華古代文明之所以可持續，就因為其道德統御著科技和經濟，阻止了科技與經濟的背道妄行。中國漢代已有今日廣為使用的溫室栽培和種植技術，而且已使用過，但善于“為民興利”的信臣認為，如此種植出來的東西是“有傷于人”的“不時之物”，屬“非法食物”，于是奏請禁止使用此項技術，并獲準，從而“省費歲數千萬”（師古曰：“素所費者，今皆省也。”）。^[67]

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中有如下一段記述：

戴遂堂先生，諱亨，姚安公癸巳同年也。罷齊河令歸，嘗館余家。言其先德本浙江人，心思巧密，好與西洋人爭勝，在欽天監與南懷仁忤——懷仁西洋人，官欽天監正，遂徙鐵嶺，故先生為鐵嶺人。言少時見先人造一鳥銃，形若琵琶，凡火藥鉛丸皆貯于銃脊，以機輪開閉，其機有二，相銜如牝牡，扳一機則火藥鉛丸自落筒中，第二機隨之并動，石激火出而銃發矣。計二十八發，火藥鉛丸乃盡，始需重貯，擬獻于軍營，夜夢一人訶責曰：上帝好生，汝如獻此器，使流布人間，汝子孫無噍類矣。乃懼而不獻。

現代最早造原子彈者可曾敬畏過上天的好生之德？^[68]如今仍不遺余力地制造尖端武器的人們可曾敬畏上天的好生之德？

現代工業文明之所以不可持續，就因為科技與經濟失去了道德的約束而惡性膨脹。在科技精英和商業精英的領導之下，人們一味追求進步和發展，而進步與發展的方向已失去道德的指引。人們不再認為貪欲是必須遏制的沖動，而認為貪欲恰是進步與發展的動力。中國在“大躍進”期間曾有個口號：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今天，多數人認為，商業和軍事有多大需求，科技創新就能滿足其多大需求。于是，人類一邊無休止地“大量生產、大量消費、大量排放”，一邊無休止地進行軍備競賽。失去道德導航的科技進步和經濟增長極有可能把人類文明推向毀滅的深淵。

中華文明可大可久與其“以修身為本”內在相關。現代工業文明不再激勵人們修身，而一味激勵征服自然、創造財富的競爭，國家之間的戰爭源于斯，全球性生態危機源于斯。文明是對自然狀態的超越。以科技工商為本的超越必然是征服自然的外向超越，極端的外向超越是危險的。“以修身為本”的超越是內向超越，人類文明必須重振內向超越才可持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