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長篇小說:二馬(上)
- 老舍
- 3字
- 2019-12-06 20:58:35
第一段
馬威低著頭兒往玉石牌樓走。走幾步兒,不知不覺的就楞磕磕的站住一會兒。抬起頭來,有時候向左,有時候向右,看一眼。他看什么呢?他不想看什么,也真的沒看見什么。他想著的那點事,象塊化透了的鰾膠,把他的心整個兒糊滿了;不但沒有給外面的東西留個鉆得進去的小縫兒,連他身上筋肉的一切動作也滿沒受他的心的指揮。他的眼光只是直著出去,又直著回來了,并沒有帶回什么東西來。他早把世界忘了,他恨不得世界和他自己一齊消滅了,立刻消滅了,何苦再看呢!
猛孤丁的他站定不走啦。站了總有兩三分鐘,才慢慢的把面前的東西看清楚了。
“啊,今天是禮拜。”他自己低聲兒說。
禮拜下半天,玉石牌樓向來是很熱鬧的。綠草地上和細沙墊的便道上,都一圈兒一圈兒的站滿了人。打著紅旗的工人,伸著脖子,張著黑粗的大毛手,扯著小悶雷似的嗓子喊“打倒資本階級。”把天下所有的壞事全加在資本家的身上,連昨兒晚上沒睡好覺,也是資本家鬧的。緊靠著這面紅旗,便是打著國旗的守舊黨,脖子伸得更長,(因為戴著二寸高的硬領兒,脖子是沒法縮短的。)張著細白的大毛手,拼著命喊:“打倒社會黨,”“打倒不愛國的奸細。”把天下所有的罪惡都撂在工人的肩膀上,連今天早晨下雨,和早飯的時候煮了一個臭雞蛋,全是工人搗亂的結果。緊靠著這一圈兒是打藍旗的救世軍,敲著八角鼓,吹著小笛兒,沒結沒完的唱圣詩。他們贊美上帝越歡,紅旗下的工人嚷得越加勁。有時候圣靈充滿,他們唱得驚天動地,叫那邊紅旗下的朋友不得不用字典上找不出來的字罵街。緊靠著救世軍便是天主教講道的,再過去還有多少圈兒:講印度獨立的,講趕快滅中國的,講自由黨復興的;也有什么也不講,大伙兒光圍著個紅胡子小干老頭兒,彼此對看著笑。
紅旗下站著的人們,差不多是小泥煙袋嘴里一叼,雙手插在褲兜兒里。臺上說什么,他們點頭贊成什么。站在國旗下面聽講的,多半是戴著小硬殼兒黑呢帽,點頭咂嘴的嘟囔著:“對了!”“可不是!”有時候兩個人說對了勁,同時說出來:“對了。”還彼此擠著眼,一咧嘴,從嘴犄角兒擠出個十分之一的笑。至于那些小圈兒就不象這些大圈兒這么整齊一致了。他們多半是以討論辯駁為主體,把腦瓜兒擠熱羊似的湊在一塊兒,低著聲兒彼此嚼爭理兒。此外單有一群歪戴帽,橫眉立目的年青小伙子,繞著這些小圈兒,說俏皮話,打哈哈,不為別的,只為招大家一笑,露露自己的精細。圈兒外邊圍著三五成群的巡警,都是一邊兒高,一樣的大手大腳,好象倫敦的巡警都是一母所生的哥兒們。
這群人里最出鋒頭,叫好兒的,是穿紅軍衣的禁衛軍。他們的腰板兒挺得比圖畫板還平還直,褲子的中縫象里面撐著一條鐵棍兒似的那么直溜溜的立著。個個干凈抹膩,臉上永遠是笑著,露著雪白的門牙,頭發剪得正好露出青青的頭皮兒。他們是什么也不聽,光在圈兒外邊最惹人注目的地方站著,眼睛往四下里溜。站個三五分鐘,不知道怎么一股子勁兒,就把胳臂插在姑娘的白手腕上,然后干跺著腳后跟,一同在草地上談心去了。
青草地上的男男女女,也有臉對臉坐著的,也有摟著脖子躺著的,也有單人孤坐拿著張晚報,不看報,光看姑娘的腿的。一群群的肥狗都撒著歡兒亂跳,莫明其妙的汪汪的咬著。小孩兒們,有的穿著滿身的白羊絨,有的從頭到腳一身紅絨的連腳褲,都拐著胖腿東倒西歪的在草地上跑來跑去,奶媽子們戴著小白風帽,嘮里嘮叨的跟著這些小神仙們跑。馬威站了好大半天,沒心去聽講,也想不起上那兒去好。
他大概有二十二三歲的樣子。身量不矮,可是很瘦。黃白的臉色兒,瘦,可是不顯著枯弱。兩條長眉往上稍微的豎著一些,眼角兒也往上吊著一點;要是沒有那雙永遠含笑的大眼睛,他的面目便有些可怕了。他的眼珠兒是非常的黑,非常的亮;黑與亮的調和,叫他的黑眼珠的邊兒上淺了一些,恰好不讓黑白眼珠象冥衣鋪糊的紙人兒那樣死呆呆的黑白分明。一條不很高的鼻子,因為臉上不很胖,看著高矮正合適。嘴唇兒往上兜著一點,和他笑迷迷的眼睛正好聯成一團和氣。
從他的面貌和年紀看起來,他似乎不應當這樣愁苦。可是,他的眉毛擰著,頭兒低著,脊梁也略彎著一點,青年活潑的氣象確是丟了好些。
他穿著一身灰呢的衣裳,罩著一件黑呢大氅。衣裳作得是很講究,可?搶廈揮?謁ⅲ?看著正象他的臉,因為頹喪把原來的光彩減少了一大些。拿他和那些穿紅軍衣,夾著姑娘胳臂的青年比起來,他真算是有點不幸了。
無心中的他掏出手巾擦了擦臉;擦完了,照舊的在那里楞磕磕的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