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乞力馬扎羅的雪
- 老人與海(海明威短篇小說集)
- (美)海明威
- 16634字
- 2019-11-11 17:49:21
乞力馬扎羅,傳說中的非洲第一高峰,海拔19710英尺,是座常年被積雪覆蓋的山峰。它的西主峰被稱為馬塞人(肯尼亞和坦桑尼亞的一種游牧狩獵民族)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廟殿”。在西主峰的附近,有一具已經風干的豹子的尸體。沒人知曉,豹子來到這樣的高寒地帶來尋找什么。
“不可思議,傷口竟一點也不痛,”他說,“開始還會覺得痛,后來就沒有痛感了。”
“真的嗎?”
“千真萬確。不過很抱歉,這股氣味準叫你難捱了。”
“別這么說!請你別這么說。”
“你瞧那些鳥兒,”他說,“他們來這兒,是被這里的風景吸引,還是因為這股味道?”
在一棵含羞草樹寬闊的濃蔭下,有張行軍床,男人就躺在上面。他的目光穿過樹蔭,向那片陽光炫目的廣袤原野上望去,那兒蜷伏著三只面目可憎的大鳥,還有十幾只在天空中盤旋,當它們飛掠空中時,在大地上投下迅疾移動的影子。
“從卡車拋錨那天起,它們就在這一帶徘徊,”他說,“今天,它們第一次落到地上。起先,我還很仔細地觀察過它們飛翔的姿態,還想著日后寫小說時,或許還用得上。現在想想真是可笑。”
“我不希望你寫這些。”她說。
“我只是隨便說說,”他說,“總得說點什么讓氣氛輕松些,我不想讓你心煩。”
“你知道我不會為此心煩,”她說,“我是因為幫不上什么忙,才會這么焦慮不安。我想,咱們不妨盡可能輕松一點兒,等著飛機來接。”
“也許等不到飛機來了。”
“請你告訴我,我現在能做些什么吧。我總能做點什么的。”
“你可以把我這條腿鋸下來,這樣它就不會繼續潰爛下去,不過,我估計這也未必有用。或者給我一槍。我教過你射擊,你現在是個好射手了,對吧?”
“別這樣,我能給你讀點什么吧?”
“讀什么呢?”
“咱們書包里隨便哪本,只要是沒讀過的。”
“我沒心思聽,”他說,“也就說說話最輕松了,不如吵吵架吧,這樣時間也沒那么難熬了。”
“我不跟你吵,我從不想吵嘴。不管咱們心里多焦慮,也再不要吵嘴了。沒準今天他們會乘另外一輛卡車或者開飛機抵達的。”
“我不想動了,”男人說,“現在回去也沒什么意義,只能讓你心里好受些。”
“這是怯懦的表現。”
“你就不能讓我死得輕松點兒,非痛罵我一頓才行嗎?你罵我有什么用?”
“你不會死的。”
“別傻了,我就快死了。不信你問問那些個雜種。”他望向那三只討厭的大鳥,它們蹲伏在地上,光禿禿的頭縮在聳起的羽毛里。這時,第四只俯沖下來,它快步飛奔,接著,向那幾只踉蹌走去。
“這種鳥在營地附近到處都是,只是你過去沒留意而已。只要你不自暴自棄,你就一定能活下去。”
“你這是從哪兒看來的?你這個小傻瓜。”
“你不妨想想,還有別人呢。”
“拜托,”他說,“這可是我的老本行。”
他靜靜地躺了一會兒,目光從那片灼熱而炫目的平原上越過,眺望灌木叢的盡頭。在黃色的平原上,有幾只野羊顯得又小又白,極目遠眺,他看見一群白花花的斑馬,映襯著蔥綠的灌木叢。這是一個舒適宜人的營地,大樹遮蔭,背倚山嶺,有清冽的溪水。附近有一個幾乎已經干涸的水洼,每當清晨時分,就會有沙雞在那里飛來。
“要不要我給你讀會兒書?”她坐在行軍床邊的帆布椅上問道,“起風了。”
“不要,謝謝。”
“沒準卡車就快到了。”
“我不在意。”
“可是我在意。”
“你在意的東西多了,可我不在意。”
“并沒有很多,哈里。”
“要不要喝點酒?”
“喝酒對你沒好處。在布萊克(美國戒酒運動領袖)的書里說,人應當滴酒不沾。你不應該喝酒。”
“莫洛!”他喚道。
“是,先生。”
“拿威士忌蘇打來。”
“是,先生。”
“你不能喝酒,”她說,“這就是我說的‘自暴自棄’,書上說酒對你有害,我也這么想。”
“不,”他說,“酒對我有好處。”
一切就這么結束了,他想,他再也沒機會做個了斷。一切就在為喝一杯酒這種爭吵中走向終點。
自他的右腿開始生壞疽以來,他就不覺得痛了,隨著疼痛的消失,恐懼也消失了。他現在只剩下無比的厭倦與憤怒:因為一切居然就這么結束了,而他卻無能為力。多年來,這個事情一直縈繞心頭,但現在,這事情本身卻不再具有意義了。真奇怪,只要你足夠厭倦,就能這樣輕而易舉地抵達這個結局。
原本,很多素材他打算認識得足夠透徹再去動筆,而今看來,卻再沒有機會了。也好,他也就不再會在構思時遭遇失敗了。也許遲遲沒有動筆的緣故,是他根本就寫不出來。算了,現在,他永遠都無法知道答案了。
“真希望咱們當初沒來這兒,”女人咬著唇說,望向手中舉著酒杯的他,“在巴黎你絕不會出這樣的事兒,你一直說喜歡巴黎。咱們原本可以待在巴黎,或者什么別的地方。只要你喜歡,去哪兒我都愿意。你要想打獵,咱們可以去匈牙利,那里很宜人。”
“我知道你有的是錢。”他說。
“話不能這么說,”她說,“錢是我們共有的。不管上哪兒,只要你想去我就去,你想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可以拋棄一切。但我真希望咱們從沒來過這兒。”
“你說過你喜歡這兒。”
“我是說過,可那時你還平安無事,我現在恨透這里了。我不明白咱們做錯了什么,上帝為什么要這么對我們,干嗎非得讓你的腿出問題。”
“我想,我的錯誤在于腿受傷后忘了擦碘酒,因為我從沒感染過,所以后來也根本沒注意。之后等傷口惡化了,別的抗菌劑又都用完了,可能就因為用了藥性很弱的石碳酸溶液,使毛細血管麻痹了,于是開始生壞疽了。”
他望著她,說:“除此以外還有什么呢?”
“我不是說這個。”
“要是咱們雇了一個技術好的修理工,而不是那個半吊子的吉庫尤人(非洲班圖人的一支)司機,那么他也許就會檢查機油,而不至于燒毀卡車的軸承了。”
“也不是說這個。”
“要是你一直和你那些該死的威斯特伯里、薩拉托加和棕櫚灘的老相識在一起,而沒和我來這該死的地方……”
“不,我愛你啊。你怎么能這么說,太沒良心了。我現在也愛你,我永遠愛你。你愛我嗎?”
“不,”男人說,“我不這么想,也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哈里,你在說些什么?你神志不清了。”
“沒有,我已經沒有神智可以不清了。”
“你別喝了,”她說,“親愛的,我求求你別再喝了,我們努力去做點什么我們能辦到的事。”
“你去做吧,”他說,“我已經累了。”
在此刻,在他腦海中浮現了卡拉加奇(土耳其西北部,位于歐洲部分的一個城市)的火車站,他在站臺上背著包,辛普倫—奧連特列車的前燈劃破了黑暗,他正準備在部隊撤退后離開色雷斯(愛琴海北岸的一個地區,分屬希臘、土耳其和保加利亞)。
這是他留待以后寫的一段場景,后面還有一段情節:清晨,他吃著早餐眺望著窗外,保加利亞群山被積雪覆蓋,蘭森的女秘書問那個老頭兒,山上是不是雪,老頭兒望著窗外說,不,那不是雪,還沒到下雪的時候呢。于是女秘書把老頭兒的話講給其他幾個姑娘聽,你們看,那不是雪。她們都說,原來咱們都看錯了,那不是雪。后來,老頭兒提出用她們去交換難民,把她們送往山里去的那個冬天,她們腳下一步步踩著前行的正是積雪,直到她們死去。
那年圣誕節,高厄塔耳山的雪下了整整一個星期。當時,他們住在伐木人的屋子里,那口四方的大瓷灶占了半間屋子,他們睡在山毛櫸樹葉填充的墊子上,這時那個逃兵跑進屋來,兩只腳在雪地里凍得鮮血直流。他說憲兵在后面追他,于是他們給了他一雙羊毛襪,并且纏著憲兵閑扯,直到雪花覆蓋了逃兵的足跡。
在希倫茲,圣誕節那天,雪是那么晶瑩潔白,從酒吧往外望,白皚皚的雪會刺得你的眼睛發痛。你還會看到,人們都從教堂出來,向家走去。他們扛著沉重的滑雪板,走在被雪橇磨得光滑的琥珀色河濱路上。他們那次滑雪,就是從那兒一直滑到“梅德納爾之家”上面那道冰川的大斜坡的。那雪光滑得如同蛋糕上的奶油,輕柔如塵,滑行時耳中什么也聽不到,速度極快,仿佛從高空俯沖的鳥。
他們在“梅德納爾之家”因大雪滯留了一個星期。那時,屋外刮著暴風雪,他們在風燈下抽煙玩牌,整間屋子煙霧彌漫。倫特先生輸得越多,賭注下得越大,最后他輸得一干二凈,把滑雪學校的培訓錢、那一季的全部收入、還有他的資金全都輸光了。他能看到倫特先生那長長的鼻子,他捏起牌翻開說:“不看。”
那時候總是賭博,不論下不下雪都在賭博,他想起他這一生消磨在賭博里的時間。
可關于這些,他連一行字都沒有寫過,還有那個寒冷而晴朗的圣誕節。那天,平原那邊的群山已經顯露出來,加德納飛過防線去轟炸那列運送奧地利軍官去休假的列車,當軍官們四散奔跑時,他用機槍對著他們掃射。他記得后來加德納走進食堂,談論此事。大家聽后鴉雀無聲,然后,有個人說:“你這個該死的殺手。”
可是不久以前,那些被射殺的奧地利人還和他一起滑過雪。不,不是那些奧地利人。漢斯,那個跟他滑了一整年雪的奧地利人,曾經是皇家狩獵隊的一員。他們一起到那家鋸木廠上面那個小山谷打野兔的時候,他們還談起那次在帕蘇比奧的戰斗和向波蒂卡和阿薩洛納的戰事,這些他連一個字都沒有寫。
關于蒙特科爾維諾、西特科蒙姆、阿爾西洛(這些都是意大利地名),他也只字未提。
在福拉爾貝格和阿爾貝格(奧地利西部蒂羅爾州的一個鄉村。該地以滑雪著稱)他住了幾個冬天?四個。他想起那個賣狐貍的人,當時他們去布盧登茨買禮物,他記起甘醇的櫻桃酒特有的櫻桃核味兒,記起在那結了冰的松軟雪地上的快速滑行,一面唱著“嘿!嗬!羅利說!”一面滑過最后一段坡道,直沖下陡坡。接著轉了三個彎滑進果園,穿過果園又越過那道溝渠,登上旅館后面那條光滑的大路。他解開松緊帶,踢下滑雪板,把它們靠在客店外面的木墻上,燈光從窗里映出來,煙霧繚繞、冒著新醅的酒香的溫暖屋中,人們正在拉著手風琴。
“在巴黎咱們住哪兒?”他問女人,女人正坐在他身邊一只帆布椅里。此刻,他們在非洲。
“在克里昂,這你是知道的。”
“為什么?”
“咱們一直都住在那兒。”
“不,我們應該還住過別的地方。”
“咱們在那兒住過,在圣日耳曼區的亨利四世大樓也住過,你說過你愛那個地方。”
“愛就是一堆屎,”哈里說,“而我就是一只爬在糞堆上咯咯叫的公雞。”
“要是你一定得離開人世的話,”她說,“是不是要毀掉一切?我的意思是說,你是不是非得把什么東西都帶走不可?是不是一定要把你的馬,你的妻子都殺死,把你的鞍子和你的盔甲都燒掉才罷休?”
“對,沒錯,”他說,“你那些該死的錢就是我的盔甲,就是我的馬和盔甲。”
“你別說了。”
“好吧,我不說了。我不想傷害你的感情。”
“可你已經傷害我了。”
“那好吧,我就繼續來傷害你,這樣才有趣呢。我真正喜歡跟你一起做的唯一一件事,現在都不能做了。”
“不,不是這樣的。你有很多喜歡做的事,而且只要是你喜歡的,我也都做過。”
“噢,看在上帝的份上,別這么吹牛了,行嗎?”
他看了眼她,瞧見她哭了。
“聽我說,”他說,“你以為我這么說會很開心嗎?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說這些。我想,我是想毀滅一切證明自己活著。咱們剛開始說話的時候還是好好的,我并不是成心這么干,我真是個笨蛋,對你這么殘忍。親愛的,別放在心上。我愛你,真的。你知道我愛你,我從來沒這么愛過一個女人。”
不知不覺地,他就說出了他平時用以謀生糊口的那套說慣了的謊話。
“你對我真好。”
“你這個賤人,”他說,“你這個有錢的賤人。這是詩。我現在滿身都是詩。腐爛和詩。腐爛的詩!”
“別說了,哈里!你現在就像個惡魔,何苦如此呢?”
“我什么都不想留下,”他說,“我不想留下任何身后事。”
直到傍晚,他才安靜地睡了會兒。
夕陽已隱沒在山后,平原一片陰翳。一些小動物正在營地附近覓食,它們腦袋一點一點的,搖晃著尾巴,他看著它們現在正從灌木叢那邊跑掉了。那幾只大鳥也不再在地上等著了,它們都笨拙地棲息在一棵樹上,它們還有很多。
那個隨侍的男仆正站在床邊。
“太太打獵去了,”男仆說,“先生有什么吩咐?”
“沒有。”
她去打獵了,想弄些新鮮的肉回來,她知道他喜歡看打獵,所以有心跑得遠遠的,以免驚擾他周遭的寧靜。他想,她總是這么善解人意。只要是她知道的或是在書上看到過的,或是聽人講過的,她都考慮周全。
這不是她的過錯,他來到她身邊的時候,他就已經毀了。她又如何知道自己說的話是真是假?如何知道這些話,不過是出于習慣,而且只是為了貪圖安逸的生活呢?自從他已不再相信自己的話以后,他就謊話連篇,這對女人來說反而效果更好。
他撒謊并不都是因為他沒有真話可說,他曾享受過生活,但現在這一切都消散了。后來,他接觸了些不同的人,變得越來越有錢,結交了上流社會的人,去了高端的場所,并在這些地方,重新活了下來。
你拒絕思考,可真是了不起。你有一副好肚腸,因此你沒有那樣垮掉,大部分人就不行了,而你卻沒有。你抱定一種態度,既然現在你再也不能干了,你就毫不關心你經常干的工作了。可是,在你心里,你說你要寫這些家財萬貫的有錢人的故事。你雖說不是這個圈子的人,只是他們那個國度里的一個間諜。你想跳出這個圈子,并且寫這里的故事,這將是第一個深知這個國度內情的人來寫。
可如今,他再沒機會完成了,因為每天貪圖安逸,并不動筆,扮演著一個自己都厭棄的人,這磨鈍了他的才能,松懈了他工作的意志,最后他干脆什么都不干了。他不干工作的時候,那些他現在認識的人都感到愜意得多。
在非洲的日子,是他此生最幸福的時光,他來到這里,為的是要從頭開始。說來這次的狩獵旅行條件并不好,雖不至于艱苦,但也絕不奢華,他曾想著,讓自己重新進行訓練。這樣或許他就能夠去掉他心靈上的脂肪,像一個拳手,為了減掉脂肪,到山里去干活和訓練一樣。
她原本很喜歡這次狩獵旅行,她說過,凡是刺激的,能換個環境,結識新的朋友,看到愉快的事物,她都喜歡。他產生了重獲寫作意志的幻覺。現在如果就這樣了結,他知道事實就是如此,他不必像一條蛇那樣,因為被打斷背脊了就咬自己。這一切不是她的過錯,就算沒有她,也會有別的女人。若他以謊言為生,他就應該在謊言中死去。他聽到山那邊傳來一聲槍響。
她槍法不錯,這個善良的,有錢的富婆,對他很悉心照料,是他才華的守護人和破壞者。這樣說簡直是胡扯,是他自己一手毀了自己的才能。為什么要怪這個女人,就因為她細心養著他?他雖然有才能,但棄之不用,出賣自己,也出賣了他所信仰的一切。因為酗酒過度而磨鈍了敏銳的感覺,因為懶散、怠惰、勢利、傲慢和偏見,因為其他種種緣故,他毀滅了自己的天分。這算是什么?一張舊書目錄卡?這算什么才華?這東西他確實有過,但卻被他揮霍去做了交易的籌碼。他從來不是用天分去做些什么,而總是用它來決定他能做些什么。他舍棄以寫作謀生,而靠別的途徑生存下去。
說來也怪,每當他愛上另一個女人的時候,這個女人總是要比前一個更有錢。可是當他不再付出真心,滿嘴謊話的時候,就像是現在他對這個女人那樣,她比所有他愛過的女人更有錢,多得花不完。她有過丈夫,孩子,情人,但她看不上,她深愛他,把他當作一位作家,一個男子漢,一個伴侶,當作一份引為驕傲的財產來愛他。然而,當他根本不愛她,而且對她撒謊的時候,為了報答她為他花費的錢,他所能給予她的,居然付出得比曾經真心戀愛的時候還多。
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想,不管你是以什么謀生,這就是你的天分所在。他的一生都是出賣生命力,不管是以這種形式還是那種形式。當你越不需要情感時,錢對你而言就越是重要。他發現了這一點,但是他決不會寫出來,盡管這是很值得一寫的東西,但他不寫。
此刻,她穿過那片空地向營地走過來了。她身著馬褲,擎著一把來福槍,兩個男仆扛著一只野羊跟在她后面走來。
她仍然是個美人,他想,她的身體也很動人,對床笫之歡很有才能,也很有領會。她雖然算不上漂亮,但是他喜歡她的臉蛋。她讀過很多的書,喜歡騎馬和射擊,但是,她酒喝得太多。在她年輕時,丈夫就死了。有段時間,她把心思都放在兩個剛長大的孩子身上,但孩子卻并不需要她,她在他們身邊,他們反而不自在。她還熱衷養馬,讀書和喝酒,并喜歡在黃昏吃晚飯之前,一面閱讀一面喝威士忌蘇打。到吃晚飯時,她已經喝得醉醺醺的,在晚飯桌旁再喝上一瓶葡萄酒,往往就醉得足夠使她入睡了。
這樣醉生夢死的生活,一直持續到她有了情人。有了情人后,她就不再酗酒,因為她不必依賴酒精入睡了。但是情人使她感到厭煩,她嫁過一個丈夫,他從沒有使她厭煩,而這些情人卻使她不勝其煩。
后來,她的一個孩子在一場空難中喪生了,此后她就沒再找過情人。酒也不再能麻痹她了,她決心開始另一種生活。由于突如其來的孤獨感嚇得她心驚膽戰,因此她要跟一個她所尊敬的人在一起生活。
事情發生得順理成章,她喜歡他寫的東西,她一向羨慕他過的那種生活。她認為他正是干了她自己想干的事情,他俘獲了她,其中的每一步,以及她最終愛上他的方式,都很正常。在此過程中,她構筑了自己的新生活,而他呢,只不過是把自己剩下的生活出售出去了而已。
他這么做,是為了換取安全,也是為了貪圖安逸。除此以外,還為了什么呢?他不知道。他要什么,她就會給他什么,這他是知道的。何況,她溫柔如水。任何人都愿意立刻和她同床共枕。此外,因為她更有錢,也因為她很風趣,又懂得欣賞,而且她從不大吵大鬧。如今,她一手開創的新生活就要走到頭了。究其原因,不過是兩個禮拜之前他沒有使用碘酒。當時,他們往前走,想給一群站著的非洲水羚羊拍照。它們揚起了頭窺視著,一面用鼻子嗅著空氣,耳朵向兩邊張開著,只要一有動靜就奔入叢林。很遺憾,他們沒有拍下照片,羚羊們已狂奔而去。
她回來了。
他在帆布床上轉過頭來看她。“嗨。”他說。
“我打了一只野羊,”她告訴他,“能用它給你熬碗湯喝,再叫他們搗一些土豆泥拌奶粉。你這會兒感覺怎么樣?”
“好多了。”
“太好了,你知道,我相信你會好起來。我離開的時候,你睡熟了。”
“我睡得不錯。你跑得遠嗎?”
“不遠,就在山后。我一槍就打中了這只野羊。”
“我知道,你的槍法不錯。”
“我喜歡射擊,我已經愛上非洲了。說真的,要是你平安無事,這可是我這輩子玩兒得最開心的一次了。你不知道和你一起打獵多有趣,我已經愛上這個地方了。”
“我也愛這個地方。”
“親愛的,你知道嗎?看到你好起來,我不知道有多高興。看你剛才那么痛苦,我簡直崩潰了。你別再那么跟我說話了可以嗎?答應我好嗎?”
“不會了,”他說,“我都記不起自己說過什么了。”
“別再把我毀了,答應我。我不過是個深愛你的中年女人,你想做什么,我都愿意做。我已經被毀了兩三次了,你不會再把我給毀掉的,是不是?”
“我倒是想在床上再把你毀滅幾次。”他說。
“好啊,這種毀滅可棒極了。我們生來就是要被這樣毀掉的,明天飛機就會來啦。”
“你怎么知道?”
“我有把握,飛機一定會來的。仆人已經把木柴都準備好了,還準備了生濃煙的野草。今天我又下去看了一下,那兒有片足夠讓飛機著陸的空地,咱們就在空地兩頭準備好兩堆野草。”
“你為什么認為飛機明天會來?”
“我相信它一定會來。現在它已經耽誤了,等我們回到城里,他們就會把你的腿治好,我們就能享受毀滅了,而不是那種討厭的談話。”
“咱們喝點酒好嗎?天黑了。”
“你想喝嗎?”
“想。”
“那好,莫洛,去拿兩杯威士忌蘇打來!”她喚道。
“你最好穿上防蚊靴。”他告訴她。
“等我洗過澡再穿。”
他們喝著酒的時候,天漸漸暗下來,在這暮色蒼茫沒法瞄準打槍的時刻,一只鬣狗穿過那片空地往山那邊跑去了。
“這個畜生,每天晚上都跑過那兒,”男人說,“兩個星期以來,每晚都是這樣。”
“每天晚上鬧騰的就是它,盡管這是一種討厭的野獸,可我不在乎。”
他們一起喝著酒,他不再有痛感,只是因為一直躺著不能翻身而感到不適。仆人生了火,光影在帳篷上跳躍,他感到自己對這種愉快的投降生活所懷有的那種默認的心情,現在又油然而生了。她確實對他很好,下午他對她做了殘忍又不公的事。她是個好女人,而且無可挑剔。
可是就在這時,他忽然想起自己馬上就要告別人世了。
這一念頭突如其來,不是湍流或者疾風那樣的沖擊,而是一股無影無蹤的臭氣的沖擊。令人奇怪的是,那只鬣狗卻沿著這股無影無蹤的臭氣的邊緣悄悄地溜過來了。
“怎么了,哈里?”她問他。
“沒什么,”他說,“你最好挪到那一邊去坐。那邊順風。”
“莫洛給你換藥了沒?”
“剛換上硼酸膏。”
“你覺得怎么樣?”
“有點顫抖。”
“我先進去洗澡,”她說,“馬上就回來,然后跟你吃過晚飯后,把帆布床抬進去。”
他自言自語道,咱們不吵嘴,實在是太好了。他跟這個女人從來沒怎么吵過,而他跟他深愛的那些女人卻吵得很厲害,最后由于不斷的爭吵,終于毀了他們共同懷有的感情。他愛得太深,要求得也太多,這樣就把一切耗盡了。
他想起獨自生活在君士坦丁堡的時光。離開巴黎之前,他跟一個女人吵了一架。那一陣,他夜夜流連于妓院,而事后仍然無法排遣寂寞,相反只會更加的空虛,于是他給他的第一個情婦,那個離開了他的女人寫了一封信,告訴她,自己是如何想念她……
有次在攝政院外面他以為看到了她,為了追上她,他跑得頭昏眼花,直想吐。他還會在林蔭大道跟蹤一個長得像她的女人,可就是不敢看清楚是不是她,生怕失去這份愛戀的情感。他跟不少女人睡過,可無論如何只能使他更加想念她,因為對她的癡戀,他甚至不在意她曾做過什么。
他在夜總會冷靜地寫了一封寄往紐約的信,并請求她把回信寄到他在巴黎的事務所去——這樣比較穩妥。那晚,他對她思念至極,整顆心都被掏空一般。他在街頭躑躅,一直走到塔克辛姆,碰到了一個女郎,一起共進了晚餐。
后來他們去跳舞,可是她跳得很糟,于是他丟下了她,搞上了一個風騷的亞美尼亞女郎。她把肚子貼著他的身子擺動,他感覺自己的肚子的皮膚都要被燙壞了。在那兒,他跟一個英國炮手吵了起來,他就把她從炮手手里帶走了。那個炮手把他叫到外面去,于是他們在大街上的圓石地面上打了起來,那時天色已黑。
他朝炮手的下巴狠狠地揍了兩拳,可是他并沒有倒下,這一下他知道免不了一場惡斗了。那個炮手先打中了他的身子,接著又打中他的眼角。他又一次揮動左拳,擊中了那個炮手,炮手向他撲過來,抓住了他的上衣,扯下了他的袖子,他在炮手的耳朵后面狠狠揍了兩拳,接著就在他把炮手推開的時候,又用右手把炮手擊倒在地。
炮手倒下的時候,頭先磕在地上,然后他們聽見憲兵來了,于是他帶著女郎跑掉了。他們乘上一輛出租車,沿著博斯普魯斯海峽駛向雷米利希薩,兜了一圈,在凜冽的寒夜回到城里睡覺。她給人的感覺就像她的外貌一樣,過分成熟,但肌膚十分柔滑,像玫瑰花瓣,像蜜糖一般,肚子光滑,胸脯高聳,也不需要在她的臀部下墊個枕頭。在她醒來以前,他就離開了她,在第一線曙光照射下,她的容貌顯得粗俗極了,他帶著一只被打得發青的眼圈來到彼拉宮,手里提著那件上衣,因為袖子已經沒了。
就在那天晚上,他離開君士坦丁堡動身到安納托利亞去,記憶中的那次旅行,整天穿行在種著罌粟花的田野里,那里的人們種植罌粟花提煉鴉片,這使你感到多么新奇。最后,他覺得路不管怎么走都是錯的。到了他們曾經跟那些剛從君士坦丁堡來的軍官一起發動進攻的地方,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家伙,大炮都打到部隊里去了,嚇得那個英國觀察員哭得像個小孩子似的。
就在那天,他第一次看到穿著白色的芭蕾舞裙子和有絨球的鞋子的死人。土耳其人像波浪般地不斷涌來,那些穿著裙子的男人在奔跑著,軍官們朝他們打槍。接著軍官們也跟著逃跑了,還有那個英國觀察員,他跑得肺都發痛了,嘴里盡是那股銅腥味。他們在巖石后面停下來休息,土耳其人還在波浪般地涌來。后來他看到了他從來沒有想象到的糟糕事。這些事在他回到巴黎的時候,都不愿談起。他經過咖啡館的時候,里面有位美國詩人,面前一大堆碟子,土豆般的臉上露出一副蠢相,正在跟一個名叫特里斯坦·采拉(1896~1963,詩人、散文家、編輯,出生于羅馬尼亞,長期在巴黎從事文學活動,達達主義的創始人之一)的羅馬尼亞人講達達運動。特里斯坦·采拉老是戴著單眼鏡,還經常頭痛。
后來,當他回到公寓跟他的妻子一起生活,他發現他又愛他的妻子了,吵架已經過去了,氣惱也過去了,他很高興自己又回到家里,事務所把他的信件送到了他的公寓。這樣,一天早晨,那封答復他寫的那封信的回信托在一只盤子里送進來了,當他看到信封上的筆跡時,他渾身發冷,想把那封信塞在另一封信下面。可是他的妻子說:“親愛的,那封信是誰寄來的?”于是那件剛開場的事就結束了。
他記起與這些女人在一起時的歡樂和爭吵。
她們總是很會挑跟他吵嘴的時機。為什么她們總是在他心情最好的時候跟他吵嘴呢?關于這些,他一點也沒有寫過。首先,因為他絕不想傷害她們任何一個人的感情,再來是,他要寫的已經夠多了,這些事沒必要再寫。但是他始終認為最后他還是會寫出來的。
要付諸筆端的東西太多了,他目睹過這世界的變遷,不單單是那些大事,他還目睹過更微妙的變化,而且記得人們在不同的時刻的不同表現。他置身其中細心觀察,認為自己有責任將這些寫出來,可是現在再沒有機會了。
“感覺怎么樣?”她剛洗過澡從帳篷里出來,問道。
“還好。”
“咱們現在吃飯嗎?”他看見莫洛在她后面拿著折疊桌,另一個仆人拿著菜盤。
“我想先寫點東西。”他說。
“你應該喝點肉湯恢復體力。”
“我今晚就要死了,”他說,“沒必要恢復體力了。”
“哈里,別這樣。”她說。
“你好好聞聞,我的大腿都爛掉了。何必還要跟肉湯開玩笑?莫洛,拿威士忌蘇打來。”
“求你喝點肉湯吧。”她溫柔地說。
“好吧。”
肉湯很燙,他只好把肉湯倒在杯子里,等晾涼了再喝,他一口氣喝下去竟也沒噎著。
“你是個好女人,”他說,“不必再為我操心了。”
她仰起臉,這張臉是《激勵》和《城市與鄉村》上備受人們喜愛的臉,這張臉也因為酗酒與貪戀床笫之歡而顯得氣色稍遜從前。但《城市與鄉村》從未展示過她那美麗的胸部,她那修長的大腿,和那雙輕柔地愛撫你的纖小的手。當他望著她,看到她那著名的動人的微笑的時候,他感到死神又來臨了。這回沒有沖擊,而是一陣使燭光搖曳、使火焰升騰的微風。
“過會兒,讓他們把蚊帳拿出來掛在樹上,再生一堆篝火。今天晚上我不想搬到帳篷里去睡了,沒這個必要了。今夜很晴朗,不會下雨。”
那么,你就這樣死了,在你聽不見的低語呢喃中死去了。
那么,這樣就再也不會吵嘴了,這一點他可以保證。他不會毀掉自己從來沒有體驗過的事情,但是也未必。你已經把什么都毀啦,但是也許他不會。
“你會聽寫嗎?”
“我沒學過。”她告訴他。
“好吧。”
時間所剩無多,當然,雖然經過了壓縮,只要你能處理得當,只消用一段文字就可以把那一切都寫進去。
在湖畔的一座山丘上,有間圓木屋,墻上的縫隙被灰水泥嵌成白色。門邊的柱子上掛著一只鈴,用來喚人們進去吃飯。房子后面是田野,更遠處是森林。一排倫巴底白楊樹從房子一直伸展到碼頭,另一排白楊樹沿著這一帶迤邐而去。森林的邊緣有一條通向山巒的小路,他曾經在這條小路上采摘過黑莓。后來,一場大火燒毀了那所圓木屋,在壁爐上面的鹿角架上掛著的獵槍都燒掉了,只剩下一堆灰,灰里還摻雜著槍管、融化的槍膛里的鉛彈和槍托。那堆灰原是給那只做肥皂的大鐵鍋熬堿水用的。你問祖父能不能拿去玩,他說,不行。你知道那些獵槍仍舊是他的,他從此也再沒有買別的獵槍了,他也再不打獵了。
現在,舊址上重新用木料搭建了小屋,漆成了白色,從門廊上你可以看見白楊樹和那邊的湖光山色,可是再也沒有獵槍了。從前掛在圓木房子墻上的鹿角上的獵槍筒,在灰燼中無人問津。
戰后,我們在黑森林(德國西南部山區,在巴登—符騰堡州,著名的游覽勝地)里租了一條釣鮭魚的小溪。有兩條路可以跑到那兒去,一條是從特里貝格出發,繞過種滿白樺樹的林蔭小路往下走,接著,再穿山越嶺。一路上能看到許多蓋著高大黑森林式房子的小農場,一直走到小道和小溪交叉的地方,我們就在那里釣魚。
另一條路恰好位于森林邊的峭壁上,然后翻過山巔,穿過松林,接著走出林子來到一片草地,越過草地后,那里有座橋。溪邊種樺樹,小溪并不寬闊,窄小、清澈而湍急,在樺樹根邊沖出了一個個小潭。
在特里貝格的客店一向生意興隆。我和店主成了好朋友,這是使人非常快活的事。到了第二年,由于通貨膨脹,店主前一年賺的錢,還不夠買進經營客店必需的物品,于是他上吊自殺了。
這些情形你可以口授,但是你無法口授那個城堡護墻廣場的事兒。廣場上,那里賣花人給他們的花卉染色,顏料淌得到處都是;公共汽車都從那兒出發,老頭兒和女人們總是喝甜酒和用果渣釀制的劣質白蘭地,喝得酩酊大醉;孩子們凍得鼻涕都流出來了;處處充斥著汗臭和貧窮的氣味。咖啡館里的人醉得不省人事,舞廳的妓女們就住在樓上。那個看門女人在她的小屋里款待那個共和國自衛隊員,他那頂插著馬鬃的帽子放在椅子上。門廳那邊還有一家人,她的丈夫是個自行車賽手,那天早晨她在牛奶房打開《機動車》報,看到他在第一次參加盛大的巴黎環城比賽中名列第三時,她高興地漲紅了臉,大聲笑著跑到樓上,手里拿著那張淡黃色的體育報哭了起來。
哈里有一次凌晨要乘飛機出門,經營“風笛”舞廳的女人的丈夫駕了一輛出租汽車來敲門喚他起身。動身前,他們兩個人在酒吧間的鋅桌邊喝了一杯白葡萄酒。那時,他熟悉那個地區的鄰居,因為大家都很窮。
城堡護墻廣場附近有兩種人:酒鬼和運動員。酒鬼以醉生夢死來麻痹自己,而運動員則在鍛煉中忘卻貧困。他們是巴黎公社成員的后裔,因此,對于他們來說,政治并不陌生。他們知道是誰打死了他們的父老兄弟和親朋好友。當凡爾賽的軍隊開進巴黎,繼公社之后占領了這座城市,任何人,只要是他們摸到手上有繭的,或戴著便帽,或者帶有任何其他標志說明他是個勞動者的,一律格殺勿論。
就是在這樣的貧困街區,街對面是一家馬肉鋪和一家釀酒合作社,他開始了他此后的寫作生涯。在巴黎,這是他最鐘情的街區,那青蔥的樹木,那白色的灰泥墻,下面涂成棕色的老房子,那在圓形廣場上的綠色巴士,淌著染花的紫色顏料的路面,那從山上向塞納河急轉直下的萊蒙昂紅衣主教大街,還有那另一條狹窄然擁擠的莫菲塔德路。那條通向萬神殿的大街和另一條他經常騎著自行車經過的大街,那是那個地區唯一的一條鋪上瀝青的大街。車胎駛過,都能感受到路面十分平滑,街道兩邊盡是高聳而狹小的房子,還有那家高高的廉價旅館,保爾·魏爾倫(1844~1896,法國詩人)就死在這里。在他們居住的公寓里,只有兩間屋子,他在那家旅館的頂層上的閣樓,每月的租金是六十法郎,從這間房間,他可以看到鱗次櫛比的屋頂和煙囪以及巴黎所有的山巒,他就在這里寫作。
從那幢公寓往外望,只能看到賣木柴和煤炭的店鋪。他也賣酒,賣劣質的甜酒。馬肉鋪子外面,掛著一個金黃色的馬頭,在馬肉鋪的櫥窗里掛著金黃色和紅色的馬肉,那涂著綠色油漆的合作社出售醇美而便宜的甜酒,他們就在那兒買酒喝。此外,就是灰泥的墻壁和鄰居們的窗子。夜里,有人爛醉如泥躺在街上,在那種典型的法國式的酩酊大醉中呻吟著,也有人說,根本不存在這種醉法。那些鄰居會打開窗子,接著是一陣喃喃的低語。
“警察去哪兒了?他們總是在你不需要的時候才出現。他這會兒,準是跟哪個看門女人在睡覺啦。去叫他過來!”等到不知是誰從窗口潑下一桶水,呻吟聲才停止了。
“什么東西?哦,原來是人,這可是個好辦法。”
于是窗子都關上了。他的女仆瑪麗,抗議一天八小時的工作制說,“要是一個男人干到六點鐘,他在回家的路上就只能喝得稍微有點醉意,也不會浪費太多錢。可要是他活兒只干到五點鐘,那他每天晚上都會喝得爛醉,你也就一分錢都沒剩下。縮短工時,受罪的可是工人的老婆。”
“你要再喝點兒肉湯嗎?”女人現在問他。
“不要了,多謝。味道好極了。”
“那就再來一點兒吧。”
“我想喝威士忌蘇打。”
“酒對你可沒有好處。”
“是啊,酒對我不好。柯爾·波特(1893~1964,美國作曲家和抒情詩人)寫過這些歌詞,還作了曲子。你在因此對我發脾氣。”
“你知道我喜歡看你喝酒的樣子。”
“啊,是的,是因為酒對我有害你才反對的。”
他想,等她走開了,我就會得到我所要求的一切。不是我所要求的一切,而只是我所有的一切。
他太疲倦了,倦到極點,只想好好睡一會兒。他靜靜地躺著,此刻,死神不在那兒,它準是上另一條街溜達去了。它成雙結對地騎著自行車,悄無聲息地行過巴黎的街頭。
不,他從來沒寫過巴黎。沒寫過自己喜歡的那個巴黎。可是,他從來沒有寫過的其他東西又如何呢?牧場、銀灰色的山艾灌木叢、一道道農渠里湍急而清澈的溪流、青綠濃密的紫色苜蓿花,這些又如何呢?那條小徑蜿蜒而上爬過山巒,夏日,牛群膽怯得像小鹿。秋天,在吆喝聲和不絕于耳的“哞哞”聲中,把牛群趕下山,身后塵土飛揚。群山背后,嶙峋的山峰在暮靄中輪廓分明,他在銀色的月光下騎馬從小徑一路下山。他記得,橫越山谷時,在黑暗中你看不見路,只能抓住馬尾巴摸索前進,這些都是他想寫的故事。
還有那個打雜的傻小子,那次留他一個人在牧場,交代他看好干草,別叫人偷去。從福克斯來的那個老壞蛋,經過牧場停下來想搞點飼料,傻小子從前給他干活的時候,老家伙曾經揍過他。孩子不讓他拿,老頭兒說他要再狠狠揍他一頓。孩子走進廚房里拿來了來福槍,趁老頭兒偷干草時,一槍把他打死了。一個星期以后,等他們回到牧場的時候,老頭兒已在牲口欄里被凍得硬邦邦的,尸體已經被狗吃掉了一部分。
你把老頭兒的殘骸用毯子包起來,捆在一架雪橇上,讓那個孩子幫你拖著。你們一路帶著尸體趕路,然后滑行六十英里,把孩子帶到城里去投案。他還不知道人家會逮捕他呢,他以為自己盡職盡責,他當你是朋友,甚至認為會因為守護了干草而得到報酬。他幫著把這個老家伙拖進城里來,是想讓大家都知道這個老家伙一直這么壞,他又是怎樣想偷不屬于自己的飼料。等到行政司法官給孩子戴上手銬時,孩子簡直難以置信,放聲大哭起來。
這是他留著準備將來寫的一個故事。他至少知道二十個有趣的故事,可是他一個都沒有寫。這是為什么呢?
“你去告訴他們,那是為什么。”他說。
“什么為什么,親愛的?”
“不為什么。”
她自從有了他,就不再酗酒了。可他心里明白,只要是他活著,就決不會寫她,他也決不寫她們任何一個。有錢的人都是乏味的,他們就知道酗酒,或者整天玩雙陸棋(一種雙方各有15枚棋子,擲骰子決定行棋格數的游戲)。他們傻透了,而且絮絮叨叨的很煩人。他想起可憐的朱利安和他對有錢人懷著的那種羅曼蒂克的敬畏之感,記得他有一次怎樣動手寫一篇短篇小說,他開頭這樣寫道:“豪門巨富是跟你我不同的。”有人曾經對朱利安開玩笑說,是啊,他們比咱們有錢。可是對朱利安來說,這并不是一句幽默的話。
他認為他們是一種迷人的特殊族類,等到他發現他們并非如此,他就崩潰了,就如同任何其他事物也能讓他崩潰一樣(這一段,作者所說的朱利安,系指美國小說家S·菲茨吉拉德——據威廉·奧康納編《七個現代美國小說家》中,恰爾斯夏因寫的《S·菲茨吉拉德》一文)。
他一向鄙視那些崩潰的人。你不必因為了解它便去喜歡它。因為你了解這是怎么回事,什么事情都騙不過他,他想,只要他不在乎,就什么都不能傷害他。
現在,他連死都不怕。他一向害怕疼痛。他跟任何人一樣忍得住痛,除非痛的時間太長,痛得他精疲力竭,可是,這兒卻有一種什么東西曾經痛得他無法忍受,但就在他感覺到有這么一種東西在撕裂他的時候,疼痛卻停止了。
他記得在很久以前,那天晚上,投彈軍官威廉姆森在鉆過鐵絲網爬回陣地的時候,被一個德國巡邏兵扔過來的一枚手榴彈打中了,他尖聲叫著,央求大家把他打死。他是個胖子,盡管喜歡炫耀自己,卻很勇敢,也是一個好軍官。可是那天晚上他在鐵絲網里被打中了,一道閃光突然把他照亮了,他的腸子淌了出來,鉤在鐵絲網上,所以當他們把他抬進來的時候,當時他還活著,他們不得不把他的腸子割斷。“打死我吧,哈里。求你看在上帝的份上,開槍打死我!”有一回他們曾經對“凡是上帝給你帶來的你都能忍受”這句話爭論過,有人是這么理解的:疼痛一段時間后,你便會失去知覺。然而,他永遠都忘不了威廉姆森和那個夜晚。威廉姆森一直都沒有失去知覺,直到他把留給自己用的嗎啡片全部都給威廉姆森吃下去,嗎啡片也沒有立刻見效。
現在,他雖然還是很痛苦,卻輕松了不少,如果就這樣下去而不變得更糟的話,那就沒有什么需要擔心的事情了。不過他想,要是能有更好的同伴在一起,該有多好。
他想了一下他想要的同伴的樣子。
不,他想,你做什么事情,總是做得太久,也做得太晚了,就不能指望還有人陪你了。人家全走啦。已經曲終人散,現在只留下你和女主人了。
我對死亡越來越感到厭倦,我對一切都厭倦了,他想。
“真是太煩人了。”他禁不住說出聲來。
“你說什么,親愛的?”
“你干什么事情,都干得太久了。”
他瞅著她坐在自己身邊和篝火之間。她靠坐在椅子里,臉龐被火光映得輪廓分明,他看得出她困了。他聽見那只鬣狗就在那一圈火光外發出一聲嗥叫。
“我一直在寫東西,”他說,“我累了。”
“你覺得你能睡得著嗎?”
“沒問題,你怎么還不去睡?”
“我想陪你坐著。”
“感覺哪里不對嗎?”他問她。
“沒有。就是有點困了。”
“可是我感覺到了。”
就在這時候,他感到死神再臨。
“你知道,我唯一沒有失去的東西,只有好奇心了。”他對她說。
“你從來沒有失去什么,在我眼中,你是一個最完美的人了。”
“天吶,”他說,“女人真是無知,你這么說是憑直覺嗎?”
正在這時,死神來了,它的頭靠在行軍床的腳上,他聞得出它的氣息。
“你可千萬別以為死神是鐮刀和骷髏,”他告訴她,“它很可能是兩個,從容不迫地騎著自行車,或者是一只鳥兒,也可能是像鬣狗一樣有一只大鼻子。”
現在死神已經挨到他身上來了,它并不具象,只是占有空間。
“叫它走開!”
它沒有走,反而靠得更近了。
“你的氣味真難聞,”他對它說,“你這個臭雜種。”
死神一步步靠近他,他已經無法開口說話了。他試圖將它趕走,可它已經爬到他的身上,壓在他胸口了。它蹲伏在那兒,完全壓住他,使他動彈不得,也說不出話。這時,他聽見女人說:“先生睡著了,輕輕地把床抬起來,送進帳篷去。”
他不能開口,不能叫她把它趕走。現在,它沉重地趴在他的身上,壓得他氣也透不過來了,但是當他們抬起行軍床的時候,忽然間,一切又正常了,胸口的重量也消失了。
現在已經是清晨,天色大亮。他聽到飛機的轟鳴聲。
飛機看上去很小,在天上兜了一大圈。兩個男仆跑出來,灑上汽油,點上火,又堆上野草,兩股濃煙從平地兩端升騰而起。晨風輕拂,把濃煙吹向營地。飛機又低低地兜了兩圈,接著便往下滑翔,拉平,平穩著陸。老康普頓朝他走來,他上身穿著花呢夾克,下身穿著寬大的便褲,頭戴棕色氈帽。
“怎么回事啊,老伙計?”康普頓說。
“腿壞了,”他告訴他,“你要吃點兒早飯嗎?”
“謝謝,喝點茶就行了。你知道這是一架‘銀色天社蛾’只能坐一個人。我沒有能搞到那架‘夫人’,你的卡車還在路上。”
海倫把康普頓拉到旁邊去,單獨說了幾句話后,康普頓顯得更興高采烈地走回來。
“我們得馬上把你抬進飛機去,”他說,“我還要回來把太太接回去。現在恐怕我得在阿魯沙機場停下加個油,咱們最好立刻出發。”
“喝點茶怎么樣?”
“無所謂。”
兩個男仆抬起行軍床,繞著那些綠色的帳篷,然后沿著巖石走到那片平地上,經過那兩股濃煙時,在風的助力下,它們燒得正旺,野草都燒光了。來到那架小飛機前,仆人費了好大力氣把他抬進飛機,一進飛機他就躺在皮椅子上,那條腿直挺挺地伸到康普頓的座位旁邊。康普頓上了飛機,發動了引擎。他向海倫和兩個男仆揚手告別,引擎的咔嗒聲變成慣常熟悉的吼聲,他們搖搖擺擺地打著轉兒。
康普頓小心繞開那些野豬的洞穴,飛機在兩堆火光之間的平地上怒吼著,顛簸著,隨著最后一次顛簸,起飛了。他朝下望去,看見他們都站在下面揚手,山邊的那個帳篷現在看起來是扁平的,平原在眼前展開,一簇簇的樹林和灌木叢也顯得扁扁的。那一條條野獸出沒的小道,現在似乎都平坦地直通向那些干涸的水穴,還有一處此前從未發現的水源。現在看到斑馬那圓圓的隆起的背脊了。大羚羊像長手指頭那么大,它們越過平原時,仿佛是大頭的黑點在地上爬行,當此刻飛機的影子向它們逼近時,都四散奔跑了,它們現在顯得更小了,動作也看不出是在奔馳了。你極目望去,平原一片灰黃,前面是老康普頓的花呢夾克的背影,還有那頂棕色的氈帽。
接著他們飛越了第一片群山,大羚羊正往山上跑去,接著他們又飛越高峻的山嶺。深谷里的森林郁郁蔥蔥,陡坡上的竹林茂盛茁壯,然后又掠過一大片茂密的森林,飛過重重高峰和條條山谷。山勢漸漸低斜,接著又是一片平原,天突然熱了起來,天上呈現棕紫色,飛機熱得顛簸起來,康普頓回過頭來,看看他狀況如何。接著,前面又是黑壓壓的崇山峻嶺。
接下來,他們并沒有往阿魯沙方向飛,而是轉向左方,很顯然,大概它們的燃料足夠了。低頭俯瞰,他見到一片像篩子里篩落下來的粉紅色的云,正掠過大地,從空中看去,卻像是突然出現的暴風雪的第一陣飛雪,他想,那是蝗蟲從南方飛來了。接著他們爬高,似乎他們是往東方飛,這時,天色晦暗,他們碰上了暴風雨。大雨如注,傾盆而下,似一道厚厚的瀑布,他們從暴雨中穿過。康普頓扭過頭,一面咧著嘴笑,一面用手指著前方。他極目望去,目光所及,仿若整個世界在眼前展開,寬廣無垠,在陽光中巍峨高聳,雄偉而皓白無暇,這正是乞力馬扎羅山四方的山巔。于是他明白了,原來這就是他想去的所在。
這時候,鬣狗停止了深夜的嗚咽,開始發出一種奇怪的幾乎像人那樣的哭聲。
女人聽到了這種聲音,在床上不安地輾轉。她并沒有醒。在夢中,她正在長島的家里,這是她女兒第一次參加社交的前夜。似乎她的父親也在場,他顯得很粗暴。突然,她被鬣狗的大聲哭叫吵醒了,一時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她很害怕,接著拿起手電照向另一張行軍床,哈里睡著以后,他們把床抬進來了。在蚊帳的木條下,他的身軀隱約可見,但是他似乎把那條腿伸出來了,在帆布床沿耷拉著,敷著藥的紗布都掉落了下來,樣子慘不忍睹。
“莫洛,”她叫道,“莫洛!莫洛!”
接著她大叫:“哈里,哈里!”她提高了嗓子,“哈里!請你醒醒,天哪,哈里!”
沒有回答,也聽不見他的呼吸聲。
帳篷外,鬣狗還在發出那種奇怪的叫聲,她就是給那種叫聲驚醒的。可現在,她的心在怦怦跳著,根本聽不到鬣狗的哭叫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