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已至，院子里的老梧桐只有一片葉子堪堪迎風招展，紅衣女子坐在窗前，手狀似無意的一揮，那片葉子飄飄的落了地。

天還沒暗，沿河的燈已經亮起，整片的花樓鶯鶯燕燕、歡聲笑語。河的那一頭卻是高墻大院，一派寧和清冷之象。

永陽坊和十八巷的距離絕不僅是一條河而已，朱衣女子的嘴角揚起幾不可見的笑：很快，就會有人跨過這條河了。

一素衣女子匆匆穿過月門，在廳前兩丈之處停下，俯首以禮：“樓主，他醒了！”

朱衣女子回首，原本臉上帶著些笑意，看到素衣女子鬢角的黃花，眼神中瞬間閃過一絲凌厲：“誰讓你打扮成這樣的？你以為自己是前面的姑娘嗎？”

素衣女子嚇了一跳，慌忙下跪：“樓主，這是前頭的公子賞我的，奴婢見它好看便佩著了。奴婢……下次不敢了！”

朱衣女子展顏一笑，說不出的清純可親：“正當妙齡，愛美本無可厚非……”

素衣女如蒙大赦，磕頭如搗蒜，謝詞尚未出口，便被打斷：“但入樓時，我已明言，最忌不正其位、不守其份。”

素衣女子的臉漸漸發白，欲求饒又不敢，渾身發抖倒地。

“既然他醒了，也算你立了一功，去后頭浣洗房領事吧！”朱衣女子起身拍了拍身上莫須有的塵垢，“先帶我去看看他！”

外面吵嚷的聲音清遙遠卻清晰可聞，河邊燈籠的光照進屋里，留下一片模糊的光影，窗紙在風里發出獵獵聲響。

男子閉上眼睛，睡得太久，渾身像被抽空了似的，連睜眼都覺得是種負累，頭頂是一片細白的床紗，他并沒有四處張望，也沒有好奇自己到底在哪里，身上的緞被柔軟舒適，帶著令人安睡的氣味，幾乎又將他扯入夢境。

夢境并非久留之地，他似乎聽見了一聲嘆息，深吸幾口氣，從床上坐起身來，蹬上鞋準備下床，不料，昏睡半月、粒米未進，他虛的見風就倒，踉踉蹌蹌的朝前倒去。

恰在此時，“吱呀”一聲，門被推開，朱衣女子滿面驚愕，眼底閃過一絲輕蔑，又掠過一絲笑意。

素衣女子從驚慌中醒過神來，急步來扶：“公子，這是怎么著？身子虛便不要強撐才是！”

語氣中的關切毫不掩飾，只著中衣的男子，心底一暖，卻下意識的擺脫素衣女子的手，掙扎著坐在桌前的椅子上。

素衣女子愣在當下，臉上染上一絲灰敗：雖然這位公子不曾見過，衣衫潦倒卻是貴氣之相，她本想借他向樓主求情，卻弄巧成拙。

“去浣衣房領差吧！別動歪心思！”朱衣女子仍舊笑著，語氣卻不容置疑，甚至帶著一絲狠厲，“滾出去！”

素衣女子終于崩潰，哭著跑出門去，簪花從袖子里掉出來。

朱衣女子上前幾步，將掛在架上毛氅取下，披在男子身上：“秋風涼人，公子莫再傷了身子！”

男子任由她施為，一語不發。

“她看護了公子大半月，擦身送食喂藥，無微不至，公子竟不愿意為她多言一語？”朱衣女子收起臉上的笑容，“我救公子于危急，請醫送藥，銀子白花花的出去，不得謝意也就罷了，連張好臉都不肯給。”

話聽在耳里，男子的臉由白變紅，又由紅變白，呼吸漸漸急促，卻仍舊不發一語。

“你們這些世家公子，竟是如此涼薄無義、不通人情么？”朱衣女子語氣輕巧，笑意嫣然，卻字字誅心。

“拜謝姑娘救命之恩！”男子站起身，身上的大氅落了地，長身拜下，猶豫許久，他還是決定不露出身份，“姑娘若有驅使，在下絕不推辭。”

朱衣女子不為所動：“公子遮遮掩掩，反教人猜疑！”

男子語塞，小伎倆被拆穿，這才抬眼認真看著眼前的女子：朱色長裙、外罩同色披肩、云鬢不飾，眉宇間一股稚氣，不過二八年華，眼神卻深不可測，或嗔或怒，不一而足。

“事雖無不可對人言，卻亦在愿與不愿之間，在下姓慕容，單名一個乾字，姑娘救我一命，自當感懷。”慕容乾深吸一口氣，

這男子正是被逐出家族的皇子陪讀、慕容長孫慕容乾。

朱衣女子上下打量了幾眼，抿嘴一笑：“慕容公子病這一場，倒像是精神了些！”

慕容乾一哂，面上生出些自嘲的意味來：“孑然一身，內外皆空，有什么可精神的。”

朱衣女子欲言又止，起身落窗，她本是想說“年歲尚輕，輕言皆空，豈非無病呻吟”，但看看他蒼白的臉色和眼里的死灰，又不忍再厲色以對，出口的話里帶了些調皮的意味：

“你還沒問救命恩人是誰呢？”

慕容乾笑笑：“請教小姐芳名？”

朱衣女子往門口退去，大大的眼睛里閃著狡黠的光：“我最討厭的就是告訴人家我的名字了。”

慕容乾“哎哎”兩聲追到門口，朱衣女子站在樓下的院子里回首沖他嫣然一笑，飛快消失在月門之后。

慕容乾滿腹狐疑的探頭往下看了看，樓高丈余，她能飛不成？

鬧了這么一段，漸漸恢復了力氣，抬步下樓，忽然聽到吱呀的開門聲，一個青衣小廝走進來，頭低垂著，似是馮清。

心里驀然一喜，急步下樓，往來人迎過去，欲開口，卻驟然撇見那人的臉，不是馮清。

滿臉的喜色僵在了臉上，青衣小廝不耐的推開他；“別擋路！”

慕容乾步伐不穩，踉蹌幾步堪堪站定，心里不安：不是馮清，那馮清去了何處？

心下著急，四顧無人，便匆匆地朝朱衣女子離開的方向奔去，她既然救了自己，自然也知道馮清的去處。

穿過月門，一院桃花撲面而來，深秋時節，盡顯妖嬈詭異，他不知道，這桃林依據五行八卦而設，是一道機關。

細看之下，僅容一人通過的小道淹沒在樹下，落英遍地，略一遲疑，便走進了林中，很快消失在桃林深處。

木舜華趴在梨花木桌上，眼睛直勾勾的盯著面前的香爐，窗外桃花正盛。

從她房間的窗子看出去，整個院子一覽無余，看著慕容乾無頭蒼蠅似的轉來轉去，笑的打跌，不過慕容乾是聽不見的。

再等半柱香，等這支燒完了，就讓他出來，木舜華盯著燃了一半的香看了半晌，暗自下了決定，盡管這里的規矩是“擅入桃林者，絕不完存。”

慕容乾是例外的，木舜華并不知曉個中原委，從救下慕容乾開始，整件事就是反常的。

常年蟄居的師父忽然飛鴿傳書讓她進山，然后一聲不響的丟出奄奄一息的慕容乾，責令她救治。

性情冷漠、憎惡男子的師父會破例救人，而且是一個陌生的男子，木舜華簡直不敢相信，但想歸想，她還是聽命只身將慕容乾帶出了深山，安置到自己住的前院里。

煙雨樓是一間青樓，它所在的十八巷，是聞名于世的風月場，在姑蘇、江南乃至都城定安都有相當的知名度，江南女子的婉約靈秀、水般溫潤柔軟令人神往，歷來選秀，江南的世家大族均有女子入選，故有“南秀皆藏于北宮”之說，前朝還有十八巷煙花女子與皇子的愛情故事，足見聲名之盛。

外人看來，鶯鶯燕燕、紙醉金迷，一排奢靡繁華之像，但十八巷明面上迎來送往、做皮肉生意，暗地里為達官貴人拉皮條、拐賣人口、動私刑、逼良為娼，自成一體，魚龍混雜，官府無力轄制，只好睜只眼閉著眼，只要不鬧出大的事情、不出人命，基本不會過問。

雖處一城之中，一河之隔，永陽坊與十八巷完全是兩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