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血脈(下)
- 風月如刀
- 筱媟
- 2591字
- 2019-11-19 21:00:00
林福黑黃的臉上染上一抹紅色,眼底放光,像是打開了話匣子一般,神情很是興奮,原先有些嘶啞的聲音也明朗了不少。
“你娘從小就很聽話,家里窮,她就背著竹簍跟我到田里采桑葉,給小雞做籠子,然后把蛋拿到集市上賣;她很聰明,跟村里的算命先生學了識字和算盤,她是村里唯一識字的女娃,后來進了慕容家的工坊,小小年紀就做了掌事,掙錢都給家里······”
“那娘和爹的親事是怎么定下來的?”慕容乾大致能猜到,祖父是為了籠絡織工,穩固慕容家織造世家的地位,才會讓慕容家的長子娶了貧寒的織女,并許以主婦之位,但還是想親耳聽到真相,或許這背后有更深的隱情也說不定。
林福醞釀的一大段話被打斷,囁嚅幾下,還是沒說出口,臉卻由紅變白,然后又回復原本的枯黃。
“慕容老爺怎么會挑中你娘,我一輩子都沒想明白,你娘很早就進作坊打下手,我記得是夏天的時候,慕容老爺忽然帶著管家到家里來,說是要做親家,主家的親事哪容得我說不,想著慕容家財大勢大,嫁過去總不會吃虧,就答應了。”說到這里的時候,林福忽然躲開慕容乾的眼睛,“你娘出嫁那天哪!整個村子張燈結彩,送了3里地,慕容家出錢在村里辦了流水席,慕容家的其他媳婦進門都沒有這么風光過,村子里的人都說,林家的祖墳上冒了青煙,哈哈哈!那些人天天的跟在我背后叫我太爺。”
林福原本渾濁的眼睛忽然清晰的閃著光,想起當年的事情,哈哈的笑出聲來,露出暗黃殘缺的牙齒,同時一股惡心的臭味直沖過來。
慕容乾不動聲色的屏住呼吸,提過陶罐斟滿水,將碗推到林福面前。
兩人一來一往,盡管林福語間多是炫耀,慕容乾如饑似渴的想要知道更多關于娘親的事情,畢竟那是他記憶里唯一溫暖的底色。
天很快暗下來,林福起身去收拾做飯,要留他吃飯,晚上打火把將他送回村子里去。
林福獨自住在后山,房屋破敗,環境如此,飲食粗鄙也是自然,慕容乾有心理準備,但對著一碗看不出名目的肉和幾根帶著泥漬的青菜,還是覺得難以下咽,盡管如此,他也不愿讓老人傷心,閉著眼睛吃了幾口便推說不餓,放了筷子。
飯后又聊了一陣,林福做了一只柴火把,將慕容乾送到村口,便佝僂著背回去了。
慕容乾站在原地,回頭看火光漸漸消失在山里,變成一個原點,覺得心酸又踏實,慕容家給他血脈讓他覺得沉重,至少娘親這邊還能有些許溫情。
一直到那點火光消失,他才抬步往家里走。
離開草屋之前,他給林福留下了幾兩銀子,藏在喝水的碗下面,并許諾常去看他,他迫不及待的想跟馮清說這件事,找了一圈卻發現馬車在后院里停著,馮清卻不見人影,門房說,馮清中午出去一直沒見回來。
馮清住到村里之后,反而沒有像之前那么急躁了,畢竟城里人多事雜,免不得沾染些旁門左道的習氣,斗雞、賭錢、小偷小摸,甚至跟人去了暗娼,回到村里,沒了那些小廝的攪擾,也沒有什么主仆等級之分,外宅雖不像府里,事事皆有人照應,但門房、廚役等也配備齊全,馮清并沒有多少事情忙,慕容乾也不用他時時隨身在側,也不怎么拘管他,他每日出門去哪、干什么,慕容乾從不多問,所以今天,即使他很想把碰見林福的事情馮清說一說,但馮清不在,他亦淡然處之,如往常一般看幾頁書之后就寢。
第二天上午,慕容乾跟馮清說了林福的事情,雖然過了一晚,興奮之情卻未稍減,畢竟是見到了親人,而且是跟娘親有關的親人,全是意外之喜。
馮清見慕容乾難得眉目舒展,喜形于色,張張口想說什么,臨到頭又換了字句:“想是大夫人福澤深厚,保佑著公子。”
“他年老生活貧苦,我想給他送些東西去,至少把那間破草屋修一修。”慕容乾興致勃勃的計劃著,他離家日久,對家中生意全無了解,且慕容老爺一開始就不愿他入商道,因此盡管他已經到了可以研習商事的年紀,卻沒有這個機會,銀錢的事情,他從來不上心,出宮之時,將身上的銀兩大半都給了照顧他多年的老內侍。如今既無積蓄,也無收入,除了每月些許例銀之外,他并沒有可支配的銀錢。
這些事情,馮清知道的最清楚,若真要補貼林福,恐怕也得從長計議,就算是慕容家的公子也是無法從賬上擅自支錢的,更何況,現在慕容家的內賬由二房把在手里。
“公子,我聽村里說起過林福。”思來想去,馮清還是打斷了慕容乾,兜頭潑了盆冷水,“嗜賭成性,嫁女兒得了大筆錢,全拿去賭,輸的一干二凈,連老婆的藥錢都拿不出來,平日里偷雞摸狗,不干正經營生,被村民趕進了山里。”
慕容乾張了張嘴,卻又無從反駁,林福五句話里三句都是在炫耀,娘親嫁到慕容家,必然也不會不照拂娘家,他也知道林福有所隱瞞,但未曾料到慈眉善目的林福原來如此行為不端,話從馮清嘴里說出來,天然便有了幾分可信度。
想到這兒,原本熱切的心驟然就冷了下來,陷入沉默。
“公子,你以后還是別去他那兒了,雖與你有血緣之親,難保他不會為了幾個錢害你。”
馮清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憋住,“還有傳言說,當初林福獅子大開口,慕容家答應的原因是林福知道大老爺的事情,以此為要挾,把女兒賣給了慕容家。”
聽到這,慕容乾“哐”的一聲放下碗,熱粥濺的到處都是,一時沒反應過來:“什么?”
“就是…就是大老爺和那個戲子秦湘的事情!”馮清不好意思的轉過頭道,他比慕容乾還大一歲,對男女之事已有了解,那天雖然沒有跟慕容乾一起在書房,但知道秦湘是男的,自然也就懂了。
慕容乾聽到心口插進一把利刃,“噗”的一聲,血一直往上涌,接著喉頭一陣腥甜,剛吃進去的咸菜一口吐了出來,面前的白粥被血染紅,他眼看著血絲一點點的散開,心頭迷蒙,眼神呆滯:娘是慕容家的一塊牌坊,是一塊抹布,爹對娘沒有任何感情,她只是慕容家的一件工具,掩蓋慕容家的大公子好龍陽之癖的事實。
馮清慌了神,忙不迭的低過手巾,拍背幫他順氣:“公子、公子,你別急,我去叫郎中!”
說著就往外跑,慕容乾定神,叫住馮清:“不用了,我歇一會兒就行!你先下去吧!這些不用收拾了。”
覺得是因為自己多說了話,氣的公子吐血,馮清一面愧疚一面又有些不解,不過是些傳言而已,而且已經過了那么久的事情了,他說出來也不過是想勸公子少和林福來往,免得生出事端,一片好心,但此刻卻像是做了壞事,當下也不敢多話辯解,放下手里的事情就一聲不響的退出去,臨走還依言合上了門。
剛關好門轉頭往院子走,屋里邊嘩啦啦的一片響,馮清下意識的欲推門進去,卻被門上傳來的“哐當”一聲嚇了回去:“滾!”
馮清只得怏怏的走出院子,把慕容乾一個人留在屋子里。
天已經黑了,燭火卻沒有亮起來,烏云遮蔽了月光,秋風呼呼的吹著,在山間發出低吼,后山像一個碩大的墳堆,黑壓壓的坐在他的心口,堵得他呼吸都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