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莊頭宅子,堂前,李貓一身綠衫,頭戴黑帽一頂,別木簪一根,踏錦靴一雙,金口一開,言道:“我既代替王莊頭來管著莊頭,雖不會呆得長久,還是要和諸位認識一下,方便日后行事。”
堂下四個漢子立著,臉上皆是笑嘻嘻的,洋溢著過年般的喜慶。
左邊第一個說道:“我先來,公子記得吧,昨日就是我去接您,我姓魏,大家伙都叫我魏大哥。”
說罷,憨笑。
李貓干笑,半晌,從牙縫里擠出來一句話:“魏大哥好!”
魏大哥憨笑著回話,“好,好,好。”
小八輕笑出聲來,“魏大哥老實,公子,妾身以為,要挑一個要緊的職位給他,方不負他這赤子心腸啊。”
李貓聞言,眼珠子一轉,道:“那魏······大哥就去管農具吧。”
魏大哥高興得話都不會說了,一個勁的道謝,還好周圍的幾個拉住了,不然只怕是要沖上來,拉著李貓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嘮嗑上大半個時辰。
左邊第二個,是個山羊胡子,上來先作揖了一下,“小人姓苗,單名一個何字,以前在這屋子里做過小廝,后來承蒙王莊頭提拔,給了個登記佃農的閑差。”
小八和李貓不約而同的看向對方,兩人對視,愣住了,隨后又一齊笑了一聲。
李貓道:“既是以前就做了活的,那現在還照舊。”
山羊胡子苗何作揖,退下,站好。
第三個,瘦瘦的,黑眼圈重的跟被打了似的,自上堂就不停的搓著手,在另外幾人的催促下,躊躇著上前,“我······我······我叫刁猴子。”
李貓茶都噴了,小八強忍著,見李貓噴茶,忍不住了,亦噴了,忙放下茶盞,掏出手帕來,李貓手抖,把自己的手帕掉在了地上,小八見狀,把手里的這塊丟過去,從袖子里又拿了一塊。
刁猴子也笑了,“我瘦的跟個猴似的,所以大家就叫我猴子,讓公子,姑娘笑話了。”
“不對,”苗何打斷,道,“是夫人。”
小八還好沒喝茶,不然只怕又噴了,“我不是公子的妻,只是個貼身丫鬟。”
苗何說不出話來,貼身丫鬟,說白了就是通房丫頭。
李貓見狀,輕咳兩聲,道:“那刁猴子你想管什么?”
刁猴子摸著頭,不好意思的說:“我知道,若是我管耕作只怕是得累死。山上的種了許多梅花,果樹,我就搭個小屋住上頭看著,公子可好?”
李貓點了點頭。
最后一個長得算壯實的,雖然比不上魏大哥,“我叫顧拾,是我娘從戰場上拾來的,所以叫這個名兒。”
“那顧拾就日日帶著佃農耕種,可行?”
“成。”
李貓問道:“現在佃農們都住哪兒啊?”
魏大哥回道:“隨便收拾了些草墊墊就睡了,要什么住的地方啊。”
苗何接著說道:“家里房子還在的都回了家,垮了的只好住在虞師祠。”
“那怎么成,這樣吧,你們清點一下佃農的人數,再看看府里的房間,分一分,房子蓋好后再搬出去。”
四人面面相覷,好半天道了謝,走了。
見眾人走遠,小八道:“你也不留個人幫忙,看你今天吃啥。”
昨夜,小八和李貓被一堆壯漢圍著,進了王莊頭的房子,李貓帶著鑰匙,很容易就進去了,房子還算齊整,雖然臟了些,可天色已晚,兩人找了房間收拾收拾就睡了也沒多管。
李貓一個公子哥,做飯是絕不可能的,早上就吃了塊餅充饑,又從被拉到前院的馬車上拿了茶具,茶葉,小爐,起火做茶,到現在快中午了,沒吃什么像樣的東西,只怕早就餓壞了。
李貓冷冷道:“他們有事瞞著我們。”
小八道:“那個苗何確實是有問題,但也可能只是個自作聰明的流民。”
“不是他。”
小八不解。
“方才那四個人只爭位置,一句不提糧食,現在他們不是該最缺糧食嗎?”
有存糧?
不對。
流民即使有,也不多。根據二妹說的話,如今小河莊里的流民不會少,那他們到底吃的什么?
小八心里有一萬個疑問,李貓亦然。
“多想無用,不如找個一直在這里的人問問。”小八道。
“你認識流民?”
“一個叫二妹的。”
李貓愣了一瞬,又不露聲色的掩蓋過去,“既如此,一會兒有了名冊,如果在里頭,找來問問。”
小八笑道:“公子是在于我玩笑嗎?”
李貓疑惑。
“您真的覺得方才那四個流民識字?”
李貓知道了為什么那四個流民走時面面相覷了,不禁扶額,嘆息,“我一會兒拿著紙筆去哪個什么祠。”
小八的嘲諷接踵而至,“公子果真好本事,好氣概.不怕我不在那群流民把您給生吞了?而且,您居然認識路?”
李貓冷笑,“這就不勞虞妖精您操心了。”
桌子,胡凳,硯臺,竹簡,毛筆,筆擱,研磨好的墨汁以及不知道從哪里翻出來的銅鑼。
李貓在宅子門口敲著鑼,小八在里頭,坐在門檻上,看他跳大神。
不多時,聚了一群流民,竊竊私語。
李貓見人多,清了清嗓子,“諸位,天災已過,小人受王莊頭之托,前來招佃農,諸位中想回以前莊子的,我會通報官家,自有人過來帶你們回原籍地,若是不愿,待到諸位的莊頭找來,小人愿和其聊聊,解了租約,諸位可在這里安家,大家排好隊,寫名字。”
流民們趕緊排隊,李貓坐好,一一登記。
小八冷笑一聲,在心里嘲諷:果真是富貴之家出來的,這謊話張口就來,毫不帶怯。
佃農私自出逃,是會打板子送回原籍不錯。
可澇災嚴重,逃難的人那么多,一一打板子打過來,只怕打板子的人手都要廢了。
是以,只要不是莊頭早上門來,又沒善了,告到了官府去,基本上都是直接在當地找了活計,使銀子辦戶籍,定居。
“俺叫陳佳。”一個消瘦的男人說道。
“成家。”李貓一邊念,一邊寫下這二字。
“不是。”
“怎么不是?”
“看著不像。”
“那是長什么樣?”
“俺也不會寫,記得也不大清楚,公子您多寫幾個,我看看有沒有像的。”
李貓抽出一條竹簡,想了想,寫下:程家,陳佳。
“是了,是第二個,可又不怎么像。”
“是哪里不像。”
“第二個字不太像。”
李貓又寫下:加,嘉,賈,葭,四個字,可男子依舊搖頭。
小八在一旁都看急,身后的流民也開始抱怨。
她默默的湊過去,見到那幾個字,補充道:“‘北方有佳人’,的‘佳’還未寫呢。”
李貓添上,男子驚奇道:“對,就是這個字。”
李貓無語,你一個大男人叫“佳人”的“佳”?
眼看著日頭漸西,隊伍卻越來越長,不少人已經席地而坐,吃起饃饃來了,小八再怎么沒良心也知道現在該去給李貓弄點吃的。
她想:要我給這小崽子做飯是不能了,既如此,我就去找吳大娘,像上次一樣花錢買些,省去些麻煩,還能看看吳大娘。
于是和李貓打了聲招呼,留了個傳音符,就去了。
小八沒打算步行去,挑了個隱蔽的地方,施了隱身咒,在天上飛了一圈,終于找到了吳大娘的家。
怕嚇著吳大娘,她在不遠處落下,收了咒,假裝走過來的。
吳大娘沒去上次的路口上坐著,搬了條凳子坐在院子里,見小八過來,道:“軟骨頭,怎么又出來了?”
小八行禮,笑道:“大娘好,我是過來買東西的,照例奉上紋銀一兩。”
說罷正要掏錢,卻被大娘攔下了。
“上次你給了那么多,吃多少都可以,等著,我去給你拿。”
看樣子大娘今天心情不錯。
大娘端了果子來,小八要了塊布包住,果子有些壞了,但沒多少不打緊。
小八道完謝正要走,吳大娘說道:“軟骨頭是常安城來的?”
小八點點頭。
“那你可見過我家登兒?”
小八問道:“您的登兒全名是什么?”
“吳登。”
······
世界的渺小,小八切實的感受到了。
“在云氏客棧做工?”
“是啊,你也是云氏客棧的人。”
“我是房客。”
“那你一定見過登兒了,他怎么樣?”
“挺好的,最近還漲了月錢。”
吳大娘聞言,臉上泛起了笑容,“太好了,太好了,那我就放心了。”
小八心道:吳登平時怎么都不提他又一個母親在外頭啊,若是提了,我定第一次過來就把他帶上。
“大娘,吳登不是故意不回來看您的,實在是城門關了,沒有通行令出不來。”小八開解道。
“軟骨頭多想了,登兒人沒出來,可還是記掛這我這個老太婆了,怕我餓著,托人帶了一車的果子菜回來,不然我早就餓死了。”
“一車的果子和菜?”
“是啊。”
小八愣住,好久,笑了笑,“您真是有福氣。”
李貓的聲音闖入小八的耳朵,“不好了,宅子里發現死人了。”
小八聞言,匆匆道:“吳大娘我先走了,明天再來看您。”
“軟骨頭,走好啊。”身后吳大娘面帶安詳的笑容,目送小八離開。
小八從門口進去的時候,流民們慌慌張張的躲了幾步遠,投來了恐懼,打量的目光。
早上那四個人又齊聚了堂前,魏大哥面無表情,苗何打量著小八,顧拾和苗何站在一起,也看著小八,只刁猴子低著頭,不會話。
小八上前,揚起笑臉,“諸位怎么都來了,公子呢?”
“公子寫了一天的字,累了,正在房間里休息,姑娘趕緊去服侍公子吧。”
小八方才進來,見那桌子在原地,竹簡散落一地,知道是鬧過了,心里不免擔心起來。
“那外面那些佃農怎么也來了?”
魏大哥冷冷道:“婦道人家別多問,去找你們公子吧。”
小八面色不善。
在外頭,和他們談談說不定還有回旋的余地,若是進去了,可就真是待宰的羔羊,流民們大可以把他們倆做了,找個山溝一丟,報失蹤。
雖然小八保住李貓沒問題,可之后,李貓想回小河莊就難了。
“姑娘別怕,我家男人是擔心公子,他方才腳滑,不小心磕到了頭,正在后頭歇息,我帶姑娘去吧。”一個容色上好的中年婦人說道。
小八心里默默的跟婦人說了句抱歉,一會若是你男人下手,你怕是要成我的籌碼了。
“有勞。”
“晚娘!”魏大哥擔憂的叫住婦人。
晚娘回頭望了魏大哥一眼,笑了笑,“沒事。”
拉著小八去了后院。
后院亦有幾個流民把守,雖然根本不夠小八看的。
晚娘見小八打量著守衛的流民一位是怕了,安慰道:“沒事,他們是保衛公子安危的,沒別的意思。”
小八笑了笑不說話。
李貓在房間里,晚娘估計是知道了小八“貼身丫鬟”的身份,在外頭候著,沒有進去。
小八在外頭看那陣仗還以為李貓怎么了,湊近了一看,不過是起了個包。
嘲笑道:“公子果真是足智多謀,連腦袋都比別人多了一個包。”
李貓白了小八一眼,見晚娘在外頭,門口守衛又不時往里頭看,道:“你進去幫我鋪好床,我睡會。”
小八了然,道了聲是,走進里屋。
施了隱身咒,偷偷的回了前廳。
魏大哥臉色不善。
苗何和顧拾嘰嘰喳喳,最后苗何說:“依我看,不像是公子和那個女人做的。”
小八深表認同。
“他們昨天才來,沒有時間,也沒有那能耐。”
小八呵呵兩聲。
魏大哥嘆了口氣,道:“我細下想來也這么覺得,可方才看見死人的時候太激動了,上來就推了公子一把,虧得你們拉著,如今想來是真的不好意思。”
苗何說道這兒,笑道:“不礙事,我倒覺得這是個機會。”
魏大哥不解的看向苗何,“魏大哥你想,不管我們怎么樣,都是有個把柄在公子手里的,他日抖摟出來,板子,牢飯只怕免不了,可要是把這事坐實了,公子就有把柄在我們手里了,咋們才是真的有了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