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化的江山01:文化中國的來源
- 劉剛 李冬君
- 3776字
- 2019-11-07 13:56:51
01
夢想的光源
——來自仰韶文化的彩陶之光
有一個仰韶文化半坡類型的彩陶盆,人面和魚優美地合在一起。
人面在做夢,魚游入人夢里。那近似幾何圖形般的平面構圖,僅以圓和三角形,還有一些直線,就向我們展示了一副仰韶文化里才有的西安半坡人做夢的表情,令我們產生《一千零一夜》式的聯想:從前有個王子,長得很英俊,卻喜歡幻想,人們稱他為“夢想家”……可彩陶盆里的這位“夢想家”,他是一位王子嗎?他似乎面朝大海。
這件陶器,名為“盆”,實為一甕棺的棺蓋。甕棺內,有一兒童,或為王子。也許,半坡人尚未有我們今天的生死分別心,他們將死者葬于甕棺內,以盆為蓋,埋入土中。
死者入甕,做夢,陶盆里那人面魚,展示了幸福的半坡人如何做夢。
盆內壁,以黑彩繪出兩個對稱的人面來,人面,是圓圓的。頭頂上,三角形發髻高聳,如船上的帆。額之彩,漆黑如夜,右為半弧,留一彎白,如新月當空。眼細而平,鼻挺且直,兩耳旁,有兩條小魚游來,仿佛在說:我帶著夢想,來奔赴你的召喚了。嘴邊,分置兩魚,似與王子密語:在那兒,幸運,你所夢想的幸運,將會開出美麗的花朵。兩個人面之間,還有兩條魚相對而游,魚身掛滿了斜方格魚鱗,魚頭呈三角形,而魚眼則是圓的。
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里說,現代人的夢也許就是這樣:我望見孩子尸體躺臥的房間發出一些光芒,也許是一支蠟燭掉在了孩子的身上,也許是蠟燭燒著了我的孩子。看來現代人對夢想缺少自信,如此忐忑,是因為他們過分看重尸體,把夢想放在尸體上,而非對靈魂抱有希望。所以,那夢想,就像在蠟燭上跳動的火苗,一邊跳動,一邊發出微弱的光,來將孩兒那昏暗的尸體照亮,可又怕那不確定的火苗,一不小心,就跌落在他們孩子的尸體上。
照亮夢想,要有光。不光現代人這樣看,仰韶文化中主持葬禮的那些半坡人,也是這樣想的,但他們卻用了不同的眼光,對于光明,各有其不同的看法。用現代人的眼光來看,人在甕中,可謂漆黑一團,現代人所謂的“光明”,必要以外在的光源,來照亮自己早已睜開的雙眼。而史前人,或稱原始人,則自有靈感,自有其照亮萬物的內在性的光源,那是靈魂放出的夢想的光,而彩陶,便是那夢想的閃爍之光,將泥土的文明樣式照亮。
甕棺,用彩陶制成,那彩陶本身就含有光。那光,不是肉眼可見的、普通的光,不是來自天空普照四方的光。不是那種光學意義上的物質之光,也不是由此而引申出來的神學意義上的信仰之光,而是另外一種光,是仰韶文化半坡類型的以土為體、以水火為用的萬物一體和萬物有靈的光。就陶的物理屬性而言,它包含了火的泥土,是人的夢想通過火光顯靈于泥土,是人以冶煉的方式而非以加工的方式第一次嘗試成為造物主。
石器時代,不管是舊石器,還是新石器,都是人對自然物的石頭進行外部加工,差異在于加工的程度,是打制,還是磨制。打制要粗糙一些,而磨制顯然更為精致,但從一個大的體系上來看,都屬于對自然界的既定之物的外部加工,而陶器,則是人類對自然物的泥土,用水和火兩種元素,主要是火,從內部進行改造,把土改造為陶,完全屬于人造。試想那時的制陶者,真是用火如神,不光用火照明,還懂得用火改變物質的屬性。
于是,陶器時代來臨,制陶者就是造物者。可造物,首先要有一座窯,形如蒼穹,造物者能像神一樣自由用火、自如控溫的窯,有如神主宰蒼穹一般,他主宰著自己的窯。女媧補天是一篇開窯的神話。據說,天神打架,打得地陷天塌,人類遭殃了,人類始祖女媧跑來拯救,她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煉石補天。煉石就得開窯,她用窯火煉出五色石,那應該就是一塊塊彩陶磚,天空跟她的窯一樣,也是用石頭砌的,窯破了,用石頭補,天破了,當然也可以用石頭補,這大概就是神話思維里經常使用的類比原理吧。
女媧在中國神話里做到的,夏娃在西方做不到,因為西方文明從來就沒有賦予夏娃造物與拯救的身份,而女媧則是中國陶器時代的女神,尤其是彩陶時代的女神。
除了補天,女媧還有一件更為重要的事情值得一提,那就是造人。據說是“摶土造人”,我們知道,但凡以泥土造物,皆為陶器,均以窯成,故女媧造人,亦以制陶為原型,先要在窯火中煉成陶人,再向陶人吹入生命的氣息,使得陶人成為人。
人類陶器時代,始于約一萬年前。中國的陶器起源,在江西萬年仙人洞遺址,這里出土了一只約一萬年前的陶罐,這是迄今為止所發現的世界上最早的陶器。而西方陶器時代,則定位于西亞兩河流域,發掘的最早陶器距今約八千年,也就是說,當仙人洞人用陶罐煮肉吃的時候,西亞兩河流域陶器文明的這把火尚未點燃,而中國陶器文化,已從仙人洞文化那只陶罐,進到了仰韶文化的人面魚紋盆,再進入《山海經》女神的摶土造人和煉石補天,聳立于神話之巔。
以此為背景,來看那半坡彩陶甕棺,這時,我們就會發現,那甕棺遍體皆為光源,何曾有絲毫的黑暗?宛如夢中的靈魂之眼,汲取天堂的光源,夢想因之呈現。
這光,居幽冥之中,在夢想之上,不似油浮于水、天覆于地,從外面來覆蓋,來照亮,而是人自身的內在性生長所發出的光芒。它源于自我,不必向太陽借光,它用自我的光將自身照亮,使萬物之靈從工具化的人向著個體靈魂開始了精神性的成長。
從夢想到思想,從靈性到理性,從原始神話藝術到軸心期的古典哲學,人類在經歷工具化成長的同時,也開啟了精神性成長的歷程。工具化的帝國興衰未已,人類精神性的成長突破帝國的屏蔽發出理性的光芒。這光,源于自我,又在我之上,它創造了我,但歸根結底,我是自我的創作,個體靈魂終于成熟了!靈魂不死,它不但要超越肉身,外化出一條通往神的永恒存在之路,還要讓個體靈魂獲得一種世俗性的社會化的存在形式。
從萬物之靈到個體靈魂,這條路很長,人類行走了上萬年。從全新世開始,從仙人洞人走到仰韶人,直到現在,其間,最美妙的是,大暖期出現了!其中最溫暖的時期,出現在約八千年至四千五百年前,在中國大約持續了三千五百年。假如人類文明真的有過一個黃金時代,那一定就是這個時代。那時,人與人之間,沒有等級和階級的分別,沒有家族、民族和國家的分野,自由、平等、博愛,這有史以來一切烏托邦和理想國的愿景,就在那時出現了真正的源頭,唯有在那個時候,這些人類的理想,才被人自然而然地享有。
那時的天空何等慷慨,盡情地揮灑陽光雨露,使萬物茁壯成長;那時的大地何等富饒,人行于天下,各取所需,應有盡有。我們現在所處的地球,有一條巨大的沙漠帶,從東北往西南傾斜,順著中國北部大漠,經由西部塔克拉瑪干沙漠,穿越阿拉伯沙漠群,而與撒哈拉大沙漠相連。然而,這一橫亙亞、非二洲的沙漠帶,極度干旱的內陸瀚海,那時可是綠色的。從撒哈拉到中國西域,是一條貫穿了大半個地球表面的幾乎無限伸展著的綠洲,從熱帶到寒帶,溫暖加速了文明的動脈。那時的東西方就在這條綠洲帶上來往,開辟出一條物質文明的道路——彩陶之路,隨之而來的精神文明的樣式——神話開始萌芽。在神話中,人類所有文明都起源于天上,我們頭頂上的天空,就在那時被剛覺醒的個體靈魂的光芒照亮。

鸛魚石斧圖彩繪陶缸,河南臨汝出土,仰韶文化,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仰韶文化是黃河中上游新石器時代的文化遺存,以渭水、汾河、洛河流域為中心,北至長城沿線及河套地區,南達鄂西北,東到豫東一帶,西與甘、青接壤,1921年由瑞典考古學家安特生在河南三門峽澠池縣仰韶村發現。遺址向北有座韶山,據說,仰韶村即取仰望韶山之意,依考古學的慣例,便將此文化稱為仰韶文化。據碳-14測定,其年代距今約七千年至五千年,歷時約兩千年,發現遺址五千多處,發掘二百多處,因地域和時代不同而形成的同質文化差異,絢爛多姿,構成史前彩陶風景線。

人面魚紋彩陶盆,陜西西安半坡遺址出土,仰韶文化,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距今約六千年,浐河流經西安,兩岸水草叢生,河床游魚成群,周邊山林廣豐,植被茂密,丘陵半坡處多食草動物,斑鹿、竹鼠、獐貉等,或奔跑,或覓食。棲居于半坡上的半坡人用石斧砍樹,在挖好的半穴上架起或方或圓的房子,然后采集種地,捕魚狩獵,燒制繪有美麗圖案的彩陶,戴著貝殼項鏈,吹著單孔陶塤。這樣的日子,日復一日,一過就是兩千年。1953年它被發掘出來,考古學家名之曰“半坡遺址”,屬于中國文明源頭之一的中原文化區塊,是陜西關中地區典型的仰韶文化遺址,年代約在公元前4800年至前4300年,其250座墓葬中,兒童甕棺葬有73座,甕棺蓋多半是陶盆或缽。彩陶已成為主要的生活用具,制作工藝精致,分炊煮器、水器、儲藏器等。捕魚,大概是半坡人的最愛,他們在陶器上描繪了大量的魚紋,包括這件蓋在甕棺上的人面魚紋彩陶盆。

人面魚紋尖底器,陜西西安臨潼區姜寨遺址出土,仰韶文化,陜西西安半坡博物館藏
半坡人可能也有紋面的習俗,他們在臉上描繪魚紋飾,額角上全染或部分染黑,鬢角或嘴角兩側合置兩條相向的魚,頭頂上似為錐形發髻,再佩戴上魚鰭做的裝飾,這便是半坡類型彩陶上的人面魚紋。對此形象,雖有多種解釋,但有一點是一致的,就是半坡人適值全新世大暖期,江河湖泊密集,魚是他們主要的食物來源。遺址出土幾百件骨制魚叉、釣魚鉤及漁網上的石墜等,也表明捕魚是他們的主要生產活動。尤其是對嘴部的描繪,似乎在暗示有魚吃的快樂。也有人認為,魚紋是圖騰紋樣,其實也不矛盾。總之人魚相寓,表明半坡人對魚有種圖騰般的親近。無獨有偶,從陜西周原走出來的周人,就有始祖與魚互為托身的神話傳說,《淮南子·墬形訓》記載:“后稷壟在建木西,其人死復蘇,其半魚,在其間。”是說后稷死后身體化作魚,變成了人頭魚身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