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時候，唐休和簡子川結(jié)伴走進了郢都王宮。

避開了略顯擁擠的人群，負(fù)責(zé)引路的小宦官領(lǐng)著他二人繞開了燈火闌珊的聽山殿，直直向皇城西北角走去，穿過了幾道柳暗花明之后，映入眼簾的，竟是羋后平日所居住的緇衣宮。

“找死！”

環(huán)顧著周遭虎視眈眈的御林甲士，唐休面色漸冷，朝那瑟瑟發(fā)抖的小宦官獰聲發(fā)作道：“就知道你這狗奴才不安好心！”

“還請大將軍手下留情！”

“……”

盛裝的美婦人越眾而出，堪堪喊停了唐休即將抓摸在小宦官脖頸上的巨掌，稍一停頓，簡子川趕緊跪倒在地上，納頭就拜道：“外臣簡子川，見過大楚王后冕下！”

“敬之，且給朕留點顏面，饒了這奴才一命吧！”

于一眾女官的簇?fù)硐拢缷D人緩步上前，湊近了唐休身前三尺處站定，臻首輕抬，仔細打量了唐休片刻，便含笑道：“多年未見，吾兒愈發(fā)威武健碩了！”

“圣人曾說：時間乃最無解的毒藥！”

趁著小宦官抱頭鼠竄的檔口，唐休微微挑眉，負(fù)手迎著美婦人眼中或真或假的關(guān)切，輕哼道：“起初我是相信的，直到今天遇到了母后……發(fā)現(xiàn)時間對您來說就是一個笑話，這么多年沒見，您依舊光彩照人……也難怪父王會愛屋及烏，敢冒天下之大不諱，立一個廢物禽獸做了楚國的太子！”

“大膽！”

“二公子請慎言！”

“……”

見唐休言語輕佻，隨侍在美婦人身邊的女官們盡都臉色大變，繼而枉顧了尊卑，出聲替自家主人憤憤而不平……

“好了！”或許是感受到了唐休眼中的冷意，美婦人連忙出聲止住了女官們的繼續(xù)發(fā)難，懨懨揮手道：“你們先下去吧，朕想和敬之單獨說說話……”

“王后……”

“下去！”

“是！”

“……”

“我不喜歡……你戴著我娘的金步搖！”

尚未來得及等到女官們依言退下，唐休又突然抬手指了指美婦人發(fā)髻上的那支鳳頭釵，漠然道：“把它還給我！”

“二公子！”某位女官終于忍無可忍，當(dāng)即便不顧美婦人的眼神阻攔，朝唐休怒喝出聲道：“這里是緇衣宮，不是你在丹陽的鎮(zhèn)北將軍府！”

“我只是想拿回我娘的遺物，有錯嗎？”

唐休目光炯炯，盯得那率先開口的女官不由得怯怯低下了頭去，左右鴉雀無聲的時候，他又寒著臉冷聲嗤笑道：“你們真當(dāng)我軟弱可欺不成？”

“這不是你娘的金步搖！”

“……”

“這是大楚王后的金步搖！”

美婦人揚起手來，露出了寬大的袖口里半截如蓮藕般的小臂，接著，她柔荑輕撫上迎風(fēng)簌簌作響的金步搖，沖唐休似笑非笑道：“敬之兒，且等你做了楚王，朕自會將它交還與你！”

“哼！”

唐休聞言冷笑，貌似十分不屑的別過了臉去，打眼環(huán)視了半晌周圍全副武裝的御林甲士，遂開口玩味道：“母后將兒臣喚來所謂何事？如此陣仗，父王知道嘛？”

“朕從來不覺得這些甲士能攔得住你！”

“那你還要把他們擺出來？送死嗎？”

“朕記得你小時候并不是這個樣子的！”美婦人頓了頓，黛眉輕蹙，顏色稍顯失望道：“再怎么說，朕也算是你的表姑……作為一個貴族，該有的禮儀尊卑，薛太宰沒有教過你嗎？”

“說到禮儀……我想到了廉恥，還請‘表姑’先管好自己的兒子吧！”

“朕不僅僅是大楚的王后，更是盤郢王嗣下九位公子的嫡母，不論羋奕，羋湉，羋計……”美婦人笑了笑，似乎完全無視了唐休的冷嘲熱諷，淡淡道：“或是你……九指盤郢下山虎！”

“……”

“吾兒覺得，為娘沒有好好的教導(dǎo)過你嗎？”見唐休沉默，美婦人臉上笑容更甚，頗為明媚道：“你的丹陽，朕給的！你的大將軍，朕封的！你擁兵自重，朕允的！每每你挑起了戰(zhàn)爭，都是朕來給你善后……如此種種，還不夠教會你成為一個恭誠敬孝的好兒子嗎？”

“自莊王一鳴驚人之后，有誰如我這般……殘甲八千，連下齊國三十九城？”唐休爭鋒相對，竭力反駁道：“自宣王開辟盛世以來，有誰如我這般……匹馬單槍，使北方諸侯惶惶不敢南下牧馬？”

“……”

“我今天所擁有的一切，都是憑自己的戰(zhàn)功爭取來的！”唐休昂首挺胸，攤開雙手于美婦人眼前用力握拳道：“與汝何干？”

“那你想當(dāng)楚王嗎？”

“……”

“朕答應(yīng)你！”再次邁步上前，美婦人柔荑搭在了唐休的胸口，隨手輕輕撫平了其中或有或無的皺褶，輕笑道：“最多十年，朕讓你如愿以償！”

“……”

“但有一個前提！”趁著唐休左右摸不清頭腦的時候，美婦人又繼續(xù)說道：“你得聽朕的！”

“你的意思是……”唐休滿心疑惑，卻見那美婦人神色不似作偽，遂試探道：“羋奕會好心禪位給我？亦或是寡人有疾？”

“你兄長身體康健得很！”美婦人微笑，搖頭道：“應(yīng)該也不會甘心禪位！”

“那你在逗我玩兒？”

“這一時半會兒的，也給你說不明白！”給唐休重新整理好了儀容，美婦人轉(zhuǎn)過身去，蓮步輕踱，來回旋踵道：“總之，如果真有那一天，朕希望你能學(xué)會怎樣成為一個合格的君王！”

“……”

“一直以來，我們都是用智慧和力量在統(tǒng)治著這個國家……朕相信，將來的你，會謹(jǐn)慎的向世人宣示你的強大……敬之，你要記住，真正的強大，并不是來自于你心中的那頭猛虎，而是在那頭猛虎的驅(qū)使之下，盤郢王的人民能給予你的全部勇氣……終有一天，你父兄的生命會在列候的黃昏中走向終點……而你，將在帝國清晨的黎明到來前……手執(zhí)神槍，于洞庭湖邊加冕為王！”

“王后！”沒等到唐休從迷茫中回過神來，簡子川應(yīng)聲猛地抬頭，憤然悲愴道：“楚王真的準(zhǔn)備好了？”

“你們……沒有準(zhǔn)備好嗎？”

美婦人那充滿智慧的眼眸里依稀閃爍著如同浩瀚星海般璀璨的光，令簡子川頓時就面若死灰，不自覺淚如雨下。

“你們到底在說什么？”唐休自知命令不了眼前的這個女人，只能把頭垂下，怒視著渾身顫抖不已的簡子川，低吼道：“簡大夫，你什么情況？”

“虎君……”望著唐休那日漸成熟的臉，簡子川滿臉慘白，哆嗦著嘴唇，且不論他如何用力，最終卻是無語凝噎，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今日夜宴，朕希望你能保持沉默！”

良久，美婦人偏過頭來，深深回望了唐休一眼，不悲不喜道：“權(quán)當(dāng)……為了你的生母趙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