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親并不喜歡“秋絮”這個名字。

“秋絮，秋絮……”娘親苦笑道，“聽著就是無根無依只能隨風起風落的零落可憐樣，一場秋雨一場霜，雨霜一打，連飄都飄不動。”

或許是母親的笑容太苦澀，或許是母親言語太悲傷，我一時怔忡，忘了追問她，既然她不喜歡，我為什么還要叫“秋絮”？

據說我原本不該叫這個名字。但襁褓之中一場大病，幾乎病碎了我娘親的心，日夜不退的高燒燒光了我娘親的所有理智，一個瘋和尚上門說能救了我，她深信不疑。

瘋和尚的確救下了我，還順道給我取了個名，絮。正巧我們這輩的字是“秋”，我的名字“白秋絮”便定了下來。

瘋和尚一時興起給我取了名，母親一時感概卻感慨出我后半生命運。

秋日飛絮，本就是無根無依只能隨風起風落的零落可憐樣，一場秋雨一場霜，風霜一來，連飄都飄不動。

午后犯懶貪睡，留音不許我多睡，趕我去長亭喂魚。

說實話，自從在沐恩侯府被紊表姐氣急敗壞推到湖里頭，我對一切水邊岸邊都心存排斥。但留音說，除了沐恩侯府行事清奇，會將家中小湖挖那么深外，便沒有別的府邸會這么干。而家中小湖確實不深，最深處也不過齊腿深，連個孩子都淹不著。

但一面喂魚，一面曬著暖洋洋的日光，就愈發犯困起來。

遠遠的，紊表姐帶著她的丫頭走過。她瞥見我，腳步一轉朝我走來。困意頓時煙消云散，那一瞬精神煥發，端正坐態，滿身戒備卻揚起一個笑來。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不論是恐懼、憤懣亦或是快樂興奮，這些再難從臉上打壓下去的情緒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都再難撥動我心弦，好奇和怨恨等等更是再難自心頭升起。

“你這沒心肝沒心肺的東西，外祖母在家廟受苦受罪，你竟然還有心情曬太陽喂魚！往昔我娘、外祖母甚偏待你，平日里都覺得你是個好的，一遇事卻縮墻角，也不知給她們求求！”

紊表姐對著我好使了一番脾氣，見我無動于衷，怕是覺得自己在對木頭說話，反倒比來時更氣憤，怒氣沖天地走了。

紊表姐在宴會上把我推到湖里，我不難過。

姑姑事后放出流言壞我聲名奪我姻緣，我不生氣。

祖母偏袒姑姑紊表姐，搶我之物討好她們，我不委屈。

其實在多年前，我曾因紊表姐的欺負難過，又因姑姑的貪婪生氣，最后因為祖母不明是非不分黑白的偏袒委屈過。

那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不難過不生氣不委屈不計較，哦，好像是從……我明白“進宮”的意義開始的？

高高的墻，琉璃的瓦，四角的天空，和數不盡的傾軋斗爭，后半生生活榮辱皆系于一人的好惡喜怒情緒之上，端是比流離更流離，比顛沛更顛沛，還有比這樣的日子更看不到明日和希望的嗎？

可是我除了接受，還有什么辦法呢？

知道未來真是可怕，不論做什么都逃離不了，還得看著自己一步一步走進那個結局里。紊表姐說我沒心肝沒心肺，她當真是說對了！

有心有肺的人會難過委屈生氣的，我沒有，所以我統統沒有這些煩惱。但她那一推，沒使我丟了命，反倒讓我看到未來可期。

第一份可期就是，不用進宮了。

母親不說，心里也是偷偷高興的，雖然怨極了紊表姐害我性命，但因為我免去入宮的這份禮她也沒打算同紊表姐還有姑姑計較。

大伯母卻不開心了，白家到我們這一輩偏女兒凋零，男兒不少但女兒統共就我和阿靈兩個女孩兒，旁支里也沒有合適的女孩子。我不入宮，意味著阿靈必須得入宮。

阿靈生性天真爛漫，打小被全家人嬌寵難免言行不忌，讓她入宮指不定得罪多少人，憑她那腦瓜，被人生吞活剝了她也不知道是誰干的。

可阿靈不入宮，誰去？祖父嗎？

大伯母眼睛厲害，瞧到了鶯姐兒和環姐兒，水靈靈的一對雙生姐妹花。我本不知家中用意，為何送她們就能替下阿靈，但繞莨無意中聽來的閑話使得我明白，送她們入宮定然比送阿靈入宮更得圣意。

鶯姐兒和環姐兒再得白府教養，她們的出身始終擺在那里，天家既可以肆無忌憚地寵愛她們，厭棄她們自然也無所忌憚。她們明擺著是以白家外孫女的名義送進宮里，自然可以起到牽制白家的作用，且用起來比白家女兒更順手。再說，雙生姐妹，光只聽一聽，是個男人都忍不住心神蕩漾，天家哪里有拒絕的道理？

只是如此一來委屈了鶯姐兒和環姐兒，不知道有沒有人問過她們，愿不愿意。

代母代姐受過，你們愿不愿意？

從此深鎖宮闈，你們愿不愿意？

再無安寧之日，你們愿不愿意？

沒人問，我也不敢問，我怕這一問就斷了她們對未來的期盼和念想，變得像我一般心定如鏡。白家要送的是兩朵水靈靈的嬌花入宮供圣上賞玩，而不是兩朵被風干的花尸，沒有一點生氣。

有人愿意入宮，做天家身畔無數枕邊人之一，享以天下供養的潑天富貴。有人不愿意入宮，一生一世一心一意地牽掛著一個人。有人不在乎入宮與否，反正都不是自己可以決定的，譬如我，慢慢的連掙扎該怎么做都忘了。

最終我還是沒有選擇去問一問鶯姐兒和環姐兒，我怕那個答案傷了她們也傷了我自己。她們若說愿意，那還好，可她們不愿意我又該如何處置？我連我自己都幫不了，并不能幫她們。

本以為后半生會繼續這么風平浪靜地下去，結果啊結果，母親當年一時之言言中我此生意外不斷。

我竟被強人擄走了！

這是多少年都沒發生過的事吧？貴族世家中的小娘子被強人擄走這種事，怎么聽都新奇，怕是給京城人家的飯菜都添了幾分味道吧？

本以為客死荒山就是我、楚沐嫣和紊表姐的最后結局，就算她們沒事我定然也逃不脫，高熱不止、傷口感染……怎么看我都必死無疑，結果意外再一次降臨。

賊老天恐是覺得折騰我不夠。

同一頭狐貍打賭，賭贏了就有和它交易活下去的機會，賭輸了自然是客死荒山的凄慘結局，沒想到我們三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娘子扛住了詭林莫測，歷鬼索命，活到了日落。

我們三個小娘子居然贏了！

贏了好，贏了好，沒人想要死的。

溪水沒頂后，看著遠去的水面，我才知道這短短十五六年的時光于我是多么的平穩珍貴，白家大娘子的生活真是平安又順遂，無憂無慮，這段時光美好得很吶。

出去以后，這段日子就得徹底終結吧？真舍不得啊。

該來的會遲到，卻從不會缺席不到。

再次睜開眼，我就再也不能當無憂無慮的白家大娘子了。

原來，我是白秋絮，吾姓白秋，吾名為絮。

我是妖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