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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段從學(xué)收集、整理,參見本書段從學(xué)《〈文訊〉副刊與李劼人佚文五篇》一文。

——為費曼爾女士作

李劼人

四十八年前,從發(fā)蒙入學(xué)起,有時也跟著大人們看看會戲。

看戲只為了“看”戲,看花臉,看小旦;看花臉打仗,看小旦做過場,絲毫無興會于唱,更討厭的是震耳欲聾的鑼鼓鐃鈸。

所謂清音細(xì)樂,也聽過;大抵喇叭、胡琴、月琴、三弦、碰鈴、七疊盞之類,不管樂器是如何的多,而聽去老是一個調(diào)子,四上四合,而且一齊是四上四合,也永遠(yuǎn)是四上四合。

洋琴比較好聽一點,而洋琴隊中的鼓板,似乎更好。記得洋琴有一出叫《秋江》,又叫《陳姑趕潘》,生旦的唱詞,自然不懂,而最懂得的,就只洋琴和鼓板打出的風(fēng)聲水韻。

聽著洋琴《秋江》的風(fēng)聲水韻,每次都好像有種說不出的趣味。覺得如此便好,何必再要人唱。同時,就想到某名師的七弦琴。

某名師是當(dāng)時成都撫琴的名師,所蓄古琴甚多,且是唯一能夠打譜的。據(jù)說,他一撫起琴來,真有鬼魅神仙通之之妙,而且不當(dāng)清風(fēng)明月,不到焚香掃花,不遇素心知音,絕不輕彈。但是,有一次,曾跟著大人去恭聆了他一曲《平沙落雁》,老實說,除了扣弦時的“仙翁”、“仙翁”,好像有點陣仗之外,其余便只聽見一陣邦邦的繩子響而已。

文廟里丁祭時的樂,那更難聽了!每當(dāng)用竹片在泥老虎(壎)背上刷,博浪鼓(鞉)搖了起來(播)時,只求滿身不發(fā)雞皮疙瘩,便為幸事。若果如《樂記》所言:“圣人作為鞉鼓椌楬壎篪,此六者,德音之音也”,是真的話,那我無論如何,不佩服圣人,而且也不愿意作圣人,在丁祭夜來受罪!

總而言之,中國的古樂今樂,在我幼年時候,實未給過我半點好感,因而到讀五經(jīng)讀歷史時,我便大為懷疑了。

中國果真是禮“樂”之邦嗎?先王制禮作“樂”,作的甚“樂”?孔子教弟子以六藝,禮樂射御書數(shù)的“樂”,難道其是令人聽了而發(fā)生雞皮疙瘩的那種東西,那種玩法嗎?且不說《樂記》一篇,把禮“樂”政相互平列出來,謂為“其極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即如《漢書·禮樂志》,謂辛延年作《新聲廿八解》,為漢樂之始,以配治德。降及有唐,樂府歌曲,人人好之,霓裳羽衣流通異域,仿佛“樂”確乎又是我們民族曾經(jīng)愛好過,欣賞過,而只是一代一代的失傳,一代一代的演變,愈演愈陋,愈變愈不成名堂,一直變到古樂哩,以竹片刷泥老虎的背,而《平沙落雁》只聞繩子邦邦的聲。今樂哩,嘈雜,單調(diào),靡廢。而我們抱著書本,依然大喊其為“樂”,其實,除了山歌派的“肉”外,全中國無上無下,無雅無俗,就只剩了一把胡琴,說來豈不可憐?

我們姑以古人之言安慰曰:窮則變,變則通。樂至光宣之交,可謂崩矣,窮矣,然則變乎?通乎?變來了,學(xué)堂里普遍加了音樂一科,罷除一切管弦鑼鼓,采用了日本的腳踏風(fēng)琴,尺上四合,改了“獨、乃、米、發(fā)”,以日本的調(diào)子,填入中國的歌詞,此之謂科學(xué),此之謂維新,說是這樣唱唱,就可以“富國強(qiáng)兵”。嗚呼!誠變矣,卻還不大通得的罷!

所以,就到了日本化的音樂,我依然懷疑著音樂與人生,依然不相信書本上所說的那些微妙的樂理,以及關(guān)于樂的種種說法及逸事,尤其令我狂笑的,是《尚書》上舜命夔典樂,夔自道其能的兩句話:“予擊石拊石,群獸率舞”。這也如在民國七年時(其時尚未到過北平,逛過三海,先此聲明),看見朋友所藏的仙山樓閣圖,朋友說“是必有所本,絕非虛構(gòu)”,我則因為游過南方所謂名園,認(rèn)為必出虛構(gòu)。蓋以所見過的名園而論,總覺得實不副名,而結(jié)構(gòu)而布置而剪裁,總不能如畫上之盡善盡美也。

這兩種疑惑,可以說,直至民國八年,到法國去后,慰目所接,才給我從根拔出,而發(fā)生了兩個“恍然。”

第一個“恍然”,在實際上是第二個,關(guān)于“目”的。這話說來過長,對于本篇,不免有“喧賓”之勢,姑且從略。

且說第二個“恍然”,關(guān)于“耳”的。那是初到法國,住在蒙達(dá)爾日幾個月內(nèi)的事。

蒙達(dá)爾日這小城市,距巴黎只三小時多的火車程途,上月報紙上報道美軍殺奔巴黎時,曾提過它的名字,因為是個小地方,稱之為蒙達(dá)爾日驛,讀者自不在意。不過這小地方給我的印象太深,于今二十五年矣,偶一□□,恍惚在夕陽西下,散步整潔清凈的林蔭道上,各家窗戶微啟,不是這家鋼琴,便是那家提琴,幽揚(yáng)婉轉(zhuǎn),沁人心脾。說實話,我的耳朵也和最大多數(shù)的耳朵一樣,自幼一直到十八歲,所受的音樂訓(xùn)練,上面已經(jīng)說過,不過是那些,加之以前的師父教訓(xùn),謂玩音樂唱曲子的都不是佳子弟,不屑接近,說是恐怕花了心不能專心讀書。誠知也有真正彈七弦琴,彈琵琶,彈三弦,彈胡琴,以及吹笛子,吹洞簫,拉胡琴的好手們,但是無緣接近,實在那時也不大通行。所以迨與西洋音樂接觸起來,倒是提琴較能領(lǐng)受,鋼琴哩,則是經(jīng)過了相當(dāng)時間,才探到了它的韻味。

其后到了巴黎,接近音樂的機(jī)會更多了。最普通的是在夏日下午,各公園各園林中的樂隊,冬日黃昏,各音樂咖啡店里的樂隊,名貴的如在下午四點至六點峨北納的法國音樂院的獨奏與合奏,以及各職業(yè)的非職業(yè)的音樂會等。有一些用不著花錢,有一些花錢也不多。(所謂生活程度高者,謂其享受之程度高,而花費并不一定大,例如在當(dāng)時之巴黎,聽峨北納之名貴音樂,不過納門票三佛郎,而咖啡店之音樂并不算壞,所費不過七十五生丁之咖啡一杯,或啤酒一杯而已。又例如民國二十八年時,在北平,包汽車一天,不論遠(yuǎn)近,連人帶油,不過大洋八元,較任何交通工具價廉而迅速安適。茍其所費絕大,而享受毫無,例如今日由內(nèi)江變“黃魚”乘車來成都之學(xué)生,有花上萬元之多,曾擠立卡車之上,如束薪,日曬則溫度高達(dá)一百二十度以上,雨淋則褲帶亦為之濕,不幸仍須走上四天,時時推車,更不幸到龍泉山頂,必被拋下,以避檢查,仍令其背包挾傘,黃昏摸索,步行七十余華里而到牛市口。此只能說是生活費用太高,或生活經(jīng)濟(jì)太高,而程度則太低,以其低在坐滑竿下也。)

于是久而久之乃更“恍然”,《樂記》中所論種種,實有至理。而同學(xué)王光祈先生之舍政經(jīng)本行不學(xué),而另起爐灶,以究西洋樂理,遂亦力贊成之。于是亦慨乎中國音樂之喪朽,其末流至采用日本化的東西。其悲觀,在百年中實較鴉片煙之役為大。

更于是從而知夫中國之復(fù)興,要在民族之能否恢復(fù)音樂之感受!一個民族而失去音樂感受性,可說這民族的其他一切,都將成為問題。因此,前若干年曾發(fā)過一個議論,說苗民是將來的一個有望的民族,因為他們還有蘆笙,還有跳月之舞。也因此,聽見《毛毛雨》、《太陽照金姐》等新曲,而大感到中國前途之無望!

可是好事,近十年,我們音樂卻大大的進(jìn)了一步了!這是我國民族的一個轉(zhuǎn)機(jī),不過我想說,我們先不必想恢復(fù)我們的古樂,不管琴也好,瑟也好,如其弦子彈起來仍舊只聞繩子邦邦響,玩起來,只聞竹片“刷刷”響,我們還是姑且全部采用西洋樂器的為是。本來我國樂器自朝鮮的箜篌起,幾何不是外國傳來的?今日我們吹簫,名叫“尺八”,絕非秦國齊王吹的簫,秦國的簫像笙,所以簫笙合奏。簫笙同類都叫參差,都有點像一叢公雞尾巴,故說能夠引鳳。(讀者注意,我上面幾句,只是偶爾想起,隨便寫寫,或許有錯,絕非有意自吹為什么科學(xué)的文藝批評,以及為什么考古的國樂器論,你們掘起我的祖墳,我也不敢無聊到妄繃甚么鳥專家,或是甚么鳥大家。我不敢那樣無恥!)

我想在音樂空氣還沒有達(dá)到十分時,尚不忙自己制譜,首先我們從空氣中去育養(yǎng)音樂天才,要從空氣中去給天才以發(fā)育的資料。這種培養(yǎng)空氣的工夫,不是短的時間的事。然而,我從楊云慧女士口中,聽見說及費曼爾女士的一生,我又最末了來了個“恍然”,知道使音樂空氣濃厚,也不一定要多少時間,而且中國音樂只管喪失有年,而種子終于存在,只要環(huán)境適宜,依然可以勃勃蓬蓬發(fā)生出來的。不信么?我再舉二證。

其一,自明初以來舉國以八股取士,于是凡讀書人自五經(jīng)而外,只讀八股,只做八股,大流所及,如徐靈胎《道情》所詠,如吳木山《儒林外史》所描寫,其時之詩詞歌賦,舉凡關(guān)乎性情之作,幾目為雜學(xué),真正讀書人,是不準(zhǔn)治雜學(xué)的。然而,我們翻開文學(xué)史看,明清五百余年中,詩人詞客,豈少也哉。甚至舉世不屑過的白話小說,也大部大部的產(chǎn)生出來。可見人到底不是泥因,反性情的訓(xùn)練不惟無益,其結(jié)果往往還變成了鯀的治水方法。所以,我甚欲勸勸掌教育的先生們,少干點蠢事,還是學(xué)學(xué)禹的治水方法罷。

其二,記得某年,曾看見一本甚么雜志,載了一段奇談,據(jù)說,在埃及(或是巴比倫)一古墳中,掘出一個瓦瓶,盛有麥粒少許。考其時,已在三千年以上。試將麥粒種下,居然發(fā)芽。一粒埋藏三千余年之生機(jī),尚且可以再生,這希望真給了我們不小啊!

不過,費曼爾女士,已不是我國的音樂種子,而是一莖挺壯的苗了,這苗,還正在向開花結(jié)實的前途邁進(jìn)。我因為不認(rèn)識她,而且也是一個未曾受過訓(xùn)練的耳朵之一,已如上述,故不懂怎樣評論她,以及她的本領(lǐng)。好在,快了,十月九日,她有一次演奏會,紀(jì)念她那英勇殉國的丈夫,并且將其同情,及于一般貧病作家,會前會后,自然有很多的專業(yè)內(nèi)行去發(fā)表專談,我不過站在旁邊,很高興的說這一篇不落邊際的閑話,以為“楔子”而已。

卅三年九月卅日

原載《華西日報》“每周文藝”副刊,1944年10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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