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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斷手

我出生在君士坦丁堡,父親是宮里的翻譯,同時經營著一家賣香料和絲綢的店鋪,因此收入頗為豐厚。他讓我受了很好的教育,一方面親自教我,一方面還請一位祭師給我授課。開始時他打算讓我接管他的商店,可后來我表現了出乎他意料的才能,他接受親友們的勸告,便改變初衷,決定培養我成為一位醫生。因為只需比那些賣嘴皮子的走方郎中稍微多一點真才實學,在君士坦丁堡做大夫就可以發跡。當時有許多弗蘭克人在我家進出,其中一個就勸我父親送我去他的國家,送我去巴黎城學習醫術,說在那兒上這種學不但免費,而且效果也最好。他并且愿意順便帶我走,不需要任何報酬。父親年輕時也曾遠游,很快便把事情定了下來;弗蘭克人告訴我可以用三個月時間做準備。能夠去外國看看,我高興得要死。

弗蘭克人終于辦完了他的事,做好了旅行準備。在動身的前一天晚上,父親把我領進他的小臥室。只見在室內的桌子上,擺著一些漂亮的衣服和武器。但最吸引我目光的,卻是一大堆金幣,要知道我有生以來還從未見過這么多錢集中在一起啊。父親擁抱了我,然后說:

“瞧,孩子,我為你備辦了旅途穿的衣服。那些武器也歸你,它們可是我當年出國遠游時,你祖父親自給我掛在腰間的。我知道你會使,可是除非遭到進攻,千萬別在任何時候動用它們。要是非用不可,就用出個樣子。我的財產不多。你瞧,我把它分成了三份,一份歸你,一份留給我維持生活和應急,而還有一份對于我來說就神圣不可侵犯,那是在你危難之時救你急的!”我的老父親這么說著說著,淚水已經盈滿眼眶,也許是預感到了我再也見不著他老人家了吧。

一路順風,我們很快到了弗蘭克人的國度,隨后又走了六天,便

抵達了大都市巴黎。在城里一位弗蘭克朋友租給我一間房子,并且建議我小心使用我帶來的錢;它們總共是兩千金幣。我在巴黎生活了三年,學到了一個能干的醫生必須通曉的一切??墒?,如果我說我喜歡在那兒的生活,那我必定是在撒謊;因為我看不慣那里的民風,再說好朋友也很少,雖然它們都是些高尚的年輕人。

我心中的思鄉之情終于變得十分強烈,整整三年我一點也沒有父親的消息,于是抓住一個有利的機會便踏上了歸途。

這機會就是弗蘭克國準備向土耳其宮中派遣使節。我應征當上了隨使的外科醫生,幸運地回到了君士坦丁堡。然而我發現父親的房子上了鎖,鄰里們看見我都很驚訝,告訴我父親在兩個月前去世了。那位小時候教過我的祭師給我送來鑰匙,我影只形單地走進冷清的家中。一切的擺設仍像我父親在世時一個樣,只是父親答應留給我的那筆錢沒有了。我問祭師是怎么回事,這老頭鞠了一躬,回答說:

“令尊死時成了一位圣人,因為他把自己的錢遺贈給了教會。”

這事我當時不理解,始終不理解。然而不理解又能怎樣?我沒有任何可以對付他的證人,只得慶幸他還沒有把我父親的住宅和商店也視為給他的合法遺產。

這是我遭遇的第一樁不幸。從此以后便打擊接著打擊。由于我不像江湖郎中那樣賣嘴皮子,我作為醫生的名聲一直傳播不開。父親不在了,沒誰去向那些最有錢和最高貴的人引薦我,他們現在再也想不到可憐的扎羅科斯啦。還有父親的貨物也沒了銷路,他死后原來的買主跑散了,新的買主遲遲難得上門。在一籌莫展地考慮著自己的處境之時,我突然想起在弗蘭克國經??匆娨恍┩炼淅相l,他們在那個國家穿來穿去,在各處的市集上擺攤賣貨。我回憶起弗蘭克人很喜歡買他們的商品,因為他們是外國來的,而靠這種買賣掙的錢肯定要多一百倍。于是我也很快下定決心,變賣了父親的住宅,把所得的錢交了一部分給一位經過考驗的朋友保管,其余的全用來備辦在弗蘭克國稀罕的商品,諸如紗巾、絲綢制品、香膏、油脂等等,然后在一條船上租了艙位,第二次踏上了前往弗蘭克國的旅程。

似乎我一把那些韃靼蘇丹的宮室拋在身后,命運之神又重新對我好起來了。我們的航程短而順暢。我穿行于弗蘭克國的大小城鎮,到處都碰著好買主。我的朋友從君士坦丁堡源源不斷發來新貨,我一天一天變得更加富有。終于,我積累了足夠的資金,相信是干更大事業的時候了,便帶著貨物前往意大利。可我還必須承認一件事,它也幫我掙了不少錢:我并未荒廢我的醫術。我每到一座城市都散發傳單,說是有一位希臘大夫來啦,他已經治好了眾多的患者。真的,我的油膏和我的藥丸、藥粉確實給我賺到了不少金幣。

就這樣,最后我來到意大利的城市佛羅倫薩。我決定在這座城市多待些時候,一來因為我喜歡它,再有也想解除解除長期往來奔波的疲勞。在城里的圣克羅斯區,我租了一間鋪面。在離鋪子不遠的一家旅社里包了幾件朝著陽臺的舒適房間。與此同時,我的傳單也已散發到各處,傳單上宣稱我是一位大夫兼商人。我的鋪子剛開張,顧客便源源不斷,盡管我要的價錢比較高,脫手的貨卻比別人的多,原因是我對自己的顧客殷勤又和氣。在佛羅倫薩,我已開開心心地度過了四天。一天傍晚,我關了鋪門,正按老習慣準備再看看油罐里還有多少存貨,突然在一只小罐子內發現了一張想不起是什么時候塞進去的小字條。我展開字條,發現是一個邀請,有人要我當晚十二時到當地人稱作Pontevecchio[1]的橋上去一下。我想了很久,這位邀請我去那兒的人到底是什么人呢,要知道我在佛羅倫薩一個熟人也沒有啊。我琢磨,也許他要領我秘密去看一個病人吧,這種事情在我可是已發生過多次。我決定應邀前往,不過為小心起見,我仍隨身帶上了父親贈送的那把長刀。

時近午夜,我動身上路,很快就到了那座老橋。我發現橋上空蕩清寂,決定等上一等,相信那邀請我的人終會出現。那是一個寒冷的夜晚,月色青白,我俯視橋下流過的阿爾諾河,只見河水在月光下一閃一閃。這當兒,城市教堂的座座鐘樓同時敲起十二點來。我挺了挺身子,突然面前站著個高大的男子,整個身體都裹在一件紅色斗篷中,還扯起斗篷的一角來遮擋住了臉。

一開始我有點害怕,因為他是冷不丁兒地突然站在我身后;然而,我很快便鎮定下來,問道:

“要是您邀請我來這兒的,那就請講有何指教吧!”

紅斗篷轉過身去,慢慢說:“跟上我!”

單獨跟著這個陌生人走,在我心中頗不是滋味;我停住腳,告訴他:“這可不行,親愛的先生,您得先講清楚上哪兒,并且露出一點您的面孔,讓我瞧瞧您對我是否懷著好意。”

紅斗篷似乎不理這一套。“你要是不樂意,扎羅科斯,那就請留步!”他一邊回答,一邊往前趕。

我突然怒火中燒,厲聲叫道:“您難道以為,像我這樣的漢子可以任隨哪個傻瓜戲弄不成?未必在這樣的寒夜我愿白白地來這里等候么?”我三腳兩步就追上了他,一手拽住他的斗篷,一手捏著刀柄,越叫越厲害。然而只是斗篷留在我的手里,陌生人卻轉過一個街角就不見了。我的怒氣漸漸平息下來,好歹還有一件斗篷嘛。我要讓它成為我開啟這奇異經歷之門的鑰匙。

我把斗篷披在肩上,繼續往住所走去。還沒走出一百步遠,一個黑影和我擦身而過,同時用弗蘭克語悄聲說:

“留點神,伯爵,今晚上沒戲!”

不等我扭過頭去,這家伙已走遠了,我只見著一條黑影貼著房屋晃過去了。剛才的話是對紅斗篷,而不是對我講的,我心里明白;但它并未使事情清楚半點。第二天早晨,我考慮該怎么辦。一開始我打算裝作斗篷是撿來的,公開進行招領??赡菢右粊?,陌生人能通過第三者將它領走,我仍舊弄不清事情的真相。我一邊這么想著,一邊仔細觀察斗篷。它的質地是熱那亞產的厚天鵝絨,紫紅顏色,用阿斯特拉罕產的毛皮緄了邊,用金絲線繡著繁復的花飾。斗篷的華貴外觀使我產生了一個想法,我決定馬上實行。

我把它帶進鋪子,陳列起來出賣,但卻標了一個很高很高的價格,斷定絕不可能有真正的買主。我這么做的目的是觀察、牢牢盯住每一個來打聽斗篷的人;要知道那陌生人在失去斗篷后雖然只匆匆露了一面,但卻足夠真切,我相信從一千個人里也能認出他來。斗篷異常華貴的外觀令所有人注目,有意的買主也不少。只是沒有一個哪怕勉勉強強像那個陌生人,也沒有一個舍得出多達兩百金幣的高價。其間引起我注意的是,當我問這個或是那個佛羅倫薩可還有一件相同的斗篷時,所有人的回答都說“沒有”,并且保證從來不曾見過做工如此精致、如此高雅的斗篷。

天快要黑了,最后終于出現一個青年。這小伙子經常光顧我的商店,今天也來給斗篷出過幾次價,現在把一只裝滿金幣的錢袋往柜上一丟,高聲說:

“看在上帝分上!扎羅科斯,我非有你這斗篷不可,哪怕為此淪為乞丐!”說著就開始數起自己的錢來。我尷尬極了。我掛出斗篷來只是為了吸引那陌生男子的目光,現在硬是來了一個年輕傻瓜,愿意出高得出奇的價格。然而我還有什么法子呢?我只得讓步,加之轉念一想,昨天夜里的冒險總算有了可觀的補償,心中也蠻受用。小伙子穿上斗篷走了,可到了門口卻轉回身來,把一張固定在斗篷上的紙條取下來扔給我,說:“這兒別著什么,扎羅科斯,它顯然不屬于這件斗篷。”

我漫不經心地接過紙條,一看,誰知上面卻寫著:

今晚按我們知道的時間把斗篷送到老橋,在那兒你將得到四百金幣。

我站在店里呆若木雞。就這樣,我不只輕率地放走了自己的幸運,也完全違背了自己既定的目的!不過呢,我稍一考慮,立刻湊足兩百金幣,飛跑出店門,趕上了那個買斗篷的年輕人,對他說:“請收回您的兩百金幣,好朋友,把斗篷還給我,我不能賣掉它?!彼婚_始當我是開玩笑,可馬上發現我是當真的,對我的要求就火冒三丈,罵我是個傻瓜,臨了我們終于動起手來。然而幸運的是,在爭執中,我從他手里奪回了斗篷,拿著就想跑回去,而他卻叫來警察幫助,把我送進了法院。法官對年輕人的指控非常驚訝,把斗篷斷給了他。我呢,答應在他付的兩百金幣之外,再加二十、五十、八十直至一百金幣,只要他肯把斗篷還給我。我用懇求達不到的目的,用金錢卻達到了。他拿走了我的寶貝金幣,我也帶著斗篷勝利而歸,但不得不心甘情愿地讓佛羅倫薩全城的人都把我當成是個瘋子。別人怎么看我無所謂;只有我比他們清楚,我做的仍是有利可圖的買賣。

我焦急地等待夜晚的到來。和昨天同一時刻,我挾著斗篷,走上了老橋。午夜十二點的鐘聲剛敲完最后一下,從夜幕中便向我走來一個人。毫無疑問就是昨天夜里那個男子。

“斗篷帶來了嗎?”他問我。

“是的,先生,”我回答,“不過它花去了我一百個響當當的金幣。”

“這我知道,”他說?!扒七@兒,整四百哪?!彼臀易呓鼘拰挼臉驒跅U,把金幣數在上面。確實是四百金幣,在月光下閃耀著迷人的光輝,令我心花怒放??墒牵Γ∥业男哪睦镏?,這是它最后一次感到欣喜。

我把錢放進口袋,然后想好好觀察一下這位大度的陌生人;誰知他卻戴著假面具,只看得見兩只黑眼睛沖著我可怕地一閃一閃。

“先生,我感謝您的慷慨,”我對他說,“請問現在可還有吩咐?只不過我預先聲明,任何違法的事我都是不干的?!?

“多余的擔心,”他一邊回答,一邊披上斗篷,“我需要的是您作為大夫的幫助;不過不是為一位活人,而是為一位死者?!?

“這怎么可能?”我愕然叫道。

“我和我的妹妹來自遙遠的異國,”他講,同時示意我跟上他,“我們客居在本城的一位朋友家中。昨天我妹妹突然患急病死了,親友們打算明天就將她下葬。可是根據家族的一個古老風俗,所有亡故的人都必須合葬在祖傳的公墓里;有的盡管死在異國他鄉,尸體也得涂上香膏運回去安葬。就算眼下能把她的軀干留給此地的親友,我卻至少必須把妹妹的頭顱帶回去給父親再看上一眼呀。”——這個砍下自己親人頭顱的風俗,盡管叫我覺得有些可怕;但卻不敢提出任何看法,擔心的是會開罪陌生人。我于是回答他,為尸體涂抹香膏我肯定可以,并請他帶我去死者那里。只是我仍忍不住問,為什么這一切都要搞得如此神秘,而且總是在深更半夜。他回答,他的親友們認為他的做法太殘忍,在白天一定會來阻止;可只要頭顱一經割下,他們也就沒有多少話好說。雖然他也可以把妹妹的頭割下來送到我那兒去,但一種自然的親情卻叫他自己下不了手。

說話間,我們已走到一座高大豪華的邸宅前。我的向導告訴我,我們匆匆夜行的目的地到了。我們繞過邸宅的大門,跨進一道小門內,陌生人隨即小心翼翼地把門掩好,領著我登上了黑暗中的一道旋梯。旋梯口接著一條燈光昏暗的走廊,經過走廊我們進入一間房間;房內只有一盞從天花板上吊下來的燈照明。

房間里擺著一張床,床上躺著尸體。陌生人背過了臉,像是不愿讓我看見他在流淚。他指了指床,吩咐我把事情辦快辦好,說完退到門外去了。

我取出作為醫生隨時帶在身邊的手術刀,走到床前。只看得見死者的頭顱;可它是那樣的美,我不禁產生了深深的憐憫。烏黑的秀發編成大辮子垂在肩上,臉色蒼白,雙唇緊閉。按照醫生在截肢時通常的程序,我先在她皮膚表面劃了一道口子。隨后我取出更鋒利的刀來,一下割斷她的咽喉。我的天??!死者突然睜開眼睛,可馬上又閉上了,隨著一口深深的嘆息,看樣子現在才真正斷了氣。與此同時,從傷口中向我噴出一股熱血。我由此斷定,是我殺死了可憐的姑娘。因為現在她肯定死了,那樣的創傷是根本沒法挽救的。我被發生的事情嚇呆了,一動不動地站了足有好幾分鐘。是紅斗篷蓄意欺騙我,或者他妹妹也許只是假死?后一種推測在我看來更加可能。但是我不能告訴死者的兄長,我只要下手稍微慢一些,沒準兒就還能救醒她,而不至于將她殺死;于是我打算把她的頭完全割下來。誰料死者又呻吟了一聲,并且極其痛苦地伸了伸手腳,然后才真死了。我不禁駭了一大跳,失魂落魄地沖出了房間。外邊走廊上漆黑一片,因為燈已被關閉。陌生人沒了蹤影,我不得不摸著墻壁往旋梯走去。終于找到了旋梯,便一半是滾一半是梭地下了樓。下邊同樣沒有一個人。我發現門只是掩著,一直等站在了街上,呼吸才自由了一點;在那邸宅中我心里真恐怖極了。

我驚驚慌慌地奔回住所,一頭鉆進床上的被子里,想要忘記自己剛干的可怕事情??墒撬邊s逃避我;直到早晨光臨,才鼓舞我重新鎮定下來??梢钥隙ǎ莻€引誘我去干這樁現在我看來是如此傷天害理的勾當的家伙,他是不會去告發我的。我決定馬上照樣去鋪子做生意,并且要盡量顯得無憂無慮。可是,唉!一個新發現的情況增加了我的苦悶。我的帽子,我的腰帶,還有我的手術刀通通不見了;我不知是把它們忘記在了死者的房里,還是失落在逃回住所的路上。遺憾的是前一種假設更加現實,也就是說,人家將會發現我是兇手。

我一如往常地準時開了店門。我的鄰居是一個愛嘮叨的人,又像每天早上似的走過來寒暄。

“嘿,對昨天晚上發生的可怕慘案你有什么看法?”他一開口就問。我裝出一無所知的樣子?!霸趺矗嵌紓鞅榱耍憔挂稽c兒不知道?不知道佛羅倫薩的市花,總督大人的千金比安卡,她在昨天夜里給人謀殺啦!唉,昨天我還看見她坐著馬車,跟她未婚夫一起高高興興從街上走過,因為他們原定今天舉行婚禮??!”

鄰居的每一句話都像匕首刺進我心里,而且這樣的苦刑沒完沒了。每一位顧客都要向我講一遍這個故事,而且一個比一個講得更加恐怖,可是呢,沒有哪個講的比我親眼所見的更加可怕。大約在中午,法院的一個職員來到我鋪子里,請我打發走鋪子里的其他人。

“扎羅科斯先生,”他隨后說,同時取出我丟失了的衣物和器械,“這些東西都是您的嗎?”

我沉吟片刻,不知是否該來個完全不認賬。可透過半開著的鋪門,我看見我的房東和幾個熟人站在那兒,他們準會揭發我啊,于是決定別再撒謊,以免弄巧成拙,便硬著頭皮承認這些東西確實是我的。法院的職員請我跟他走一趟,把我領進了一座很大的建筑,我一看便知是個監獄。在那兒他讓我等在一間房里,聽候發落。

一個人冷靜地考慮考慮,我的處境十分可怕。盡管不是出自本意,到底還是殺了人——這想法在腦子里反復出現。而且我對自己也不能不承認,是金幣的光輝迷惑了我的良知,否則我不會昏頭昏腦地受人控制,落入陷阱。

被捕兩小時后,我從牢房里被帶了出來,走下幾道臺階,進了一間大廳。在一張鋪著黑臺布的長桌前坐著十二個男人,多半是上年紀的老者。大廳的兩旁,靠著墻擺了一些長凳,坐滿了佛羅倫薩的達官顯貴;在地勢較高一些的游廊上,則擠擠挨挨地站著無數的觀眾。我被一直帶到了黑色的長桌跟前,這時站起來一位臉色陰沉、憂傷的老人;他就是總督本人。他對與會者講道,作為被害人的父親,今天他不便主持審判,因此把這項任務轉給其他元老中最年長的一位。最年長的元老是一位少說也有九十高齡的老翁。他彎腰駝背地站在那兒,兩鬢垂著稀疏的銀發,然而兩眼卻炯炯有神,嗓音也洪亮而沉穩。他開始問我,可承認犯了謀殺之罪?我求他聽我申訴,隨后鎮定自若地,聲音清晰地,講出了我所做的和所知道的一切。我發現,在我講述的過程中,總督的臉色一會兒煞白,一會兒通紅;我講完了,他一下跳起來,沖我怒喝道:

“什么,你這惡棍!你貪財害命,罪大惡極,現在卻想嫁禍于人?”

主持審判的元老請他別打斷,因為他是自愿讓出了自己的權力;再說,我犯罪似乎也無證據表明是出于貪財。要知道根據總督剛才自己的陳述,死者并沒有被偷任何東西嘛。是的,元老繼續進行審判,并且告訴總督,他有必要對他女兒被害前的生活情況作一個概括的說明。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得出結論,我的供詞是不是真實。接著,他便宣布今天的庭審到此為止,據他說為的是先研究研究總督即將交給他的死者的書信,從中找到可能的線索。我重新被關進了牢房,在里邊熬過了提心吊膽的一天,總是熱切地渴望著人們能在死者與那紅斗篷之間發現什么聯系。翌日,我滿懷著希望走進了法庭。在那長桌上擺著一些個信札。年邁的元老問信上可是我的筆跡。我仔細看了看,發現它們和我曾收到的兩張字條都必定出自一個人筆下。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元老們,誰知他們根本沒聽見,而是回答所有的信函、字條都只能是我寫的,必定是我寫的。因為在信的末尾都清清楚楚地簽著一個Z字,這可正是我姓氏的頭一個字母啊。而信上確實對死者有不少威脅,警告她,要她取消準備舉行的婚禮。

看樣子,是總督為歸罪于我而預先做了特別關照,因為今天審判官們對我更加不信任,更加嚴厲。為辯清冤枉,我要求取我的文書來做對證,并說它們在我房里是肯定有的;哪知他們回答,已在我那里搜查過了,什么文書也沒找著。如此一來,在休庭時我完全沒有了指望。第三天,我一被帶到法庭,人家就宣讀了對我的判決,說什么我是蓄意殺人,因此判處死刑。就這樣,我被推到了絕望的邊緣。被剝奪了人世間我珍視的一切,孤身一人,遠離故鄉,正當盛年就得在刑斧下做冤死鬼。

在這決定我命運的可怕的一天,傍晚我獨自坐在冷清的牢房里;已經沒有任何希望,頭腦里只認認真真考慮著死。這時牢門突然開了,一個人跨門進來,一聲不吭地打量了我老半天。

“這么說真是你嘍,扎羅科斯?”他道。

但是在暗淡的燈光下,我卻沒有認出他是誰,只是他的嗓音喚起了我的回憶:崐他叫瓦雷提,我在巴黎念書時結交的少數好朋友之一。他告訴我,他偶然來到佛羅倫薩,他的父親住在此地,是市里一位有聲望的大人物;他聽說了我的事情,因此來再見我一面,并想聽我自己講講,我怎么可能犯下如此大罪。我把事情經過一五一十告訴了他。他顯得非常吃驚,懇求我對他——我在此間唯一的朋友,一定要毫無保留,不能讓他帶著謊言走出這監獄。我對他發了天大的誓言,保證講的全是真話,還說除了受金錢迷惑而未能識破陌生人本來可疑的胡謅以外,自己真的是問心無愧。

“照你講你根本不認識比安卡?”他問。

我保證我從未見過她。瓦雷提于是說,在這案件背后一定隱藏著某個影響深遠的秘密,所以總督才催促著匆匆結案。而且眼下市民中謠傳四起,說什么我早就認識比安卡,是懷恨她嫁給了另一個男人,所以將她殺害。我讓他注意,這一切完全適合那個穿紅斗篷的人??上У闹皇俏液翢o辦法證明他的參與。瓦雷提流著眼淚擁抱了我,答應我盡一切努力,為了哪怕至少保住我的性命。我覺得希望渺茫。不過我了解瓦雷提,知道他是個聰明而精通法律的人,相信他會盡力搭救我。整整兩天,我的心七上八下。終于,瓦雷提出現了。

“我給你帶來了安慰,雖然是一個痛苦的安慰。你命保住了,并將獲得釋放,不過得失去一只手?!?

我激動不已,感激瓦雷提救了我的性命。他告訴我,總督嚴酷無情,堅持不讓再調查這個案件;但為了不給人有失公正的印象,最后也只好答應:如果能在佛羅倫薩的史書文獻中找出一個類似的案例,那對我的懲處也可改成和當初的一個樣。于是瓦雷提和他的父親日夜翻查古籍,終于發現一樁與我一模一樣的案子。書上記載的判決是:砍掉案犯的左手,沒收他的全部財產,本人處以終身流放。眼下對我的處罰也是這樣,因此他要我做好準備,迎接那等待著我的痛苦時刻。我不愿描述當時的慘狀;我只記得在露天的集市上,我的手擱上了刑臺,我自己的鮮血流滿了全身!

瓦雷提把我收養在了家中,直至我的創傷痊愈;然后慷慨地送給我盤纏。要知道我辛辛苦苦掙來的一切,現在已成了法院的收獲。我從佛羅倫薩動身前往西西里,從西西里搭上找著的第一條船返回君士坦丁堡。我交給故鄉一位朋友保管的款子成了我唯一的指望,我并且請求他允許我暫住在他家中??墒墙形叶嗝吹伢@訝哦,他竟然問我,干嗎不住進我自己的府上去!他告訴我,一個陌生人以我的名義在希臘人居住區購置了一幢住宅;此人還對鄰居講,我自己很快就回來。我和我的朋友立刻趕到那兒,受到了我所有熟人的歡迎。一位老商人交給我一封信,說是那個替我買房子的人留下的。

我念那信:

扎羅科斯!有兩只手準備不停地工作,以使你不再感覺到失去了一只手的痛苦。你眼前的這幢房子和里邊的一切都是你的,而且每年還會給你送足夠的錢來,讓你能躋身你同胞中的富人之列。但愿你寬恕他,寬恕那個比你更加不幸的人!

我猜得出寫信的是誰;經我問起,老商人也講:那男子他看像一個弗蘭克人,穿著一件紅色斗篷。事情已夠清楚,我必須對自己承認,陌生人肯定尚未完全喪失他高貴的天性。我發現,在自己的新居一切都布置得再好不過,同時還開了一爿商店,貨色比我從前什么時候的都更精美。如此過了十年,更多地出于老習慣,而不是必須,我又開始經常外出作經商旅行;只是那個使我慘遭不測的國家,我永遠不曾再見。從他那兒,每年我都得到六千金幣;它們讓我知道那個不幸的人是位君子,因此也感到一些快慰,但卻沒法贖買我心靈的傷痛。要知道啊,被慘殺的比安卡的可怖形象,永永遠遠活在我的心里。

希臘商人扎羅科斯講完了他的故事。聽眾都對他懷著極大的同情,特別是那位客人看樣子更加感動,邊聽邊在那兒唉聲嘆氣;還有年輕的穆萊,有一次甚至像已經熱淚盈眶。大伙兒繼續久久地談論著扎羅科斯的遭遇。

“您不恨那個陌生人嗎,他卑鄙地使您失去了一件寶貴的肢體,甚至危及您的生命?”賽里姆問。

“自然曾經有過這樣一段時間,”希臘人回答,“我的心在主的面前一次次對他發出控告,怨他帶給我痛苦,毀了我的生活。然而在我父輩的信仰里,我得到了慰藉;我們的信仰要求我們愛自己的仇人,再說,他多半還比我更加不幸啊。”

“您是一位高尚的人?!辟惱锬反舐暤?,同時緊緊握著希臘人的手。

然而這時衛隊長打斷了他們的談話。他滿面愁容地跨進帳來,說不好繼續這么休息下去,因為商隊在此地通常會遭到襲擊,而他的手下聲稱已經遠遠地發現了一群騎手。

商人們聽了一個個驚慌失措,賽里姆卻對他們的驚恐感到奇怪,說什么他們既有如此嚴密的保護,哪里還用得著懼怕一伙阿拉伯強盜。

“說得是,老爺!”衛隊長回答賽里姆·巴魯赫,“要真是這樣一伙強盜,那確實可以高枕無憂;可一些時候以來,可怕的奧爾巴贊又出沒在這一帶,對他可就得小心提防著嘍?!?

賽里姆問這個奧爾巴贊究竟是何許人。老商人阿赫墨德回答他道:

“關于這個非凡的漢子,在老百姓中間有各式各樣的傳說。一些人當他是個超人什么的,常常一個人能敵五六個對手;另一些人認為他是一位不幸流落到阿拉伯勇敢的弗蘭克騎士。不管怎么講吧,反正可以肯定他是一個臭名昭著的兇徒和強盜。”

“您可不好這么說,”一個叫勒扎的商人反駁他道,“雖說他是個強盜,為人卻很高尚,我兄弟的親身經歷可以證明;讓我給各位講好啦。什么時候只要他還馳騁在沙漠里,其他任何匪幫都不敢再露頭。他呢也不像別的強盜似的胡搶一氣,而是只收取商隊的保護費,誰心甘情愿地繳納,就可以平平安安地走路;他奧爾巴贊原本就是沙漠之王嘛?!?

商人們正這么在帳篷里聊著,被安排在營地四周的衛士已經著起慌來。一大隊武裝騎手出現在大約一里開外的地平線上,看樣子正直奔營地。一名守衛因此沖進帳篷,報告說商隊多半要遭到襲擊啦。商人七嘴八舌地商討對策,不知是該主動迎上去好呢,還是坐等人家來攻擊好。阿赫墨德和兩位年紀大些的商人主張坐等,脾氣火爆的穆萊和扎羅科斯贊成主動迎擊,并叫客人賽里姆支持他們的意見。賽里姆呢,卻不慌不忙地從腰帶中扯出一條繡有一顆顆紅星的藍色小綢巾來,綁在一柄長矛上,命令一個奴隸把矛拿去插在營地外面。他說,他以生命擔保,那幫騎手只要看見他這信號,就會安安靜靜地走自個兒的路。穆萊不相信會有這樣的效果,不過矛仍被奴隸插在了營地前面。與此同時帳篷中的人們都拿起了武器,緊張地等待著騎手們的到來。然而來人像是看見了營地外的信號,突然間改變前進方向,繞著營地轉了一個大圈兒,馳向別處去了。

商隊的人們驚訝得呆站在那里,一會兒望望遠去的騎手,一會兒瞅瞅賽里姆。賽里姆卻在帳外漠然平視大漠,仿佛什么事情也不曾發生似的。終于,穆萊打破了沉寂。

“您到底是誰,強大有力的貴客,”他嚷道,“您只需示意一下,沙漠里最狂野的盜幫就變得服服帖帖?”

“你們高估了我的能耐,”賽里姆·巴魯赫回答,“我是在逃離盜匪拘禁的時候,才搞到這方作暗號的綢巾的;它到底有何含義,我自個兒也不知道。我只曉得,誰帶著這暗號旅行,誰就準保平安?!?

商人們感激賽里姆,稱他為他們的救星。可不是嗎,那伙騎士人多勢眾,商隊根本抵抗不了多久。

現在大伙兒才放心大膽地躺下休息,直到太陽開始沉落,習習晚風又拂過茫茫沙漠,才動身繼續往前行。

第二天,在離大漠的出口約莫還有一天路程的地方,商隊再次停下來休息。大家伙兒重新聚集在主帳篷里,商人勒扎便開了口:

“昨天我曾告訴你們,可怕的奧爾巴贊是位高尚的人,為了證明我所言不虛,請允許我今天給各位講講我弟弟的遭遇。我父親是阿卡拉的卡迪。他有三個兒子,我是老大,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年紀都比我小得多。我二十歲那年,一位伯父收養了我,立我做了他財產的繼承人,條件是在他死以前我得一直留在他身邊。然而他活了很大歲數,所以兩年前我才回到了故鄉,全然不知家里曾經遭了大禍,多虧仁慈的安拉才轉危為安?!?

注釋:

[1]意大利語:老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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