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去年那個糟心的寒假,今年的暑假簡直順心太多了。
放假第一天,在清晨回家的火車上,時玥就收到了馳早發來的函館山的照片。
青蔥的山映著碧藍的天,看起來格外賞心悅目。
只是車上信號很差,信息斷斷續續發不出去,她只好收起手機。
靠著車窗,時玥回憶昨天夕陽下,她與馳早道別時情景。
想到是自己先去擁抱他,真有點面紅耳赤……不知為什么,面對馳早她總不知不覺變得很主動。
人們都說,男生會更尊重矜持一點的女生,比如唐聞馨那樣的……
很感激的是,馳早一直不排斥她的主動。想起他把自己緊緊地摟在懷里的時候,加速的心跳……他究竟有多喜歡她呢?真有點想聽他說出來……
時玥看著忽明忽暗的窗外,思緒飄浮了一路。
……
時玥的家在桐市,距離夜合市有近五個小時車程。
火車穿山越嶺,到達桐市火車站已經中午。
出了站臺,時玥也拍了一張風景照發給馳早。
“很不錯,”
馳早回復:“詩畫江南。”
時玥噗嗤一笑,又打量了一遍她們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十八線小城。
眾山環繞,空氣氤氳,房屋老舊,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南方古城了。馳早的眼睛顯然帶著濾鏡。
……
假期的前幾天,他們互相交換了不少照片,偶爾也會打視頻電話。
馳早帶她看了函館的很多地方。
先是他最喜歡的八幡坂。
那是一條通向海灣的斜坡,海灣里停靠著很多船,對面有連綿起伏的群山。
他還給她看了他站在半山公園拍攝的函館全景。山下密布的日式房子像玩具積木一般,遠處是蔚藍蔚藍的大海。
他也帶她看了函館山上那個著名的夜景。萬家燈火向前方延伸,兩邊是漆黑的海水,形成一個狀麗的工字形……
時玥給馳早看了桐市的老街,是她小時候常跟外公一起逛的街市。古老的白墻黑瓦沿河修建,掛著紅色的燈籠。
她給他看了她家的小畫廊,以及她最喜歡的幾張媽媽的畫。
“你媽媽的畫風好像跟你很不一樣。”
“嗯,我是寫實主義,她是印象主義。”
媽媽畫寫實風景,發揮得總不如她那些印象畫來得驚艷,就像時玥也畫不來媽媽的那種風格。
媽媽喜歡的畫家都是后印象派:梵高,高更……而時玥更喜歡寫實主義畫家:門采爾,倫伯朗……
印象派的畫家,時玥只能接受到莫奈,再抽象她就畫不來。
“我覺得一個人的畫風會受人生觀的影響,”
時玥說:“我媽媽是個很浪漫的人,感性且重視情緒。但我不是。我的畫總要回歸于現實,感情也是。所以我比她要俗氣很多。”
馳早回復:“我也很世俗,所以總覺得保留理性是明智的。浪漫主義像隨時會飄走的氫氣球,我總怕會抓不住它。”
時玥品味了他這番話,覺得他的比喻很有意思。
馳早問她:“你以后也打算做職業畫家嗎?”
時玥開玩笑地問:“如果我做職業畫家,你會不會嫌棄我一身松節油味?”
“怎么會,你都不嫌棄我一身銅臭味。”
時玥笑著告訴他,她還沒想好以后做什么,但應該不會做職業畫家。
畢竟那一條很艱難的路,而她首先要考慮的是生存。
……
就這樣,他們每天在手機里聊天,分享各自的生活。
有次馳早打視頻電話過去,時玥正在畫一幅很大的素描場景。
她把手機固定在畫架上,給他展示她的手:
“你瞧,我滿手都是鉛粉。”
她說話的時候還在低頭畫畫,馳早雖然很想多看她一會,又怕打擾她,只好說:
“那你先忙吧,等你畫完發給我看看。”
馳早的假期也安排得滿滿的。
雖然他要去的紐約州立大學有學分,還是不想落下A大的課,所以暑假里他都在自學大三的課程。
這一天馳早是站在爺爺的工作室外打的視頻。掛掉電話走進來,他看到爺爺在看他。
爺爺從一堆建筑設計圖紙后面微笑著問他:
“你是不是交女朋友了?我注意到你這次回來看手機的次數明顯多了。”
被爺爺看穿,馳早有點不好意思:
“暫時還不是……”
爺爺笑著說:“那你要加油了。”
“您不會告訴我爸媽吧……?”
“他們還不知道?”
“嗯,還沒到時候說的時候。”
“這種事當然要你自己告訴他們了。”
爺爺又笑著問:“是你學校的同學?”
“不是……她是我們隔壁學校藝術系的。”
過了一會,時玥的素描畫好了,拍了大圖給他發過來。馳早想起一件事。
“爺爺,我想給你看一張她畫的圖。”
馳早連上打印機,把時玥發給他的圖打印下來,拿過去遞給爺爺:
“我對藝術不是很懂,你覺得她畫得怎樣?”
那是一幅很宏大的場景素描,難怪時玥說她畫了好幾天。
她畫了一座想象中的城,雖是想象,卻畫得很寫實。
城市建立在幾座山的山峰上,橋梁在空中交錯,連接彼此。城市里高樓林立,有點像未來建筑。
整個畫面的周圍是暗調,卻有一束光打在城市上空,被大樓的玻璃反射得耀眼。讓人聯想起黑云壓城的暴風雨前夕,烏云中一束光線傾瀉下來的情景。
爺爺戴上眼鏡,仔細看了一會,由衷地贊嘆:
“很厲害。”
“是嗎?”
見爺爺評價這么高,馳早心里莫名自豪。
“嗯,真的厲害。繪畫功底和設計能力都很優秀,氣氛烘托也不錯。”
“那你覺得她適合做什么職業?”
爺爺想了一會,說:
“單從這張氣氛圖來看,我覺得她很適合做電影美術師。電影開拍前期很需要這些美術師把原著中的場景設定還原成概念畫。”
馳早記住了這個的建議,但暫時沒告訴時玥。
他給她回消息:
“我爺爺說你畫得很棒。”
時玥那邊有點害羞,但很興奮:
“你給你爺爺看了嗎?謝謝夸獎!我不過是看了一個小說里的場景描寫,心血來潮畫著玩而已……”
……
時玥一整個暑假都沒閑著。
她有時候在店里一邊畫畫一邊看店,好讓媽媽在畫室里靜心創作。有時候她要去小城另一頭的繪畫班里做兼職,指導孩子們畫畫。
外出的時候,偶爾會遇到年輕人一直盯著她看,她會很不安,擔心有人會認出她就是前一陣子網上很火的那位“最美志愿者”。
還好她們這座小城消息比較閉塞,好像還沒有人想到那些。
時玥做兼職的繪畫班在山附近,山上長滿茂密的竹子。
一天上課結束,她沒有乘公交,沿著山下的馬路一邊往家走,一邊跟馳早打視頻電話。
“看到那座山嗎,我小時候就住在山腳下。現在那邊已經開發成桐市的景區了。”
“有機會我一定去看看。”
“好呀。”
時玥突然想起一件趣事:
“我曾經在那座山的竹林里設了一個陣。”
“什么樣的陣?”
“就是把很多竹子壓彎,觸碰到機關的話會彈射,專門對付幾個欺負我的熊孩子。”
“他們為什么要欺負你?”
“就因為我是私生女咯。”
時玥輕描淡寫地說:
“我們這種小城,有一點出格的事總會被鄰居指指點點,何況還是那個年代。”
“那后來呢,有沒有把那幾個熊孩子彈飛掉?”
“哈哈,很可惜,到最后也沒能把他們騙進去。那個陣我可是設計了好久呢。”
“很厲害……你居然還告訴我,你的生活很平淡?”
“這就是小山城的平淡生活。你這種在都市長大的孩子聽起來,是不是有點玄幻?”
“嗯,相比你研究奇門陣法的童年,我的生活才是真的平淡。”
馳早想起了自己小時候,與圈子里其他孩子一樣,都是沒完沒了的興趣班,奧賽題,還有競爭激烈的貴族私立學校。
只有在函館的日子,才有童年的感覺,所以他喜歡來這里。
“那些熊孩子后來有沒有再欺負你?”
“不敢了。自從周宇琦來到我家,他們見到我都繞著走。”
“周宇琦是誰?”
“是我媽媽朋友的兒子。他的父母因為一些事,失去了撫養能力,親戚也互相推脫,所以只能委托給我媽媽撫養。周宇琦那時候打架厲害著呢,同齡人都怕他。”
“他現在在做什么?”
“在美國讀書,說不定你能見到他哦。不過他在波士頓,離紐約有一段距離。而且他很忙,過著苦兮兮的底層留學生生活。”
“你……跟他關系很要好嗎?”
時玥想了想:“不算好,也不算壞。周宇琦比我大4歲,到我家已經不小了。中學他都住學校,接著又出去讀大學、出國。我們真正生活在一起的時間不多。周宇琦經常跟我媽媽聯系,但很少聯系我。我已經很久沒跟他說話了。”
說完這些,時玥點不好意思地總結道:
“這就是我的家庭狀況……結構很簡單。我外公半生孤單,只養了我媽媽一個女兒,我媽媽又只有我。周宇琪是委托撫養,不是領養。所以現在我家里只有我和媽媽兩個人。”
“你外公不在了嗎?”
“嗯,他在我高三的時候生病去世了。因為這個,我塌了一些課,也錯過了美院的校考……”
時玥沉默了一會,又笑著說:
“不過還好,因為我專業分高,Z大破格錄取我。所以我還是很感謝Z大的。”
“我也應該感謝Z大,不然可能就不會遇見你。”
時玥有點害羞,她回頭看了一眼背后的山:
“從前我經常勸媽媽離開桐市,尤其外公去世以后,我很想立刻逃離這個地方。不過現在,好像又能理解她了……”
……
掛了電話,馳早坐在函館山半山腰的公園長椅上,望著遠處連綿的山丘和大海出神。
感情真是奇妙,可以把兩個生活背景完全不同的人聯系在一起。
從前他對時玥了解得很少。
剛開始她只是活躍在他學子網里的陌生人。
但馳早能分辯出來,她跟那些在他主頁上無腦打卡的人不一樣,她一直是很用心地在關注他。
馳早并不冷血,有人安安靜靜關注他,他總歸會產生好感的,何況對方還個擅長畫畫的漂亮女孩。
她畫的那些畫也很吸引他。馳早欣賞那些能靜下心來做事的人,無論身處哪個領域,優秀的人總讓他覺得敬佩。
好感加上敬佩,再加上許洛斐經常提到她,時玥就是這樣走進了他的世界。
注意到她以后,馳早覺得自己對她傾心,無法避免。
她的樣子馳早從第一次見到時就很喜歡。尤其她的眼神。
時玥有一雙讓人難忘的眼睛。
眼窩有一點深,眼底水光瀲滟,加上長睫毛,顯得很神秘。她看著他的時候,就定定地看著他,好像剛剛從自己的世界里走出來,單單對他著迷……
第一次跟她對視,馳早就覺得她很美。
只是由于當時不認識,他沒往心里去,很快就忘在腦后了。
他不是容易一見鐘情的人。
而幸好,時玥是。
時玥告訴過他,她是在A大見遇見他之后,就關注了他的學子網。
他有點感激時玥,感激她的主動。
他自己是容易考慮過多的人,不敢輕易心動。如果不是時玥主動去尋找他,那次相遇之后,他們很可能就再無交集。
走進他視野的時玥,不僅美麗,而且聰明、優秀,也很理智。
她了解他也理解他,對他信任又坦然。
馳早現在越是了解她,越是喜歡她,但也發現,擋在他前面的難題越來越大了,比如她的家庭……
但這個女生已經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那天在夕陽下把她擁在胸前的時候,他就覺得,她已經徹底印在他心里。
馳早坐在半山腰吹著海風,細細品味著某個萬里之外的小城故事。
那個從前沒留意過的小山城,好像跟他也有了化不開的關系。
……
時清墨最近發現她放假回來的女兒,有事沒事總抱著手機發消息。
有天她忍不住問她:
“你在跟誰聊天?”
“同學……”
媽媽敏感地問:“你是不是戀愛了?”
時玥馬上否認:“我沒有……”
但轉念一想,她也沒必要瞞著媽媽,于是含糊地招認:
“還沒有到那一步……現在只是比較聊得來而已。”
“什么樣的人?家是哪里的?跟你一個學校嗎?父母做什么?……”
媽媽問了一大串問題。
“我們暫時只是聊的來而已,你問這么多干嘛=。=”
“當然要問,女孩子談戀愛本來就是件大事,更何況我只有你一個孩子。”
“現在知道說,你只有我一個孩子了。我看你對周宇琦比對我緊張著呢。”時玥不滿地嘀咕。
媽媽笑著說:“我之前還想過,如果你跟周宇琦在一起……”
“你可別亂想,”
時玥趕緊制止她,
“我跟周宇琦絕對絕對沒有可能!”
“你在學校里如果能遇到合適的男孩子,當然也好,我不反對。唯一的要求,男孩一定要踏實,可靠,對你好。你們可以順利結婚,組成完整的家。別像我……”
“像你怎么了?我們這些年過得也很好啊!”
時玥狡辯道:“很多家庭表面看著完整,實際還不如我們呢。”
但說出口后,她自己都覺得說這些話太幼稚。
她之所以覺得過得還不錯,是因為有媽媽為她撐起了一個家。
媽媽生她的時候,就是時玥現在的年紀,嬌嫩的二十歲。剛從一座藝術學校畢業,青春年少,才華橫溢,對未來充滿幻想……
而后來呢,懷著孕回到桐市,頂著巨大的壓力和嘲諷,生下她。半輩子的時光和才華都埋沒在這座陰仄的小城……
想到這里,時玥覺得眼睛有點酸。
媽媽是個浪漫的人,卻為自己的浪漫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但是她同時又很堅強,甘愿為自己犯下的錯誤負責到底。
媽媽勇敢、隱忍,為了她,還有周宇琦,用柔弱的肩膀,在小城的流言蜚語中為他們撐起一個保護傘……
時玥摟著媽媽的脖子撒嬌道:
“放心吧媽媽,我一定會找一個全天下最優秀、最靠譜、最負責的人結婚的。”
媽媽笑:“是么,那你要加油了。”
想到未來,時玥也有一點擔憂。
那個最優秀最靠譜最負責的人,她已經找到了。但找到以后呢,該怎么解決差距的問題?……
不管怎樣,哪怕為了媽媽,她也會始終在感情中保留理性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