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多元話語分析:社會分析模式的新嘗試
- 謝立中
- 5600字
- 2019-12-27 16:42:36
前言
收錄在本書中的這些文章,是筆者在2009年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了拙作《走向多元話語分析:后現代思潮的社會學意涵》一書后所發表的學術論文的一部分。這些論文表面上看涉及一些不同的主題,其撰寫也是出于一些不同的契機,但除了一頭一尾兩篇文章之外,有一個共同之處,即都是從多元話語分析的視角出發來嘗試對當代中國社會研究中一些具體話題進行分析,其目的,一方面當然是期待能夠從多元話語分析的理論視角出發對這些具體話題做出一些與從其他理論視角出發有所不同的分析,另一方面則是期待通過對這樣一些具體問題的分析來檢驗多元話語分析在具體社會研究當中的實際價值。在《走向多元話語分析:后現代思潮的社會學意涵》一書中,筆者當然也選擇了一些具體的經驗研究話題,如毛澤東和梁漱溟在中國社會是否是階級社會問題上的分歧,有關學者關于中國現代化實現程度的一些分歧,以及關于“結構制度分析”和“過程事件分析”何者更具合理性方面的分歧等,來作為對多元話語分析這種新社會分析模式之特點加以解說的案例。但整體上看,那本書的內容主要還是集中于在理論和概念的層面上對多元話語分析這種社會分析模式的特點進行說明,至于這種社會分析模式在實際社會研究當中的可行性和學術價值,很大程度上仍然是一個有待檢驗的話題。本書收錄的大部分文章正是基于對多元話語分析之可行性和學術價值進行具體檢驗這樣一種期待而撰寫的。
“多元話語分析”是在對傳統話語分析和后現代思潮的一些基本理念進行批判繼承的基礎上,構成的一種以“話語分析”和“多元主義”為特征的社會研究思路。從理論上說,它的基本原理可以簡單地歸結為以下三條。
第一,話語建構論,即認為我們人類經驗、思考和言說的對象世界,并不是一種完全獨立于/外在于我們的話語體系而存在的、純粹“自然”的給定性實在,而是由我們人類在特定話語體系的引導和約束下建構出來的一種“話語性實在”。相應地,一切知識話語也都不是對某種給定性實在的再現,而只是人們在特定話語系統及其規則約束和指引下完成的話語建構。
第二,話語多元論,即認為無論何時何地,就任一既定的話語體系來說,都存在著與其不同的另一種話語體系的可能性(盡管這種可能性并非一定會實現)。處于不同話語體系下的人們可以對“同一現實”做出完全不同的話語建構,并且,由于不同話語體系之間的不可通約性,對于這些話語建構之間的真假對錯我們很難做出絕對的判斷。因此,任一時空條件和研究領域內存在的話語體系從邏輯上講都將是多元的而非一元的。
第三,話語自主論,即認為話語體系的形成和演變有自己相對獨立自主的機制和規則,它的演變既非由實證主義等傳統實在論者所描述的那樣一些話語或知識演變的機制和規則所支配的,也非完全像福柯等人所說的那樣是由某種獨立于話語體系之外的“權力”機制所支配的,而是由其自身相對獨立的演變機制和規則所支配的。
正如筆者在《后社會學:嘗試與反思》一文(見本書)中所說的那樣,多元話語分析的諸原理之間存在著內在的邏輯聯系。話語建構論、話語多元論和話語自主論三者之間在邏輯上是相互隱含的?!霸捳Z建構論”意味著否認“社會”實在的純自然性質,否認“社會”實在對“話語”的決定作用,承認“話語”的絕對自主性,因而也就徹底否認了以與“社會”現實相符與否來對不同的“話語系統”之“真實性”進行判斷的可能性,從而不得不接受不同的“話語系統”具有同等的“真實性”這一多元主義性質的結論。換言之,徹底的“話語建構論”必然引導出徹底的“話語多元論”和“話語自主論”立場,徹底的“話語多元論”和“話語自主論”立場也必然要以徹底的“話語建構論”為基礎或前提。只要這三者之一而否棄其他兩者,從邏輯上說應該都是不可能的,除非各自在理論立場上都不具有徹底性。
通過對社會研究(或者日常生活和科學研究)中一些具體分歧和爭論的來源等進行分析,可以使多元話語分析的上述基本原理得到最好的驗證。在《走向多元話語分析:后現代思潮的社會學意涵》和《社會現實的話語建構:以“羅斯福新政”為例》兩本書中,筆者曾經通過對毛澤東和梁漱溟之間就中國社會是否是階級社會問題所發生的分歧、有關學者之間就中國現代化實現程度問題所發生的分歧、一些學者之間就“結構制度分析”和“過程事件分析”兩種社會分析模式何者更具合理性問題所發生的分歧,以及國內外學者圍繞“羅斯福新政”的緣起與合理性問題所發生的分歧等所做的分析,為此類分析工作提供了若干案例。而收入本書的不少論文,如《當代中國的自殺率:話語之爭的一個案例》《當代中國社會的階級或階層結構到底發生了怎樣的變化?》《當前中國居民的收入差距到底有多嚴重?》《中國社會學家對當前中國社會轉型問題的理解與分歧》等則是為此類分析提供了一些新案例。對這些分歧的來源進行仔細考察后,我們都能夠發現,許多意見分歧其實并非由對現實掌握程度方面的差別造成的,而是由研究人員所處的話語系統方面的差別造成的,是一種“話語之爭”,而非“事實之爭”。由此形成的意見分歧其實是一種虛假的意見分歧,而非真實的意見分歧。對于這樣一些出于話語系統之間的差異而形成的不同經驗、思考和言說,我們確無辦法來對它們之間的是非對錯做出終極的判斷。要想像實證主義等傳統實在論者所建議的那樣,通過將這些不同的經驗、思考和言說與“客觀現實”相對照,看誰更“符合事實”的辦法,來對這些意見分歧進行裁決,是絕無可能的。人們所能做的,就只能夠是去努力辨析出在各自的經驗、思考和言說背后引導和約束著這些經驗、思考和言說形成的話語系統及其相關規則,并嘗試從這些話語系統出發以達到對從它們當中衍生出來的相關話語的理解。
當然,正如筆者在《走向多元話語分析:后現代思潮的社會學意涵》一書中所指出的那樣[1],這并不是說,日常生活或學術研究中人們之間發生的所有的分歧和爭論都只是“話語之爭”而非“事實之爭”,而只是說,在日常生活或學術研究中人們之間發生的那些分歧和爭論中,至少有一部分不是“事實之爭”而是“話語之爭”。因此,當我們面對人們之間所發生的一些分歧和爭論時,我們首先需要去做的,不是像實證主義等傳統實在論所建議的那樣,努力地去從各種已有的和可能有的答案中甄別出一個最正確的答案來(包括甄別誰的概念或定義更為合理、誰的理論模型更為精致、誰的研究方法更為科學、誰的研究結論能夠擁有更多經驗事實的支持等),而是先要去分辨這一分歧和爭論到底是屬于“事實之爭”還是屬于“話語之爭”,然后再以不同的方式和途徑去解決這一分歧和爭論:如果確是“事實之爭”,那當然可以也應該按照實證主義等傳統實在論給我們指示的那樣一些方式和途徑(在不同的觀點中,選擇概念或定義更為合理、理論模型更為精致、研究方法更為科學、研究結論能夠擁有更多經驗事實支持的那一種,淘汰或暫時淘汰其他的那些)去加以解決;如果是“話語之爭”,那就只能按照上述多元話語分析所啟示的那樣一種方式和途徑(努力辨析在各種觀點背后引導和約束著這些觀點形成的話語系統及其相關規則,并嘗試從這些話語系統出發對從它們當中衍生出來的那些相關話語進行詮釋,以此為基礎來促進分歧和爭議各方的相互理解,繼而或者推動各方努力實現和維持各方的和平共存,或者推動各方通過相互學習、合作創新等方式來建構一種為各方共同接受的新話語體系,從而為形成共識而創造話語體系方面的前提等)去加以解決。就此而言,多元話語分析其實是在實證主義等傳統實在論之外,為我們理解和解決日常生活和學術研究中發生的各種意見分歧或爭論提供了一種新的方式或途徑。
不過,我們也不能由此又產生另一個誤解,認為多元話語分析只是一種可以用來幫助理解和解決意見分歧或爭論的新途徑,只有在存在著意見分歧或爭論的場合它才是有價值的,在沒有意見分歧或爭論的場合它就沒有什么意義。理由很簡單:如果我們前面陳述的多元話語分析三原理是可以被接受的話(而筆者對社會研究領域諸多分歧及爭論的分析已經證明了它們的可接受性),那么,就沒有什么理由認為只有在存在意見分歧和爭論的場合,多元話語分析才能對我們有所幫助。事實上,就理解話語和現實之間的關系而言,多元話語分析在任何時候都可以為我們提供一種有益的指引,即使是在不存在意見分歧和爭論的領域中也是如此。多元話語分析的第一原理“話語建構論”告訴我們,我們人類經驗、思考和言說的所有對象,都不是一種完全獨立于/外在于我們的話語體系而存在的、純粹“自然”的給定性實在,而是由我們人類在特定話語體系的引導和約束下建構出來的一種“話語性實在”;多元話語分析的第二原理“話語多元論”告訴我們,就任一既定的話語體系來說,都存在著與其不同的另一種話語體系的可能性,而且對于這些話語建構之間的真假對錯我們很難做出絕對的判斷;多元話語分析的第三原理“話語自主論”則告訴我們,話語體系的形成和演變有自己相對獨立自主的機制和規則,它的演變完全是由這些演變機制和規則所支配的。多元話語分析的所有這些基本原理,其有效性都并非只限于人們之間存在著意見分歧的場合,而是存在于人們感受、思考和言說“對象世界”的任何場合。我們不能認為,只是在人們之間就某個問題發生了意見分歧和爭論的場合下,人們的經驗、思考和言說(及其對象)才是話語建構的產物,而在未發生意見分歧和爭論的場合,人們的經驗、思考和言說就是對傳統實在論者所說的那種不以我們的話語體系為轉移的、純粹“自然”的給定性實在的反映或再現。我們也不能認為,只是在人們之間就某個問題發生了意見分歧和爭論的場合,引導和約束人們進行經驗、思考和言說的話語體系才是多元的,而在未發生意見分歧和爭論的場合,引導和約束人們的話語體系只能是一元的而不能是多元的。其實,如前所述,在這種場合,引導和約束人們進行經驗、思考和言說的話語體系從邏輯上說也是存在著多種可能性的,只是這些可能性暫時未能充分實現而已。同樣,我們也不能認為,只是在人們之間存在意見分歧和爭論的場合,引導和約束人們進行經驗、思考和言說的話語體系才是具有自主性的,而在未發生意見分歧和爭論的場合,引導和約束人們進行經驗、思考和言說的話語體系就不具自主性,而是由某種“客觀邏輯”或“權力”因素所決定的。因此,即使是在人們之間不存在任何意見分歧和爭論的場合,多元話語分析的基本原理和分析方法對于我們理解和分析話語與現實之間的關系來說也都是適用的。
從多元話語分析的基本原理出發,我們還可以得出一些雖不深奧復雜卻富有意義的認知。譬如,由于作者所屬的話語體系或話語網絡有所不同,不同文獻的作者所使用的一些表面上看相同或相似的概念,其含義可能并不相同或相似。又如,哈貝馬斯曾經提出,在“理想溝通情境”下,人們若能遵循他所提出的若干溝通有效性要求,就有可能通過平等的協商討論就相關議題形成共識。然而,理論和經驗的具體分析都可以表明,如果參與溝通的各方不屬于同一話語體系,那么,即使具備了哈氏所提出的那些情境條件,共識的形成也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在《不同文獻中的基尼系數是否一定具有可比性?》《哈貝馬斯的“溝通有效性理論”:前提或限制》《“族群問題的去政治化”爭論之我見》《走向東亞共同體:東亞社會面臨的困境與出路》等文章中,讀者可以看到筆者將多元話語分析應用于一些具體的學術或現實問題時所得到的一些認識。
和任何探索性研究都可能面臨的情境一樣,多元話語分析的基本理論立場也不可避免地要面對一些質疑。這些質疑中最主要或最重要的可能包括以下四個方面:第一,質疑多元話語分析過于強調話語的自主性和建構性,完全否定了“社會”現象的客觀實在性,與我們在實際生活中的感受不相符合;第二,質疑多元話語分析過于強調話語對個人意識和行動的引導和約束作用,否定了個人的主觀能動性,將人的形象從傳統社會學塑造的“結構的傀儡”轉變為“話語的傀儡”;第三,質疑多元話語分析對“多元主義”的突出和強調可能會隱含著一種對相對主義和虛無主義的認可;第四,質疑多元話語分析對“多元主義”的強調會使我們失去對社會現實進行道德批評的穩固基礎。在本書的最后一部分,即《后社會學:嘗試與反思》一文中,筆者嘗試對這些可能的質疑進行了簡單而初步的回應,以幫助讀者對多元話語分析的理論立場有一種更為明確和適當的理解。
《多元話語分析:社會分析模式的新嘗試》一文本系拙作《走向多元話語分析:后現代思潮的社會學意涵》一書第九章的簡寫版。在這篇文章中,筆者對什么是多元話語分析、為什么要在社會科學中進行多元話語分析、如何進行多元話語分析、多元話語分析的意義是什么等初遇多元話語分析的讀者心中必然產生的一些問題進行了簡要的說明,為讀者了解多元話語分析的理論和方法提供了一個大致框架,對于讀者理解后面的內容會有一定的助益。鑒于此,筆者將它收入本書,作為全書的第一篇。本書從內容上看可以視為《走向多元話語分析:后現代思潮的社會學意涵》一書的續篇。將這篇文章作為本書的首篇,也可以從形式上揭示本書與《走向多元話語分析:后現代思潮的社會學意涵》一書之間的這種相繼關系。
收入本書的所有論文都已經在不同的學術期刊上公開發表過(這些論文初次發表的期刊及卷次均請見本書相應之處)。筆者在此謹向這些刊物的編輯及審稿人表示誠摯的謝意。希望將這些論文集中收錄于此這一做法,能夠為筆者和讀者就多元話語分析這一話題進行集中性的反思和交流提供一個新的契機。
最后需要說明的一點是,筆者對多元話語分析這一社會分析模式的探索仍然處在嘗試階段。無論是從總體框架上看還是從具體細節上看,多元話語分析都還不是一種成熟的社會分析模式,還存在著許多需要進一步加以探討和闡述的問題。筆者期待通過進一步的努力來使之在理論和方法方面變得更加完善,也期待在以后的探索中能夠繼續與讀者分享自己的研究心得。
謝立中
2018年2月8日
[1]謝立中:《走向多元話語分析:后現代思潮的社會學意涵》,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69—17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