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大法律評論(第18卷·第1輯)
- 《北大法律評論》編輯委員會
- 2字
- 2019-12-27 16:25:40
論文
論反思平衡在《正義論》論證結構中的位置——兼談桑德爾對《正義論》的誤讀
錢一棟[140]
On the Role of Reflective Equilibrium
in A Theory of Justice:
Concurrently on Sandel's Misreading of A Theory of Justice
Qian Yidong
一、引言
在休謨的《論原初契約》[141]一文對契約論作了毀滅性批判后,契約論傳統在英美政治思想中幾近消失,羅爾斯說,“像洛克的這種學說后來連一個繼承者都沒有,至少在英格蘭是這樣。”[142]功利主義取代契約論成為英語世界中政治哲學的主流學說。而《正義論》的基本特征就在于復興了契約論,以之對抗功利主義。但顯然,羅爾斯不可能簡單重返兩百多年前洛克、康德等人的契約論立場,他的契約論必須能應對休謨等人已經作出的重要批判,因此《正義論》中以契約論為核心的一系列工作必須依賴于對倫理學的重新奠基[143]。這一重新奠基的工作是由反思平衡來完成的。[144]
但在《正義論》及相關研究中,反思平衡有一個頗為悖謬的位置:它既有奠基性的重要意義,卻又顯得微不足道——與羅爾斯對契約論的細密論證相比,反思平衡在《正義論》中所占的篇幅只有寥寥幾頁;在相關研究中,對原初狀態的設置、兩個正義原則的推理過程等契約論問題的研究汗牛充棟,對反思平衡則殊少關注。
按一般理解,契約論與反思平衡是互補的“雙保險”,兩者共同致力于為兩個正義原則提供辯護(justification)[145]。例如哈特認為,“羅爾斯認為他的兩個原則的建構與正當化不僅僅通過——如他所主張的——原初狀態下的各方當事方將會選擇它們的事實,也在于這些原則與通常‘已及時修正與調整的深思熟慮的判斷’大體一致。”[146]不過對于契約論與反思平衡究竟如何在論證中進行配合這一問題,論者往往語焉不詳。而正如桑德爾所言:“正當合理性證明的問題(the question of justification)被羅爾斯搞得復雜不堪,他似乎同時依賴兩種不同的正當性證明:一種是訴諸反思平衡的方法;一種是訴諸傳統的社會契約論。想把兩種方法區分開來并非易事。”[147]這種論證結構的復雜性不僅不夠清晰,更可能暗藏矛盾。本文打算系統分析反思平衡與契約論這兩種論證進路在《正義論》中所扮演的角色,借此澄清正義觀的辯護方式。
本文的目的是以反思平衡為切入點來分析《正義論》,而不是把它作為一種普遍性的實踐哲學方法加以討論。因此對本文而言,反思平衡所涉及的理論脈絡就是《正義論》及相關研究中對這一思想的分析。
反思平衡這一概念最早由羅爾斯在《正義論》中提出,但羅爾斯對這樣一種倫理學進路早有探索。羅爾斯在普林斯頓大學的博士論文“探究倫理學知識的基礎”(A Study in the Grounds of Ethical Knowledge)是反思平衡的最早雛形。在邏輯學領域,納爾遜·古德曼也曾以類似反思平衡的方法來為推理規則提供證明。[148]
除羅爾斯本人在其后期思想中繼續使用這一概念外,反思平衡最重要的發展者是諾曼·丹尼爾斯。在《正義與辯護》(Justice and Justification)一書中,丹尼爾斯不僅對反思平衡做了相較羅爾斯更為細致的分析,還將之作為一種一般性的倫理學方法進行了廣泛的運用。不過丹尼爾斯的工作頗為瑣碎,且偏應用性,缺乏對根本問題的質問。
就筆者閱讀所及,在對《正義論》的無數解讀中,德沃金的文章“正義和權利”對反思平衡的地位最為重視。不過德沃金的解讀雖然充分意識到了反思平衡的重要性,但對于反思平衡與契約論究竟如何分工、銜接這一問題,他并沒有進行明確的處理,而是過分匆忙地轉而闡發自己從《正義論》中讀出的“深層理論”。
在《當代政治哲學》一書中,威爾·金里卡區分了訴諸直覺的論證和社會契約的論證,并以對這兩種論證方式的討論來展開對《正義論》的解釋。[149]但筆者認為,金里卡對他所謂訴諸直覺的論證的重構是對《正義論》的一種誤讀。金里卡用來重構這一論證的材料是從羅爾斯在《正義論》第二章中對正義原則的意義的解釋中摘取出來的零星論點,而羅爾斯在此主要是在對正義原則做初步的解釋,第三章將解釋為何這些原則將被原初狀態中的人接受。因此不能把第二章的論述理解為是在提出一種獨立于契約論的論證,第二章、第三章是聯系在一起的,都是契約論論證的組成部分。
金里卡最終也認為這兩種論證是相互依賴的[150],并且訴諸直覺的論證才是首要的論證。但他對這兩種論證究竟如何相互依賴、各自發揮什么作用的解釋頗為含糊,特別是在確認訴諸直覺的論證更重要后,他對契約論論證的必要性頗有些猶疑。筆者認為,金里卡在這一問題上的思考并不成熟。
邁克爾·桑德爾的《自由主義與正義的局限》一書自出版以來一直被公認為是《正義論》最重要的批評著作。雖然此書對反思平衡并沒有進行太多討論,但它依然是本文最重要的對話者之一。借助桑德爾的一系列精彩分析,本文的觀點可以得到更為清晰的展現,同時本文也將對桑德爾的觀點作出系統的回應。
我國學界對反思平衡也有一些研究。我們大致可以把這些研究分為三大
類,第一類將反思平衡作為一種倫理學方法進行引介[151];第二類是文本導向的,即通過對反思平衡的分析來解釋羅爾斯著作中的相關問題[152];第三類是問題導向的,即把反思平衡運用于其他問題之上[153]。這些研究中存在的普遍問題是立論過于宏大,往往是在缺乏對文本細致、準確分析的情況下,把反思平衡簡單掛靠在某些一般性結論之上。就筆者管見所及,在對反思平衡的現有研究中,馬慶的“論羅爾斯的反思平衡理念”一文所用材料最豐富,分析最為全面、準確和清晰。馬文的主要問題是處理的主題過多,且主題之間的聯系比較松散,缺乏一個層層遞進的論證結構,從而導致在具體問題上缺乏深入的分析,而更接近引介式寫作。
綜上,現有研究對反思平衡已經作了多角度的解讀,不過與本文問題意識相似的文章、著作并不多。
本文第二部分將對反思平衡加以一般性的解釋。第三、四部分將聚焦于“契約論如何提供辯護”這一問題,從構建四種《正義論》論證結構的理想類型入手,分析反思平衡與契約論之間的邏輯關聯。第五部分通過揭示“《正義論》的論證結構”正面回答了契約論與反思平衡是何種關系、如何理解《正義論》的論證結構、正義觀如何獲得辯護這些問題,同時也對桑德爾的觀點作出回應。最后,本文將會處理羅爾斯前后期理論的一致性問題及反思平衡在其后期理論中的角色;這一工作主要是為了解釋為何可以援引羅爾斯的后期文本來支持本文的論點。
應該指出的是,本文不能被理解為僅僅是在澄清羅爾斯的本意。哈特、桑德爾等人對《正義論》的辯護方式的猶疑或誤讀證明了羅爾斯在這一問題上缺乏基本的清晰性,而這種清晰性的缺乏不僅是表達層面的問題,我相信也涉及思想本身。因此如果說本文的工作是一種解釋,那也是德沃金意義上的建構性解釋(constructive interpretation)。這種解釋不能僅僅被看做是對《正義論》更為清晰的解釋,而是對羅爾斯的觀點的推進:徹底檢省其模棱兩可之處,找尋一個更為融貫、更具說服力且清晰明了的論證結構。
二、什么是反思平衡
反思平衡是一種通過反思來檢驗特定命題與自己的信念體系是否融貫,進而以這種融貫性為依據,為該命題提供辯護的方法。可以說,能與既有信念系統相融貫的命題就是合情合理的。與之形成對比的是基礎主義的論證進路。
我們知道,演繹推理的結論要能成立,不僅推理過程必須邏輯正確,前提也必須能夠成立。而前提本身還需要更為根本的前提作為依據,否則無法回答前提本身為何能夠成立。不過這樣我們就會陷入一種推理困境,即必須無限后退以尋找更為根本的前提。基礎主義的論證將某種“自明前提”設為必真的理論基礎,以此擺脫無限后推的推理困境。因此,自明前提成了最終的演繹前提,整個理論的可靠性都系于這一前提之上,特定命題的可靠性都最終來自于自明前提的可靠性。如果自明前提不可靠,那么整個理論大廈都將垮塌,此即“基礎”之所喻。
那么,反思平衡與基礎主義的主要區別就在于,反思平衡的辯護依據不在于特定命題最終符合某個自明前提。反思平衡是以特定命題與特定信念體系是否融貫為標準來為這一命題提供辯護的。
在《正義論》中,下面這段話對反思平衡的描述最為具體:
這段描述是在“尋求對原初狀態的最可取描述”的上下文中提出來的,因此我們還需要超越具體的上下文,提煉出反思平衡的一般含義。在此,我們可以結合羅爾斯對道德理論的討論。
羅爾斯認為,道德理論是道德哲學的一部分,后者還包括認識論、意義理論等。道德理論的特點是,它擱置了對道德真理問題的討論,轉而“探究在恰當界定的條件下人們持有的或將會持有的實質性道德觀念”[155]。因此,羅爾斯把道德理論設想為一種描述道德能力的嘗試。作為道德理論的其中一部分,正義理論是一種描述正義感的嘗試。[156]這首先意味著,《正義論》并不致力于探究道德真理。
那么我們怎么描述正義感呢?羅爾斯援引喬姆斯基的語言學理論,以對語法感的描述來類比《正義論》的工作。語言學家通過構造語法規則來描述語言能力,這些語法規則“在判斷句子是否符合語法時要能夠作出和以該語言為母語的人同樣的判斷”[157]。在《正義論》中,對應語法規則的是正義原則,對句子是否符合語法的判斷則對應羅爾斯所謂的“深思熟慮的判斷”。深思熟慮的判斷“是作為這樣的判斷被引進的,即我們的道德能力最能夠不受曲解地體現在這些判斷之中”[158]。
反思平衡是在正義原則與深思熟慮的判斷之間進行的,它的目標是描述正義感。[159]而《正義論》的基本目的正是描述正義感。就此而言,反思平衡而非契約論似乎才是《正義論》的基本論證方法,原則與判斷之間的融貫性則是判斷正義觀的可辯護性的標準。那么究竟應該如何理解契約論與反思平衡在《正義論》論證結構中的關系呢?
三、契約論如何提供辯護[160]
我們先從對《正義論》的一般理解開始,分析契約論論證的問題在哪里,然后逐步把問題引到反思平衡上去。
羅爾斯認為,社會是一個合作體系,人們在其中既有利益的一致,又有利益的分歧。所謂利益的一致,是指社會合作可以使人們過上比僅靠一個人生存更好的生活;所謂利益的分歧,是指人們都希望能在社會合作的蛋糕中獲得更大的份額,由此導致了利益分配的沖突。《正義論》要提供一套正義原則——一個正義觀——這套原則“提供了一種在社會的基本制度中分配權利和義務的辦法,確立了社會合作的利益和負擔的適當分配”[161]。
羅爾斯是通過契約論得出兩個正義原則的。
原初狀態對應契約論中的自然狀態,“它應被理解為一種用來達到某種確定的正義觀的純粹假設的狀態”[162]。其特征是其中的人處在無知之幕下進行選擇,無知之幕屏蔽了他們的社會背景、自然稟賦和特殊善觀念等偶然因素。因此原初狀態中的人都是自由、平等的理性人,羅爾斯稱之為道德人,“即作為有自己的目的并具有一種正義感能力的有理性的存在物的個人”[163]。所謂“公平的正義”就是說正義原則是在這樣一種公平的原初狀態中被一致同意的。
羅爾斯認為,“如果有理性的(rational)人在這種原初狀態中選出具有某些正義觀的原則來扮演正義的角色,這種正義觀就比另一種正義觀更合理(rea-sonable),或者說可以證明它是正義的。”[164]于是正義原則的辯護就被轉換成一個理性選擇問題。但究竟為什么原初狀態中的理性選擇可以作為對正義觀的合理性的辯護?這一選擇對原初狀態中的人來說是理性的,但這種理性選擇與道德有任何關系嗎?這種理性體現的似乎只是目的—手段層面的精明算計。這種顯然缺乏道德力量的精明算計需要借助什么樣的論證結構才能被轉換為一種具有道德力量的合理性辯護?
羅爾斯本人對原初狀態中的理性選擇為何是對正義原則的合理性辯護這一問題語焉不詳,由此很容易使人產生誤讀。我們后面將會證明,桑德爾的解釋就是這種誤讀的最深刻形態。在分析桑德爾的觀點之前,我們先來逐步解釋這種誤讀的邏輯。
在《正義論》第四節中,羅爾斯在陳述了原初狀態中的理性選擇可以作為對正義觀的合理性辯護后轉入了對原初狀態的討論。這似乎在提示我們,使原初狀態中的理性選擇可以成為對正義觀的辯護的原因就隱藏在原初狀態的特征之中。
羅爾斯認為,“我們要證明一種特殊的對最初狀態的描述,就要展現它聯合了這些共同(commonly)分享的預設。我們的論證要從廣泛接受但卻很弱的前提開始,達到比較具體的結論。”[165]他認為,“契約論方法的目標就是要證明,這些預設一起為可接受的正義原則施加了有意義的(significant)約束。”[166]
“聯合了這些共同分享的預設”“廣泛接受但卻很弱的前提”——換言之,原初狀態的條件應該具有普遍性。為什么羅爾斯把具有普遍性的條件看做是對正義原則的有意義的約束,認為這種條件能成為原初狀態的合理條件呢?
如果“普遍的就是有道德力量的”這樣一個論斷似乎顯得理所當然,那也許是康德道德形而上學的概念架構已經深入人心,以至于普遍性與道德在概念上似乎存在必然聯系。在康德那里,我們可以通過普遍性檢驗來判斷一種行動是否道德,但這不是因為普遍性本身具有道德意義。康德道德形而上學的基本出發點是決定論與自由意志的對立。在康德看來,只有自由的行動才可能具有道德意義。康德的先驗哲學理解的自由就是不受制于現象界的因果律,按自己的理性立法來行動。因此在康德那里,理性和自由是概念上相關的。按理性行動是有道德意義的,因為只有按理性行動才是自由的。而理性是普遍的,因此可以通過普遍性檢驗來分析行動是否道德——是檢驗行動是否符合道德,而不是賦予行動以道德意義。羅爾斯當然會拒絕直接訴諸康德的論證。那么在他的理論中,普遍性的道德力量在哪里呢?
石元康認為,契約論在建構自然狀態時要將自然的條件與偶然的條件區分開來,前者是指“人性中的本質的部分以及人所處的環境中不可逃避的條件”[167]。為什么要“自然”條件不要“偶然”條件呢?石元康認為,這是因為“從這種條件中推導出來的理論具有較高的普遍性。如果自然狀態中所描述的都是些歷史上的偶然因素,則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可以指出,由于文化的不同,這個理論對他們是無效的。”[168]不過他強調,羅爾斯的契約論的目的是提出道德原則,而非建立政治組織,因此羅爾斯心目中的“自然”是指,“當人被認為是一種道德性的存在并具有一種公正感的時候,那些特征是構成這種存在的本質性的部分。”[169]因此這一“自然”不是事實層面的經驗普遍性,而指向一種規范性的主體概念。
石元康的解讀成立嗎?
羅爾斯認為,
也就是說,原初狀態作為契約的背景,確實具有某種道德力量,而非道德中立的。[171]具有普遍性的條件之所以能對正義原則的選擇施加有意義的約束,是因為這種條件能夠保證選擇條件的公平性,換言之,能屏蔽現實世界中人與人之間的差異所造成的選擇條件的不公平性。
可見,石元康的解讀有些道理。原初狀態的普遍性條件不是對經驗狀態的概括,普遍性的設置有規范層面的考慮,這一考慮的核心是它能體現一種道德人之間的公平狀態。
那么是否可以說,這樣一種公平的原初狀態之所以能保證其中選出的原則具有道德意義,是因為原初狀態本身的道德力量傳遞給了其中的原則,而原初狀態的道德力量又來自于它對一種規范性主體概念的刻畫?我們可以借助桑德爾的工作來分析這一問題。[172]
諾齊克批評說,羅爾斯一方面依賴契約產生正義原則,另一方面又用正義原則約束自愿交換(按諾齊克理解,契約就是一種自由交換),這多少有些前后不一致。但桑德爾認為,諾齊克沒搞清羅爾斯對實際契約和契約性論證的區分——原初狀態中的契約只是一種契約性論證,而非實際契約。羅爾斯完全明白實際契約的不自足性。實際契約是一種非完善程序正義,必須借助背景道德為之提供獨立于契約的正義標準,這一標準就是正義原則。
實際契約的不自足性可以通過訴諸正義原則來克服,而正義原則是從原初狀態的契約性論證中推導出來的,那么,這一契約性論證在道德上是自足的嗎?或者說,為什么契約性論證就能得出具有道德意義的原則?因為契約性論證符合更深層的原則?比如有人認為原則的道德意義來自于原初狀態的公平合理性。不過由此而來的問題就是,公平合理性的道德意義又來自哪里?我們似乎必須訴諸某種類似自然法的自明之物來打住這種無限后推。不過,羅爾斯反對基礎主義,他訴諸的是純粹程序正義,也就是說,在原初狀態中不預設任何判斷契約結果是否符合道德的先在標準,任何具有道德意義的標準都必須在契約完成之后產生,而契約的結果之所以具有道德意義,僅僅是因為它們被原初狀態中的人們選擇。桑德爾認為,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選擇能力展現了我們作為道德主體的本性,因此通過這種選擇程序來思考正義就是有意義的。[173]
我們來具體解釋這一點。
如前所述,羅爾斯認為原初狀態并不是道德中立的,原初狀態本身具有道德力量。但羅爾斯的論證不是直接把諸如“公平性”等標準設置為自明的道德命題,然后據此演繹出正義原則,而是通過設置原初狀態的各項條件來體現這種道德力量的。不過根據前面一段的分析,原初狀態是不預設任何先在道德標準的。這自然引起了一種疑問,即原初狀態本身具有道德力量與原初狀態不預設任何道德標準這兩個命題如何共存?簡單來說,原初狀態的道德力量體現在它對康德式自律主體概念的表現上,而接受康德式的自律概念也就意味著接受正當與善的區分。因此,原初狀態的設置體現的是“正當”的形式限制[174],在此意義上原初狀態具有道德力量。而被原初狀態預先排除的道德標準特指包含實質性“善”觀念的道德標準。基于義務論的基本邏輯,正當優先于善。現在我們可以明白,原初狀態本身具有道德力量與原初狀態不預設任何道德標準這兩個命題是可以共存的。
桑德爾敏銳地將羅爾斯的這一思路放到了義務論自由主義的理論架構中進行把握。義務論自由主義面對的是一種后目的論的宇宙觀。由于現代自然科學與認識論構造出了一個機械論的世界圖景,道德秩序被排除在“事實”概念之外,成為超驗之物。因此,主體無法再發現道德秩序,而必須由自己來為世界立法。主體從一切道德秩序中解放出來,只剩下自由,而自由體現了我們的尊嚴,因此,唯一的道德即自律(自由),即服從自己的理性。[175]原初狀態中的理性選擇之所以具有辯護力量,是因為它模擬了義務論意義上的自由人立法。
不過嚴格來說,原初狀態中的道德人不僅不是日常意義上有道德的人,也不是義務論意義上的自由人。我們知道,義務論意義上的自由在消極方面表現為“不受(free from)感官沖動或刺激的決定”[176];在積極方面表現為純粹理性自身就是實踐的。而原初狀態中的道德人是相互冷漠而理性的人,他們渴望得到基本社會善這種與康德意義上的現象界的欲望相聯系的事物。因此原初狀態中的道德人不是出于道德律令而不考慮偶然因素,而是原初狀態的種種限制使得偶然因素無法發揮作用。換句話說,是這些限制使得他們表現得道德。因此,是整個原初狀態的一系列設定而非原初狀態中道德人頭腦的慎思模擬了自由人的立法。
那么似乎很顯然,原初狀態中的理性選擇不僅可以為原初狀態中的人為何要接受兩個正義原則提供辯護,還可以間接為現實中的人為何要接受兩個正義原則提供辯護,因為康德式的自律主體就是我們應該成為的人,而原初狀態中的選擇就是這種主體將會作出的選擇。因此,桑德爾說:“我們必須準備按照原初狀態所展示的景象來生活,互無利益關涉,大家悠然無礙;而且我們還要準備過這樣的生活,即把原初狀態的描述視為對人類道德環境的精確的反思,它與我們的自我理解相契合。”[177]
于是,桑德爾認為,隱含在《正義論》中的自我形象是超然于經驗界之外的“無牽無掛的自我”(unencumbered self)[178]。羅爾斯預設的道德主體是超然于經驗世界流變之外的占有主體,也就是說,這一道德主體不會在經驗世界的流變中不斷塑造自己。因此,主體雖然對所有的特殊善觀念開放,但只是將之作為占有對象來接受,而排除了使之成為主體構成性因素的可能性。也就是說,我們的社會背景、自然稟賦乃至特殊善觀念等都只是外在于“我”的,是“我的”(mine)占有對象,而不是“我”本身的一部分。無知之幕是一個剝離裝置,把附著于我身上的“我的”社會背景、自然稟賦、特殊善觀念剝離下來,使作為占有主體的“我”顯形。而經過這種剝離程序后顯形的主體自然是千人一面、自由平等的個體,于是這些個體之間簽訂的契約也就沒有討價還價的特征了。這些復數個體在本質上是不需要進行溝通行動的,他們只需要進行獨白式的沉思。由于他們千人一面,獨白式沉思的結果也將具有普遍性。因此桑德爾總結說:“原初狀態的秘密——以及正當合理性證明的關鍵,不在于人們在那里做什么,而在于人們在那里理解什么。關鍵不是他們選擇了什么,而是他們看到了什么;不是他們決定了什么,而是他們發現了什么。”[179]
回到我們剛才的討論。按桑德爾的觀點,原初狀態所表達的合理條件事實上是由一種道德主體理論決定的。原初狀態不是對人類狀態的經驗總結,而是一個屏蔽無關信息、讓道德主體克服經驗世界中的偶然性的阻礙來進行立法的環境。于是我們可以理解,之所以如此設置原初狀態是合理的,是因為它是嚴格根據道德主體的本性來設置的。
桑德爾的分析正確嗎?
四、《正義論》可能的論證結構
我們暫且把桑德爾的論證放一放,先來看下《正義論》的四種可能的論證結構,然后再在對這些論證結構進行分析的基礎上來解釋《正義論》的論證結構,并評估桑德爾的觀點。
一般認為,反思平衡與契約論是同一論證結構的兩個組成部分,而非兩個獨立的論證,我們可以把對反思平衡與契約論關系的這種解讀稱為“相互配合說”。如果我們接受這種解讀,那么要進一步回答的問題就是反思平衡與契約論究竟如何分工、銜接,從而構成一個嚴密的論證結構?
1.“演繹起點說”
本文第二部分中引用的那段對反思平衡的最重要描述是在“尋求對原初狀態的最可取描述”的上下文中提出的,許多人據此認為,反思平衡的作用就是得出一個對原初狀態的最可取描述。例如石元康認為:
周保松也認為,反思的平衡“是一個有效的方法,幫助我們測試和檢驗對原初狀態的描述的合理程度,確保得出的原則合乎我們深思熟慮的判斷。”[181]
楊曉暢同樣持類似觀點:
我們可以把這種“相互配合說”的觀點具體稱為“演繹起點說”。這種觀點認為,反思平衡的功能(之一)是為契約論提供一個可靠的演繹起點(即原初狀態),也就是說,反思平衡為這一起點的設置提供了合理的根據,因此可以使契約論避免訴諸獨斷的自明前提。羅爾斯自己似乎也確有此意。[183]這種解釋體現了要把原則的合理哲學條件和我們深思熟慮的哲學判斷容納在一個體系之中的努力。[184]不過按這種說法,反思平衡似乎僅僅是服務于契約論的一個理論裝置,其目的是為契約論提供演繹起點,因此只是對契約論的一個補充。
本文認為,這種觀點顯然存在問題。
按《正義論》第四節中的描述,反思平衡是在正義原則與深思熟慮的判斷之間進行的,而非在原初狀態的條件和深思熟慮的判斷之間進行。按“演繹起點說”的邏輯,在原初狀態的條件與判斷之間——而非正義原則與判斷之間——進行反思平衡的論證結構顯然更為簡潔、合理,反思平衡與契約論的分工、合作也更為清晰、緊密。石元康、周保松的解讀兼顧了“演繹起點說”和《正義論》文本中對反思平衡程序的描述,由此認為反思平衡既提供了對原初狀態的描述,又檢測了正義原則。不過,這種說法顯然只是一種無奈的折中調和。因為如果石元康、周保松的觀點成立,那么羅爾斯至少應該讓深思熟慮的判斷分別與原初狀態的合理條件和正義原則進行反思平衡。我們很難理解羅爾斯為什么僅讓正義原則與深思熟慮的判斷進行反思平衡,而原初狀態的條件僅僅是因為不能產生能夠說服判斷的原則而被修改,而非因為條件本身不符合判斷而被修改。
“演繹起點說”不僅在文本證據上存在致命缺陷,還有更為實質的弱點。“演繹起點說”將正義觀的合理性根據完全放在“起點”之上,即完全放在一種合理的代表設置之上,契約論則只是社會合作條款的建構程序,這種做法使《正義論》喪失了道德理論色彩,即它不再致力于描述正義感,而只描述了更為寬泛的主體間的正當關系,在此基礎上建構社會合作條款——這一步驟不再具有道德理論的色彩。原初狀態模擬了主體間的正當關系,但無法保證據此得出的契約符合我們的正義感,除非預設某種基礎主義:將這種主體間關系作為基礎性的道德真理,因而由此推出的結論也必然符合我們深思熟慮的判斷。如果拒絕基礎主義,那么我們就不能預設命題之間穩定的乃至必然的單向推導關系,而應該承認從合乎判斷的前提推出違反判斷的結論的可能性。這也就是反思平衡要進行反復、來回操作的原因所在。因此,作為正義理論的《正義論》必須要直接在正義原則與深思熟慮的判斷之間進行反思平衡,如此才能保證正義觀符合我們的正義感,才能體現《正義論》的道德理論色彩。
另有一種解釋認為,反思平衡是一個發生心理學解釋,即解釋現實中的個人如何產生或接受正義觀,與之相對,契約論則承擔了與發生學相對的邏輯層面的證明工作。不過這種說法顯然消解了反思平衡的辯護角色,由此將無法解釋契約論在辯護問題上遇到的一系列難題,并且反思平衡與《正義論》第三編中提到的道德心理學的關系也將變得令人費解。
2.桑德爾的解釋
桑德爾的觀點也是一種“相互配合說”,不過桑德爾對《正義論》文本的分析顯然更為細致。桑德爾認為對原初狀態的描述是由我們的道德直覺提供的,羅爾斯根據我們的道德直覺設定了原初狀態的合理條件。他注意到羅爾斯并沒有明確解釋什么是合理條件,這也意味著,羅爾斯并沒有直接訴諸反思平衡來為原初狀態的條件提供根據。
桑德爾認為,應該對稱地運用反思平衡的方法,即不僅對正義原則是否符合深思熟慮的判斷進行分析,還要分析對原初狀態的描述是否符合深思熟慮的判斷、是否能與我們的自我理解相契合。不過桑德爾并不認為這是《正義論》本身的觀點。我們再來看下桑德爾的這兩句話:
顯然,桑德爾在陳述反思平衡的“對稱運用”時用的是虛擬語氣。我們最好把桑德爾的這種解釋理解為他對羅爾斯論證的改造,而非總結。問題是,這種改造是否比羅爾斯自己的表述更準確地闡述了羅爾斯實際想表達的意思呢?這一問題我們留到下一部分回答。
所謂“分別論證說”,是指反思平衡與契約論是兩個獨立的論證,兩者分別為正義原則提供辯護。
這種解讀顯然于理不合。一個作者不太可能同時訴諸兩種獨立的論證進路——我們顯然會問,這兩種進路是什么關系,彼此之間會不會存在矛盾?如果不會矛盾,那它們應該可以被統攝在一個更大的論證結構之下。整全、單一的答案有著直覺性的吸引力,而論證結構的多元性總令人懷疑這暗示了思考的不徹底,真正的答案尚未被觸及。
有些解讀確實具有“分別論證說”的色彩,例如石元康認為:
不過筆者傾向于認為,石元康的這段話更多表明了他對契約論與反思平衡之間的關系缺乏關注,從而導致在表述時不夠清晰、準確。“演繹起點說”應該更接近他的實際理解。
我們還可以想象兩種更具批判性的論證構想,即“反思平衡獨立論證說”和“契約論獨立論證說”。這兩種論證構想當然不是對《正義論》文本的解讀,而是我們想象的、基于對《正義論》中論證方案的不滿而重新構想的論證結構。我們先來看“反思平衡獨立論證說”。
如果說契約論由于無法訴諸自明的演繹起點而似乎不得不借助反思平衡,那么相比之下,反思平衡看上去像是一種自足的論證方法。如羅爾斯所言,《正義論》是一種描述正義感的企圖,那么我們似乎完全可以拋開契約論,僅僅通過原則和判斷之間的簡單互動,得出符合正義感的正義原則。我們可以把這種觀點稱為“反思平衡獨立論證說”。那么,羅爾斯為什么不訴諸這種獨立論證說,而要同時運用契約論和反思平衡兩種方法呢?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先來概述下羅爾斯對正義、正義觀與正義論這三個概念的界定。羅爾斯認為,不同正義觀的共同作用——指導如何合理分配基本權利義務、如何恰當平衡沖突的理由訴求——指定了正義的概念;正義觀則由一系列正義原則組成,它們具體解釋了正義的作用,即解釋到底如何合理分配基本權利義務、如何恰當平衡沖突的理由訴求;正義論則為這些原則提供系統的理據。
“反思平衡獨立論證說”的主要問題是,它只能簡單判斷原則與深思熟慮的判斷是否相符,但難以提出一套系統的正義觀,更難以解釋正義觀背后的道理。而我們最好為反思平衡提供一系列有系統論據支撐的正義觀,讓它直接在正義觀與深思熟慮的判斷之間進行反思平衡,由此,我們最后得到的就不是對一系列零散原則的“符合度報告”,而可以得出最符合我們深思熟慮的判斷的、系統的正義觀。[187]
就此而言,契約論的方法就是一個有效的理論裝置,它可以系統表達、展現我們的正義信念。羅爾斯解釋說,原初狀態是一種解釋手段,它總結了我們實際上接受的,或者可以被哲學的反思說服去接受的進行社會合作的條件。或者說,它對我們的直覺性觀念進行了精致的表達,借此我們可以更明晰地澄清我們在理解道德關系上所持的實際立場。[188]
我們把“契約論獨立論證說”界定為認為可以不借助反思平衡,單獨以契約論為正義觀提供完整論證的觀點。
“契約論獨立論證說”面臨的困難是顯而易見的。我們知道,在傳統的社會契約論中,契約的根據來自于對自然權利的明智保護(霍布斯)、對自然法執行權的妥善安排(洛克)、道德自由的實現(盧梭)等。通過分析原初狀態的一系列設置,我們可以推斷,羅爾斯認為我們實際接受或會被說服接受的進行社會合作的條件是把彼此視為自由平等的理性合作者,這是我們根本的道德信念。不過羅爾斯不會把這種信念作為自明的規范性前提,這種基礎主義的論證進路是羅爾斯無法接受的。因此,離開了反思平衡,契約論又將面臨尋找自明前提的困難。
我們還可以進一步想象這樣一種觀點,這種觀點認為,羅爾斯甚至不需要訴諸契約論,而應該直接從公平演繹出正義。這種觀點認為,羅爾斯是以公平來推導正義的,而公平本身就是一個道德判斷,公平將道德力量傳遞給了正義原則,因此契約論的設置實在有些多此一舉。不過在后形而上學的現代世界,這種觀點實在不值一駁。如果真有學者堅持這種觀點,那無非表現了自由主義者的盲信,以至于認為可以無視論證上的壓力了。
五、《正義論》的論證結構
通過前文分析,我們發現,羅爾斯的契約論確實必須依賴反思平衡,契約論自身則可以充當一個系統表達我們正義信念的理論裝置。有鑒于此,本文也主張某種“相互配合說”。那么,在否定了“演繹起點說”之后,本文必須提供另一種更具說服力的“相互配合說”,來解釋契約論與反思平衡如何分工、銜接,一起為兩個正義原則提供論證的問題。解釋這一問題同時也是在解釋正義觀究竟是如何獲得辯護的。
《正義論》中的反思平衡是一種廣義的反思平衡,要向主體提供各種可能的正義觀。這些正義觀試圖描述主體的正義感,主體對其進行獨白式的反思,看它們是否符合自己深思熟慮的判斷;若不符合,則看看正義觀能否說服自己修正既有判斷,或者對正義觀進行修正后即可符合自己的判斷。在各種正義觀與深思熟慮的判斷之間進行反復對話后,最終選出某一種正義觀,這種正義觀(可能是在與判斷進行了相互修正以后)與他的正義信念融貫度最高。
不過,有趣的是,在《正義論》的文本中,沒有進行哪怕一次反思平衡的推演。原初狀態中的人進行的是理性慎思(rational deliberation),而非反思平衡。原初狀態的設置者關心正義,但原初狀態中的人關心的不是正義,不是哪種正義觀符合自己的正義直覺,而是如何在原初狀態設置的條件下獲得最大、最保險的個人利益。原初狀態中甚至都不存在一個選擇過程。《正義論》與其說是在描述原初狀態中的人如何選擇,不如說是在解釋為何其他正義觀是與原初狀態、無知之幕、道德人的基本設定相違背的。在此意義上,契約的前提已經決定了結果,因此這一論證過程可以接近嚴格的演繹性。[189]
一個關鍵性的結論已經很清楚了:反思平衡是在《正義論》的文本之外進行的。反思平衡的對象是各種正義觀及其論據,而《正義論》的工作是提出一種特定的正義觀,即作為公平的正義。因此,《正義論》論證的正義觀只是反思平衡所要考慮的諸種正義觀中的一種。
在《政治自由主義》中,羅爾斯區分了原初狀態中的各方、良序社會中的公民以及“我們自己”這三個視角。正義觀在第三個視角——現實中的你和我的視角——中接受評估,評估、檢驗的方式是反思平衡。最符合反思平衡的融貫性標準的觀念便是最合理的觀念。[190]因此,從主體的角度來說,契約的主體與反思平衡的主體也是不同的。《正義論》中的具體論證是以契約論的方式進行的,契約的主體是原初狀態中的道德人,而反思平衡的主體是《正義論》文本外的、現實中的人。羅爾斯說:“證明問題就是通過一個慎思(deliberation)的問題來解決的:我們必須弄清采取哪些原則在這種給定的契約境況下是合理(ra-tional)的。”[191]這里所謂的證明特指向原初狀態中的人進行的理性選擇證明,而這一證明只是這一思想實驗中的一部分。要使這一思想實驗中得出的原則得到最終的辯護,即向現實中的人進行有道德力量的合理性辯護,還需要訴諸文本外的、現實中的人們對這些原則的接受,這一步是通過反思平衡來完成的。這一步不是簡單使現實中的人們接受已經通過契約論得到合理性辯護的正義觀,而恰恰是合理性辯護本身——只有符合現實中的人們的正義感,換言之,能夠在現實中的人們面前為自己的可接受性辯護,正義觀才真正具有道德力量,亦真正獲得了合理性辯護。
至此,契約論與反思平衡如何分工、銜接這一問題已經比較清楚了。我們可以通過與“演繹起點說”的對照來說明這一點。
我們知道,反思平衡是在正義原則與深思熟慮的判斷之間進行的。按“演繹起點說”的邏輯,反思平衡顯然是應該在原初狀態的條件和深思熟慮的判斷之間進行。但羅爾斯對反思平衡的描述不是這樣的。在羅爾斯的描述中,反思平衡是在正義原則與深思熟慮的判斷之間進行的。如果說“演繹起點說”無法從羅爾斯對反思平衡的描述中得到支持,從而在文本證據上存在致命的缺陷,那么我們的觀點卻可以對這一描述進行非常有說服力的解釋。
反思平衡的對象是各種正義觀,這些正義觀試圖描述我們的正義感,而《正義論》的工作是提出一種特定的正義觀。[192]那么,《正義論》的論證結構事實上是超越《正義論》文本本身的。《正義論》的文本提供了一種正義觀,反思平衡的主體則要面對包括羅爾斯所主張的正義觀在內的各種正義觀,判斷哪種正義觀(可能是在與判斷進行了相互修正后)與他的判斷融貫度最高,而那種融貫度最高的正義觀便是最佳的正義觀。羅爾斯在《政治自由主義》平裝版序言中對《正義論》目標的一段描述最簡練地交代了他的基本理論邏輯:“《正義論》希望展現這樣一種正義理論的結構性特征,以便使之最接近于我們關于正義的深思熟慮的判斷,由此給出民主社會最恰切的道德基礎。”[193]因此,契約論只是一個理論裝置,用來構造、展現一套正義觀,而對這套正義觀的合理性辯護最終來自反思平衡。這種辯護表現為檢查特定正義觀與“我們”關于正義的深思熟慮的判斷是否融貫,表現為特定正義觀能否被“我們”持有的或將會持有的正義信念體系所接受。也就是說,判斷一種正義觀好壞的依據是它與我們深思熟慮的判斷的融貫度。因此,反思平衡是最終的“上訴法庭”。如果我們認為羅爾斯主張的正義觀是最好的正義觀,那是因為在提供給反思平衡的各種正義觀中,這一正義觀最為集中地表達了我們的正義感。由此我們便能理解,為什么羅爾斯說《正義論》是一種描述我們正義感的嘗試。
那么,為什么在《正義論》的文本內部要選擇契約論來作為論證方法呢?這不僅僅是一個方法的問題,更準確的說法也許是,羅爾斯為什么把正義論體系描述為契約論形態的?
我們知道,反思平衡無法窮盡對正義觀的所有描述,因此最可靠和簡便的方法就是“研究和考察我們通過道德哲學傳統所得知的正義觀,以及其他向我們呈現的正義觀”[194]。契約論就是道德哲學傳統中非常重要的一支,并且羅爾斯認為最佳的正義觀就是由契約論產生的。當然,羅爾斯不滿足于既有的契約論,提出了自己的版本,即作為公平的正義。
為了使這一觀點更有說服力,我們有必要再次澄清羅爾斯對正義理論性質的看法。前面已經提到,正義理論是一種道德理論。羅爾斯認為,道德理論的目的不是追求道德真理,“因為道德哲學史已經表明道德真理概念是成問題的”[195]。道德理論的特點是它擱置了對道德真理問題的討論,轉而“探究在恰當界定的條件下人們持有的或將會持有的實質性道德觀念”[196]。那么,作為道德理論的正義理論所要做的便是找到一個原則體系,“它能夠與我們在反思平衡中的深思熟慮判斷以及普遍的確信相匹配”[197]。由此,在羅爾斯的理論中,“justification”也不再通過訴諸自明的道德真理來完成,而表現為一種辯護,即在一個由正義觀與深思熟慮的判斷組成的對話結構中,在判斷面前為特定正義觀的可接受性進行辯護。特定規范主張如果被主體的信念系統所接受,辯護便成功了。
“我并不認為我提出的觀點具有創始性,相反我承認其中主要的觀念都是傳統的和眾所周知的。”[198]——寫在《正義論》初版序言中的這句話不是羅爾斯的謙遜之辭,而是基于《正義論》的理論性質作出的客觀陳述。《正義論》所要做的正是將這些傳統的和眾所周知的觀念組織成一個最符合我們深思熟慮的判斷的一般體系。正是《正義論》的這種性質決定了正義觀的辯護不是通過訴諸某種真理命題來完成的,而是通過正義觀與深思熟慮的判斷的融貫度檢測來進行的。
至此,我們也可以對桑德爾的觀點作一個評估了。筆者依然認為桑德爾的分析是極具洞察力的,但他忽視了反思平衡的重要性,誤解了《正義論》的基本理論性質。
桑德爾認為《正義論》的證明實際上是通過隱秘地訴諸康德式的主體概念來完成的:原初狀態的道德力量體現在它是根據對康德式自律主體的理解來設置的,而這樣的自律主體就是我們應該成為的人,因此現實中的我們應該接受原初狀態中選擇的原則。在此基礎上,桑德爾認為在一種經驗理論的框架內,一種把社會背景、自然稟賦和特殊善觀念都剝離下來的主體概念是反經驗的,因此這種理論設計存在內部的不自洽。
羅爾斯認為,桑德爾的這種觀點誤解了原初狀態的性質:原初狀態只是一種代表設置(a device of representation),而不是形而上學或自然科學意義上對人之本性的刻畫。[199]不過筆者認為,羅爾斯的這種反駁并不充分。原初狀態誠然是一種理論策略,是一種“戲劇”,但為什么要這樣設置“戲劇”的“背景”和“角色”呢?為什么我們會認同這種“戲劇”所產生的正義觀呢?因此,僅僅強調原初狀態中的代表與現實中的我們的距離是不夠的,因為這種距離一方面使羅爾斯免受桑德爾的批判,但另一方面也引發了原初狀態中的假然契約如何對現實中的我們產生約束力這一問題。桑德爾以哲學人類學為中介填補了這一距離,但這種策略不被羅爾斯接受。羅爾斯如何才能填補這一距離呢?[200]與強調原初狀態是一種代表設置相比,契約論與反思平衡的關系——換言之,《正義論》的辯護結構——能更有說服力地揭示桑德爾的解釋的問題所在。
本文認為,桑德爾誤解了《正義論》的辯護結構。羅爾斯的這段話再明白不過地說明了桑德爾的錯誤所在:
原初狀態確實是一個根據對道德主體的理解而設置的理想環境,在此意義上,桑德爾的分析是正確的。原初狀態是一種代表設置。現實中的公民受到各種偶然因素的羈絆,而原初狀態是一個自由、平等的理性主體之間的理想立約環境,因此我們以原初狀態中的立約各方來代表現實中的公民。這種做法的合理性在于,“我們都是自由、平等的理性主體”這樣一種信念是我們道德信念的核心部分。不過,羅爾斯并沒有把這一道德信念當做辯護的最終根據,因為這種思路將使他陷入他所反對的基礎主義。在羅爾斯的理論中,辯護是由信念之間的融貫來完成的。契約論不提供最終的辯護,它提供的是最有可能得到辯護的正義觀。因此羅爾斯明確表示,“原初狀態中被一致同意的原則就是最合理的原則”這一判斷只是一種推測(conjecture),還必須以多層面、多方向的考慮來檢驗正義原則。[202]
而桑德爾之所以誤解《正義論》的辯護結構,根本原因也許在于,他沒有關注羅爾斯所說的道德理論的性質。桑德爾解讀的《正義論》更接近于一種道德形而上學,他認為這一理論的最終根基是一種道德主體理論,這一道德主體理論為契約論提供了最終的證明。但羅爾斯在《道德理論中的康德式建構主義》一文中明確解釋說,使得一個正義觀念獲得辯護的東西,并非是從某些先定的秩序來看,這種正義觀念是真確的;而是它與我們對自我的深層次理解和抱負的契合,以及我們認識到,給定體現在我們公共文化的歷史和傳統,它就是于我們而言最合乎情理的原則。[203]
因此,契約論只是一個用于構造特定正義觀的理論裝置。也就是說,這種道德主體不是在隱秘地為契約提供證明,《正義論》中的契約論僅僅是一個用來描述我們正義感的假說,對契約的最終辯護不是由契約論自身完成的,而是要訴諸反思平衡。
六、余論:羅爾斯的理論轉向與反思平衡的角色變化
本文處理的是反思平衡在《正義論》論證結構中的位置這一問題,但所引的文本證據并不限于《正義論》,而對羅爾斯在《正義論》之后的作品特別是《政治自由主義》多有涉及。這種做法必須面對的問題是:羅爾斯前后期理論之間是否存在基本的一致性?反思平衡在其前后期理論架構中所扮演的角色是否大致相同?
事實上,這不僅是本文面臨的問題,也是羅爾斯必須回答的問題,因為羅爾斯在他的后期文本中時常不作限定地解釋《正義論》中的重要理念,換言之,除了他特意強調在后期理論中有新的特殊含義的理念外,他認為他對其他理念的解釋在前后期理論中是可以通用的。
和許多偉大的思想家一樣,羅爾斯的理論一般被分為前期和后期,分別以《正義論》和《政治自由主義》兩本著作為中心。這種慣常理解當然算不得錯,但往往容易夸大羅爾斯前后期理論之間的斷裂。特別是由于認為羅爾斯的轉向是由社群主義者特別是桑德爾對其主體理論的批判激發的,評論者往往認為羅爾斯前期理論的核心部分即某種康德式的主體概念發生了變動。
在《政治自由主義》導言的一個注釋中,羅爾斯明確指出,“有時候,我在后續論文中的觀點變化被認為是在回應社群主義者的批評。我認為這種說法沒有什么根據。”[204]這里所謂的“社群主義者”當然主要是指桑德爾。前文已經分析了羅爾斯為什么認為桑德爾的批判是不成立的。那么,促使羅爾斯發生理論轉向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這種轉向是否意味著羅爾斯前后期理論之間存在根本性的斷裂?
按羅爾斯自己的交代,他之所以修正自己的前期理論,從“整全性的”自由主義走向“政治的”自由主義,是因為他意識到自己低估了合理多元主義的挑戰。《政治自由主義》的寫作是為了解決《正義論》的一個內在問題,即《正義論》第三編中良序社會的穩定性問題。我們來具體解釋這一點。
羅爾斯認為,在憲政民主政制下,合理多元主義是一個難以避免的結果,這是人類理性在憲政民主政制下自由運用的正常結果。但合理多元主義的事實使《正義論》中的良序社會理念喪失了穩定性。按《正義論》,良序社會中的公民都在一種整全性哲學理論的基礎上,即他們都持一種康德式的哲學理論,贊同作為公平的正義這一觀念,這種公共認同使良序社會有了穩定性。但事實上民主社會存在多種而非一種整全性理論,這些理論也未必都是自由主義的。因此《正義論》無法應對合理多元主義的處境,不具有現實性,據此設計的良序社會無法實現穩定性。羅爾斯后期理論的問題意識在于,在合理多元主義的事實前提下,正義且穩定的社會如何可能持存?羅爾斯后期理論的基本特色在于,它不再依附于某種道德哲學,而選擇把政治哲學從道德哲學中切割出來,提出一套自立(self-standing)的,亦即純粹政治的正義觀,并希望基督教徒、伊斯蘭教徒、康德主義者、功利主義者都能基于各自的理由接受他的正義觀,此即所謂“重疊共識”,并以此來克服“何以多元主義”的挑戰。
因此,《政治自由主義》只是對《正義論》的局部修正,即解決《正義論》第三編中良序社會的穩定性問題。它的目的不是替代《正義論》,而是使《正義論》更為前后一貫。當然,由此《正義論》中的其他理念也需要作適當的調整,且還需要引入一些新的理念,不過這些都是局部修正,不觸及根本。
前文對羅爾斯后期理論的問題意識和概念架構作了一個極為簡略的交代,此處將解釋反思平衡在羅爾斯后期理論架構中的角色。
諾曼·丹尼爾斯認為,《政治自由主義》中的反思平衡是一種政治的反思平衡。政治的反思平衡不是一種主體間共享的廣義反思平衡,因為它試圖避免訴諸普遍一致的正義感。政治的反思平衡首先要求人們在面對正義觀時必須將之放入廣義的反思平衡之中,這種反思平衡表現為正義觀與人們的整全性理論進行對話、相互調試、尋求平衡。而人們的整全性理論是多元的,因此正義觀要與各種各樣的合理整全性理論進行反思平衡。那么顯然,政治的反思平衡是個殊、多樣的,即這一反思平衡在持不同整全性理論的人那里表現為不同的形態。正義觀要從不同的整全性理論那里獲得支持自身的理由,不同的整全性理論基于各自的理由共同接受某種正義觀,這種“共同接受”就是對這種正義觀達成的“重疊共識”。[205]
丹尼爾斯的這種解釋雖然不乏洞見,但不應被理解為對羅爾斯的忠實解釋。羅爾斯確實有過類似的表述[206],但他在《作為公平的正義》中明確指出,以融貫性為核心的辯護理念不一定被作為公平的正義之外的其他整全性學說所看重。[207]因此,的理想結果,重疊共識的來源比政治的反思平衡更廣,各種整全性學說可以基于不同于反思平衡的辯護理念來接受政治正義觀念。換言之,重疊共識意味著各種整全性學說基于各自的理由對政治正義觀念的共同接受,但各種整全性學說對政治正義觀念的接受并不一定都以政治正義觀念能融貫于整全性學說自身為前提。
因此,反思平衡這一理念在羅爾斯的后期理論中被弱化了,公共辯護的重任落在了重疊共識與公共理性之上,反思平衡則成了一種相對特殊的辯護理念,只適用于某些整全性學說,由此,重疊共識無須完全依靠反思平衡來達成,公共理性的可接受性也不一定表現為反思平衡。
綜上,羅爾斯前后期理論存在基本的一致性;羅爾斯在其后期理論中對反思平衡這一理念進行了微調,且將其辯護角色弱化了。在注意到這些異同的基礎上,我們依然可以借助羅爾斯后期理論中對相關理念的進一步澄清來理解《正義論》的論證結構。
(初審編輯 趙英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