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普遍語法原則與漢語語法現象(修訂版)
- 徐杰
- 5607字
- 2019-11-29 12:18:06
序
徐杰先生的書稿已給了我好長時間了,我實在太忙,只好帶著它一起“走南闖北”,一起“參加各種會議”。就這樣,利用各種縫隙時間看完了這部書稿。我雖然外出也帶著它,但不覺得是一種負擔,相反,我是帶著一種興奮的心情看完了這部書稿。我們知道,自20世紀80年代,特別是90年代以來,漢語語法學界新的觀點、新的理論、新的想法,不斷涌現,給人以“日新月異”之感。但沒有一本論著能像本書那樣真能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本書新在哪里?
第一,本書跳出了傳統的漢語語法分析模式,用一種新的思想、新的路子來考慮漢語語法問題,解釋漢語語法現象,而這種新思想、新路子的基點是Chomsky的“語言共性論”,或者說“普遍語法論”。
第二,以什么為“本位”來研究漢語語法,從《馬氏文通》以來漢語語法學界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19世紀末馬氏提出“詞類本位”(或稱“詞本位”),這延續了20多年;黎錦熙先生于1924年批判了《馬氏文通》的詞類本位,提出了“句本位”,這延續了半個多世紀;20世紀80年代朱德熙先生明確提出應“以詞組為本位”,當時很快為漢語語法學界所接受;但進入90年代,詞組本位又受到了挑戰——徐通鏘先生提出“字本位”,邢福義先生提出“小句本位”(他本人稱為“小句中樞”),馬慶株先生提出詞和詞組的“雙本位”,等等。上述意見雖各不相同,但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都以“單位”為本位,只是各人所說的單位大小不同而已。本書則明確提出“以原則為本位”。這在漢語語法學界是全新的看法。
第三,在中國大陸,真正仔仔細細從Syntactic Structures到Minimalist Program追蹤閱讀Chomsky的論著的人很少,能看懂的更少,能運用Chomsky理論觀點來研究漢語并做出成績的更是鳳毛麟角。而用中文介紹Chomsky理論觀點的論著和用Chomsky理論觀點來研究漢語的論著,一般說來可讀性都比較差。徐杰先生這本書,帶有介紹性,Chomsky的一些最重要的理論觀點都在書中作了介紹;更側重具體的運用,即運用Chomsky的理論觀點來研究、解釋一些漢語語法現象,以期合理地解釋這些語法現象及其特點,進而獲取凌駕于具體語言之上的語法原則。在介紹方面,超出了目前我所能看到的同類論著,本書把一般認為很難懂的Chomsky理論觀點,說得深入淺出、通俗易懂。這可以說是本書寫作上的一大特點。在運用方面,本書不乏精彩的篇章與段落。
上面說了,本書明確提出語法研究應“以原則為本位”,反映在本書的新思想、新路子的基點是“語言共性論”,或者說“普遍語法論”。按這種觀點,認為人類各個語言的結構規律都遵守著同樣的原則,而各個語言的差異只是參數的差別。譬如說,任何語言都得遵守論旨角色準則(theta criterion,θ-criterion),即(1)每個論元(argument,亦稱“主目”)必須而且只能充當一個論旨角色;(2)每個論旨角色必須而且只需由一個論元(主目)充當。但是在指派方向上可以有差別,例如,無論英語、漢語、日語,就及物動詞來說,其論旨結構里的賓格位必須而且只需由一個論元充當,這是任何語言都必須遵守的原則;但是指派方向各種語言可能不同,英語、漢語賓格位在動詞之后,而日語的賓格位在動詞之前,這就是參數的不同。這也就是Chomsky有名的“原則與參數”的理論(principles-and-parameters theory)。Chomsky提出這樣的理論,為語言研究史翻開了新的一頁。以往的語言研究關注的是某種具體語言的分析和描寫,具體說就是怎么把某個具體的語言的語音、語法、構詞等內在的規律分析、描寫清楚;而Chomsky的“語言共性論”,或者說“普遍語法論”,所關注的主要不是某種具體語言的內在規律,而是整個人類語言需普遍遵守的原則,是人的語言機制(language faculty),即人的大腦中的語言能力本身,以及語言的習得,即人是如何獲得語言知識系統的。當然這種研究是建立在對個別語言充分的觀察、充分的描寫、充分的解釋的基礎上的。因此“語言共性論”,或者說“普遍語法論”跟個別語言的研究、描寫及其特點的探求不但不是矛盾對立的,而且是相輔相成的。在Chomsky看來,人類語言共同遵守的原則,應具備兩個特點:一是非常簡潔,二是高度地抽象概括。他所要探求的就是這種“既非常簡潔,又高度抽象概括”的普遍原則。Chomsky理論在發展上有一個很大的特點,那就是不斷否定自己原有的理論觀點,提出新的想法。對這種情況一般人都不太理解,也不太習慣,有人甚至批評說“Chomsky理論一天一個樣,這種理論的可靠性就很值得懷疑”。其實,Chomsky不斷否定的是自己具體的理論觀點,他所追求的目標始終未變,而且他這種不斷否定自己的做法,正說明他在探求人類語言的“既非常簡潔,又高度抽象概括”的普遍原則道路上是多么地執著。“否定自己正是為了更好地肯定自己”。
說到“語言共性論”,或者說“普遍語法論”,不少人還是不以為然的。在中國還有人把引進“語言共性論”,或者說“普遍語法論”作為漢語語法研究的一種失誤而加以反思。在學術上,有不同的觀點,甚至有不同的爭論,那都是正常的。這里我們需要指出一點的是,有人把“語言共性論”,或者說“普遍語法論”跟思想意識,甚至跟政治聯系了起來,說什么美國的“語言共性論”,或者說“普遍語法論”是二戰之后隨著美國向外擴張推行霸權主義同步進行的。這就不是正常的學術討論了。此風實在不可長。其實,眾所周知,提出并堅持探求“語言共性論”,或者說“普遍語法論”的Chomsky,是竭力反對并猛力抨擊美國當局的對外擴張政策的一個人,因此他的理論觀點跟美國向外擴張推行霸權主義是沒法掛上鉤的。
我覺得,我們在學術上應提倡多元論。你可以只崇尚某一派、某一種理論觀點,但為了學術的發展,也為了自身的學業進步,不要拒絕了解、學習、吸取別家別派的理論觀點。就我來說,我從老師那里接受的主要是美國結構主義語言學的理論方法,我在漢語本體研究方面主要是描寫。但我看了Chomsky的論著以后,雖只是一知半解,但覺得他的理論觀點還是很有啟發的。我已是接近古稀之年了,當然不可能改變我的學術路子,也沒有力量去從事人類普遍語法的探索。但Chomsky的“語言共性論”,或者說“普遍語法論”,對我們從事漢語語法的本體研究,具體說對漢語語法的描寫,我覺得也極具啟迪、參考作用。
過去我們比較多地關注漢語的特點,比較多地從漢語看漢語。1993年,我曾在《漢語學習》(第1期)發表了一篇題為“漢語句子的特點”的文章,這篇文章的引用率還很高,但現在我覺得這是我寫得最失敗的一篇文章。其中絕大多數的所謂漢語句子的特點,正是我從漢語看漢語所得出的;我也跟英語作了些對比,但實際是把漢語口語的句子跟規范的英語書面語句子作對比,這種做法顯然也是不合適的。我們是否可以換一種角度,從語言共性的基點來觀察漢語,看是否會對漢語語法有一些新的認識。
句法和語用是不同的平面。這一點大家也都那么說的,特別是自20世紀80年代初強調區分“三個平面”以來,大家對此雖已形成共識,但實際上并沒有把這兩個平面分開來。原因之一就是過去我們比較習慣于定式的思維方式,具體說,在接受了某種理論方法、某種思想觀點之后,就只知道用那種理論方法、那種思想觀點來思考問題。這種思維方式對我們在學科領域里去進一步探索是極為有害的。我們過去就很少從語言共性的角度來思考漢語問題,來思考句法和語用的問題。關于這兩個平面,在借鑒了Chomsky關于“原則與參數”的理論之后,我產生了一點想法,那就是,詞組似只受句法的制約,不受語用的制約;而句子既受句法的制約,又受語用的制約。過去書上所說的句法規則,實際上其中包含了句法、語用兩方面的規則,換句話說,目前一般所說的漢語句法規則中實際上包含了相當數量的語用規則。且不說有關“易位現象”的規則是明顯地屬于語用規則,一般認為是漢語語法特點之一的所謂“主謂謂語句”,其中有些規則實際上也是屬于語用規則。如果我們把過去關于語法的看法稱為“大語法觀念”的話,如今我們要提出一個“小語法觀念”的說法,按照這種說法,我們需要把語用的規則從過去所謂的語法規則中剝離出去。
就句法規則來說,它是在句子平面上充分地體現,還是在詞組平面上充分地體現呢,還是既在句子平面上充分體現也在詞組平面上充分體現呢?各個語言情況不一定相同。印歐語(如英語、俄語)的句法規則,在句子平面上就能看得很清楚。就英語來說,句法規則和語用規則的界限比較清楚。舉例來說,下面這個英語句子We are verifying these figures(我們正在審核這些數字),在實際的交際中,其賓語成分these figures可以根據交際的需要挪到句首,但這會有兩種情況,請看:
說英語的人也好,研究英語語法的人也好,都會把例(1)句首的These figures看作全句的主語;但都不會認為例(2)句首的These figures是全句的主語,都還會將例(2)里的These figures仍看作是verify的賓語。這也就是說,在英語里某些賓語成分是有可能移位到句首的,但有的是屬于句法移位,如例(1);有的是屬于語用移位,如例(2)。而這二者的界限在句子平面看得清清楚楚,因為有鮮明的形式標志。漢語的句法規則,則很難簡單地從句子平面去總結概括,因為漢語缺乏形態標志和形態變化,在句子平面上哪些屬于句法規則,哪些屬于語用規則,沒法從形式上去加以區分。舉例來說,下面兩個句子現在大家都認為是主謂句:
二者的差別只是前者是“施事主語”,后者是“受事主語”。但是,像“蘋果吃(了)。”這樣的所謂“受事主語句”在什么場合出現?事實告訴我們,像“蘋果吃(了)。”這樣的受事主語句格式,其實只在句子平面上出現。舉例來說:
b.吃蘋果
按“大語法觀念”,例(3)a、b、c都是合法的句法結構。它們都屬于動詞性句法結構,按說都可以后加結構助詞“的”形成名詞性“的”字結構。可是我們看到,a“我們吃”和b“吃蘋果”可以跟“的”形成“的”字結構,但c“蘋果吃”卻不能跟“的”組成“的”字結構。請看:
b.吃蘋果的[可指稱“吃”的施事]
這就是說,一個二價動詞V2,當我們用它來組成“的”字結構并用這樣的“的”字結構來指代那動詞所表示的動作的施事時,只有“V2NP[受事]的”是合法的,而“NP[受事]V2的”是不合法的。從這一事實中,我們可以認識到,所謂受事主語的主謂格式“NP[受事]V2(了)”(如“蘋果吃(了)”這樣的結構)只在句子平面上出現,并不在詞組平面上出現。據此我們有理由懷疑“蘋果吃(了)”這類結構到底是不是句法結構。事實上,把它看作語用結構似更合適些。似乎會發現有例外:
例(6)(7)“的”字結構里的動詞性詞語“一口蘋果都不吃”和“芯兒蛀了”,從語義結構關系上看似都屬于“NP[受事]V2”。它們怎么能在詞組平面上出現呢?需知,例(6)“一口蘋果都不吃的”這一“的”字結構確實是指代施事(某人),其中“一口蘋果都不吃”確實是“NP[受事]V2”結構,而它之所以能在詞組平面上出現,因為帶有形式標記,那就是表周遍意義的“一……也/都不……”。因此,這兒的“一口蘋果都不吃”是屬于句法結構,其中的“一口蘋果”從動詞“吃”后的位置移至句首,這屬于句法移位。而例(7)“芯兒蛀了的”這個“的”字結構并不能指代“蛀”的施事(如蛀蟲什么的),而只能指代跟“芯兒”有隸屬關系的事物(如桃子、李子等)。而“芯兒蛀了”這一結構之所以能在詞組平面上出現,是因為“芯兒”跟“芯兒蛀了的”所指代的事物(如桃子、李子等)之間有領屬關系(具體說是隸屬關系)。因此,從表面看“芯兒蛀了”是“NP[受事]V2”結構,實際上它在這兒不是作為“NP[受事]V2”結構出現的,而是作為“NP[被隸屬]V2”結構出現的。類似的現象在漢語中是大量存在的。不妨再舉一實例:
對于例(8),我們不能籠統地說能成立或不能成立,而得看其中的“衣服”是以什么樣的語義角色出現的——如果把它作為“賣”的受事看待,“衣服賣了的”就不成立,因為想要用“的”字結構來指代“賣”的施事,就不能用“衣服賣了的”這種說法,而得用“賣了衣服的”這種說法;如果把“衣服”作為某人的領有物看待,讓“衣服賣了的”來指代“衣服”的領有者,那么“衣服賣了的”這種說法就成立。
上述語言事實,(1)表明漢語的句法規則不宜在句法平面上概括得出,而宜在詞組平面上概括得出;(2)揭示了詞語所具有的帶有普遍意義的一種特性,那就是“詞語在結構中的多功能性”。所謂“詞語在結構中的多功能性”,是指詞語在相同的詞類序列中,可體現不同的功能,在句法上是如此,在語義上也是如此。詞語在句法上的多功能現象,早已為人們所注意,例如過去漢語語法學界說,“進口鋼材”既可看作是述賓關系,也可看作是“定—中”偏正關系,這實際就是“進口”這一動詞,或者說“鋼材”這一名詞,在漢語句法結構中的“句法多功能性”的表現;“他寫的散文”既可以看作主謂關系,也可以看作是偏正關系,這也實際就是“他寫的”這一“的”字結構,“散文”這一名詞在漢語句法結構中“句法多功能性”的表現。而前面所說的現象,諸如“一件衣服都不賣的”(指代某人)里的“衣服”作為“賣”的受事,“衣服賣了的”(指代“衣服”的領有者)里的“衣服”作為某人的領有物,正是詞語在語義上的多功能性的表現?!按笠驴圩印保谡Z義上我們既可以分析為隸屬關系(意思相當于“大衣上的扣子”,扣子是大衣有機的組成部分,個兒有的大有的小——如袖口上的扣子),也可以分析為類屬關系(意思相當于“大衣上專用的扣子”,個兒都是大大的)。這也是詞語在語義上多功能性的表現。
以上只是我們在借鑒Chomsky的“原則與參數”理論之后所產生的一些新的想法。我們覺得,如果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可能會對漢語語法獲得更多的新的認識。
徐杰先生的《普遍語法原則與漢語語法現象》(原書名是《語法原則與語法現象》,我建議改為我上面所說的書名),我認為在介紹Chomsky理論觀點并運用Chomsky理論觀來解釋說明漢語語法現象的同類著作中,是很值得推薦給大家一讀的漢語形式語法專著。當然里面也還存在著這樣那樣值得商榷的問題,但這不影響該書的總體價值。是為序。
陸儉明
2001年6月10-12日
于藍旗營北大清華小區新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