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公平分配的財稅法促進與保障
- 張守文等
- 8391字
- 2019-11-29 17:03:07
一、分配理論的歷史變遷
(一)古典分配理論
從孔子開始,中國古圣先賢們就沒有中斷過對分配問題的探討。從發展脈絡上看,中國古代的分配思想大部分都可以從孔子那里找到源頭,這和西方的亞里士多德傳統是類似的。
孔子(公元前551—479年)曾言,“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夫如是,故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45]董仲舒(公元前179—104年)曾對孔子的這句話進行解釋,在他看來,“大富則驕,大貧則憂,憂則為盜,驕則為暴,此眾人之情也。圣者則于眾人之情,見亂之所從生,故其制人道而差上下也,使富者足以示貴而不至于驕,貧者足以養生而不至于憂,以此為度而調均之,是以財不匱而上下相安,故易治也。”[46]
南宋朱熹(1130—1200年)則更為明確地指出:“寡,謂民少。貧,謂財乏。均,謂各得其分。安,謂上下相安。季氏之欲取顓臾,患寡與貧耳。然是時季氏據國,而魯公無民,則不均矣。君弱臣強,互生嫌隙,則不安矣。均則不患于貧而和,和則不患于寡而安,安則不相疑忌,而無傾覆之患。”[47]
可見,儒家傳統中的分配思想,主要著眼于政權的穩固,其分配均等化主張也是一種等級制下的有限范圍內的分配均等。
除了儒家傳統以外,其他一些思想流派也提出了貧富均等或縮小貧富差距的主張,總體而言,這些主張和儒家一脈雖有不同,但都有很重的功利主義色彩,法家傳統的功利目的可能是最強的。無論哪一個流派,其歷史局限性自不待言。墨翟(公元前468—376年)曾說:“為賢之道將奈何?曰: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財者勉以分人,有道者勸以教人。若此,則饑者得食,寒者得衣,亂者得治。若饑則得食,寒則得衣,亂則得治,此安生生。”[48]對于統治者而言,應當“聽獄不敢不中,分財不敢不均”。[49]韓非子(公元前275—233年)就曾提出:“明主之治國也,適其時事以致財物,論其稅賦以均貧富,厚其爵祿以盡賢能,重其刑罰以禁奸邪,……”[50]南宋陸游(1125—1210年)主張:“賦斂之事,宜先富室,征稅之事,宜核大商,是之謂至平,是之謂至公。”[51]我們從中也可以發現,愈到后世,將分配問題與財政稅收問題聯系起來的討論愈多。
在西方,從古希臘思想家色諾芬(公元前430—355年)開始,哲人們即對分配問題給予了長久的關注。在色諾芬看來,正義的分配方式是,正直的人比不正直的人要獲得更多財富、自由與榮譽。[52]顯然,這是一種基于德性的分配,今天的人們也仍然持有某些類似的分配理念。
柏拉圖(公元前427—347年)指出,以財富多寡作為社會價值準則的國家將產生寡頭統治,而貧富階層的對立將導致政治沖突,甚至在他看來,由對立的窮人和富人組成的國家就不再成其為一個真正的國家,而是在實質上變成了兩個國家——“一個是富人的國家,一個是窮人的國家,住在一個城里,總是在互相陰謀對付對方。”[53]
亞里士多德(公元前384—322年)認為,如果交換過程中出現了利益分配糾紛,那么,統治者應當介入,按照普遍公平的原則,并考慮國家的福利,以適當的方式進行分配。亞氏在《尼各馬可倫理學》中以第五卷整卷的篇幅來討論正義,分配正義是其中最為重要的內容之一,構成了西方分配正義理論的源頭。在他看來,“分配的公正在于成比例,不公正則在于違反比例”[54],“當雙方都得到了平等的一份時,人們就說他們得到了自己的那一份”[55]。而他在《政治學》中還特別強調分配問題對共同體存續發展的重要性,他認為,如果貧富差距過大,并且沒有中產階級,那么,“內亂就很快會發生,邦國也就不久歸于毀滅”[56]。要維系共同體,就要“以他們所貢獻的財產為比例”來分配財產[57],同時,要控制貧富差距。[58]
可見,西方古代分配思想中也有很濃厚的功利主義色彩。不過,分配正義等理念的提出,推動著西方社會的分配思想朝著新的方向發展,即使到現在,西方分配理論都仍然從亞里士多德等人那里承續和發展著“古典分配理論”[59]的傳統。
(二)新古典分配理論
在中國,“百代都行秦政法”[60]。從西漢以降,“秦漢模式的中國政治、經濟、文化制度,便一成不變地延續下來”[61]。有人甚至更偏激地說,“兩千年來之政,秦政也,皆大盜也;兩千年之學,荀學也,皆鄉愿也”[62]。儒法合流以來,以儒家理論為主、法家思想為輔構成的古典分配思想長期保持著主導地位。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新的理論也逐漸發展起來,在吸收傳統理論對收入分配問題的倫理和政治分析范式基礎上,又逐步萌發出經濟分析等新的理論范式。
明清時期,一些新的思想萌芽和理論范式進一步發展。船山先生(1619—1692年)就指出,貧富分化不可取,“天子不獨富,農民不獨貧”,不過,收入分配不應當鼓勵懶惰,“民有田不能自業,以歸于力有余者,則斯人之自取,雖圣人以無如之何也”。[63]過度損害私有財產權、強制推行平均主義,就好像“割肥人之肉,置瘠人之身,瘠者不能受之以肥,而肥者斃矣”[64],會帶來嚴重的后果,因為“國無貴人,民不足以興;國無富人,民不足以殖”[65]。不過,在列強堅船利炮圍攻之下,傳統思想與新興理論悉數被此后數百年的歐風美雨所侵蝕,西學東漸成為中國后世分配理論發展的重要動力。
而在西方,隨著資本主義的發展,近現代分配理論呈現出更加多元化的特征,且在許多方面極大地超越了亞里士多德式的古典分配思想。
在近現代經濟學圣經《國富論》中,亞當·斯密(1723—1790年)格外重視分配的意義。斯密認為,收入應根據三類要素進行分配,“構成一國全部勞動年產物的一切商品價格,必然由那三個部分構成,而且作為勞動工資、土地地租或資本利潤,在國內不同居民間分配。……工資、利潤和地租,是一切收入和一切可交換價值的三個根本源泉。”[66]他還提及,“法國財富分配不平均,法國的貧民乞丐,比北美多得多。”[67]不僅斯密的分配理論對后世有深遠的影響,而且,他關于財政稅收基本原則的理論更是推動了分配理論特別是財稅分配理論的發展,同時,他對人性的思考甚至廣泛地影響到了經濟學、道德哲學和法學等諸多領域,也引起了持續至今的激烈爭論。
功利主義法學家邊沁(1748—1832年)認為,“財富的分配越有利于平等,收獲到的幸福總量就越多。”[68]不過,邊沁式的平等分配受制于其功利原則,在他看來,安全要比平等能更好地保障最大功利目的的實現。“作為最高原則的安全,間接地引導了平等的確立;但要是將平等原則作為社會安排的基礎,則會在確立平等的過程中摧毀安全。”[69]可見,他的分配理念所支持的收入再分配是有限度的。不過,與當代分配理論相比較,邊沁的一些主張還是比較激進的。例如,他主張沒有遺囑的遺產應當收歸國有,還應當開征比較普遍的遺產稅。邊沁的功利主義分配思想對當代分配理論的影響極大,甚至一些反對其主張的福利經濟學、法學學者也從其理論中獲取了許多理論資源。
李嘉圖(1772—1823年)也格外重視收入分配問題,他指出,“確立支配這種分配的法則,乃是政治經濟學的主要問題”[70]。而斯密的要素分配理論在他這里也得到了繼承和發展。
斯密和李嘉圖的理論在約翰·穆勒(1806—1873年)那里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穆勒簡明扼要的話擲地有聲:“分配只和人類制度有關”[71],“只有在落后的國家,生產的增長才是依然重要的目標。在最發達的國家,經濟所需要的是更好的分配。”[72]在他看來,“公平分配不是要仿效大自然造成的不平等和不公平,而是要糾正這種不平等和不公平”。[73]
美國經濟學會創始人約翰·克拉克(1847—1938年)在《財富的分配》中強調了分配問題的“超乎一切的重要性”,在他看來,“至關重要的一個經濟問題是財富在不同索取者之間的分配”。[74]克拉克認為,勞動階級的福利以及社會的穩定都取決于收入分配,勞動階級“對其他階級的態度——因而社會狀態的穩定——主要取決于他們是否得到了他們生產的東西”;如果勞動階級獲得了應有的財富,革命就可能不會發生,但是,“如果他們看似生產了很多但卻只得到了一部分,很多人就可能變成革命者,而且所有人都有權這么做”。[75]
可見,對分配問題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從早期的倫理道德判斷和政治得失衡量,進一步發展到了從社會演化進程和經濟發展規律層面進行考量的階段。而且,要素分析、成本收益分析等經濟分析范式的引入深化了對收入分配問題的認識。這些理論發展,與學科的分化、細化、深化以及再融合的過程是密切相關的[76],而這種知識生產機制的轉變也為羅爾斯的分配正義理論創造了良好的環境。
(三)當代分配理論:以羅爾斯分配正義理論為核心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后,美國和其他國家都面臨著經濟社會等方面的諸多嚴峻考驗,熱戰和冷戰交織,貧富分化問題突出,爭取平等權利的運動此起彼伏,在這樣的背景下,羅爾斯的“公平的正義理論”作為時代的產物和智慧的結晶,順應時勢誕生了。
羅爾斯提出的正義理論充分吸收了古典正義論、社會契約論、社會選擇理論、福利經濟學理論等眾多思想源流的養分,正是因為羅爾斯的理論是面向多個理論資源開放的,其理論體系的影響也因此在眾多學科領域中擴散開來,不僅在道德哲學和政治哲學領域,而且在法學、經濟學、社會學等幾乎全部社會科學領域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
羅爾斯的分配正義理論得到了眾多學者的高度評價。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阿瑪蒂亞·森無疑是其中之一,他認為,“羅爾斯為重新點燃我們對于公正問題的哲學思考作出了巨大貢獻。事實上,羅爾斯為這一領域今天所呈現的面貌奠定了基石。”[77]即便羅爾斯正義論的反對者們,也無法否認這一點。作為立場最堅決、語言最尖刻的反對者,諾奇克也坦陳:“《正義論》是政治哲學和道德哲學領域一部有力的、深刻的、精致的、內容廣泛的、系統的著作,起碼自約翰·斯圖爾特·密爾(John Stuart Mill)以來,還沒有見到可以與之匹敵的作品。”[78]
羅爾斯認為,“正義的環境可以被描述為這樣一種正常條件:在那里,人類的合作是可能的和必需的。”[79]進而言之,“一個社會是一種為了共同利益的合作事業”[80]。而共同體成員的利益并不是完全一致的,事實上還存在不同程度的利益沖突,正所謂,“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81]這種狀態威脅到共同體和所有人的利益,因此,需要“制禮義以分之”[82],或者說,“需要一系列原則來指導在各種不同的決定利益分配的社會安排之間進行選擇,從而達到一種有關恰當的分配份額的協議”,這一系列原則就是“社會正義的原則”,“它們提供了一種在社會的基本制度中分配權利和義務的辦法,確定了社會合作的利益和負擔的適當分配。”[83]正義原則在被共同體所普遍接受情況下,就形成了一個社會的共有正義觀。“共有的正義觀建立起公民友誼的紐帶,對正義的普遍欲望限制著對其他目標的追逐”,“構成了一個良序的人類聯合體的基本憲章。”[84]
從人類的最初狀態到擁有共有正義觀的共同體之間,必定要有一個中介,羅爾斯引入的“無知之幕”假設是極為巧妙的創意。在其“無知之幕”的背后,人們對自己的階級出身、社會地位、經濟水平、天資能力、特殊偏好和生活理想等情況都一無所知,“各方有可能知道的唯一特殊事實,就是他們的社會在受著正義環境的制約及其所具有的任何含義。”[85]正是排除了個人利益與偏好的影響,羅爾斯創造了一個類似物理實驗中的“真空”社會場景,在這樣的場景中,很顯然,人們會接受公平的正義原則。當然,無知之幕顯然是假想的狀態,與現實社會是不同的,羅爾斯認為,通過反思性平衡(re-flective equilibrium)可以緩和兩者之間的張力。[86]
經過反思性平衡,共同體選擇了分配正義原則。分配正義原則包括第一原則與第二原則兩項。第一原則是指:“每個人對與所有人所擁有的最廣泛平等的基本自由體系相容的類似的自由體系都應有一種平等的權利”;第二原則則要求社會和經濟的不平等要滿足兩個條件:一是“在與正義的儲存原則一致的情況下,適合于最少受惠者的最大利益”,二是“依系于在機會公平平等的條件下職務和地位向所有人開放”。[87]由于正義的內容是比較豐富的,不可能僅限于這兩項正義原則,因此,這就存在正義原則的優先次序或者位階問題。羅爾斯的“詞典式序列法”試圖解決這個問題,他的第一優先規則要求,“自由只能為了自由的緣故而被限制”,由此給予了自由格外有力的保障,第二優先規則要求,最不利者的最大利益和機會公平必須優先于效率原則和最大限度追求利益總額的原則。[88]
在理論的實際意義方面,羅爾斯認為,正義原則可以“適用于調節社會和經濟之不平等的各種主要的公共原則和公共政策”。比如,差別原則可以“適用于收入和財產稅制,適用于財政政策和經濟政策”,“還可以應用于已經宣布的公共法律和法規系統。”[89]由此可以看出,在整個財政稅收法律領域中,羅爾斯的正義理論有著廣泛的應用前景。
還值得注意的是,在羅爾斯分配正義理論中,程序正義是一個極為重要的元素,他關于“切分蛋糕”的這一經典思想實驗就說明了這一點。羅爾斯認為,“這個例子揭示了完善的程序正義的兩個典型特征。第一,對什么是公平的分配有一個獨立的標準,這個標準是獨立于并優先于隨后要遵循的程序而被規定的。第二,設計一種一定能達到想要的結果的程序是可能的。”[90]程序正義理論對我們討論“財稅法律制度如何有效促進與保障收入分配公平”也是非常重要的,公平分配的現實需求意味著共同體中出現了高度的利益分化,要想在分配正義的實質內容上達成共識比較困難,但人們完全可以就程序正義達成共識。法律包括實體與程序兩個部分,財政稅收法律制度不僅要體現分配正義的實質內容,更要通過立法程序、行政程序和司法程序來實現程序正義,而在當前背景下,后者或許在某種意義上具有更重要的價值。
(四)再分配反對論及其剖析
以公平分配和分配正義為導向的再分配理論在獲得廣泛支持的同時,也受到了各方批評,這些批評有的是中肯的,有的是微不足道的,甚至相當多的完全就是誤解和曲解。對此,我們有重點地剖析某些學者對再分配的反對意見,進一步明晰再分配的正當價值。
諾奇克高揚“最低限度國家”的旗幟,提出了“持有正義”論,堅決反對羅爾斯關于再分配的主張。諾奇克式的最低限度國家被要求在公民之間保持嚴格的中立,不能對任何人有任何傾向性,在他看來,公民對國家的政治義務是建立在這種“嚴格中立”基礎之上的。
根據諾奇克的持有正義理論,人們在市場上按照公平交易規則獲取、持有和交換各自的所有物,這就滿足了正義的要求,人們只要不違反交易規則,就不可能再給國家實施任何干預的空間,再分配因而是不必要也不可能的。而事實上,諾奇克的正義僅僅涉及了正義的一個部分,而不是全部,這樣的正義至多涵蓋了微觀經濟領域,或許還不是全部的微觀經濟領域,例如,第三人的善意取得似乎就會被其界定為非正義。而對于國家干預的排斥也是不符合邏輯和實際的,系統性的經濟危機常常是人為的原因所致,但我們很難說這是某個人或某些人違反民商事法律制度而直接導致的,如果遵循諾奇克的持有正義原則和最低限度國家準則,那么,國家是不應該干預經濟、避免經濟危機的災難性后果的。這恐怕是令人難以接受的邏輯,也不符合事實。
諾奇克堅決反對羅爾斯關于“社會是一種為了共同利益的合作事業”[91]的定位[92],他改造了弗里德曼關于魯濱遜的一個故事[93]來開展思想實驗。[94]這種魯濱遜社會模式顯然既不同于一般的社會現實[95],更迥異于共同體的事實,諾奇克完全排除了社會分工與合作,這樣的前提是難以構筑起堅實的論證基礎的。沒有分工與合作,持有正義也將失去存在的根基,甚至最低限度的國家也難以建立。阿羅的一段話非常中肯,放在此處是恰當的:“人類生活最鮮明的特點之一,乃是合作的存在。我們萬難想象,人類生活中還有不依賴于他人,不希求他人幫助的方面。經濟學的主題在于‘交換可以獲益’,而交換必定依賴他人的存在。市場制造了一種‘人人獨立行動’的幻覺,然而市場本身卻是社會的建構。市場要能有效運行并發揮作用,少不了人們的通力協作。”[96]
諾奇克的理論還有很多其他方面的“硬傷”,許多學者都先后指出過,茲不贅述。這其中,諾奇克的一個觀點是,向富人征稅就是向勤勞的人征稅,向窮人提供財政支持實際上是鼓勵懶惰,在這種情況下,富人成了“可憐的倒霉蛋”。[97]這一點因為涉及性善性惡及再分配效率的問題,和波斯納等人的某些看法相似,我們可以在下面進一步分析。
與諾奇克差不多,波斯納也在某種意義上贊同富人性善窮人性惡的觀點。在他看來,富人往往是辛勤勞動、努力賺錢并取得成功的人,富人最看重金錢,寧愿為了獲得更高的收入而放棄閑暇,而窮人似乎相反,在這樣的情況下,富人的收入邊際效用曲線就高于窮人,通過財稅制度進行的再分配就是無效率的,甚至會產生無謂的效率損失。如果用圖示來論證再分配的效率損失,富人A的邊際效用曲線可表示為RQ,窮人B的邊際效用曲線可表示為SQ, RQ高于SQ,那么,富人向窮人的財富再分配會使資源從高效率處向低效率處配置,就會產生效率損失,圖中RQS這個區域就意味著從富人向窮人進行的財富再分配所產生的效率損失。[98]

圖1.1 波斯納關于再分配中富人與窮人的邊際效用曲線
波斯納并不是一個純粹的反再分配論者,事實上,他還在很大程度上支持某些促進分配公平的措施。不過,正如許多人批評的,他過于重視效率[99],以至于被效率這棵樹擋住了視線而看不到森林,不然,絕不至于找這樣牽強的理由來質疑以分配正義為圭臬的財稅再分配。
將一些不好的評價套在窮人的頭上,除了上述幾位以外,還有若干理論家嘗試過。按照色諾芬以來的德性分配論[100],“性惡”的窮人是不配從富人那里獲得再分配的財富的,“性善”的富人也無義務將財富讓渡一部分去交給窮人。筆者在此無意對德性分配論作評價,但是,需要注意的是,無論是波斯納這樣并非完全反對再分配的人,還是那些堅定的反再分配論者,將人性分割為富人性善和窮人性惡這樣兩種類型,顯然是不符合現實,也不符合常識的。
從理論上來說,已經有不少文獻證明,我們無法從人性上區分富人與窮人,他們只是所持有的財富多寡不同而已。例如,薩繆爾森曾指出:“根據資料,我們根本找不到任何證據表明,……諸如自信、雄心壯志、成就、動機、未來取向、信任他人、謀劃在前、節儉和回避風險之類的態度和行為……常常與經濟上的成功聯系在一起,并且,事實上導致了經濟上的改善。”[101]
我們從大量的現實事例中也看不出如何從人性來區分高低收入者。許多富人是白手起家的,我們顯然無法推導出這是他們人性從惡變善的結果。例如,美國巨富洛克菲勒小時候家里十分貧困,他的鄰居回憶道:“我不記得還見過像他家那樣可憐、那樣無人照管的孩子,他們成天穿著破衣爛衫,一副又臟又餓的樣子。”[102]洛克菲勒窮的時候并非懶惰、揮霍的人。甚至,我們可以從他的經歷中印證一個常識——窮人要比富人對金錢要更為珍視,俗話說“一分錢掰成兩半花”就是如此。[103]洛克菲勒的童年和少年時期也是這樣,他的老同學和密友評價說,他“在各方面都很理智,只有一處例外——見錢眼開!”[104]他對金錢的嗜好或癖好甚至一直影響到他以后的行為,他“后來堅持不讓標準石油公司受華爾街銀行家們的擺布——把錢全都藏在家里”[105]。他的勤奮也是從小培養的,而不是成為富人以后才有的——“在課余時間里,他砍柴、擠奶、打水、侍弄菜園、去鎮上買東西,還要在母親出門時照看弟弟妹妹。……他幫當地的一個農夫挖了3天土豆,每天得到的工錢是3角7分半。”[106]而反過來,我們也可以看到,許多富人由于種種原因而破產,經濟危機中的破產概率則更高,顯然,這也無法用“富人從勤勞變得懶惰”或“性善變性惡”這類原因來進行解釋。
按照行為經濟學的解釋以及許多人的一般看法,窮人應當比富人更珍視金錢,那么,波斯納的上述論證恰好就應反過來。借用波斯納的邊際效用曲線圖,我們把富人和窮人的邊際效用曲線調換過來,即窮人A的邊際效用曲線表示為RQ,富人B的邊際效用曲線可表示為SQ, RQ高于SQ,那么,富人B向窮人A的財富再分配會使資源從低效率處向高效率處配置,就會產生效率盈余,與波斯納所說的效率損失恰恰相反,圖中RQS這個區域就意味著從富人向窮人進行的財富再分配所產生的效率盈余。換言之,窮人的邊際效用曲線高于富人,則再分配就不會產生效率損失,反而會提高效率,因此,通過財稅制度進行再分配,從經濟效率的角度來說也是大有裨益的。波斯納上述論證的缺陷也說明,某些反對者的分析看似有道理,推理過程也很正常,但其前提假設卻往往經不起推敲。
而事實上,只要不是故意罔顧現實,那么,對低收入者的絕對貧困或相對貧困就不可能用“懶惰、揮霍無度并且道德低下”之類的性惡論來解釋。貧困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例如,殘障就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阿瑪蒂亞·森就曾指出:“在全球范圍內,殘障人群的規模極為龐大,超過6億人——大約占全部人口的1/10都有某種形式的明顯殘障。其中,4億多人居住在發展中國家。而且在發展中國家里,殘障人群通常是收入最低的群體,……”[107]
因此,對于將人性分為富人的人性和窮人的人性兩種類型的做法,應當堅決予以反對。在任何嚴肅理性的討論中,無論討論者的立場是什么,這種做法都不僅無助于支持其立場,反而嚴重減損了討論應有的理性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