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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的”如何是“政治的”——我的性別研究反思(代序)

收錄在這本書中的,是我多年中寫作、與性別研究相關的16篇論文。自1995年就讀碩士研究生期間發表的《性別的神話與陷落》,到剛剛過去的2013年發表的《戰爭、女性與國族敘事——〈南京!南京!〉與〈金陵十三釵〉的變奏》,在近20年的時間里,女性文學與性別文化研究一直是我關注的一個重要維度。因此,無論是從事文學史、思想史研究還是當代文化批評,從性別角度介入相關問題的討論,常常是我會努力嘗試的一種方式。不過,這并不是說,要把性別問題單獨提取出來做獨立考察,而是如何在總體性的問題場域中,納入性別視角。尤有意味的是,當我把這些性別視角的研究論文放在一起時,發現它們具有某種內在的統一性,顯示出我多年所關注問題的持續性,以及因不同時期和不同興趣點而表現出的階段性。這使我有理由將它們集中起來,藉以展示我所從事的性別研究的總體輪廓,并對自己這些年的研究做一種批判性的反思。

我將這些文章編為四組。這是我在不同時間段、關注不同領域和問題、操持不同研究框架時,幾乎“自然而然”地形成的主題區分:

第一組文章是以作家丁玲為中心線索,對現代文學中“女性”與“革命”關系問題的歷史討論。討論的時間范圍,從20年代后期丁玲“向左轉”與文學界“革命+戀愛”敘事模式的流行,到40年代丁玲再度回到性別問題,并因《“三八節”有感》等的寫作,而與延安革命政權發生沖突。選擇一個作家為個案進行較為深入的考察,并由此擴展至相關的文學與歷史問題的討論,這一研究思路開始于我在2000—2003年寫作《轉折的時代——40—50年代作家研究》的那段時間。那時,對文學、思想與歷史問題的討論,對我而言,格外真切地與自己的現實關懷和精神訴求聯系在一起,因此需要以作家個案的形式,深入到檔案材料中去理解那些曾鮮活地存在于歷史中的生命,理解他/她們的生存狀況和精神世界,理解他/她如何以個人生命回應歷史和現實的挑戰。從這樣的角度,文學、思想、歷史與理論對我,就不再是抽象的問題,而是帶著可以感知的溫熱的生命形式,對我的精神與情緒發生影響。

《轉折的時代》挑選了五個作家個案——蕭乾、沈從文、馮至、丁玲和趙樹理,我通過他/她們的生命歷程與文學世界的軌跡,去觸摸1940—1950之交那個翻天覆地的大轉型年代。書稿完成后,這五個作家依然以不同的形式對我的學術與生活發生影響,而丁玲,則是使我由此深入到現代文學領域去探查與性別相關的歷史與文學問題的媒介。我不僅在《知識分子、女性與革命》中討論了丁玲與延安革命政權在性別問題上的沖突,而且倒回去考察了20年代后期,以寫“摩登女郎”著稱的激進女作家丁玲為何要轉向“革命”;同時,也擴展開去,討論了同一時期書寫“革命的浪漫蒂克”的“革命+戀愛”小說模式。本組最后一篇是講演稿,嘗試在作為第三世界國家的中國這樣一個特定空間場域中,思考女性主義話語不同于西方國家的實踐形態,特別是其與20世紀革命之間的復雜關系。

第二組文章是對當代中國(1940—1990)的女性文學批評話語所做的理論性反思。進入到這個話題的主要契機,是我寫作博士論文《80年代文學與五四傳統》和后來完成的《“新啟蒙”知識檔案——80年代中國文化研究》。當時注重的是文學(文化)批評話語的實踐形態,也曾經考慮把與“女性文學”這個范疇相關的歷史討論作為獨立的一章來處理。2002年左右,我接到上海社科院陳惠芬老師的邀請,去參加一個有關女性研究學科化與本土化問題的國際學術會議。陳老師在電話中聽到我對女性文學批評的一些想法,就鼓勵我寫一篇帶有歷史梳理性質的文章。這與我當時關注的80年代批評問題不謀而合。最重要的是,我在開始博士論文寫作之前的較長一段時間,一直從事有關90年代女性文學的研究。那也是我的碩士學位論文的內容。我對自己和批評界操持的女性文學批評話語感到了某種不滿與匱乏,但一時又找不到突破的出口,因此便想到可以對批評話語本身做一種“知識考古學”式的清理,借以了解這些批評實踐的基本概念、理論資源及內在思路在怎樣的歷史語境中形成,關鍵分歧表現在哪里,以及不同話語形態之間的歷史關系該如何理解。

這一組文章中,《當代女性文學批評的一個歷史輪廓》就是當年在上海的參會論文。不過,回到北京之后,因為有雜志約稿,便在此基礎上重寫,突出了“三種資源”,即新啟蒙主義話語、當代女性主義話語與馬克思主義話語的分野,寫成了《當代女性文學批評的三種資源》。最初著力于凸顯不同批評話語試圖回應的歷史問題、概念內涵的變異及其理論資源等的會議論文,倒被我忘記了,直到2008年南開大學的喬以鋼老師又幫我“找”出來?!丁把影驳缆贰敝械男詣e問題》是對前兩篇論文思考的推進,希望進一步考察導致80—90年代女性文學批評界故意地“遺忘”馬克思主義話語的歷史機制,如何在40年代的“延安道路”中埋下“伏筆”。第四篇論文《“可見的女性”如何可能》則以50—90年代關于《青春之歌》(小說與電影)的批評實踐為線索,討論馬克思主義話語與女性主義(后現代主義)話語如何既呈現也遮蔽同一個文本,并表示要探尋一種更具整合性的歷史—理論—文本分析方法。這篇文章因是和自己同齡的朋友們——上海大學的董麗敏、華東師范大學的毛尖、上海社科院的張煉紅等一起商量的結果,并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劉慧英老師的“推波助瀾”之下完成的,因此免不了有些許情緒化的“宣言”成分。不過,這篇寫得很“快”的文章,卻是我當時的真實想法,盡管也知道要實踐起來有多么艱難。

第三組論文,是全書中寫作時間最早的幾篇:那是1994—1997年我讀碩士研究生期間集中關注女性文學問題留下來的“成果”?;叵肫饋?,我學術研究的最早起點之一,其實就是這些分析90年代中期女性文學作品的文章。為何要進入女性文學,那時對我并不完全是懵懂為之,而有著較為清晰的意識,就是要通過對這些被稱為“個人化寫作”的女作家作品的討論,清理同時也表達自己的性別體認。我在林白的《一個人的戰爭》《子彈穿過蘋果》《同心愛者不能分手》,陳染的《私人生活》《與往事干杯》《破開》,徐坤的《游行》《白話》,徐小斌的《雙魚星座》、《迷幻花園》,以及王安憶、池莉、蔣子丹、殷慧芬等的作品中,體認到某種我在生活中感受過的類似的性別困擾。這成為我“自發”地選擇“女性文學”作為研究對象的內在原因。同時,不能不提及的是,90年代中期中國社會對女性問題關注的熱度,也在有形無形間影響著我的選擇。1995年在北京召開的第四屆世界婦女大會,是促成所謂“女性文學熱”的主要契機,寫作、研究、出版、大眾媒介等不同層面都存在這樣的“熱潮”。記得當時在戴錦華老師女性文學研究的課堂上,坐在擁擠的聽課人群中,我開始認真考慮性別問題;也記得是在我導師洪子誠先生的“當代文學專題”討論課上,他列出的“女性文學”這一選題成為我討論的對象。而我的討論稿完成之后,當時的《東方》雜志編輯梁曉燕老師,通過我的師姐陳順馨找到我,發表了《性別的神話與陷落》這篇文章。之后,《北京文學》的編輯李靜找到我,組了一輯北京大學“女研究生”(還包括我的師姐高秀芹和周瓚)寫作的女性文學批評文章,這是《有性別的文學》的寫作緣起。關于陳染創作評析的《個體的生存經驗與女性寫作》,也發表于這一時間前后。

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這些關于女性文學的批評論文,其實也是90年代中期女性文學“熱潮”的一部分。特別是就當時還是研究生的我來說,這些文章的幼稚自不待言。不過今天在重讀這些文章時,與這種“幼稚”相伴的熱情和真誠,卻使我心有所動。我領會到在這些幼稚的文字中,包含著我第一次體會到的、那種用“學術”的方式介入“現實”的努力和興奮?;蛟S正是在這樣的寫作中,我體會到了學術的意義何在。因此,我不憚于這些文字的粗糙和稚嫩,也將它們收錄在這里,是一份個人紀念,也是一種歷史記錄。

不過,在90年代后期,這樣的寫作對我很快就結束了。當時我明確地想到的一個詞,是“枯竭”。無論是就寫作方式、發表方式,還是這種寫作可以調用的理論、思想資源而言,我都覺得匱乏和不滿,因而感到難以為繼。我不滿足于將自己限定在某個單一的視角中,在無法看清總體性的歷史結構的情形下,幾乎是“自說自話”地發表批評意見。這大約是我轉向歷史研究的內在原因吧。1997年,在進入博士研究生階段后,我幾乎完全放棄了女性文學批評,而轉入文學史與思想史研究。特別是1998年,我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借調到中央電視臺“半邊天”欄目,擔任一個系列專題片《20世紀中國女性史》的撰稿工作。有半年多的時間,我被關在北京復興門一家賓館里,每天讀書、看片和寫稿。在這次社會實踐中,我較為系統地閱讀了20世紀中國女性運動的發展歷史,從而更意識到自己此前對中國女性問題特別是其歷史的了解是如此之少。

我再度回到90年代女性文學這個話題,是在博士畢業后的一次學術會議上。那是2002年,北京大學陳平原老師組織了一次以“現代文學與傳媒”為主題的國際學術研討會。我提交的論文是《90年代的“女性文學”與女作家出版物》。這篇文章完全拋開了文學批評式的文本分析,而將女性文學作家與文本置于社會語境、出版與傳播的流通機制中,考察其如何被符號化、這些符號被挪用的方式及其在文化市場上如何被消費。對我,這是一種文化研究的實踐,是我在進入文學史與思想史的研究之后,借以對文化現狀發表看法的一種學術實踐形態。其中,性別不再被視為意義的發出點,而是嘗試將之看作意義機制構造的對象和場域。

本書的第四組文章,都是類似以文化研究的方法所進行的批評實踐。這四篇論文分別討論了一部電視連續劇、三個大眾文化女性形象與四部商業電影,其中文化市場的意識形態運作與作為修辭、形象、權力關系再現的性別書寫方式的關系,成為我討論的重心。這是我最近幾年嘗試介入現狀批評的一種方式,也是我在“歷史”研究之外借以連接“現實”的一種途徑。如果說90年代后期,文學史研究和思想史研究是我嘗試加深自己對歷史與現實理解的一種向縱深的拓展的話,那么,完成博士論文之后的新世紀初期,我越來越意識到,需要同時通過“批評”的方式保持對社會與文化現實的關注。但是這種關注,我認為僅僅通過“文學批評”(如我曾經做過的女性文學批評)是不夠的。一方面,在“文學批評”的視野中,無法擺脫事實上是由話語機制構造的文學觀念、審美趣味和權力機構的影響與限制,同時,僅僅關注在今天已經如此“邊緣化”的“文學”,對于理解當下的社會與文化現實無疑是遠遠不夠的。因此,需要對大眾文化、流行文化現象及其市場運作與話語機制,做更深更廣的觀察與批評。這就需要在文學文本之外,同等地對待大眾文化文本,同時關注政治經濟學的維度與具有歷史縱深的觀念體制。在這樣的場域中,觀察女性、性別扮演怎樣的角色,受到怎樣的限定以及能(或不能)發揮怎樣的作用。

這種文化研究的方法,如同女性文學研究,戴錦華老師也對我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我正是在她的“文化研究的理論與實踐”課堂上,在她主持的“文化研究工作坊”的討論小組里,在她的《隱形書寫——90年代中國文化研究》等書中,在與她交流和相處的耳濡目染之間,理解和學習這樣一種分析方法。事實上,如果說文學史研究把我從某種不自覺的文學審美趣味中解放出來,如果說思想史研究把我從某種內在而僵化的觀念體制中解放出來,那么也可以說,文化研究把我從狹窄的文學世界與主觀世界中解放出來,我由此而嘗試把握錯綜復雜、變化莫測的當代文化運作的內在關聯與軌跡,并試圖去理解自己置身的這個龐雜的意義世界如何賦形。性別,是其中的一個維度,同時卻是極其重要的、不可或缺的維度。

在回顧自己的學術經歷與這些文章的寫作過程中,可以看出,我迄今嘗試實踐的四個領域或四種研究實踐——文學史研究、思想史研究、文學批評與大眾文化研究中,性別其實是我一直關注的最核心維度之一。固然,這些文章與某一時期我關注的學術領域和研究路徑直接相關,不過有意味的是:我為何如此持續地保持對性別問題的興趣和熱情?這種設問帶有一種真正的自我反思的味道,因為我想問的是:為什么在沒有經過自覺和理性規劃的情形下,我卻在近20年的時間里一直關注這一問題?也就是說,有某種在我的自覺規劃之外、但卻存在于我的情緒、意識和觀念中的東西。這使我在重新閱讀、整理這些文章的過程中,一直保持著某種自我反思的興趣。如果說“反思”的本義,是跳脫出習慣性的主觀眼界和認知方式,從一種陌生的角度來重新觀察自我,從而使一些存在但未被認知的慣習、觀念和思維得到指認,這難道不同時也是學術與思想研究的某種真諦嗎?

在拉開一種陌生化的距離閱讀書中這些文章的過程中,我意識到,正是“身為女性”這一身份和經驗本身,在決定著我與性別研究之間牽連不斷的關聯。雖然每個人的身份都是多元的,但恐怕沒有哪種身份比性別身份更“自然”和更“日?!保荷頌榕赃@一“事實”似乎是我生而有之,并在所有的場合、所有的社會化實踐中無法擺脫的身份。因此,它如此深刻地構成了我認知作為“個人”的自我的一項內容,成為我的自我的最深刻“銘文”。不過,個體生存的經歷與經驗,和對其的認知,當然是需要分開的兩個層面的問題。一方面,只有存在著認知“身為女性”的生存經驗的自覺需要時,“身為女性”這一事實才能被經歷著的個體所認知。一般而言,這種認知的需要常常起源于性別身份與個體生存之間的牴牾,用張潔的著名說法,就是感到了“鞋子不合腳”。對于女性而言,長大成人的過程,無法不是一個在各種或微妙或堂皇的時刻體會到性別之間的權力等級,體會到性別機制本身的構造性與壓迫性的過程。固然,在今日已經如此現代以致要“后現代”了的社會,特別是經歷了婦女解放運動歷史的中國社會,女性的空間不再像丁玲、蕭紅時代那樣逼仄,不過,這并不意味著兩性就真的“平等”了。種種環繞“女性”的身份要求與權力/觀念體制,依然構成女性生存的現實。但是,我并不愿意把女性研究,僅僅變成對“受害人”意識的強調和對性別機制的控訴,而更愿意去討論,面對此種權力體制,女性如何可以以一種真正的“主體”姿態去思考和實踐。這是我更關注女性借以認知性別現實的語言、話語及其實踐方式的原因。

顯然,如何認知個體與其性別身份間關系的“思”與“想”,并非自然而然的事情,而有著多種可能性。如果一個人將“做女人”這件事情看成天經地義的,那么,“權力關系”這樣的字眼就幾乎從不會出現在她的意識中。只有當某個人意識到自己性別身份的建構性及其中的壓迫關系時,“批判”意識才能產生。這也是所有強調女性主義立場的人們,都反復引證波伏娃那句名言“一個女人與其說是天生的,不如說是建構而成的”的原因。但由于性別身份是如此的“自然”,因此如何理解性別身份,就如同理解無窮多樣的“個人”,也是多種多樣的。將個人遭遇的性別經驗,上升為性別(制度)而非僅僅是個人的問題,就是一種真正的“政治”行為。美國女性主義者凱特?米利特在她那本著名的《性的政治》中,將“政治”界定為“人類某一集團用來支配另一集團的那些具有權力結構的關系和組合”,并且認為兩性之間延續的,正是“一個集團按天生的權力統治另一集團的一種古老而普遍的格局”。[1]

指認出兩性之間關系的“政治性”這個過程,我認為是性別研究的焦點之一。某種程度上,這是我所理解的現代中國女性研究的核心問題,也是我自己在從事性別研究時一直關心的問題。

如前文提到,我的性別研究始于對90年代中期女性文學作品的閱讀。而這種文學形態得到的命名,相當有意味的,是“個人化寫作”。其典型的文本形態,是林白的《一個人的戰爭》與陳染的《私人生活》。它們采取女作家自敘傳的形式,講述女性個體的成長經驗,特別是被此前的作家視為“不雅”而不進入書寫層面的身體經驗如性、欲望等。而同時,與90年代后期商業化的“身體寫作”最大的不同是,這種書寫是在寫作者明確的女性主體意識下進行的,女性的經驗書寫與要求確立“作為獨立主體的女性”意識緊密相關。因此,這些文本中反復出現的一個重要意象,即一間“窗簾低垂”、布滿鏡子、女人對鏡而坐的房間,便成為女性主體書寫的一種自覺象征。在此,幽閉與獨立、鏡像與主體、身體與房間、自戀與窺視之間,構成了有意味的書寫悖論。被命名為“個人化寫作”,是在強調“差異性”這一維度上進行的,顯然,這既針對于50—70年代“男女都一樣”的社會主義婦女解放實踐,也沖擊了80年代“大寫的人”的新啟蒙思潮。但是沒有被追問的問題是,如果這種差異僅僅是“個人化”的,它又如何成為“女性寫作”呢?為什么必須將“女性”的合法性建立在“個人”的層面上,而“性別”卻成為似乎不言自明的內涵?

固然,“個人化寫作”的命名本身包含著批評界未曾彰顯的男權實踐,不過,“個人”與“女性”之間的曖昧關系,卻幾乎是20世紀中國女性解放實踐一直遭遇的最核心問題之一。戴錦華寫道:“從某種意義上說,現代中國女性文化的困境之一,聯系著個人與個人主義話語的尷尬與匱乏”,“在現代中國的思想文化史上,‘女性’和‘個人’一樣,是一個響亮的名字,同時是一份曖昧的存在”。[2]其“響亮”在于女性“浮出歷史地表”是“現代”的標志之一,而其“曖昧”則在于一個第三世界國家所完成的“現代”之繁復內涵。在民族解放、階級斗爭這種群體性政治實踐成為中國現代化進程的主要形態時,“個人”以及與之相關的一切,注定是曖昧的。并且,不同于男性“個人”之為“零余者”“多余人”的角色,游離于社會/性別秩序之外的女性“個人”,就更成為一種怪異、干擾乃至冒犯與威脅了。

事實上,90年代中期以“個人化寫作”命名的女性寫作很快就遭遇到了自身的困境。其一是逐漸成型的中國大眾文化市場及其消費主義邏輯對女性“身體”書寫的挪用與改造,其二是中國社會階級(階層)分化的現實,顯露出以“個人”名義進行的女性寫作主體的“中產階級”品性。這兩個面向暴露出來的問題,使得曾被徐坤稱為“前所未有的高潮體驗”[3]的女性文學熱,很快便成過眼云煙。那間唯美的、自戀的、幽閉的、女性的房間,也成為真正的海市蜃樓而瞬間消散。但是,她們所提出的問題,卻成為我此后持續關注的內在話題。

我很早便知道60年代美國女權運動中的著名口號“個人的即政治的”,但是很晚才知道這個口號與我所喜愛的美國批判社會學家C. 賴特?米爾斯(C. Wright Mills)所提的“社會學的想象力”間的聯系。米爾斯說:“人們只有將個人的生活與社會的歷史這兩者放在一起認識,才能真正地理解它們?!倍吧鐣W的想象力”就是這樣一種能力,“涵蓋從最不個人化、最間接的社會變遷到人類自我最個人化的方面,并觀察二者間的關系”。運用社會學的想象力所作的“最有成果的區分”,就是“環境中的個人困擾”和“社會結構中的公眾議題”?!袄_”是樁“私人事務”:“他感到自己珍視的價值受到了威脅”;“議題”是件“公共事務”:“公眾感到他們所珍視的某種價值受到了威脅。”通過社會學的想象力,“個人型的焦慮不安被集中體現為明確的困擾,公眾也不再漠然,而是參與到公共議題中去”。[4]米爾斯提出的這個范疇,成為60—70年代以來的社會運動,特別是女權運動和民主運動的重要口號。

不過,當我在2001年前后遭遇米爾斯的時候,還不清楚這些理論的淵源,只是感到這種論述于我心有戚戚焉。作為“70年代生人”,我在80年代的最后一年考入北京大學,并在中國步入“全球化”格局的90年代,在燕園度過了10年的求學時光。對我(以及比我們更年輕的代群)而言,最大的困擾并不是如同前幾輩人那樣的“歷史強行進入我的視野”,而是“個人”與“歷史”間的游離關系。這種焦慮和不安曾在很長時間左右著我的思考。后來,我慢慢意識到,“歷史”從來沒有“外在于”我,或者說,我從來沒有生活在“歷史”之“外”,相反,那些塑造我、左右我、改變我的日常遭遇和人事變遷本身就是“歷史”的具體呈現。我們從來就“生活在歷史中”。米爾斯所謂“社會學的想象力”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啟發我去理解兩者的關系。在這樣的理解視野中,性別觀念、性別話語特別是性別權力體制,成為討論“私人困擾”與“公共議題”、“個人”與“社會”之關系的重要環節。

在這些年關于性別問題的研究中,有兩個重要的理論性范疇成為我反復討論的對象:其一是馬克思主義與女性主義的關系,其二是性/社會性別制度。

“馬克思主義與女性主義”的理論性關系,語出英國被稱為“社會主義女性主義者”的海蒂?哈特曼。她在70年代曾寫過一篇著名的文章,名為《馬克思主義與女性主義不快樂的婚姻:導向更進步的結合》,反省社會主義國家的女性解放問題[5]。這一理論范疇吸引我的,卻是要面對后革命的中國社會現實。90年代小說中中產階級化的女性主體,事實上是80年代“女性文學”實踐的必然結果,它們共享著“告別革命”這一或隱或顯的意識形態訴求,將女性問題視為與階級、國家無關或分離的議題。在將女性議題“獨立”出來的過程中,曾經與階級運動、民族解放緊密地結合在一起的中國婦女解放運動的歷史,被有意識地“遺忘”了。因此,我希望重新回到40—70年代的歷史中,探詢社會主義實踐與婦女解放運動之間的關聯方式。但與那種想當然地認為“階級”議題包含了“性別”議題的主流看法不同,我認為需要重新梳理革命實踐中兩個議題的結合方式和歷史過程,正視其內在的矛盾和沖突,才可能開啟一種更有效的實踐形態。哈特曼所使用的“結合”一詞,后來被批評為“二元論”,因為她傾向于將二者視為可以分離的獨立部分。不過,我認為這并不意味著不需要在理論意義上去深入討論性別話語的運作機制及其獨特訴求,進而在任何事件與場域中,將性別問題作為一種主體性的議題加以討論,并探尋其與他種議題合作、互動的方式。

但在現代中國的婦女解放實踐中,最突出的問題,其實并不是獨立的階級議題與獨立的女性議題之間的分離,而是都市的、中產階級化的“新(知識)女性”與鄉村的、勞工階級的“農村女性”之間的分裂。中國共產黨確立其政權形態的“延安道路”,一個大的變化維度,就是將婦女解放運動的重心,確定為對農村女性的動員;而在此前,左翼的勞工階級婦女運動和都市的資產階級化的“新女性”之間,是彼此割裂的。就“女性”與“革命”的關系而言,“革命”不僅意味著女性進入以階級為主要動員方式的革命體制之中,同時也意味著女性主體是工農女性。書寫知識女性走向革命的典范之作(事實上也是某種“例外”)如《青春之歌》,便是在敘述知識女性如何工農化的過程。這種只能在“階級”維度上呈現女性問題的話語形態,曾被人稱為“性別盲”。而作為一種悖反或逆反的形態,從80年代的“新時期”開始,“知識女性”取代“工農女性”成為了女性書寫與社會實踐的主體。對階級、社會、國家維度關注的缺失,實際上又使其成為某種意義上的“階級盲”。

該如何理解這種女性內部的階級(階層)分化?在批判“新時期”以來的女性主義話語中產階級化之后,如何重新引入馬克思主義批判話語,在反省既有的歷史經驗基礎上,更有力地處理性別與階級問題?女性群體內部的階級(階層)分化,與女性作為一個社會運動的整體,這兩者之間如何找到更有效的政治化的實踐空間?是否存在一種更靈活地處理“階級斗爭”的“革命”與另一種政治形態的“女性”之關系的可能性?——這些問題,是我在討論丁玲與革命,討論“延安道路”中的性別問題,討論《青春之歌》的批評實踐,以及討論社會主義文化遺產與性別問題時關注的核心話題。

相當有意味的是,正是在這樣的歷史圖景和理論視野中,被名之為“女性”/“個人”的,常常是“革命”之外的“新(知識)女性”,而以“階級”/“集體”名之的,則是“革命”所包容的“勞工(農村)女性”。這里清晰地揭示出“女性”“個人”這樣的范疇是如何的“現代”,又是如何的具有著“意識形態”的遮蔽性;與此同時,也彰顯著被“革命”所包容并加以自然化的性別秩序,如何同樣是“意識形態”的。問題的關鍵在于,使女性成其為“女性”的,并非“個人”的品質與主觀訴求,而毋寧是一套社會化的制度與安排。美國激進女性主義者蓋爾?魯賓稱之為“性/社會性別制度”?,F代中國那些被名之為“個人”的女性(無論20年代的莎菲,還是90年代的多米與倪拗拗),之所以顯得那樣“驚世駭俗”,是因為她們游離于社會性別制度之外,而使人們不安;而那些被納入革命體制的性別關系、家庭與婚姻生活模式,則在階級話語的掩蓋下被自然化與合法化。如果不能顯現、揭示出與“女性”相伴隨的那一套性別“制度”,個人化的中產階級女性與階級化的勞工階級女性便永遠處在兩個不同的世界;同時,如果不是從社會性別制度的角度去理解階級革命中的性別問題,不從階級的維度去批判中產階級化的女性書寫主體,那么,反對資本主義與反對父權制的兩個“戰場”便可能是永遠分離的。

從這樣的思考角度,我對蓋爾?魯賓那篇著名的文章《女人交易——性的“政治經濟學”初探》[6]一直保持著閱讀的熱情。顯然,正是她所提出的“性/社會性別制度”這個理論性范疇,在具體地回答著“個人的如何是政治的”這一問題。她從人類學角度做出的理論闡釋,對于曾經習慣于文本、個案與經驗分析的我來說,啟發性不亞于米爾斯的“社會學的想象力”。作為強調性別構成的“社會建構派”的魯賓,在與馬克思、恩格斯、列維-施特勞斯、弗洛伊德、拉康等人充滿力度的理論性對話中,提出性/社會性別制度如何直接體現為婚姻、家庭與親屬關系制度,并與政治經濟制度不分彼此地交織在一起。而在文學文本中,戀愛、婚姻、家庭等卻是作為最“日?!薄⒆睢皞€人”同時也是最“遠離”“意識形態”的經驗,而被反復書寫。這種從經驗、文本、個案到理論、制度、社會架構的理解過程,才是所謂“政治化”的真正內涵。

不過,魯賓理論內在的自然/社會二元論,以及理解“本性”與“制度”關系的壓迫/解放模式,使得性/社會性別制度這個理論范疇固然是有啟發的,但在用它來觀察和思考中國問題時,卻需要在實踐中做非常靈活的處理。特別是在政治性的制度與偶然性的個體之間,兩者發生關聯的媒介,應被視為一個具有能動性的場域,才能呈現不同的復雜面向,否則很容易掉入模式化的闡釋框架和定型化的性別想象。這也是當我從性別角度討論大眾文化現象時會格外小心的地方。在處理《激情燃燒的歲月》這樣的電視連續劇,處理來雙揚、白大省與妹頭這樣的大眾文化形象,處理《色?戒》與《生死諜變》、《南京!南京!》與《金陵十三釵》這樣的商業大片時,我都會特別注意性別制度與表意個體間的連接方式與過程,借此理解文本表意與文化實踐,及其與大眾文化市場和消費主義勾連與耦合的復雜多樣性。

某種程度上,這使我重新回到了性別研究的“批評”實踐。如同當年從事女性文學批評,這里共通的乃是對當下社會文化現實的批判性介入。但是,有所不同的,不僅是批評對象從文學作品轉向了大眾文化,更重要的是,我努力地希望從簡單化的身份政治中擺脫出來。女性主義應當成為批評實踐的立場,但不應當成為“出發點”,因為那樣不僅意味著將對對象的研究等同于對對象的批判,而忽略可能存在的各種復雜性,同時也無法認知使女性成為“女性”的那種制度性的權力體制。這不僅包括性別制度,也包括階級、國(民)族、世代、資本體制等交互作用的場域。與此同時,我也希望能打破“個人的”與“政治的”表述中內在的二元結構。這種二元結構假定個人的(私人)與政治的(公共)是一種對立的、分離的形態,而忘記了兩者的勾連總是在具體的、特殊的、個別的場域關系中發生的,而在這場域中的代理人,也將以具體的言語/實踐行為發揮其能動性。由此,關系總是三重的:權力體制、言說/實踐技術、個人。朱迪斯?巴特勒的“操演性”(performativity)理論對此進行過深入闡釋[7]?!安傺菪浴崩碚撍赶虻倪@個中間環節,事實上既是文學史、思想史、文學與文化批評會格外關注的文本層面,也是在個人生活實踐中幾乎每時每刻要面對的生活“技術”/“藝術”。

但是,對這種操演性的強調也會引來另外的問題:它可能使人專注于微觀政治層面的操演/表演,而喪失了沖擊、改變、批判總體性權力體制的能力和力量。巴特勒對此曾回答說:我們不應該認為“女性主義理論應該試圖解決首要的身份問題,才能進一步開展其政治任務”,因為本質化的性別身份這種理解方式本身就是障礙,而應當問這樣的問題:“對身份范疇進行激進的批判,它所造成的結果會帶來什么政治上的可能性?當作為一個共同基礎的身份不再限制女性主義政治話語的時候,會出現什么新的政治形式?”[8]這事實上是在僅僅強調性別研究與批判作為“解構”的層面,它假定,在拆解了壓抑性的主流性別規范和性別制度之后,每個人特別是女性可能基于“自動”的訴求而實踐新的政治/生活形式。在這樣一種分散的、無中心的視野中,主導性的權力體制(尤其是父權制和資本體制)反而在反抗實踐中顯得無足輕重了。不過有意思的是,在9年后重寫的序言中,巴特勒改變了看法。她重提“普遍性”的“策略使用價值”,將“女性”整體理解為是“預期性的和操演性的”,因為它將“召喚一個還不存在的現實,讓尚未相遇的文化地平線之間有交會的可能性”。[9]

重提巴特勒的這些言論,包含著我對自己性別研究的理解和思考。我關注的焦點問題,一直在沿著“個人的”與“政治的”關系維度展開,進而格外重視連接權力體制與個人的性別操演形態——文本、個案、書寫等,但是我并不希望就此陷入到微觀政治的研究層面。相反,我認為對于理解今天的中國社會/性別現實而言,同樣需要在某種總體性視野中強調“政治”維度的重要性。這意味著我們首先需要勾勒出這種權力體制的輪廓并把握其運作方式。在這樣的前提下,如何批判地理解“個人的”與“政治的”之間的連接與實踐,才可能是更有力量的。這同時也意味著需要不斷地返回到20世紀中國的社會主義遺產,去理解“革命”的運作軌跡,以及女性/婦女主體在其中言說/書寫/實踐的歷史經驗。由此,歷史與現實之間、性別與階級之間、總體性視野與微觀政治實踐之間,或許可能找到一種更具批判性、更有效的關聯形態。

2014年1月2—3日


[1] 〔美〕凱特?米利特:《性的政治》,第36—38頁,鐘良明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

[2] 戴錦華:《涉渡之舟——新時期中國女性寫作與女性文化》,第10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

[3] 徐坤:《從此越來越明亮》,收入《游行》,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6年。

[4] 〔美〕C.賴特?米爾斯:《社會學的想象力》,第1—6頁,陳強、張永強譯,北京:三聯書店,2001年。

[5] 收入《女性主義經典:十八世紀歐洲啟蒙,二十世紀本土反思》,臺北:女書文化事業有限公司,1999年。

[6] 收入王政、杜芳琴主編:《社會性別研究選譯》,北京:三聯書店,1998年。

[7] 〔美〕朱迪斯?巴特勒:《性別麻煩:女性主義與身份的顛覆》,宋素鳳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9年。

[8] 同上書,第3頁。

[9] 同上書,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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