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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很少被說起的童年與青年

楠泰爾(Nanterre)市中心有一條福柯醫生街(rue du Dr. Foucault)。這條街如此命名是為了紀念19世紀的醫生保羅·福柯(Paul Foucault),此君傾其一生為某鄉村的平民服務,該村莊尚且不是巴黎市郊。人們對其幾乎一無所知,除了知道他無愧于醫師之稱,廉價或免費替患者診治,最后因而在貧窮中死去。他留給家人的唯一財產是一支銀制鋼筆,它是一群心懷感激的患者送給他的。銀筆在這個家傳了三代人,但最終被盜而不復得。該案受害者為丹尼斯·福柯(Denys Foucault),他是保羅-米歇爾·福柯(Paul-Michel Foucault)的弟弟。[1]

米歇爾·福柯及其兄弟姊妹并非巴黎或其近郊人氏。他們出生在普瓦捷(Poitiers)的一個外省富裕家庭,這里在首都西南方向,距離首都約300公里。福柯的母親安妮·馬拉佩爾(Anne Malapert)生于1900年,她的父親是外科醫生兼解剖學家,任教于該市醫學院。她家境殷實,有優越的社會關系。她的堂兄讓·普拉塔爾(Jean Plattard)曾在當地大學任教,后來應邀任職于巴黎索邦大學(Sorbonne),在那里他憑借他關于拉伯雷(Rabelais)、蒙田(Montaigne)及其他文藝復興作家的學術著作,名聲大噪。她哥哥保蘭(Paulin)在一所巴黎高等學校教哲學,擁有博士學位,是1907年出版的一本頗受推崇的哲學教材的作者。她哥哥羅歇(Roger)選擇了軍旅生涯,官至上校軍銜,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戰功顯赫。她家在離普瓦捷城18公里的旺德夫勒-杜-普瓦捷(Vendeuvre-du-Poitiers)村擁有土地,還擁有一座叫勒皮諾阿(Le Piroir)的大宅子。宅子依舊矗立在原址——一條長長的兩邊栽滿了菩提樹的車道的盡頭。宅子與其說在傳統意義上是漂亮的,毋寧說是令人難忘;它是用當地的石灰巖建造的,而石灰巖多孔,因此存在潮濕的問題。到安妮出生的時候,她家積累的財富已然足以在普瓦捷市中心的亞瑟·朗詩路(Arthur Ranc)10號蓋一座巨大的白色房子。1926年10月15日,保羅-米歇爾·福柯正是在這里出生。他是三個孩子中的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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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省童年時光之地,普瓦捷全景

1924年,安妮·馬拉佩爾與年長她7歲的保羅-安德烈·福柯(Paul-André Foucault)成親。保羅-安德烈·福柯出生在楓丹白露(Fontainebleau),繼承了他父親和爺爺等前輩的事業,是一位醫生。他曾在一戰(the Great War)中服役,被授予了英勇十字勛章(Croix de guerre)。移居普瓦捷之后,他任職于主宮醫院(H?tel-Dieu),在那里他作為一名解剖學家獲得了良好聲譽,開設了私家外科診所。福柯醫生和馬拉佩爾的業務最終合二為一,蓬勃發展。新業務延伸到了普瓦捷之外很遠的地方,覆蓋了廣大農村地區。福柯醫生和他妻子于公于私都與利居熱(Ligugé)附近的圣馬丁修道院(St Martin's Abbey)的本篤會(Benedictine)社區建立了聯系。因為業務繁重,福柯醫生要長時間工作,經常離家在外;而醫療技術方面的情形則是這樣的,即他管理有兩輛車,一張折疊手術臺只好用其中一輛的行李箱進行運送。必要時,他的司機還兼做麻醉師。

福柯家族絕非貴族,但福柯的父母都是當地有名的、備受尊重的市民。他們的財富源自自由職業酬金與地產田租的傳統組合。而家庭中只要再出一位律師便能夠光耀門楣。到20世紀30年代,他們已經有能力在大西洋海岸的拉波勒(La Baule)購買一處度假別墅。這個鎮因為有大面積沙灘和松樹,現在是無與倫比、價格不菲的度假勝地;但在20世紀30年代,雖然它已有一個娛樂場,但它相對而言是欠發達的,經常造訪它的主要是來自南特(Nantes)和圣納澤爾(Saint-Nazaire)的中產階級家庭。

福柯的母親原本希望成為一名醫生,但這是不為社會習俗所容忍的:她這個階級和背景的婦女是不工作的。因此,她把大量精力投入到了家庭之中。她獨自料理家務、管理用人,并且在一個秘書的幫助之下,有效地管理診所。這是非常重要的:醫生既是醫師,也是商人。她也承擔了照顧孩子的全部責任。她和她丈夫對他們的孩子寄予厚望,時刻準備為了孩子的利益去動用他們的諸多家庭和職業關系。

保羅-米歇爾·福柯出身于一個同時享有社會聲望和社會權力的家庭。亞瑟·朗詩路上的房子非常寬敞,三個孩子分別擁有他們自己的臥室。那里有一座花園,貓狗在那里安了家。一家人受人尊敬,政治保守,以一種相當傳統的方式上教堂,盡管通常是孩子們的祖母帶他們去市中心的圣波爾謝爾教堂(Saint-Porchaire)做主日彌撒。保羅-米歇爾也是一個傳統意識濃厚的家庭的孩子。長子總是叫“保羅”,通常有一個帶連字符的教名——“米歇爾”,這是他媽媽的想法。他們都成為了內科醫生或外科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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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瓦捷圣波爾謝爾教堂,做主日彌撒的地方

普瓦捷是維埃納省(Vienne)首府,位于克蘭河(Clain)和布瓦樂河(Boivre)交匯處的一個巖石岬角上。20世紀20年代中期,它的人口剛剛超過四萬,幾乎沒有工業,其財富依靠肥沃的農業腹地產生。很多人發現這座城市閉關自守、對外來者漠不關心或者甚至心懷敵意。一些人的印象是數百年來,那里什么也未曾發生。城市的豐富古跡,尤其是其諸多羅馬式教堂的外觀,證明它有輝煌的過去,但它現在不過是一個寂靜的窮鄉僻壤。它的中世紀大街小巷還沒有變成日后的觀光勝地。醫學院僅僅教授傳統學位的前三年課程,此后學生們必須轉到其他城市去完成學業。

盡管彌漫著令人昏昏欲睡的空氣,但普瓦捷確有故事發生。從前,亞瑟·朗詩路叫圣母往見路(rue de la Visitation)。在走過21號的建筑的時候,保羅-米歇爾和比他小7歲的丹尼斯總會竊竊私語:“這就是故事發生的地方。”1901年5月23日,警方根據匿名密報,強行進入了宅子。在二樓的一間帶鐵條窗戶的房間,他們發現了一位身形消瘦的婦女,她的頭發長及大腿,躺在自己的排泄物中間。她叫布朗什·莫尼耶(Blanche Monnier),50歲。旋即,謠言開始不脛而走,而且尤其令人震驚的是,這家人非常受人尊敬:莫尼耶的父親曾經是大學藝術系的主任。據說,布朗什曾與一位當地律師偷情,誕下了一個私生子。當她哥哥和母親因為對她非法拘禁而出庭受審時,司法宮(Palais de justice)外面的群眾要求對他們予以嚴懲。印有這座房子的明信片廣為流傳,而《插圖》(L'Illustration)與《生活畫報》(La Vie illustrée)等報紙則登載了發現莫尼耶的可怕的版畫和照片。大報煽情渲染,被沿街叫賣。1930年,小說家安德烈·紀德(André Gide)出版了關于這個案子的權威紀實敘述,書名就叫《普瓦捷的囚徒》(La Séquestrée de Poitiers)。莫尼耶夫人在她可以出庭受審前一命嗚呼,但布朗什·莫尼耶的哥哥則被宣告無罪。原本并不存在什么非法拘禁。莫尼耶得了厭食癥,經歷了一種奇怪的玄想,導致其得了嚴重的抑郁癥,并離群索居。住院治療確乎改善了她的身體狀況,但她從未恢復她的理性,并于1913年去世。難以置信的是,福柯一家并不知道這個故事;完全可以想象的是,他們并不會過多談論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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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瓦捷的中學,福柯家的孩子“天生要學習”

福柯很少說起他的童年時代,但他在1975年告訴一位電臺記者,有時候他的印象是他成長于一種生存法則基于學識的環境之中。那是一個充滿競爭的環境,其間重要的是比別人知道得更多,比別人表現得更好。[2]他弟弟證實了這一點:福柯家的孩子“天生要學習”,而且被期待要功成名就。這是沒有半點夸張的。福柯四歲開始上學。弗朗辛(Francine)進亨利四世中學(Lycée Henri-IV)初級班的時候,他索性拒絕與他崇拜的、比他大兩歲的姐姐分開。因為獲得特許,他可以坐在教室的后面。這個神色寂寞的男孩留在那里,幾乎是自己照顧自己,但他的確學會了閱讀。在他的整個童年和青少年時代,學校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他幾乎沒有業余愛好。保羅-米歇爾喜歡網球,但他糟糕的視力和眼鏡讓他在場上處于不利地位。他也喜歡騎車,并經常騎車出門去看他住在勒皮諾阿的祖母。普瓦捷市中心人口稠密,空間難得。勒皮諾阿提供了玩耍和奔跑的空間。那里還有其他非常特別的吸引力,就是騎那頭叫西拉諾(Cyrano)的驢子。

孩子們的教育在家庭中延續:私人鋼琴課是理所當然的事情。1936年,一位英國保姆成為家庭一員,給孩子們上會話課。福柯似乎并未因為她的存在而受益匪淺,直到他在20世紀70年代開始經常訪問美國的時候,他才精通了英語。除晚上的紙牌、書籍和收音機以外,幾乎沒有娛樂。到電影院去看《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Snow White and the Seven Dwarfs,1937)是非常稀罕的事情,每一次都讓人久久難以忘懷。福柯醫生的社會地位意味著他有義務娛樂,雖然丹尼斯·福柯回憶說,客人始終一成不變,就像談話一樣。孩子們并不喜歡接待客人。有時候,他們必須保持沉默;有時候,他們不得不禮節性地與他們幾乎不認識的大人們談話。非常正式的場合更合意,因為它們意味著孩子們單獨用餐,處于一個遠為放松的氛圍里。[3]關于私事的談話是令人沮喪的,交談聚焦于孩子們的學習成績。在1982年3月給法蘭西公學院(Collège de France,又譯法蘭西公開學術院)做的一次演講中,福柯提醒他的聽眾——其中很多人太年輕,不知道它源自個人經驗——說,在他那個時代,孩子的教育主要是沉默中的學徒制:孩子可以在學校自由表達自己這一思想是為教育制度所禁止的。[4]

最初,保羅-米歇爾在學校教育系統中的進步是平穩的、令人鼓舞的。1936年,他進入亨利四世中學本部。他是一個有能力、受歡迎的學生,經常要么就是第一名,要么非常接近班上的第一名。世界似乎是可以信賴的、可以預測的。但是,即使作為一個孩子,福柯確曾感覺到外部世界正在影響他的生活,他發現外部世界是危險的。在1983年接受的一次坦率得令人吃驚的訪談中,他講到了他沒有忘記奧地利總理陶爾斐斯(Chancellor Dollfuss)在1934年的遇刺,以及逃離西班牙內戰的難民來到普瓦捷的事情。戰爭的威脅感日益像是他生活的結構。他回憶說,所有年輕人都憂心忡忡,成年人的世界已然向他們證明,他們“無處藏身”。[5]他非常清楚在空襲中喪生的可能性。他不能肯定他長大后會是德國人還是法國人。[6]1940年,戰爭的威脅突然出現。當德國軍隊在比利時和法國北部快速推進的時候,道路上滿是不知該逃向何方的逃難平民,以及士氣低落、組織渙散的部隊,他們中很多都群龍無首。6月17日,貝當(Pétain)元帥要求停戰,告訴殘兵敗將放棄戰斗的時刻已然來到。法國將與德國媾和。北部和東部的大片國土被德國人兼并,而其余部分則被分為占領區與自由區,以溫泉鎮維希(Vichy)為首都。普瓦捷正好在占領區內,街上有德國士兵巡邏。

1940年初夏,家族中巴黎一支的成員開始零星地來到普瓦捷,被安置在勒皮諾阿。難民中包括一位新近獲得資格的醫生,名叫雅克利娜·韋爾多(Jacqueline Verdeaux)。家族間的聯系意味著她已認識福柯一家,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她就曾坐過馬拉佩爾上校(Colonel Malapert)的大腿。雖然她的醫療經驗非常有限,但她立即被福柯醫生暫時雇用了——在一所被征用的學校,福柯醫生建了一家初級戰地醫院。因很快去了南部,她在普瓦捷逗留的時間并不長,但足以讓她在米歇爾-保羅的姐姐的生日聚會上瞥見他:一個已經戴上眼鏡、依然身著短褲的樣子古怪的男孩。

雖然全家人私底下反對維希傀儡政府,但他們是識時務的人。他們沒有公開表達他們的親盟軍觀點,也不可能有任何表達:德國軍官被安置在勒皮諾阿,直到他們被布防到東部前線。丹尼斯·福柯回憶說,他們曾被切切囑咐務必正確(Korrect),他們不折不扣地遵守著。亨利四世中學的教室里掛上了貝當的照片,現在,保羅-米歇爾的日子始于儀式性地吟唱令人作嘔的贊美詩《元帥,我們在這里》(Maréchal,nous voilà),歌頌元帥。

雖然福柯在學校一直表現優秀,但他的學習成績突然下降了;在1940年夏的學年考試中,他考得非常糟糕。讓他沮喪和吃驚的是,他被告知必須重考。他弟弟暗示,一位新來的老師初來乍到就對保羅-米歇爾有了個人反感,甚至開始不公正地評判他的作業。也有人暗示,這個孩子被從巴黎疏散過來的遠為成熟的讓松-德-賽利中學(Lycée Janson-de-Sailly)學生的到來嚇到了,他無法與他們匹敵。福柯夫人對她所感受到的對她兒子的不公正待遇非常憤怒,于是讓他從該校轉到了圣斯坦尼斯拉斯中學(Collège Saint-Stanislas,不可地避免地被稱作“圣斯坦”)。這是一所教會學校,其管理者為基督教兄弟學校(Frères des Ecoles Chrétiennes),又被稱作基督教兄弟(Frères Chrétiens)[在不那么恭維的意義上,被稱作無知兄弟(Frères Ignorantins)]。雖然這所學校并不與當地的耶穌會學校(Jesuit College)享有同等地位,但它擁有相當好的名聲。福柯夫人認為,它會比公立學校提供一個更為安定的環境,因為在私立教會學校任職的牧師與修士沒有義務接受軍事征召。她錯了。1942年,保羅-米歇爾進入畢業班(Terminale,大致相當于英國中學的六年級),卻得知迪雷牧師(Canon Duret)——他本該是福柯的哲學老師——因為參與地方反抗遭到了逮捕,被驅逐出境到了德國。甚至在他被逮捕前,他就已然對新政權表示出他的敵意——冒著巨大風險堅持把他教室里的貝當肖像懸掛在耶穌受難像的下方,而不是像規定要求的那樣,在耶穌受難像的上方。

學校任命的代課老師是一位文學專家。福柯夫人認為哲學應由哲學家講授,大聲抗議說這不夠令人滿意。學校在利居熱找到一位新老師。據描述,本篤師佩羅(Benedictine Dom Perrot)是飽學但教條的托馬斯主義者(Thomist),對笛卡兒(Descartes)以降的現代哲學懷有敵意。在佩羅真正上任前不久,福柯夫人采取了為她兒子尋找一位私人教師的傳統解決辦法,去咨詢了大學藝術系的主任。作為這次談話的結果,20歲的路易·吉拉爾(Louis Girard)每周四來亞瑟·朗詩路教保羅-米歇爾哲學。因為吉拉爾尚未取得他自己的哲學學位,他僅僅能夠刻板地重復他正在研究的康德(Kant)的稀釋版。即便如此,他相信他的“學生”的確學到了一些東西,并且像許許多多人那樣,對“學生”的學習能力留下了深刻印象。這個辦法延續了一年多一點。1943年8月,吉拉爾被征召去了德國工作。

福柯在學校上的哲學課旨在為學生提供關于該學科的廣博知識,而不是把他們引入專業的復雜難懂之處。該學科進一步細分為心理學、邏輯學與倫理學等分支。教學是基于由教育部批準的一個書目,而這個書目年復一年幾乎沒有變化。哲學源自希臘人,但占據首位的卻是17和18世紀的哲學,其代表人物包括笛卡兒、帕斯卡爾(Pascal)、萊布尼茨(Leibniz)、康德、斯賓諾莎(Spinoza)、盧梭(Rousseau)和孔狄亞克(Condillac)等人。雖然克勞德·伯爾納(Claude Bernard,又譯克勞德·伯納德)與奧古斯特·孔德(Auguste Comte)確曾出現在教學大綱之中,但鮮有老師足夠大膽地敢于深入19世紀,而20世紀尚未為哲學目的而存在。

1943年6月通過高中畢業會考(bac)之后,福柯自動獲得了進入大學的資格,但他的計劃與抱負正在發生變化。他現在希望繼續研習哲學,下定決心要上精英的巴黎高師,這就意味著要為困難重重、競爭激烈的入學考試或者競考(concours)而學習。“圣斯坦”沒有競考教學的師資和資源,福柯回到了他原來的中學。他是在嘗試不可能之事。盡管亨利四世中學的教學水平很高,但外省學校的任何學生進入巴黎高師之難是眾所周知的,因為巴黎高師主要從巴黎的幾所名校招生。雖然幾乎可以預料但讓其同學非常吃驚的是,1945年春,福柯就差一點而沒有通過競考口試,因此未被許可參加筆試。

戰爭曲曲折折結束的時候,其他動蕩尚存。福柯全家暫時搬出了他們的宅子。亞瑟·朗詩路就在火車站附近,而火車站是盟軍轟炸機的顯在目標。福柯醫生和他妻子搬進了城里的租用房,而孩子們則被送到了勒皮諾阿。結果證明,這是一個英明的決定,因為宅子的附屬車庫被毀于1944年6月13日的一次空襲。和平的到來意味著福柯現在可以通過去巴黎學習而增加進入巴黎高師的機會。雖然這在某些方面是一種顯而易見的策略,但并非沒有困難。理論上,法國的中學是從按地域劃分的學區招生的。實際上,始終有迂回路線。數量驚人的家庭熱切盼望將其孩子送往特定的學校,如果他們突然發現在學區有親戚,他們就可以使用親戚的地址。究竟保羅-米歇爾·福柯如何取得了(巴黎)亨利四世中學的錄取資格不得而知,但幾乎可以肯定的是,他母親插手了其中。這或許能解釋那些為他做出的特殊生活安排。雖然亨利四世中學接受寄宿生,但福柯并非他們之一員。他在他母親的朋友管理的私立學校的一個房間住了一年。

當時對任何人來說都不是去巴黎生活的最佳時節。食物配給制仍在實施;住房短缺嚴重;工業動蕩不斷惡化,尤其是在北部煤田地區;運輸系統依舊一片混亂,人們出行艱難;戰后的最初幾個冬天出奇艱苦,所有燃料都供應不足。福柯在巴黎的第一年恐怕不易。他第一次獨立生活,并且,雖然他經常不無理由地抱怨他來自一個令人窒息的外省家庭,但他一直都在一個非常安全、充滿保護性的家庭里過著一種備受庇護的生活。他很少談及生命中的這個時期,但在為競考訓練候選人的學習班(khagne)里度過的一年卻是他難得的一段怡人經歷。那里沒完沒了的課程、復習和模擬考試,目的只有一個:通過競考。福柯忍受了與社會絕緣的一年,這證明了他的近乎禁欲主義的容忍孤獨能力,以及他的自給自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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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亨利四世中學大門

亨利四世中學位于克洛維街(rue Clovis),就在先賢祠(Panthéon)后面。它是一座有幾分讓人望而生畏的建筑,墻壁幾乎就是毛坯立面,僅僅為一排排小窗戶所點綴。唯一的入口通向一個內部活動場地,場地周圍是一排排淺褐色的截頭樹。建筑本身是一個由長廊和石梯組成的迷宮。雖然教室大到能容納50人,但教學水平非常高。教福柯歷史的是安德烈·阿爾巴(André Alba),他同時以博學與反對教會干預政治的共和主義而著稱;教福柯哲學的是讓·伊波利特(Jean Hyppolite)。他與伊波利特的首次接觸僅僅持續了兩個月,因為哲學家后來去了斯特拉斯堡大學(University of Strasbourg)任職,但這次接觸影響了他一生。伊波利特或許是徹底改變了法國戰后哲學面貌的最了不起的黑格爾主義哲學家。他也是一位杰出的雄辯家和演講者。福柯回憶說,在課堂里聽他講課就像在聽黑格爾本人講話,甚至像在聽哲學之聲。[7]事實上,他是在聽一個非常早期的黑格爾《精神現象學》(The Phenomenology of Mind)(伊波利特已經翻譯了這本書)重要研究的口頭版本,它將于1959年出版。在亨利四世中學的這一年產生了預期效果。福柯重考競考的時候,名列全國第四。而口試似乎難以置信地具有象征性,它代表了他初遇將成為好友、對其工作和事業產生巨大影響的一個人:喬治·康吉萊姆(Georges Canguilhem),中學哲學督學、斯特拉斯堡大學歷史和科學哲學教授。康吉萊姆對他們的第一次會面什么也不記得了。福柯不過是即將被考查的一個候選人而已。

福柯剛好是來自很多年輕人反抗的那種背景。他對此種背景的個人反抗采取了兩種形式。他痛恨被叫作“保羅-米歇爾”,總是簡單地稱自己為“米歇爾”,雖然為了公務和管理目的,他依舊叫“保羅-米歇爾”。或許這是對一位被很多人描述為直率、專制的父親的反抗,但他的弟弟和姐姐二人卻提供了一種別樣的解釋。在活動場所,“保羅-米歇爾”很容易被訛發為“波里希內兒”(Polichinelle)——小丑(Punchinello)一詞的法語表達,可能成為關于“‘波里希內兒’的秘密”(le secret de Polichinelle)的玩笑的基礎。成年的福柯可能非常容易動怒;即使作為孩子,他被取笑時也決不友善。第二種反抗形式更為嚴肅。在10歲的早熟年紀,他宣布了他將不會遵照家庭傳統,將不當醫生:他打算當一個歷史老師。與他家人,尤其是與他父親的關系因此惡化變質了。實際上,這個孩子拒絕當醫生并不讓人感到意外,因為他從未對自然科學顯示出任何興趣,或者任何天賦。

有這樣的一則傳聞經久不衰,現在也不可能去證實或者證偽,那就是實際上是他父親為了“讓他成為一個男人”而堅持要他觀看一次截肢手術,結果令他對醫學極其厭惡。這次經歷讓他大病了一場。這一軼事并非難以置信,因為保羅·福柯似乎確實很喜歡死亡主題。他曾帶著超現實主義畫家安德烈·馬松(André Masson)去看一個因為遭遇奇怪的傷害而露出部分腦膜的孩子的尸體;安德烈·馬松是他通過一個彼此認識的人認識的,那人是他的患者。馬松得到了靈感,畫了一幅邪惡的旋轉圖送給這位醫生。這幅畫在米歇爾·福柯書房的墻上掛了很多年,現在為他弟弟所有。年輕的福柯也有幾分喜歡醫學的以死亡為主題的一面。至少有一次,他曾騎車到普瓦捷郊區的拉爾奈修會(Institut de Larnay)。修會建于19世紀中期,現在依然以一種截然不同的方式存在著;修會由修女管理,著力照顧那些她們稱之為“被囚禁的靈魂”(souls in prison)的聾啞婦女。那里最著名的被收容者叫瑪爾蒂·赫廷(Marthe Heurtin),她盲、聾、啞一樣不差。度過極不容易的童年之后,她在1910年被送進了修會,至少被修女們教會了與他人進行某種交流。雖然拉爾奈修會在當時是一個進步的,甚至開拓性的機構,但它依舊緊握不放19世紀的一些更令人反感的習慣——有時候赫廷會被當眾展示。據他弟弟說,福柯對她非常著迷。

無論截肢手術軼事的真相如何,眾所周知,說服成年福柯去就醫總是很難。雖然他與他父親的關系很緊張,但他們間并沒有真正決裂。福柯的父母不但期盼孩子們成功,而且給成功以獎賞。被問及他想要什么作為通過競考的獎賞時,保羅-米歇爾立即提出了上德語課的要求。他在學校學過希臘語、拉丁語和英語,但沒有學過德語。口試中,他曾因為一個源自一種他不會說的語言的詞發音錯誤受到了批評,他決心不再讓這種事情發生。家人為他找來了德語家教。

1946年,福柯離家去巴黎上中學,自此,直到他父親在1959年去世,他都很少回普瓦捷,主要是因為他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國外學習和生活。之后,他總是用每年的8月來陪伴他母親。丈夫去世之后,福柯的母親搬回了勒皮諾阿與福柯的祖母(去世于1961年7月)生活在一起,并且為了解決潮濕問題安裝了中央供暖系統。在曾經是仆人居住的地方,一間書房和一間幾近修道院的臥室永久地為米歇爾保留著。書房雖然陳設簡陋,但卻是修改書稿和改對校樣的好地方。福柯總是在小黃瓜采摘的季節在勒皮諾阿居住;他給自己指派的任務之一就是在把小黃瓜泡進醋里之前洗擦它們,以儲備一年的酸黃瓜供應。為花園澆水是每天的例行工作,背上沉重的水罐是一種即興而為的舉重形式。雖然福柯經常充滿仇恨地談論他的童年和他成長于其間的外省中產階級,但他總是對這個地方有一些感情。1984年,當他即將死于艾滋病相關疾病的時候,他仍在計劃購買勒皮諾阿附近村莊拉弗爾呂厄(La Verrue)的一處布局不規則的老式牧師住宅。

盡管他們有顯著差異,但福柯確實在某些方面與他父親相同。他經常把自己描述為“診斷專家”,把他的著述描述為對當下的診斷,而不是永恒真理的載體。一如他所承認的,“診斷”意象源自尼采,但他同時指出,寫作的時候,他是在紙上探尋破壞性跡象,一如他父親曾經在做手術時在身體上所探尋的:“我已然將手術刀變為筆架。”[8]確實,手術刀意象非常準確地描述了福柯的工作方式。他與其說是讀書不如說是解剖書,以至于用摘取器官用于移植的方式摘取引言,然后把它們移植到他自己的著述中。

關于其童年時代,福柯通常保持緘默,很少在其著述中提及。像尼采那樣,他通常認為“我是一回事,我的作品是另一回事”[9],幾乎從不言及他的個人生活。然而,在1967年接受的一次訪談中,他確曾透露他總是被一個噩夢困擾,其內容是讀一個他讀不懂的文本。他僅僅能夠釋解其中很小的一部分,但繼續假裝閱讀它,盡管他知道他繼續下去的時候,他是在編造文本。突然,整個文本變得模糊起來,他再也不能讀懂它。這時,他感到喉嚨被壓制,然后蘇醒過來。他從未對他的噩夢做出任何解釋。[10]

倘若青年福柯的個人生活很少為人所知,那么他的性事(sexuality)則更加秘而不宣。1981年,他確曾說過他總是渴望得到男人,總是希望與男人發生性關系,并說直到20歲,他才找到他的第一個“朋友”。[11]雖然這個朋友的身份至今尚未暴露,但邂逅一定是發生在巴黎。他之前是否有過性經驗,這純屬個人臆測之事,但戰前的普瓦捷絕不是試驗之地,況且福柯的生活中幾乎沒有私人空間。他與路易·吉拉爾的談話并不夾雜私密的悄悄話,他的導師并未洞悉學生的取向。福柯與吉拉爾在戰后保持著聯系;1947年,吉拉爾在準備他自己的婚禮的時候,開玩笑說:“下一個該你了。”福柯臉紅了,吉拉爾霎時“明白了”。在被德軍占領的法國,同性戀也是危險的。1942年8月,法國刑法典(Penal Code)增加了第334修正案(Amendment 334)。(可自主同意與他人發生性關系的)法定承諾年齡(the age of consent)被提到了21歲;與同性未成年人發生性關系可能被判監禁六個月到三年,罰款2000到6000法郎。沉溺于自愿性行為的未成年人可能遭到“相互嚴重傷害罪”(mutual aggravated assault)的起訴。自雞奸罪在大革命期間被從法典中刪除以來,這是將被實施的第一部恐同性戀法律。雖然第334修正案與維希政府強調“家庭價值觀”相一致,但它也反映了這一信念,即第三共和國吃敗仗是因為它從內部遭到了一種嬌氣、頹廢的破壞,以及至少從暗示來看,是指同性戀文化的破壞。

就在動身去巴黎之前,福柯有一次非常重要的邂逅。讓·皮埃爾(Jean Piel)這個人很可能是為“網絡”一詞而生的,他存在于不同世界彼此相交的地方。他生于1901或1902年(他始終拒絕說是哪一年),曾經研習過哲學和政治經濟學,但從未有過學術生涯。他在文學沙龍里就像在教堂走廊里一樣,無拘無束。他娶了梅克爾斯三姐妹之西蒙娜·梅克爾斯(Simone Maklès)。羅絲·梅克爾斯(Rose Maklès)嫁給了超現實主義畫家安德烈·馬松(André Masson),而西爾維亞(Sylvia)最初嫁給喬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后來嫁給了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因此,皮埃爾非常接近日后的一個戰后新先鋒派的中心。他是一個掮客,雖然幾乎不為大眾所知,但在智識生活的幕后卻非常有影響。

皮埃爾曾在1940年被俘,但1946年,他被任命為經濟事務秘書長(General Secretary for Economic Affairs)派駐普瓦捷,任務是在那里重建交通運輸系統,以及讓那里恢復農業生產。皮埃爾已然依稀地知道福柯家族,這證明福柯家族關系延伸究竟有多廣。在皮埃爾逗留于普瓦捷期間,他遭遇了一次車禍,為他實施手術的人是福柯醫生。手術并不十分成功,他留下了嚴重跛腳的殘疾,大大削弱了他的活動能力。當時,皮埃爾與福柯本人幾乎沒有直接接觸,但他肯定注意到了福柯,后來從遠處留意著福柯的進步。

雖然福柯從未再次在普瓦捷長住,并總是以蔑視的口吻言及他的中產階級出身,但因為他的出生地、他家的價值觀,他一直都是引人注目的。他的中學歲月給了他寶貴的財富,他輕松地熟悉了在社交中非常重要的古典法國文化。這位真誠又勤奮的學童長成了一個把智識工作看得非常重要的男人:出自福柯之口的“這就是工作”(?a,c'est du travail)確乎是高度贊揚。他的家庭向他灌輸了某些社交技能;雖然他遭遇了抑郁發作和害羞侵襲的困擾,但他很少在他人面前不自在,總是能夠與各色人等打成一片。他是一個愉快、細心的主人。他來自一個特權家庭,他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這一背景給予了他信心,以及諸多寶貴的社交技巧。他從容不迫地接受榮耀與特權,差不多就像它們天然就是他的一樣。

在外省中產階級的世界里,財富無疑是重要的,但炫耀財富卻被視為品位低下。按照當下的標準,中產階級家庭家具繁多,裝修過度,但招搖過市的粗俗奢侈品與炫耀性消費在當時也是遭人反感的。福柯從未遭過窮罪,他憑借高薪、版稅以及演講費富裕了起來。但是,他從未有過夸示財富的任何嘗試。他通常穿著樸素,甚至馬虎。讓他倍感愉快的是,一位加拿大采訪人在目睹這樣知名的一位教授身著牛仔褲、白T恤及黑皮夾克漫步在多倫多大學校園的時候,表示了吃驚。[12]這位采訪人或許沒有意識到,這樣的服裝是公認的同性戀制服,至少在巴黎是如此。當然,福柯居住過的各個公寓都安逸舒適,陳設得當,但它們也空曠到荒涼的地步,在很大程度上他就好像總是遵循“買只買貴的”(Buy little but buy expensive)這一中產階級原則。沃吉拉爾街(rue de Vaugirard)上的公寓是以質樸無華的現代主義風格裝飾的,幾乎沒有飾物;從1970年直到1984年去世,他一直居住在那里。福柯的書桌是用鋼和玻璃做成的。在其大部分成年生活中,福柯都生活和工作在一個幾乎單色的環境中;或許值得注意的是,他偶爾留在畫作(他對繪畫真正感興趣)上的文字幾乎不含對色彩的討論。對外省中產階級而言,金錢這個東西可以積累,但不可以談論。福柯可能非常慷慨,經常為政治或者其他目的捐出大筆大筆的錢,但捐款都是非常謹慎地進行的,以便讓它們幾乎匿名。關于米歇爾·福柯,總是存在著幾分中產階級的謹慎魅力。


[1]本章主要依據我在為《米歇爾·福柯的生活》(The Lives of Michel Foucault,London,1993)做考察期間所進行的訪談。源自丹尼斯·福柯與路易·吉拉爾(Louis Girard)的其他信息源自載于《普瓦圖-夏朗德新聞》(L'Actualité Poitou-Charentes,第51期,日期不詳)的訪談。為米歇爾·福柯四卷本《言論與寫作集》(Dits et écrits,又譯《言與文》,Paris,1994)卷一所準備的年表是基本的參照點。同時參見迪迪埃·埃里蓬(Didier Eribon),《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Paris,1989);詹姆斯·米勒(James Miller),《米歇爾·福柯的激情》(The Passion of Michel Foucault,London,1993)。除非特殊說明,所有法語翻譯都是出自我本人之手。

[2]‘Radioscopie de Michel Foucault’ (radio interview with Jacques Chancel, October 1975), in Dits et écrits, vol. Ⅰ, p.783.

[3]‘The Minimalist Self’ (English-language interview with Stephen Riggins, 1983) in Michel Foucault, Politics, Philosophy, Culture: Selected Writings, 1977–1984, ed. Lawrence D. Kritzman (London and New York, 1988), pp.3–4.

[4]Michel Foucault, L'Herméneutique du sujet: cours au Collège de France, 1981–1982 (Paris, 2001), p.325.

[5]Michel Foucault, ‘Veilleur de la nuit des hommes’ (1963), in Dits et écrits, vol. Ⅰ, p.230.

[6]‘The Minimalist Self’, p.7.

[7]Michel Foucault, ‘Jean Hyppolite, 1907–1968’, Dits et écrits, vol. Ⅰ, p.179.

[8]‘Qui êtes-vous, professeur Foucault?’ (interview with P.Caruso, 1967), in Dits et écrits, vol.Ⅰ, p.606; unpublished interview (1966), cited in Philippe Artières, ‘Dire l'actualité’, in Foucault: le courage de la vérité, ed. Frédéric Gros (Paris, 2002), p.24.

[9]Friedrich Nietzsche, Ecce Homo, trans. R. J. Hollingdale (Harmondsworth, 1979), p.69.

[10]Michel Foucault, ‘Sur les fa?ons d'écrire l'histoire’ (interview with Raymond Bellour, 1967), in Dits et écrits, vol.Ⅰ, p.595.

[11]‘De l'Amitié comme mode de vie’ (interview with R. de Ceccary. J. Danet and J. Le Bitoux, 1981), in Dits et écrits, vol. Ⅳ, pp.163–164.

[12]‘The Minimalist Self’, pp.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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