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作文是改出來的:清華附小班級主題作文評改紀實
- 何秀華
- 4143字
- 2019-12-12 17:29:39
自 序
此刻,我坐在這清華園中。小窗外,春花深深淺淺開在了霧霾里。我的書桌空瓶中,插著一枝撿來的山桃,那是園林工人剪下的,它開得歡欣、奮力。此情此景,便勾勒出編寫這本書的來由。
那么多花兒樣的孩子,他們都在學語文,卻難得有幾個愛學語文。而這語言與文字中,讀讀、背背尚可忍耐,尤以寫文章的作業,使孩子們心中無望,于滿教室的無聲中,可聽哀鴻遍野。這大概是較為常見的大環境了。不僅孩子們,作為他們的語文老師,我們都感到“霾”深重,難呼吸。他們拿起筆來,努力迎合考試卷上的作文題,思量著那培訓機構里所教的“開頭模板”“標準結尾”,所以,他們“不敢寫”“沒得寫”“不會寫”“寫不準”“寫不深”。兒童正如一個個經冬的花苞,他們有其豐富的生活體驗,正等待一夜好風,卻只能開在無數條條框框的畸形指導中。是誰無情地裁定了那一枝也等待了一個寒冬的山桃就該被剪下來?自然總有剪它下來的理由。這就好比孩子們的文章,我們大人只一味地按著自己覺得有用的標準去評判、去修剪,甚至拋卻他們為什么寫的意義,從而使他們失去了可掌控自己作品的力量,自然就畏懼了,寫不好了。
雖然,我們聽到坊間傳聞,評一篇高考作文耗時僅40秒。但,寫作不只是為了給別人看,不是應對考試、公文,寫作是記錄生命的過程,生活即作文,作文即做人。它無疑是學習語言文字中的一項重要內容,是現代人生存和發展必須具備的能力,更是一種精神的涵養,可用以打開生命的疆域、延長靈魂的軌跡。
這本書,就是要最忠實地將習作教學中的批改過程呈現在讀者面前,希望讀者注意到教師是怎樣陪伴孩子們寫文章,為他們的文字“叫好”,依他們的文字“剪枝”,給他們的文字“指路”,直至最終“仰視”孩子們的文章。這文章就好比開在春天里的花,我們不能讓它長在烏煙瘴氣的大環境里,最終都成了八股般令人生厭的“習作”,要叫它開得燦爛,不負春光也不負卿。
本書共分為八章,分別是記事篇、寫人篇、想象篇、描景篇、狀物篇、詩詞篇、論述篇、讀后感。每一篇章里前半部分為評改要點,其次是修改實例,有五篇左右作文批改案例,都由“草稿篇”始,旁附教師的批注,末尾是總評,而后是學生返回的“修改篇”;這之后,輔以十篇優秀習作作為“佳作欣賞”,主要是六年級課堂練筆、日記隨筆等。
拋開以上不說,此書尤其在批改學生習作方面,做了深入、持久的嘗試。我心中最欣賞的評改當屬古人脂硯齋評《紅樓夢》了。其評改可以說與《紅樓夢》本身相得益彰,如“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他不像金圣嘆評《水滸傳》,總是站在作家的對立面,歪曲和貶損英雄;也不似李卓吾般,熱情地頌揚農民起義。其實,金圣嘆和李卓吾也代表著我們教師批改作文的兩種方式:一種是高高在上、指手畫腳地提出批評、修改意見,并將學生的文章改得“滿篇紅”。這種批改方式,尤為不可取。正如魯迅所言,“惡意的批評家,在嫩苗的地上馳馬,那當然是十分快意的事,然而遭殃的是嫩苗——平常的苗和天才的苗”。另一種方式則置身事外,一味地畫波浪線盲目欣賞,近年也有老師提出讓學生自己修改,見了“滿篇紅”,就大筆一揮說好,并笑言,學生們的作文能好到哪兒去,不必細讀。這兩種做法,都是目中無“人”,沒有陪伴學生在文字中行走。不論是教師批的“滿篇紅”,還是學生批的“滿篇紅”,這樣批改下去,一定是高耗低效了。長此以往,孩子們面對教師的評語,也一定是漠然的,師生之間的距離也會越來越遠。
修改作文,一般的做法是圈畫錯別字,指出寫得好的部分,畫上波浪線,有眉批、旁批和尾批,提出修改意見。這是形式上的規矩,但至于內里的瓤,以及最后的效果,就要好好討論了。
筆者從學生興趣開始,從不畏懼寫、不勉強寫開始。首先,由著學生寫,說誠實的話,寫真實的情感。起初,文字中有一些真實但并不好聽的話語,也是容許的。例如,偶發的他對老師某種做法的抱怨,他對某個同學的朦朧喜歡,他對某個概念的顛覆;或者,他對某新聞內容的不滿……一定容許他寫下來,因為他在向老師試探,他的文字是不是真正屬于他自己,還是只寫給老師看。后一種情況,他會另外有一個日記本,鎖上小鎖;或者,干脆不寫,因為那把小鎖也是擋不住父母的偷窺的。在這個建立安全感的第一階段,我先回憶自己青春期的往事,做到與學生共情,和他們站在一起,然后再動筆寫下我的評語。此時的評語大多不是站在寫作技術的角度,而是站在聯通情感的角度了。例如,一個學生喜愛蘇軾,引“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詩句,品析這首詩的妙處,并在結尾處寫道:“在吃貨蘇軾的眼里,就算題畫寫個詩,想象自己在春天的江邊游覽,目之所及也還是那些能吃的……”筆者寫下評語:“你的賞析角度很獨特,我表示贊同。據傳,東坡在海南,食蠔而美,貽書叔黨(蘇叔黨,東坡第三子)曰:‘無令中朝士大夫知,恐爭謀南徙,以分此味。’可譯為:兒子啊,這世上怎么會有牡蠣這么好吃的東西啊,你千萬別告訴別人,我怕他們來跟我搶吃的。”學生見老師并沒有批評他的文章不符合傳統意義的賞析,反而表示贊同,還是同道中人,心中大喜,接二連三又寫了好幾篇關于蘇軾的文章,且一篇更比一篇精彩。
待師生之間的信任、安全建立之后,孩子們的話語就變得鮮活了,情感也變得真實了。教師在第一步的認同之后,第二步要做的才是修改。但這修改并不僅僅是一些技法上的問題,更多的是要去考慮怎樣才能為學生訓練思想和培養情感。我發現在孩子們已經很愿意敞開心扉來寫的情況下,寫出來的文章是有高下的,這高下還不只是遣詞造句,主要在于學生在文章中想要傳遞的思想與情感,也即主題的意義和價值。
從一篇好的文章中,我們不僅能看到高年級學生語言的生長,更能看到在有了一定的生活經驗之后的思想、情感的生長,這是難能可貴的。主題教學一向講究“情感思辨”。如今的學生,一方面,網絡充斥在他們生活的方方面面,他們更多地接觸著網絡鋪天蓋地的信息,而這些多數是碎片化的。由于信息量大,信息紛雜,干擾項較多,留給思維和體驗的時間就少了,導致這個年齡階段的孩子思考深度丟失了,體驗情感的長度也不夠了。寫成文章后,會發現他們的思維和情感出現流于淺層,變得機械,以及較為浮躁等特征,思辨的能力較弱,情感不能打動人。另一方面,快節奏的社會生活中,讀圖成了更為直觀、快捷的途徑,大有泛濫之勢,使得語言文字在逐漸被簡化,甚至被替代。語言文字本是高度概括、抽象的東西,當生活中越來越少被使用后,學生的思辨能力的發展也就逐漸退化了。此外,為了應試,很多學生選擇以背“作文選”的方式來獲取高分,這樣沒有創造力的習作,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學生思維、情感的停滯。
所以,修改習作的第一步是“陪伴”,如脂硯齋一般和作者站在一起,共同經歷,與自己相連。而第二步就是關注思維與情感,尋找寫文章的意義。前文說到文章與生活、做人的關系。我們寫文章非要有寫的必要才有動筆的意義,例如,或有經驗要與人分享,或有情感需要表達。修改時,有以下幾種情況。第一種情況是缺少積累和體驗。舉例說來,當孩子要寫一個“陌生人”時,有很多孩子會選擇寫環衛工人,就寫得非常“臉譜化”。而后老師就要懷疑,這個題目是不是與學生的生活不相貼近,要考慮換題目。當然,如果不換呢,也可以有主題作文的做法。我們讓學生花一個星期的時間積累閱讀的經驗,看名家怎樣寫“陌生人”。并請學生們在這個星期里重點觀察與自己的生活有交集的“陌生人”,站在他們的角度思考問題。于是,學生們筆下的“陌生人”范圍就廣了。即便再有人寫清潔工人,他們也選擇身邊的學校保潔阿姨來寫。發現了她每天打掃廁所6遍,冬天常靠在廁所暖氣上取暖,她還坐在暖氣上讀同學們扔棄的破書……這樣,雖然孩子們還是不知道這保潔阿姨姓甚名誰,只是觀察,仍是陌生人,但對她,以及她的生活在與自己進行關聯后,就有了思考和感受。
第二種情況,不論在哪一類作文中,議論、說明,甚或是寫人、記事等,都有可能發現孩子的文章邏輯不清,層次不清,或者情感不顯,更不充沛。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小作者將文章從頭到尾讀出來,這種辦法雖然樸素,但對修改作文的作用很大,師生在促膝交談中,也增進了情感。我曾經給學生練一篇文章,一周時間里,每一個學生來我跟前朗讀。我們坐在一起面對面修改。一是讓學生自己發現讓人讀不懂之處多是因為思維的跨越造成的邏輯、層次不清,他們無意識下把讀者當成了與自己一樣,全知、全能、全經歷的人。于是就需要教師提出疑問,使學生在解疑過程中就發現問題,并進行修改。二是因為他們對自己所要表達的思想和情感,并沒有很深的領悟和感受。這種情況下,我們會針對主題進行探討,直到主題在探討中越辯越明。
第三種情況是思想說得不透徹,情感寫得不盡情。這種情況也很常見,也是文章無話可說“寫不長”的原因。當然,我們并不是一味地希望學生們將文章寫得長,長也要有長的必要,是喜歡說的,是必要說的。就如葉圣陶先生所言:“若不是為著必要和歡喜,而勉強去寫長些,就成了一種無聊又無益的事。”較之沒話可寫的孩子,也有一些學生文章寫得很長,喜歡那種類似婉約派或言情小說式的表達,他們的文章較文藝,但不是準確的表達,這是不提倡的。在高年級孩子的作文中,他們往往在寫人、記事中,不善于描寫。有的文章中有描寫,卻又不能很好地表達主題。所以,教師看罷學生作文,根據他想表達的主題,常指出需要添加細節的地方,由學生再根據主題,進行修改、添加。
其實,習作哪有什么很好的辦法,說到根本,還是要先充實孩子們的生活,生活充實到什么程度,才能寫出什么程度的文字。除了充實孩子們的生活之外,就是要靜下心來,在習作前有規劃、設計,根據主題,重視習作前的閱讀、觀察、積累等,使孩子們愛寫,有了積蓄便忍不住要用文字寫下來。當他們寫下來,教師就更要蹲下來欣賞,再指引一個方向,在修改上下功夫,好文章自然就是這樣“改”出來的。
我總記得,當年聽聞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時候,我大膽地想過:未來的哪一天,我的學生們中會不會有一人是下一個。當然,如校友楊振寧與孩子們的對話:不要成天想著“諾貝爾獎”,要發展自己的興趣,有一天,“諾貝爾獎”就跟著你的屁股后面來了。孩子們不似我,心中會有這樣大大的企圖。如今的他們不是為寫而寫,他們是真的愛寫,我愿他們這樣寫下去。
何秀華
2017年4月于清華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