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趴在桌面上，拿著一塊鏡子碎片，對著自己照來照去。那塊鏡子碎片還是他從路邊草叢撿回家來的，因為他跟弟弟沈剛居住的宿舍里，根本沒有鏡子這種東西。

他本來也不需要這種東西，平時他就不愛照鏡子。家里唯一愛照鏡子的是母親。

但是這兩天，他撿回來半塊人家打碎的鏡子碎片，老是坐在桌子前照來照去。不厭其煩的“審視”著他那張稚氣未脫的臉。

他一遍一遍撫摸著自己的嘴唇，說：“怎么辦呢？用什么辦法阻止它們呢？”這話雖然是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說，其實是說給旁邊看書的沈剛聽。

沈剛頭也沒抬，表示同情說：“剃了吧，用爸爸刮胡子的刀片。”

沈剛靠在椅子上，拿著的是一本厚厚的《史記》。他一個初二學生，總愛讀這種老教授才讀的書本，什么《資治通鑒》、《山海經(jīng)》之類，搞不清，他是不是真能看懂。反正沈清一拿起那種書，頭就疼，仿佛有人拿錘子往他腦袋里打釘子似的。

沈清只喜歡看連環(huán)畫書，圖文并茂，跟看電影一樣，那才過癮。他有時候突發(fā)奇想，干嘛不把大本的《史記》也一頁頁的都插上圖呢？也許那樣，孩子們就都喜歡看了。

“可我聽說，胡子會越剃越粗的。”沈清回答沈剛說。

沈剛沒說話了，表示他也想不出什么好辦法來。

沈清最近發(fā)現(xiàn)，他的嘴唇上面，胡子變得特別顯眼起來。郁郁蔥蔥的，仿佛那兒發(fā)了霉，上面起了一層絨絨的灰色霉菌。他為此感到恐懼，雖然他希望自己快一點長大，卻很不喜歡嘴邊長胡子。

想象一下，如果自己京劇老生似的，嘴邊布滿濃密的胡子，那將顯得多么老氣啊。一個老里老氣的男人，怎么能招女生們喜歡呢？沒有哪個年輕女生會喜歡胡子拉碴的老男人，尤其是莫莉那樣的漂亮女生。而一個男人，若是招不來女人喜歡，一輩子也就完蛋了，這是肯定的。

可是怎么辦呢？沒法按住它，不讓它長。這真把他愁壞了。

他想就胡子的問題咨詢一下父親，他不是醫(yī)生嗎？應(yīng)該有好的辦法，阻止胡子這么早就長出來。他認為自己根本沒到長胡子的年齡。

可是父親最近心情總不好，老是繃著個臉。他幾次走到父親面前了，看一看父親一臉冰霜的樣子，就把嘴邊的話咽回去了。

通常情況下，招惹父親不高興的，就是家里面這幾個屢教不改的家伙，不是母親，就是孩子們。不過，這回不一樣，這一回糟蹋父親心情的，是一個外人。

這些天，沈清聽父親和母親談話中，總是特別頻繁的提起這個人，用的是一種無比憤慨和憎惡，同時十分輕蔑的語調(diào)。

“他天天跟別人說，中醫(yī)已經(jīng)過時了，熬煎中藥太麻煩，沒人吃了。總有一天，中醫(yī)要被淘汰，中藥店統(tǒng)統(tǒng)關(guān)門。”母親說。

“理他那么多做什么？他有什么能耐和本事？一個賣狗皮膏藥的騙子。”父親把一口飯扒進嘴里，狠狠的咀嚼著說。

他們提起的這個人，名字叫譚江海。

譚江海原是某鄉(xiāng)下衛(wèi)生所的一名赤腳醫(yī)生，最近突然搬遷到鎮(zhèn)上，就在下街開起了一個“譚氏診所”。離沈清家的“醫(yī)療站”相隔只有四五個鋪面，非常近。

譚江海并不懂中醫(yī)，開的是西醫(yī)診所，主要開展西醫(yī)注射、打點滴項目。

“同行相輕，行業(yè)競爭”倒不是沈?qū)W良憤恨難平的主要原因，畢竟兩家一中一西，沖突不是特別大。讓沈?qū)W良難以接受的是，譚江海明明醫(yī)術(shù)淺薄，卻似乎還挺受患者歡迎。

譚江海的收費通常很高，自稱什么祖?zhèn)麽t(yī)術(shù)。有了解他的人說，他這個人沒什么醫(yī)德，更象是商人，把賺錢放在第一位。他治病的首要目標不是全力治愈患者，而是努力掏干患者錢袋。

譚江海曾經(jīng)出過兩次醫(yī)療事故，其中一次還死了一個小孩。兩次事故都在鎮(zhèn)上鬧得沸沸揚揚，大家都以為他的診所開不下去了，可他很有能耐，兩次事故居然都被他輕松擺平。有人說，他官場有關(guān)系，給了患者家屬一筆錢財，事情就私了過去了。

沈?qū)W良這里，行醫(yī)一向謹慎，沒有足夠把握的事情，不會輕易去干。比如青霉素注射，容易出現(xiàn)危險的過敏反應(yīng)，他們就不會輕易使用青霉素；譚江海那里不一樣，他膽子比胃還大，沒一點把握的事，他閉著眼睛都敢去做。死不死人先不管，賺了錢再說。

就是這樣，譚江海的生意竟然沒受什么影響。雖然鎮(zhèn)上的人不怎么上他的診所，但他吸引了大量不知他底細的鄉(xiāng)下人。

譚氏診所的經(jīng)營規(guī)模在不斷的擴大，開展的項目越來越豐富，比起沈清家的醫(yī)療站，發(fā)展快速得多。譚江海還把他的兒子送去讀自費的醫(yī)科大學，這要花不少的錢。這些都表明，譚氏診所的經(jīng)營效益比沈清家的好很多。

不知情的人，自然以為譚江海是憑真本事賺的錢。可只有沈?qū)W良清楚，譚江海憑的不過是江湖騙術(shù)而已，賺的都是昧心錢。

譚江海的醫(yī)學才能，頂多就到治個傷風感冒的水平。再嚴重一點的病，他就全憑一張巧嘴去糊弄別人。稍微復雜一點的病，他治不死你，只會拖到你傾家蕩產(chǎn)。總之是，患者的錢都花光了，病還是老樣子。

沈?qū)W良對此是深惡痛絕的，他的醫(yī)療站一向把治病救人放在第一位，絕對干不出那種“不問患者生了什么病，只問患者帶了多少錢”的骯臟行徑。

他把行醫(yī)治病，看成是非常嚴肅的事情，容不得任何欺世盜名、弄虛作假、濫竽充數(shù)。對待醫(yī)療事業(yè)，他懷著的是一顆赤誠、恭敬的心，絕不允許人心的丑惡玷污了它的圣潔。

可奇怪的是，沒有人看重沈?qū)W良行醫(yī)的崇高情懷和赤膽忠心，反而更欣賞譚江海的庸俗品格。人們甘愿受騙上當，偏偏就喜歡去譚氏診所。那兒每天都是患者排隊就醫(yī)，沈?qū)W良這里反顯得相對冷落，患者不肯前來。這讓沈?qū)W良倍感羞辱，似乎無聲的表明，他的醫(yī)術(shù)還比不過一個江湖騙子。

沈?qū)W良自己，對此百思不得其解。他無法理解，世界會以顛倒乾坤的方式進行運轉(zhuǎn)。

說出來他都不會相信，根本原因，只是他和對手性格上的巨大差異。性格怎么會影響到他的醫(yī)術(shù)才能呢？怎么可能呢？

沈?qū)W良的性格，為人驕傲、冷漠，不茍言笑，過于嚴肅。除非地位比他高的人，通常是眼睛高抬，有點瞧不起別人。有時心情不好，他還愛擺點小架子，患者請他看病，非得三請四請。醫(yī)術(shù)再高明，人家看著也怕。

他每天中午會有幾十分鐘的午睡，這個時間，患者誰來了，他都不會接待。人家必須耐心等候，等他睡足睡醒了，才從樓上的臥房下來。

有些患者不耐等，就叫母親去叫醒他，可母親每叫他一次，十有八九會被他咆哮一頓。母親后來“狡猾”些，就指使孩子們?nèi)ソ兴呛⒆觽円材懬樱疾辉敢馊ァ?

那些坐在凳子上，干等著看病的患者是什么心情？人家嘴上不會說，心里不知道罵了多少臟話了。

譚江海不一樣，他性格開朗，為人謙卑、溫和、平易近人。跟人交往，愛說愛笑，無疑是那種人們喜歡打交道的人。跟他交流，心情放松，不會緊張。人們就是明知他醫(yī)術(shù)略遜一些，也愿意接受。畢竟，治個頭痛腦熱，一個實習醫(yī)生的水平就夠了，犯不著去麻煩醫(yī)學專家。

對于患者來說，除非比較難治的一點病，才去找一下沈?qū)W良，一般性的常見病，他們都是邁進“譚氏診所”的門。而難治的病每天又有多少呢？沈?qū)W良的“醫(yī)療站”變得少人光顧，當然順理成章了。

沈?qū)W良的醫(yī)療站，多虧女主人郭淑玉為人親和，要不然，真沒多少人肯上門。不過，沈?qū)W良是不了解這一點的，他始終認為，患者找他，憑的僅僅是他高明的醫(yī)術(shù)。

自從鎮(zhèn)上出了譚江海，沈?qū)W良的情緒就長久無法平靜。他后來對譚江海個人的憎惡變得不再突出，而是轉(zhuǎn)向?qū)φ麄€社會機制的滿腹牢騷。他覺得，譚江海這樣的人根本不配行醫(yī)，有關(guān)部門發(fā)給他行醫(yī)執(zhí)照就是不負責任。他甚至哀嘆那些患者，世上的蠢貨怎么那么多，明知譚江海那里是害人火坑，還一個個往里面跳。為這些事，沈?qū)W良整天都心懷不平、憋生悶氣。

父親的這些煩惱，沈清當然管不著，而且也無心管。因為他自己也有一肚子的憂愁呢。

自從發(fā)現(xiàn)莫莉跟秦風的關(guān)系“非同尋常”以后，沈清心情格外沮喪。他參加“歌舞團體”本來是沖著莫莉去的，如今看起來，他對莫莉是沒多少希望了，莫莉已經(jīng)是別人的人。

他覺得繼續(xù)參加這個團體沒什么意義了，去了只是徒增煩惱和羞辱而已。看著心愛的女人，跟別的男人眉目傳情，那將會是怎樣煎熬的心情？

于是他決定退出團體，打算明天找到秦風，把這個決定通知他。

他因為不得不放棄莫莉而心情沉痛，放下鏡片的時候，不由“唉”的嘆息了一聲。

沈剛順口安慰一句說：“別這么憂愁，只是胡子而已，又不是長了狗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