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瓦喬在西西里待了一年左右。馬里奧·米尼蒂是昔日在羅馬的舊相識,曾為他的畫作“水果”和“魯特琴”擔任模特,如今已經是西西里的希拉庫塞城的大畫家了。米尼蒂或許在工作和食宿方面為卡拉瓦喬提供了幫助,但是無法給他最需要的東西:寧靜、赦免和恢復名譽。如果說卡拉瓦喬的天才畫家之名在逃亡期間一直跟隨著他,并為他帶來了工作,那么他的罪行也一樣如影隨形,且從未放過他。他的變動不居也體現(xiàn)在西西里的大型祭壇畫中,他在流亡到希拉庫塞和邁錫納的時候創(chuàng)作了這些作品。近來某些意在修正的藝術史家過于渴望修改一切浪漫主義的傳奇,千方百計地想要說明,卡拉瓦喬的西西里時期的作品,無論是與他在馬耳他所作、啟示深遠的鼎盛作品《斬首》相比,還是與他昔日在羅馬的榮耀年代的作品相比,并非彼此一致,而是非常不同:更加黑暗,更加靜寂——即使多了一些樸素的、扣動人心的東西。這個過分的修正觀點也并非完全沒有道理。在1608年的《圣露西入殮》(The Burial of St Lucy)、1608年至1609年的《牧羊人的仰望》(The Adoration of the Shepherds)以及1609年的《拉撒路的復活》(The Raising of Lazarus)這些作品中,仍然具有某些深切的動人之處,有心懷懺悔的質樸。不過,雖然我們可以認為卡拉瓦喬在此選用這種更加粗略也更毛糙的技巧表明了一種精心設計的質樸畫風,但是這個判斷也可以被看成浪漫主義計劃的一個結果。而且,這些看起來較為粗糙的畫作也可能只是尚未完成。卡拉瓦喬可能非常匆忙地完成了這些作品,由于心中的絕望日益加深,他也需要這樣做。除了接近蒼白的單一色調之外,這些畫作幾乎都具有同一個特點,由于畫面都十分巨大,因此它們都令人感到行動被重新禁錮在畫框之內:靜謐,難以觸及,它們被封存于畫面之后,遠離了畫前的信眾。對于卡拉瓦喬來說,這的確是一種新的繪畫方式。但它并不是更好的方式。
事實上,他在西西里期間總是顛沛流離、居無定所,當然這也是有理由的。越來越多的人想要向他尋仇。不管他在馬耳他做了什么,也不管他曾經得罪了誰(如果不是整個騎士團的話),總之,他這次是招惹了極為可怕的仇家。唯一可能的獲救機會就是回到羅馬并取得寬恕。那才是他渴望生活的地方,他的畫作也將在那里展出。而且他不知從哪兒聽說,由于深信他能創(chuàng)造奇跡,有很多身份顯赫的人正在努力幫他爭取赦免。這些人包括弗朗切斯科·貢察伽主教(Cardinal Francesco Gonzaga),以及更有分量的西庇奧涅·博爾蓋塞主教(Cardinal Scipione Borghese),他是教皇保祿五世的侄子,對藝術極為熱愛。
不過還是有些人希望卡拉瓦喬活著,為了教廷也為了他們自己而作畫。所以,當卡拉瓦喬在契埃亞別墅的茉莉花叢與檸檬樹下療傷(不過這次的襲擊是如此兇狠,以至于他的臉和身體再也無法徹底康復了)的時候,他所畫的作品在某種意義上也就成了自我辯護,以此來證明:盡管差點丟了性命,但他還是以前那個不可思議的卡拉瓦喬。西西里的祭壇畫中那種充滿毛糙感的溫柔質地再次被拋棄了,取而代之的是他舊日作品中那種最銳利,也最富戲劇性的方式,不過這一次,連一絲閃光的暗示也沒有了。這些新畫作里,有幾幅是要獻給可能替他求得赦免的人(尤其是西庇奧涅·博爾蓋塞),畫中代表救贖的形象又一次遭受了斬首的酷刑,就好像他無法擺脫對自己被砍頭、被處以極刑的想象。在這些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圣安德魯慘烈的受難,看到他痛苦扭曲的面孔,可以看到又一個施洗約翰的頭顱。這一次是盛在淺盤里,托著它的莎樂美顯然不開心,她看起來憂心忡忡,而非欣喜若狂,似乎對自己手中這曖昧的戰(zhàn)利品半信半疑。卡拉瓦喬似乎成心要讓那些勝利者猶疑不定。因為在《大衛(wèi)手提歌利亞的頭》(David with the Head of Goliath,1605—1606)[83頁]這幅畫中,這位牧羊的少年英雄也是一臉憂色,這是一切雕塑與繪畫作品中曾經出現(xiàn)過的、最富張力的大衛(wèi)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