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稗類
- 張大春
- 686字
- 2019-11-19 15:08:17
可是箭矢早已射出
我們的確可以想象:為一部小說尋找寓意的批評家要比為一則寓言添上寓意的寓言作者或編者更為辛苦。小說家挽弓抻臂,一箭射出,批評家則尾隨而發,在箭矢落地之處畫上一個靶位,然后他可以向尚未追蹤而至的讀者宣稱:這部小說表達了什么什么以及什么,符合了什么什么以及什么。倘若批評家像先前那個故事里欣賞燕子的人類一樣具有善意,他會把箭矢落處畫成靶心,周圍再飾以層層輻輳的同心圓,聲稱小說準確地指涉了什么什么以及什么——“人類認為燕子很有智慧,就留下燕子和人類住在一起”“只有燕子受到保護,并且可以安心地在人類的屋檐下筑巢”。當然,批評家也可以將靶位畫得偏些,甚至偏得很遙遠。
問題恐怕不在哪些批評家具有善意,哪些批評家欠缺善意。在小說中尋找寓意的工作牽涉到這門藝術在過去數百年來一直受制于類似古老寓言之寓意的咒縛。人們無法想象小說像一個力士所干下的“無的放矢”的勾當。一部小說容納了多少并不真的存在于現實世界的角色,他們卻能像現實世界中的活人一般說著人話,干著人事——這難道不比狐貍能請鸛鳥吃飯、青蛙想比牛更肥大之類的故事更加荒怪嗎?正因其荒怪,小說也就猶如寓言一般也有了它符號學上的需要;它必須具備一個寓意,它必須有所指涉,它不能一箭射出,不知所終,它得落在一塊可以供讀它的人為它畫上靶位的墻上、地上或者什么東西上。從這個譬喻的另一面看:小說家也不可能為了去準備指涉某一個靶位而寫作,因為設若有這樣一個靶位,它必定是緣于早先已經出現過的一部作品而畫出的,一個靶心之上不可能容得下第二支箭矢。在這里,辛苦的批評家必須理解的則是:為一支落下的箭矢所畫的靶位卻有無限多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