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史綁上進化論
20世紀初,受了西方文學史觀影響的學者紛紛為中國文學寫自己的史,小說既被目為文學之一種、一格、一個項目,也在諸多追本溯源的鑿掘之下有了它遠發于古的譜系。不過,這些史家泰半預存著某種進化論也是進步論的觀點,常在追本溯源之時,設計好一套“后出而轉精”的基調。他們一方面認為:中國小說“所從來久矣”;君不見上古神話中許許多多“初民”的生活經驗、想象、對自然界的好奇反應與解釋,都已經一代又一代口耳刀筆地傳述下來了嗎?另一方面,他們又認為:這些古老的神話、傳統僅僅是日后真正的小說的“雛形”;仿佛小說如動植物,有其胚胎期、孕育期、誕生期、成長期、茁壯期、老化期,乃至于死期亦是不期而必將至焉的了。
小說史猶如童謠所唱的那樣,“日歷,日歷,一天撕去一頁”,是一樁令我難以想象的事。胡適好用演化論的語詞取譬指涉小說的發展,也是一樁令我不安的事。小說之有其史,未必然(甚至必不然)要追隨起那套“后出而轉精”的進化之說,小說的起源也未必然(甚至必不然)要歸返于“較不成熟”的初民遠古。小說的出現與發展反而可能是隨機的、跳躍的、忽而停滯且退化的、忽而沉寂過千百年漫長的歲月又忽而活潑潑猛浪浪地發了新芽。不同時代的小說家有幸能啟示出他對人類處境的新看法,又找到了一個表述此一看法的獨特形式,這個小說家便成為小說這門藝術的起源——無論他出生于三千年前或五百年后,無論他是否代表了哪一個“當世”,也無論他“肖與不肖”,更無論他承襲因蹈或旁行斜出于什么傳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