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遼族的大營里，烏泱泱的人群席地而坐圍成了幾個圓圈，而圓圈的最中心，是宰殺好的豬羊和熊熊燃燒的篝火。篝火旁，一名瘦骨如柴赤裸上身的老人正在不停地發出讓人聽不懂的聲音。

“這是我們的節日，雨祭。”篝火旁邊最近的圈里，一名身著華服的女子對季明書說道。

季明書有些心不在焉，坐在他旁邊的女子是休屠業的妻子，也是上遼族的皇后，無羨皇后。

無羨皇后容貌端莊，膚色白膩，面凝鵝脂。季明書第一次見到她時，就知道她不是邊疆之人，因為惡劣的環境是絕不會生出這樣的佳麗。

“我雖是上遼族，但生于南吳，從小就在那邊長大。只是這些年來我們上遼族與你們南燕王朝日益交惡。我們才舉家北遷，其實，我也算你們半個南朝人。”

這是第一次見面時無羨皇后和季明書說的話。季明書了解到，休屠業對無羨皇后極為喜愛，知道無羨皇后思念南方，便一直叫人打探南方的軼事趣事，然后帶回給無羨皇后描述。在季明書被俘的日子里，休屠業干脆就派守衛帶著季明書前往無羨皇后的營帳給皇后描述南方新事。

兩人都在南方長大，共同語言很多，日子一長，倒是十分熟絡起來。無羨皇后這段日子也得以開心，這都被休屠業看在眼里，此次雨祭，他于是就將季明書安排在了無羨皇后身邊，自己和一眾將士坐在對面，不打擾兩人談話。

“我們會在今天由我們的大祭司與上天對話，祈求降雨給我們。”無羨皇后對季明書說道：“這些年來，降雨越來越少，北邊的沙漠一直向我們的領地侵襲。我們上遼國幾十年的嘗試，但從來沒有人能跨過北方的那片沙漠。我們曾請求過你們的皇帝，希望能在你們的邊疆給予一些土地。然后被拒絕了。”

無羨皇后眼簾低垂：“我們也能理解，誰會將自己的王土送給外國呢，但是…”她看向季明書，“我們也想活著，如果不往南方走，我們最終都只會被餓死。”

“一開始只是一些摩擦，我們確實掠奪了你們的糧食財物，但都盡量不傷南人。自從你父親來后，仇怨就開始了。”

“你父親兵法詭譎，讓我夫君吃了不少苦頭。”無羨皇后看向休屠業，見他雙目緊閉，神態十分虔誠，似也在同大祭司祈雨。

“本來戰場的事情，也由不得我一個婦人來評論。但是，你父親…”無羨皇后又看向季明書，猶豫了一刻，繼續說道：“你父親…殺心太重，從不留活口，而且還熱衷派人潛入我們大營，割掉了我們很多大將的頭顱。這對于我們上遼來說，在睡夢中被殺掉，是巨大的屈辱。”

“當仇恨刻進了骨子里后，兩方就只剩下至死方休了。我既是上遼人，也算半個南人，看到雙方如此，我雖為皇后，但也無能為力。”無羨皇后搖搖頭，聲音里夾雜著巨大的哀傷。

季明書嘆了口氣，“如果我…父親不這么做，我們的將士，也只會死掉更多。”

“大家都只是想活著，就要去奪掉對方的性命。”無羨皇后輕輕的長嘆一聲：“如果這次交換成功，我們拿下了北幽城，興許，往后我們還可以和平相處。”

季明書沒有回答，他將身邊的酒桶提起，將地上的酒杯倒滿，然后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時間已經到了。”他在心中默念。

天色漸黑，大祭司的聲音越來越宏亮，眾人都緊閉雙目，跟大祭司一起吟誦起來——這已經到了雨祭的高潮時刻。

之后天邊，一陣陣的雷聲也轟鳴而來。

眾人的聲音越來越大，伴隨的滾滾而來的雷鳴聲，季明書竟然全身顫抖起來。無羨皇后察覺到了季明書的異常，她睜開眼睛，手輕輕放在季明書的肩膀上，語氣溫柔：“沒關系的，這是我們的天帝正在給我們的回應。”

“不是。”季明書痛苦的搖了搖頭。

“那是擔心交換的事嗎？”無羨皇后一臉關切，“放心吧，我夫君一定會遵守他的承諾，而且，我們現在是好朋友不是嗎？他一定不會為難你。”

“這幾日相處下來，我發現休屠業最喜歡的還是你。”季明書依然滿臉痛苦，“之前，我們商定的是你們的兒子。”

“我們的兒子？”無羨皇后不明白。

季明書沒有回答，他站起身來，提起身邊的酒桶，將酒全部傾倒在無羨皇后的身上。

“啊！”無羨皇后發出一聲驚呼，周圍的人紛紛睜開了眼睛。

不等眾人反應，季明書已經抓起無羨皇后，迅速往前拖了兩步，然后直接把無羨皇后拋向篝火里。

無羨皇后輕飄飄的像一只撲火的飛蛾，撞進了熊熊的火光中。

只聽一聲聲的慘叫，一個被火包裹的火人正在地上痛苦發瘋地打滾。

眾人這才反應過來：“皇后！”

幾人連忙竄出，脫掉衣服去拍打火人身上的火焰。但火焰在酒的幫助下，越燒越烈，眾人拍打的衣服也被火給點燃。

“拿水來！”有人大喊，這時才有人急忙急忙抱著幾桶水撲來，幾桶水澆了下去，火人身上的火才開始熄滅。

剛還在地上痛苦慘叫的皇后已經一動不動，沒有聲息。

休屠業大步奔來，他一把抱起皇后，只見面容俏麗的皇后，眨眼的工夫，已經被大火燒的沒有一寸完好的皮膚，臉上的皮膚燒焦扭曲，看上去極其駭人。

他發出一聲悲鳴，喉頭似乎卡了東西一般難受，他的臉不停地抽動，雙目也似乎要浸出鮮血。

他站起身，緩緩走向季明書——已經被其它人按倒在地。

季明書沒有反抗，也沒有看休屠業，他雙眼滿是淚水，一直盯著已經枯萎的無羨皇后。

“對不起，對不起。”季明書不停地重復著這句話，淚水順著他的臉滴在了黃沙上。

“我會…讓你…后悔…出生…在這個世上。”休屠業渾身顫抖，聲音陰毒的似乎從冰冷的地窖里飄出來一樣。

季明書還處在極度悲傷的狀態下，但似乎想到了什么，便強裝鎮定看向休屠業，但那樣的表情已是十分勉強。

“我并不是季明書，這是我們季將軍送你的第一份禮物，還有一份禮物…“季明書突然咳嗽起來，全身又開始顫抖：“還有一份禮物，馬上就會到。”

話音剛落，一口鮮血就從自稱季明書的這人嘴里吐出，他咬緊牙關，好像也在抵御疼痛一樣：“你殺…殺不了我，我已經死了。”

他痛苦了扭動了一下身體，然后就沒有了響動。

“皇帝陛下，他好像服毒自盡了。”

遠在外圍的人還不知道圈中發生了何事，他們好奇的踮腳張望，面面相覷。

然后，有水滴在了他們的鼻尖上。

他們抬起頭來，驚奇的發現，下雨了。但還來不及歡呼，就聽到遠處轟隆隆的聲音正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是馬蹄聲！”

同時傳來的，還有大營外尖銳的號角聲，是敵襲的信號！

營外的士兵已經點燃弓箭，紛紛射了出去，火光在黑夜里撕開一道道口子，然后扎在地上，火焰照亮了前方。

借著火光，隱約能看到上千匹馬奔馳而來，但立刻，連士兵們也迷茫起來，馬背上，好像并沒有看到一個人。

頃刻間，有幾匹頭馬就已經跑到了大營外停了下來。

上遼士兵睜大眼睛，想要看清這幾匹馬來自何方。

突然，一名士兵臉色驚恐，他大喊道：“快去通知休屠皇帝！”

當休屠業趕到時，上千匹馬都已經停在了營外的尖刺拒馬前。這些馬休屠業都能認識，這就是前日去北幽城的馬，而馬上綁著的一個個人頭，休屠業也認識，就是前去北幽城的胡木烈他們。

整整有上千多的人頭！這些人頭滿是血污，他們的生命已經化為了烏有。但眼神驚恐，嘴巴大張，似乎還在無聲地訴說著這筆血債。

雷聲伴隨的大雨傾盆而來，休屠業站在雨中，臉上的橫肉交織，痛苦和憤怒讓他看上去像從地獄而來的惡鬼。

“去通知上遼國的所有族人，包括遠方的外部，整理所有的糧草，馬匹和兵器。”

“我要北幽城、季云禮，還有整個南燕王朝，一人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