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長眠不醒
- (美)雷蒙德·錢德勒
- 4881字
- 2019-11-04 10:33:33
我們穿過落地窗門,沿著小徑向前走,小徑鋪著光滑的紅色石板,一直繞到草坪的最遠端,隔開了草坪和車庫。有著一張男孩臉的司機把一輛鍍鉻的黑色大轎車開了出來,此刻正在擦洗它。小徑帶著我們來到溫室側面,管家為我開門,然后站在一旁。門里大致算個前廳,暖和得像個文火烤爐。他跟著我進來,關上通向室外的門,打開通向室內的門,我們走進去。這里真的稱得上炎熱。空氣憋悶而潮濕,蒸汽彌漫,熱帶蘭花盛開的甜膩氣味濃得化不開。玻璃墻壁和天花板上結著厚厚的水霧,冷凝水大滴大滴地落在植物上。燈光帶著某種不真實的綠色,就像經過水族箱過濾的光線。到處都是植物,簡直像一片森林,葉子丑陋而肥厚,莖稈仿佛剛清洗過的死人手指。氣味異常強烈,就像酒精在毛毯底下沸騰。
管家帶著我穿過茂密的植物,盡可能不讓濕乎乎的葉子打在我臉上,走了一會兒,我們來到樹林中央、拱頂底下的一塊空地上。鋪著六角形石板的地面墊著一塊土耳其地毯,地毯上有一把輪椅,輪椅里坐著一位垂死的老人。他望著我們走過來,黑眼睛里的火焰早就熄滅了,但門廳壁爐上方那張肖像畫里的炭黑色和直率都還在。除了眼睛,他那張臉猶如鉛灰色的面具,欠缺血色的嘴唇、尖鼻子、凹陷的太陽穴和招風耳都行將朽爛。盡管房間如此悶熱,他瘦長的身軀依然裹著旅行毯和褪色的紅色浴袍。他仿佛鳥爪的枯瘦雙手松垮垮地疊放在毛毯上,指甲呈紫色。幾綹枯干的白發緊貼頭皮,就像貧瘠巖石上勉強求生的野花。
管家在他面前站住,說:“將軍,馬洛先生來了。”
老人既不動也不說話,連頭也沒點一下。他只是毫無生氣地看著我。管家把濕漉漉的藤椅推到我的腿肚子背后,我乖乖坐下。他靈巧地一勾手,拿走了我的帽子。
老人總算從井底最深處把聲音撈了出來,他說:“白蘭地,諾里斯。白蘭地你喜歡怎么喝,先生?”
“怎么都行。”我說。
管家消失在可憎的植物叢中。將軍再次開口,他說得很慢,小心地用著力氣,就像失業的歌舞女郎使用最后一雙完好的長筒襪。
“我以前喜歡兌香檳喝。比福吉谷還冰的香檳,底下倒三分之一杯白蘭地。你不妨脫掉外衣,先生。對于你這個血管里還流動著鮮血的人來說,這里太熱了。”
我起身扒掉上衣,掏出手帕,擦拭面頰、脖子和手腕背部。比起這地方,八月的圣路易斯也算不上什么。我重新坐下,不由自主地去掏香煙,但立刻停下了。老人見到我的動作,黯然一笑。
“你可以抽煙,先生。我喜歡煙草的味道。”
我點燃香煙,吸了滿滿一肺朝他吐去,他抽著鼻子聞,就像趴在耗子洞口的小獵犬。那一絲笑容牽動了他灰暗的嘴角。
“一個人不得不通過二手煙來放縱他的惡習,這個處境不可謂不妙,”他干巴巴地說,“你眼前是個幸存者,奢靡的人生已經過去,現在他活得了無生趣,他是個殘疾人,雙腿癱瘓,下腹部僅剩下一半。我只能吃一丁點食物,睡眠接近清醒,甚至都配不上這個名稱。我大概全靠高溫存活,就像剛出生的蜘蛛,蘭花僅僅是高溫的借口。喜歡蘭花嗎?”
“不怎么喜歡。”我答道。
將軍半閉上眼睛:“惡心的東西。蘭花的葉肉太像人肉。散發著腐爛的甜香,就像妓女。”
我張著嘴,眼睛盯著他。潮濕而柔和的高溫像柩衣似的包圍著我們。老人點點頭,仿佛頸部擔心撐不住腦袋的重量。管家推著裝茶點的小車穿過叢林回來,給我調了一杯白蘭地兌蘇打水,用潮濕的餐巾裹住銅冰桶,隨后悄無聲息地重新鉆進蘭花叢。森林背后有一扇門打開又關上。
我喝了一口酒。老人望著我,一遍又一遍地舔嘴唇,拖著一片嘴唇慢慢跨過另一片嘴唇,態度莊嚴而認真,就像殯儀員在干洗雙手。
“介紹一下你自己吧,馬洛先生。我想我應該有資格問一問?”
“當然,但沒什么可說的。我今年三十三歲,上過大學,假如有需要,還能文縐縐地說兩句。職業上沒什么可說的。我為地區檢察官懷爾德先生工作過,當他的調查員。他的首席調查員伯尼·奧爾斯打電話給我,說你想見我。我沒結婚,因為我見過警察的老婆,我不喜歡她們。”
“而且有點憤世嫉俗,”老人微笑道,“你不喜歡為懷爾德工作?”
“我被解雇了。因為不服從命令。將軍,在不服從命令這門課上,我成績優異。”
“我本人以前也這樣,先生。很高興聽見你這么說。你對我的家族有什么了解?”
“據說你是一名鰥夫,有兩個年輕的女兒,都很漂亮,都很野。其中一個結過三次婚,最后一個丈夫以前是販私酒的,他用拉斯蒂·雷根這個名字混他那一行。將軍,我聽說的就是這些。”
“有哪一點讓你覺得不太尋常嗎?”
“要說有,那就是拉斯蒂·雷根了。不過我本人和私酒販子一向合得來。”
他又露出他那個無力的經濟型笑容:“我好像也是。我很喜歡拉斯蒂。大塊頭的愛爾蘭卷毛,克朗梅爾人,眼神哀傷,笑起來嘴咧得比威爾夏大道還寬。第一次見到他,我覺得他就是你多半正在想象的那種人,一個冒險家,撞大運給自己裹了一身紅貨[2]。”
“你肯定非常喜歡他,”我說,“都學會他們的黑話了。”
他把毫無血色的枯瘦雙手塞到毛毯的邊緣底下。我撳熄煙頭,喝完那杯酒。
“他就像我生命里的清風——他還在的時候。他可以一連幾個小時陪著我,像豬一樣流汗,按夸脫喝白蘭地,給我講愛爾蘭革命的故事。他曾經是愛爾蘭共和軍的軍官。他連待在美國都是不合法的。當然了,那是一場荒唐的婚姻,婚姻本身連一個月都沒撐到。馬洛先生,我告訴你的都是家族秘密。”
“在我這兒依然是秘密,”我說,“他發生什么了?”
老人木然地看著我:“他走了,一個月前。突然消失的,一個字也沒對任何人說。沒和我道別。有點讓人傷心,但他是在一所殘酷的學校里長大的。以后也許會有他的消息的。同時呢,我又遭到勒索了。”
我說:“又?”
他從毛毯底下抽出雙手,手里有個棕色信封:“拉斯蒂還在的時候,誰敢來勒索我,我只會為他感到非常惋惜。他出現之前幾個月——應該是九或十個月前——我付了五千塊給一個叫喬·布羅迪的男人,請他放過我的小女兒卡門。”
“啊哈。”我說。
他動了動他稀薄的白眉毛:“啊哈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我說。
他半皺著眉頭繼續看了我一會兒,然后說:“拿起信封,打開看看。順便再給自己倒一杯白蘭地。”
我從他膝頭拿起信封,然后坐回原處。我擦干手掌,把信封翻過來。收信人是蓋伊·斯特恩伍德將軍,加利福尼亞州西好萊塢,阿爾塔布雷新月路3765號。地址是用墨水寫的,工程師喜歡的那種印刷斜體。信封已經用刀裁開。我打開信封,取出一張棕色卡片和三條硬紙。卡片是棕色薄亞麻紙質地,金色文字印著:“亞瑟·格溫·蓋格先生。”沒有地址。左下角用極小的字體印著:“珍本與精裝版書籍。”我把卡片翻過來。背后還是印刷斜體字:“親愛的先生:隨信附上欠條數張,盡管就法律而言無法追索,但確系賭債無誤,閣下諒必會以信義為重。A.G.蓋格字。”
我查看那三條白色硬紙。它們是用墨水填寫的期票,日期各自不同,但都是上個月也就是九月初的。“本人承諾,一經要求即向亞瑟·格溫·蓋格或其指定人員歸還一千美元($1000.00),無利息。現金收訖。卡門·斯特恩伍德。”
散亂的字跡像是出自低能兒之手,有很多亂爬的花飾,用小圓圈代替點。我給自己另斟了一杯酒,喝了一小口,放到一旁。
“你的結論?”將軍問。
“現在還沒有。這位亞瑟·格溫·蓋格是誰?”
“毫無概念。”
“卡門怎么說?”
“我沒問過她。也不想問。就算問,她也只會吸著大拇指裝可憐。”
我說:“我在大廳里遇見她了。她對我演了這一出。然后企圖坐在我的大腿上。”
他的表情毫無變化。他的雙手扣在一起,平靜地擺在毛毯和熱烘烘的空氣的交界處;高溫讓我覺得像是變成了一道新英格蘭燉菜,他卻似乎連暖和都談不上。
“我非得說場面話嗎?”我問,“還是可以直話直說?”
“我可沒覺得你有多少顧忌,馬洛先生。”
“兩個姑娘經常一起出去混嗎?”
“我看未必。我看她們各自走上了不太一樣的地獄之路。薇薇安被寵壞了,難以取悅,人挺聰明,相當無情。卡門是個喜歡扯掉蒼蠅翅膀的小孩子。兩個人的道德感都不比貓強。我也一樣。斯特恩伍德家的人都這樣。你接著說。”
“我猜她們受過良好的教育,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薇薇安上的都是那種嫌貧愛富的好學校,然后上了大學。卡門待過五六所學校,一所比一所開放,結果和沒上過學一個樣。我猜她們都染上過常見的所有惡習,現在也沒戒掉。假如我這個做父親的說話太難聽,馬洛先生,那是因為我的命只靠最后一口氣吊著了,容不下維多利亞式的虛偽。”他把腦袋向后靠,閉目養神,然后忽然又睜開,“有些話我看不說也罷,一個男人玩到五十四歲才第一次做父親,有什么結果都是自作自受。”
我喝一口酒,點點頭。血管在他鉛灰色的細瘦喉嚨上搏動,但跳得太慢,幾乎沒法稱之為脈搏。一個老人,三分之二的身子已經入土,卻執著地相信他能活下去。
“你的結論?”他突然說。
“我會付錢給他。”
“為什么?”
“這是個一丁點小錢對一大堆麻煩的問題。背后肯定有名堂。但沒人能傷你的心,前提是你的心現在還能受傷。另外,要有許許多多騙子花上許許多多時間訛詐你,你的損失才會大到值得你注意。”
“我有我的尊嚴,先生。”他冷冰冰地說。
“有人就指望你有呢。想要糊弄人,這是最簡單的辦法。此外就是警察了。除非你能證明其中存在欺詐,否則蓋格就能根據欠條收賬。但他沒那么做,而是雙手奉上欠條,承認它們是賭債。他承認是賭債,你就有了辯解的余地,即便他留著欠條也一樣。假如他是撈偏門的,那他顯然很懂行;假如他是個順便做點放債業務的本分人,那就應該收回欠款。你付了五千塊給他的喬·布羅迪是誰?”
“什么賭徒吧。我不太記得了。諾里斯肯定知道——諾里斯是我的管家。”
“你的兩個女兒,將軍,她們的名下有錢嗎?”
“薇薇安有,但不算多。卡門還未成年,受她母親的遺囑限制。她們的零用錢我給得很大方。”
我說:“我可以幫你打發那個叫蓋格的,將軍,假如你找我是為了這個。無論他是誰、無論他有什么。除了你付我的酬勞,也許會多花你一點兒小錢。當然了,你得不到任何好處。讓他們嘗到甜頭永遠不會給你帶來好處。你已經進了他們的優質客戶名單。”
“我明白了。”褪色的紅色浴袍底下,他聳了聳皮包骨頭的寬闊肩膀,“一分鐘以前你說你會付錢給他。現在又說不會給我帶來任何好處。”
“我的意思是說,忍受一定程度的敲詐比較省錢也比較省事。就是這個意思。”
“非常抱歉,馬洛先生,我這個人沒什么耐心。你怎么收費?”
“運氣好的時候,二十五塊一天,費用另算。”
“我明白了。摘除一個人背上長的瘤子,這個價錢挺公道。相當微妙的手術。希望你能明白。做手術的時候可以盡量不驚動病人嗎?馬洛先生,說不定有好幾個呢。”
我喝完第二杯酒,擦拭嘴唇和面頰。白蘭地進了肚子,高溫沒變得更好受。將軍朝我眨眼,揪著毛毯的邊緣。
“假如我覺得這個人多多少少還算通情理,我能和他做交易嗎?”
“行啊。事情已經托付給你了。我從不做半吊子的事。”
“我會解決他的,”我說,“他會覺得一座大橋砸在了他頭上。”
“我相信你肯定能。現在我得說聲抱歉了。我累了。”他抬起胳膊,摸了摸椅子扶手上的電鈴。電鈴線接著一根黑色電纜,電纜沿著一排墨綠色箱子蜿蜒而去,蘭花在那些箱子里生長和潰爛。他閉上眼睛,隨即短暫地睜開,明晃晃地瞪我一眼,身體躺進靠墊里。眼皮重新合上,他不再理會我了。
我站起身,從潮濕的椅背上拿起外衣,從蘭花之間向外走,我打開內外兩道門,站在外面清新的十一月空氣里,給自己補充氧氣。車庫門口的司機已經不見蹤影。管家踩著紅色小徑走向我,動作流暢而輕快,脊背挺得比熨衣板還直。我穿上外衣,望著他走近。
他在離我兩英尺[3]的地方停下,嚴肅地說:“您離開之前,雷根夫人想見見您,先生。關于費用的問題,將軍吩咐我給你開張支票,數字隨你定。”
“怎么吩咐你的?”
他露出困惑的表情,隨即微笑:“啊哈,我明白了,先生。當然了,您是一位偵探。通過他按鈴的方式吩咐的。”
“你替他開支票?”
“我有這個權力。”
“看來你不會葬在亂墳崗里了。謝謝,現在不需要錢。雷根夫人為什么要見我?”
他的藍眼睛沉著而平穩地瞪了我一眼:“她對你來訪的目的有所誤解,先生。”
“誰告訴她我來了?”
“她的窗戶正對溫室。她看見你和我進去。我有義務告訴她你是誰。”
“我不喜歡這樣。”我說。
他的藍眼睛蒙上寒霜:“你是想指點一下我的職責嗎,先生?”
“不。但猜測你都有哪些職責肯定樂趣無窮。”
我們彼此注視了一會兒。他用藍眼睛又瞪了我一眼,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