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給予如果不是對方真正需要的，那只會變成負(fù)擔(dān)。

歲歲輕輕推開院門。

想象中的暴風(fēng)雨并沒有來臨，院子里很安靜，大廳里漆黑一片，東西廂房也都沒有燈光。她緊繃的一顆心瞬間就放松了下來，心想，真是太好了，大家都睡了。

歲歲躡手躡腳地走回房間，不敢開燈，也顧不上洗漱，就摸索著爬上床。姿勢換了好幾個，她還是睡不著。她很清楚事情并沒有過去，明天還是要面對的吧……

歲歲從書包里摸出小鬧鐘放到枕邊，在寂靜的夜里，時針走動的聲音仿佛有一種催眠的魔力。這是她在某個失眠的夜晚發(fā)現(xiàn)的小奧秘，這晚再次得到了印證。她又開始做夢，同以往一樣，夢里下著很大的雪，寒風(fēng)凜冽，陸年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地質(zhì)問她，為什么跟陸天銘打架？她不回答，他就一直重復(fù)地問，眼神冷冷地盯著她。她想逃跑，可無論從哪個方向跑他總是擋在她前面，她急得快要哭出來。忽然，有強(qiáng)烈的光線照進(jìn)她的眼睛里，光……哪兒來的光？

歲歲艱難地睜了睜眼，看見有個身影正站在門口。她心想：這夢也太真實(shí)了，光芒真刺眼。她翻了個身，將頭埋進(jìn)被子里。

“趙歲歲！”

床被狠狠地踢了一腳，巨大的聲響讓歲歲驚得坐了起來。

不是夢。

“你居然能在這里好好地睡覺？你竟然睡得著！”

陸年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俯視她，他的臉隱藏在暗影里看不清楚，但歲歲能感覺到他身上散發(fā)出的強(qiáng)烈的怒意。

歲歲有點(diǎn)蒙，仰頭傻愣愣地望著陸年。

她搞不清狀況的樣子令陸年更加憤怒，他近乎粗暴地將她從床上拽起來，一路拽出了房間。寒風(fēng)撲面而來，歲歲只穿著單薄的睡衣，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陸年咬著牙說：“現(xiàn)在清醒了嗎？”

歲歲向來有嚴(yán)重的起床氣，下意識地就吼回去：“大半夜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啊，陸年！”

她覺得生氣又委屈，打架的事天銘可以怨恨她，天銘爸媽可以問責(zé)她，甚至姥姥也可以，但唯獨(dú)陸年不行。

她還是第一次用這么沖的語氣跟他說話，陸年愣了一下，然后冷笑道：“我真是腦子壞掉了才到處去找你，你不回來最好！”

歲歲愣住，腦海里反復(fù)回響著陸年說的第一句話。他出去找她了？一直找到現(xiàn)在嗎？其實(shí)在吼完陸年后她就有點(diǎn)后悔了，這下更是羞愧。她回家時分明才九點(diǎn)，姥姥平時都要十點(diǎn)多才睡的，陸年則更晚。她是太緊張、太害怕面對，才會忽略了這些。

歲歲拉住正要離開的陸年的衣服，低聲說：“對不起啊……”

陸年甩開她的手，厭惡地看著她咬著嘴唇一臉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又來了，她總是這樣，做錯了事就是這種表情，好像她很委屈似的。

真的，很令人討厭，也很令人生氣。于是那些話很輕易就脫口而出——

“趙歲歲，你就是個災(zāi)星。你走到哪里都能把別人的生活搞得一團(tuán)糟。”

“你還非常自私，永遠(yuǎn)只想著自己，從來不考慮別人。”

“你明明知道我很討厭你，還非要陰魂不散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你真是我見過最沒臉沒皮的人。”

一口氣說完，陸年忽然有點(diǎn)愣怔，不敢相信那些話是從他嘴里說出來的。他恍惚間看到媽媽用失望的眼神看著自己，對他說：年年，我就是這么教你的嗎？你的教養(yǎng)、你的禮貌呢？那眼神如探照燈，照見了盤旋在他心底深處的惡毒的猛獸。這種感覺令他開始厭惡自己，也因此更加厭惡讓他變成這樣的歲歲。

歲歲真的不想的，可眼淚就是控制不住地涌上眼眶。她拼命咬住嘴唇，指甲狠狠地掐進(jìn)手心里，才能讓眼淚不落下來。

“對不起……”歲歲低下頭，重復(fù)著這句話。她也很討厭嘴笨的自己。陸年的每一句控訴都像尖銳的刀一樣，將她的心刺得很痛，可她根本無從辯解。

過了許久，陸年才開口，聲音又恢復(fù)到以往的平靜：“你真的覺得抱歉嗎？”

歲歲不停地點(diǎn)頭。

“那你離開吧。”他的語氣十分冷漠。

歲歲試圖從他臉上找出一絲玩笑或者氣話的成分，可他的神情格外認(rèn)真。

四目相交，最后歲歲在陸年沒有一點(diǎn)溫度的眼神中垂下頭來。

陸年嘴角浮起一抹嘲諷的笑：“你看，你連說‘對不起’也只是為了讓自己心里能好過一點(diǎn)。”

說完，他轉(zhuǎn)身離去。

歲歲躺在床上，心中難過與諒解的天平在互相拉鋸。她不停地給自己催眠，陸年是太生氣才口不擇言而已，可已經(jīng)說出口的言語的殺傷力遠(yuǎn)比她想象中大。她很難過，還有難堪。

怎么會變成這樣呢？不該是這樣的。她真的只是想要盡一切能力對他好而已。

從前她是那個被寵愛的人，沒有人教過她要怎么對一個人好，所以她只能憑借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去付出。怕他凍著，怕他餓著，怕他被人欺負(fù)，怕他孤獨(dú)，她像只保護(hù)小雞仔的母雞一樣，張開羽翼想要為他遮風(fēng)擋雨，以為那就是愛。很久以后歲歲才明白，在任何一段情感關(guān)系中，你的給予如果不是對方真正需要的，那只會變成負(fù)擔(dān)。

可惜十三歲的她不懂。

第二天早上，歲歲總算明白陸年為什么會那么生氣了。

這天的早餐是天銘媽媽準(zhǔn)備的，歲歲這才知道姥姥昨晚出去找她時在雪地里摔了一跤，在醫(yī)院住了一晚，清晨才回來。

歲歲自責(zé)得臉都快埋進(jìn)粥碗里，一點(diǎn)胃口都沒有了。

陸年拿上早餐先走了，餐桌邊就剩下天銘一家與歲歲。她感受到了來自天銘媽媽莫大的敵視，那視線令她如坐針氈。她正想走，就聽到天銘媽媽開口了。

“別人家養(yǎng)條狗還知道看家護(hù)院呢，擱我們家倒好，養(yǎng)了只會咬主人的惡犬。”

天銘媽媽心疼地看著天銘的臉，那上面被歲歲用指甲劃出了好幾道血印子，還有他手腕上深深的牙印。她從來舍不得重罵一句的寶貝兒子被個沒教養(yǎng)的野丫頭欺負(fù)了，真是太可惡了！昨晚她氣得與婆婆吵了起來，說要讓歲歲滾蛋。后來老人出去找歲歲時摔了一跤被送去醫(yī)院，天銘爸爸訓(xùn)斥她不就是兩個孩子鬧著玩別小題大做，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可她心里那口氣實(shí)在是堵得慌，不吐不快。

歲歲的臉唰地變得通紅，連耳朵都有些發(fā)燙。

天銘爸爸不悅地瞪著妻子：“一大早說些什么亂七八糟的！吃飽了就上班去。”

天銘媽媽將筷子一丟，站起來時重重地推了一下椅子，椅子發(fā)出一聲尖銳的聲響。天銘也起身，路過歲歲身邊時抬了抬手，一把雞蛋殼碎渣就落進(jìn)了歲歲的粥碗里。

天銘爸爸怒喝：“陸天銘，欠揍是不是！”

天銘一溜煙跑了。

“歲歲，你重新盛一碗去。”天銘爸爸頓了頓，說，“別把你舅媽的話放在心上，她就是個刀子嘴。”

歲歲勉強(qiáng)笑笑：“沒關(guān)系的，舅舅，我吃飽了。我去看看姥姥。”

歲歲站在姥姥的房間外猶豫了許久，才鼓起勇氣敲門進(jìn)去。

“姥姥，您摔傷哪兒了呀？要不要緊？”歲歲內(nèi)疚得不敢與姥姥對視，卻又十分憂心姥姥的情況，于是站在床邊一會兒垂頭，一會兒又抬頭偷瞄兩眼，如此切換著。

姥姥本來板著臉想訓(xùn)斥歲歲幾句的，見她這個樣子又覺得好笑，便寬慰她說：“其實(shí)也沒什么事，你舅舅非讓我住院觀察一晚，檢查這檢查那的。你看，這不是啥事兒都沒有嘛，盡浪費(fèi)錢了！”為了證實(shí)自己的話，她還特意甩甩手、踢踢腿。

“對不起，姥姥。”

姥姥的語氣忽然變得嚴(yán)厲起來：“歲歲，你實(shí)在太胡來了！你不知道大晚上一個姑娘家在外面有多危險嗎？”

歲歲低聲道：“我錯了。”

“以后可不許這樣了！”

“我再也不會了。”

“在我們家有個傳統(tǒng)，做錯了事就要受罰。我就罰你……”姥姥想了想，說，“洗一個星期的碗，還有倒垃圾！”

“好。”

歲歲有點(diǎn)鼻酸，不是因為被責(zé)罰感到難過，而是感激姥姥。姥姥這是沒把她當(dāng)外人。

姥姥又問她：“為什么跟天銘打架？”

歲歲低了低頭，沒回答。

“天銘說他把可樂灑在了你的課本上，所以你們才打架。我不信他說的，你告訴姥姥，天銘那渾小子是不是欺負(fù)你了？”姥姥放柔了聲音。

歲歲想起在與天銘纏斗的過程中，她氣呼呼地說要將這件事告訴他爸爸。天銘說，你敢告狀的話我就把陸年媽媽的東西全扔了，我說到做到！歲歲知道他不是虛張聲勢。

歲歲搖了搖頭：“姥姥，他說的是真的。剛發(fā)的新課本就被他弄臟了，我一時生氣才……”

“真的？”

歲歲鄭重地點(diǎn)點(diǎn)頭。

姥姥將信將疑地看了她一會兒，最后沒再追問，而是轉(zhuǎn)移話題說：“你昨晚上哪兒去了？”

“就……在學(xué)校附近。”

“晚飯吃了嗎？”

“吃了麥當(dāng)勞。”

“哎喲，小丫頭至少沒傻乎乎地餓肚子。”姥姥戲謔道，又招了招手，“你過來。”

歲歲在床沿坐下，內(nèi)疚地看著姥姥。

姥姥伸手撫了撫歲歲臉頰上的傷痕，她用那種很溫柔的聲音說：“歲歲，你記住啊，這里永遠(yuǎn)都是你的家。”

那些壓在心頭的愁云，瞬間就被吹散了。

歲歲的眼睛濕漉漉的，重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嗯。”

姥姥：“快上學(xué)去吧，再不走就要遲到了。”

歲歲看了看手表，時間確實(shí)有點(diǎn)晚了，偏偏公交車也比平常要來得慢，趕到教室時剛好響起了上課鈴聲。第一堂課是數(shù)學(xué)，數(shù)學(xué)老師習(xí)慣提前兩分鐘來，教室里已經(jīng)安靜下來。在那么多雙眼睛的注視下，歲歲抱著書包低著頭快步往座位上走。越緊張就越容易出錯，她不知踢到了什么東西，忽然一個趔趄，身體往前栽倒。然后兩聲驚呼同時響起，一個是歲歲的，還有一個……是歲歲摔倒時下意識地拽住她的旁邊座位的男生。

教室里有一瞬間的靜默，四十多雙眼睛齊刷刷地望著歲歲以一個“撲倒”的姿勢趴在男生的身上。

然后，哄堂大笑。

有幾個男生異口同聲地起哄。

“哇，投懷送抱喲！”

又引來一陣笑聲。

“對不起……”歲歲丟下這句話，羞愧地逃回了自己的座位，把發(fā)燙的臉埋在臂彎里。她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讓我消失吧，讓我消失吧。

數(shù)學(xué)老師一拍桌子，大聲訓(xùn)斥：“都給我安靜點(diǎn)！”

教室里漸漸恢復(fù)了安靜，可那堂課歲歲上得心不在焉，總覺得那些笑聲一直在耳邊回響。甚至那一整天她都覺得渾身不自在，走到哪兒都覺得別人在用怪異嘲諷的眼神看她。

不知道是不是壞事情有連鎖效應(yīng)，那一個星期歲歲都特別倒霉。

第二天課間，她剛接了一杯水放在課桌上，兩個男孩打鬧時撞了一下她的桌子，水杯被打翻。不僅她自己下一節(jié)課要用的英語書遭了殃，還弄濕了前排汪文娟的衣服，又引來一群人圍觀。

汪文娟不爽地瞪著她說：“哎呀，你怎么總是事兒事兒的啊！”

汪文娟的同桌李芊正幫她擦著背后的水跡，嗤笑一聲后接話道：“新來的轉(zhuǎn)校生嘛，刷存在感咯！”

說著她看了歲歲一眼，那眼神中是毫不掩飾的敵意。

她討厭我。歲歲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她了，她們總共也就說了兩句話。

第二天下午上體育課的時候，幾個女生圍在李芊與汪文娟身邊，嘰嘰喳喳地說著什么，有人還不時地往歲歲身上瞅兩眼。歲歲收拾著四處散亂的羽毛球，走到她們身邊時，那些人也沒有停下來，于是一些零散的話飄進(jìn)了她的耳朵里——

“特喜歡表現(xiàn)自己……”

“真的很煩那種女生……好討厭……”

“聽說她爸媽是被……”

“天哪，真的嗎？”

“真晦氣……”

十三四歲的女生，聚在一起議論別人時話語與眼神都很直接，半點(diǎn)也不避諱，還很自以為是地覺得這是真性情，看你不爽我就要說出來。

歲歲抱著羽毛球筐發(fā)呆，媽媽曾跟她說過：歲歲，不要在意不了解你的人的看法，他們對你來說根本不重要。

她也不想去在意，可是，真的好難啊。

最后一節(jié)自習(xí)課，歲歲走回座位時看見李芊的記號筆掉在了地上。她猶豫了一下，彎腰撿起來放在她的桌上，兩人視線相交，歲歲勾了勾嘴角。然后，她看見李芊用紙巾包起那支筆，帶著嫌棄的表情走到垃圾桶旁邊，再將筆扔了進(jìn)去。

那一瞬間，歲歲感覺心里有一陣強(qiáng)烈的風(fēng)呼嘯著吹過。

她拿著書，卻一個字也沒看進(jìn)去。她第一次覺得學(xué)校沒意思透了，仍舊是穿著校服的少男少女們，男孩們互相打鬧著、大笑著，女孩們結(jié)伴去廁所與小賣部，也聚在一起交流言情小說、漫畫、偶像劇和卷發(fā)棒，可那些都與她無關(guān)。

好不容易熬到了周五放學(xué)，歲歲發(fā)現(xiàn)寫完的物理實(shí)驗報告不見了。她把課桌和書包都翻遍了也沒找到，就想問問四周的同學(xué)，可左右看看，大家都一邊各自收著書包，一邊跟同桌或交好的同學(xué)說著話。她張了張嘴，試了好幾次，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找不到插話的契機(jī)。她與他們之間被一層看不見的玻璃隔成了兩個世界。那天是她值日，最后她在垃圾桶里翻出了自己的報告書。她拿著那張臟兮兮的紙，氣得手指都在顫抖。

哪有什么接二連三的倒霉事，不過是“事在人為”罷了。

之前連續(xù)多天是陰天，這天難得地出了太陽，有好多男生在打球，籃球場上一片熱鬧。歲歲倒完垃圾回教室，路過球場時，一個球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砸到了她身上。她的第一感覺不是痛，而是——還沒完沒了了是嗎？！

歲歲憤怒地回頭，有個男生慢悠悠地走過來。他撿起球拍了兩下，然后轉(zhuǎn)身走回球場。

歲歲：“……”

歲歲認(rèn)得他，是班上的同學(xué)。他走回隊友身邊，不知說了句什么，幾個男孩便嘻嘻哈哈地笑開了。歲歲在那群人中間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陸天銘。他像是感受到歲歲的視線，轉(zhuǎn)過頭來。四目相撞，他露出一個挑釁得意的笑。

一瞬間，歲歲全明白過來了。

一些細(xì)枝末節(jié)開始在歲歲的腦海里變得清晰起來，她的目光從那幾個男生身上一一掃過。左邊這兩個，打鬧時弄翻了她的水杯；站在天銘身邊的那個，她就是在經(jīng)過他的課桌旁時摔了一跤。她的視線里忽然闖進(jìn)來一個人，那人走過來，將一瓶水遞給了天銘。

是李芊。

渾身的血液在那一刻全往上涌，歲歲撿起球場邊一個閑置的籃球，快步走過去，抬起雙手，對準(zhǔn)之前用球砸她的男生狠狠地砸了過去。

男生毫無防備，驚呼出聲。

被砸的男生揉著劇痛的手臂對著歲歲吼：“你干什么！”

歲歲再一次成為焦點(diǎn)人物。

歲歲沒理他。她走到天銘面前，一字一句鏗鏘有力：“陸天銘，我原本以為你只是討厭了一點(diǎn)，現(xiàn)在我覺得你這個人真的很差勁！”說完，歲歲挺直背脊，頭也不回地走了。

天銘的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

“哇！又來一個女英雄！”不遠(yuǎn)處，目睹了全過程的鄭重拍了拍手，“不過話說回來，陸天銘那小子怎么老招惹這么猛的女生，是老陸對咱們太殘酷，所以父債子還？”

他沒有認(rèn)出歲歲來。

“早就說你眼瞎，還不承認(rèn)。”周慕嶼將喝完的可樂瓶扔給鄭重，“還有，語文沒學(xué)好就別隨便用四個字丟人現(xiàn)眼了，OK？”

鄭重不服氣地將可樂瓶砸回他身上：“本人語文比你多一分，視力5.0！”

周慕嶼沒理他，將可樂瓶扔進(jìn)垃圾桶，然后走過去撿起被歲歲用來當(dāng)“兇器”的籃球，手心運(yùn)球，一路拍著回到籃球架旁。他微垂著頭，橘色的夕陽打在他的側(cè)臉上，鮮明地照見他嘴角勾出的一抹淡笑。他仰頭，縱身一躍，完美地投進(jìn)一個三分球。

鄭重在他身后捧場地吹了一聲口哨：“來來來，周少爺，再比十場，贏了的買游戲幣。”

“不玩了，贏你太沒成就感了。”

“滾！”鄭重抬腳虛踢了他一下，他撿起地上的籃球，有點(diǎn)不舍地說，“你真的要賣掉它？你買來那么貴，二手可不值什么錢。”

“不賣了。”周慕嶼從他手上搶過籃球，曲指彈了兩下，“我忽然覺得它特別可愛。”

就像那個被人故意砸到卻沒有得到道歉，撿起他的籃球勇猛地以牙還牙的姑娘一樣可愛。

周少爺抱著球揚(yáng)長而去，鄭重那點(diǎn)不舍瞬間沒了影，急道：“我都在網(wǎng)上跟人約好了周末交易，你打算讓我出爾反爾嗎？！”

周慕嶼轉(zhuǎn)頭笑得特欠揍：“喲，恭喜你，終于用對了一次成語。”

鄭重：“……”

歲歲做好了被天銘整治的心理準(zhǔn)備，一切倒霉事兒有了來路，她反而一點(diǎn)也不怕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一巴掌抽回去！這是爸爸教給她的社交箴言。那是她升上初中去報到前爸爸對她說的話，媽媽還笑罵爸爸搞暴力運(yùn)動，讓她別理他。她為歲歲整理好校服，再溫柔地叮囑她，要好好與同學(xué)相處，多溝通、多一點(diǎn)諒解。但她說也不要委屈了自己，被人欺負(fù)的話不用忍著。

“其實(shí)是一樣的意思嘛！”歲歲喃喃自語，忍不住笑了，笑著笑著就放下鉛筆，望著素描本發(fā)呆。那上面是她剛畫的一幅線條速涂，回憶中的那個場景隔著時空生動地重現(xiàn)在她眼前——爸爸笑著對她講那句話，媽媽微微俯身為她整理校服。

歲歲的手指慢慢撫過那畫中爸爸媽媽的臉，真的真的好想你們啊。

突然，“砰”的一聲脆響打斷了她的思緒，歲歲驚得從椅子上跳起來。她循聲望去，靠著后院的那扇窗玻璃被砸了個大洞，從洞里頭探出的一張臉嚇得歲歲尖叫一聲。肇事者非常滿意她的表現(xiàn)，做了個鬼臉，張嘴無聲地說了三個字，然后就跑了。

歲歲看懂了，天銘說的是：“冷死你。”

“幼稚！”歲歲拍著胸口翻了個白眼，覺得陸天銘的心理年齡只有五歲。她深呼吸，告誡自己不要與個熊孩子一般計較。

歲歲沒有將這件事告訴大人，怕引起家庭紛爭。她覺得自己能搞定被砸壞的玻璃窗，可當(dāng)她試過用作業(yè)本、紙板、素描本、圍巾等等去擋呼嘯而來的寒風(fēng)卻被一一吹落時，才站在那個破洞前滿面愁容。最后她放棄了，關(guān)燈睡覺。那個洞正好對著她的床，寒風(fēng)就像刮在耳邊一樣，房間里的溫度下降了好幾度。熊孩子說得沒錯：冷死你。后來她是用被子蒙著頭睡的，倒是不冷了，只是覺得呼吸不順暢，真的挺難受的。

歲歲起床的時候氣呼呼地想，要不跟天銘再打一架，輸了的人就乖乖地認(rèn)，別再折騰了。可這天她沒見到天銘，他每個周末都有一天要跟媽媽回姥姥家。

吃午飯的時候，姥姥提議給陸年與歲歲各買一部手機(jī)，好方便聯(lián)系。

歲歲說：“姥姥，我有手機(jī)。”

去年升初中時爸爸給她買了一部諾基亞最新款，但她很少用，來北方后那張電話卡就停了。

“那年年你去買手機(jī)，”姥姥對陸年說，“營業(yè)廳就在春華街，你去過它旁邊那個書店。你記得路吧，帶歲歲一起去辦張卡。”

陸年皺眉，剛想拒絕，就見姥姥懇求地看著自己：“我周末這兩天都沒空，艾灸預(yù)約滿了。歲歲都還沒去過市區(qū)呢，拜托你了好不好？”

陸年說：“好。”

歲歲詫異地看向陸年，沒想到他竟然答應(yīng)了。

姥姥的心情有點(diǎn)復(fù)雜，有一點(diǎn)欣慰，也有一些對陸年的歉意。她看得出他不情愿，可都這么久了，這兩個孩子處得還跟陌生人似的。不，陸年對歲歲比對陌生人還要冷淡，幾乎到了無視的地步。而歲歲呢？她帶著忐忑與討好，很努力地想拉近與陸年的關(guān)系，可最后她臉上總是一副黯然的神色。同住一個屋檐下，長此以往也不是辦法啊。

坐在公交車上，歲歲對陸年說：“謝謝啊。”

“不需要，是姥姥拜托的事。”說完他就扭頭看向窗外。

歲歲識趣地沒再說話。

直至進(jìn)了營業(yè)廳，兩個人都再沒有一句交談。

陸年很快就選好了一部手機(jī)，很簡單的款式，黑色，歲歲覺得很適合他。

選手機(jī)號的時候，店員說：“你們是一起的吧？要不要辦個子母卡？現(xiàn)在有優(yōu)惠套餐，比單獨(dú)卡更劃算哦，而且相互之間打電話還免費(fèi)呢！”

“好啊！”

“不用。”

歲歲與陸年異口同聲地回答。

“呃……”店員看了看歲歲，又看了看陸年。見眼前這個長得十分英俊的少年抿著嘴唇一臉不高興的樣子，她將再推銷一下的想法收了回去，“好吧，那你們各自選個號。”

走完流程，領(lǐng)了卡裝進(jìn)手機(jī)里，歲歲將換下來的那張已經(jīng)停了的舊卡小心翼翼地包好放進(jìn)口袋里。

“試試打個電話吧。”店員說，“你們可以互相撥打一下。”

歲歲正準(zhǔn)備問陸年電話號碼，就聽見他對店員說：“謝謝，不用了。”

歲歲將剛掏出來的手機(jī)又默默地塞回了外套口袋里。

走出營業(yè)廳，陸年問她：“你知道怎么回家吧？”

歲歲點(diǎn)頭：“知道。”

“好。”

連句再見都沒說，陸年就走了。

歲歲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又走了進(jìn)去，找到那個店員說：“可以拜托你將我朋友剛辦的手機(jī)號告訴我嗎？”

店員是個年輕的姑娘，先是有點(diǎn)驚訝，然后如過來人一般露出“我懂了”的表情，打趣道：“怎么，小情侶鬧別扭啦？”

歲歲一愣，然后臉?biāo)查g就紅了，急忙擺手：“哎，不是不是啦……”

店員笑了，又打趣了兩句，還給歲歲支招怎么去哄生氣中的男朋友。

歲歲拿到號碼后幾乎是逃也似的跑出營業(yè)廳，她摸了摸臉頰，還是燙的。

時間還早，歲歲決定去旁邊的書店逛逛。姥姥說這是市里最大的書店，已經(jīng)開了很多年了。書店的氛圍挺好的，書的分類也清晰。歲歲買了幾本習(xí)題集，又選了兩本小說。路過生活類書架時，她的目光被展臺上花花綠綠的菜譜封面給吸引住了。她在那里站了一個多小時，認(rèn)真地將展臺上所有拆了封的書都翻了翻，最后帶走了一本《零基礎(chǔ)學(xué)做家常菜》。

從書店出來，歲歲覺得有點(diǎn)渴，看見馬路對面有個便利店，就過去買水喝。付款的時候前面排了個高個子的短發(fā)女生，她好像忘了帶錢包，有點(diǎn)著急地在身上摸來摸去，連外套口袋都翻出來露在外面。

“不好意思啊，我再仔細(xì)找找。”女生對收銀員說完，轉(zhuǎn)頭示意歲歲，“你先結(jié)賬吧。”

歲歲走上前，看女生只買了一支檸檬味棒棒冰，于是將水與棒棒冰放在一起，對收銀員說：“一起吧。”

“啊？”女生吃驚，然后很不好意思，“謝謝你。但不用啦，我朋友就住在附近，我可以去找他拿錢。”

這時，收銀員已經(jīng)火速收了兩件商品的錢，歲歲將棒棒冰遞給女生，笑著說：“沒關(guān)系，我也喜歡在冬天吃這個，還最愛檸檬味。”

“真的啊，我也是，我也是！”可能是因為這個共同點(diǎn)，女生接受了歲歲的善意，“那就謝謝了啊。”她朝歲歲眨眨眼，“你真是個小天使。”

歲歲被她說得有點(diǎn)不好意思，可女生的語氣特別誠懇。

兩個人一起走出便利店，女生站在門口將棒棒冰一分為二，遞了一半給歲歲：“請你吃。”

話音剛落，她就意識到這句話不對，忍不住笑了。

歲歲也笑了。

女生吸了一口棒棒冰，滿足地瞇了瞇眼：“哇，幸福感up！up！up！”

歲歲被她的神情與語氣感染，也咬了一口棒棒冰。她已經(jīng)好久沒吃過了，有種久違的熟悉的味道。

歲歲自己都覺得奇怪，她竟然會跟一個陌生人站在街頭吃著棒棒冰聊起天來。

“我腸胃不太好，以前我媽媽都不讓我吃，我就偷偷地吃。有一次被她發(fā)現(xiàn)了，扣了我三天的零花錢。”

歲歲低了低頭，以前為了偷吃媽媽管制的食物與她斗智斗勇，覺得大人們真是好討厭啊，可現(xiàn)在想起來卻成為令人想哭的記憶。

“我媽也是！”女生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重大的巧合，開心地伸出手掌，歲歲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然后伸手與她相擊。

兩個人又笑了起來，像兩個大傻子。

歲歲心里那點(diǎn)悵然被驅(qū)散，覺得這個女生可真可愛。將那半支棒棒冰吃完后，歲歲便與女生揮手道別。

真是個可愛的小天使！丁壹目送著歲歲走遠(yuǎn)，忽然“哎呀”了一聲，連名字都忘問了呢。她轉(zhuǎn)念一想，不過以后大概也不太可能再見了吧。

她們都以為這只是某個平凡周末里的一場萍水相逢，茫茫人海中再見的概率微乎其微，哪能料到后來她們將在彼此的生命中占據(jù)著無與倫比的分量。

“丁二！”

丁壹的臉色立即變了，轉(zhuǎn)身對著來人磨牙：“你再叫一次這個名字試試！”

周慕嶼晃了晃手中的錢包：“來買東西不帶錢包，丁二，實(shí)至名歸啊！”

丁壹深呼吸，再深呼吸，然后搶過錢包，臉上擠出一個特別假的笑：“你特意來給我送錢包的嗎？哇，你可真善良，周、美、美！”最后三個字，她一字一句說得特別清脆。

然后，如她所料，周慕嶼臉上欠揍的笑容瞬間龜裂。

在他發(fā)飆之前，丁壹拔腿就跑。

周慕嶼陰著一張臉追上去，他的速度已經(jīng)很快了，可跑步等體能訓(xùn)練對丁壹來說如家常便飯，于是始終讓他落在身后幾步遠(yuǎn)的距離。連個女生都跑不過，周慕嶼的臉色更加難看，攥緊拳頭鉚著勁兒追。兩個人一前一后，像兩股勁風(fēng)在人群中穿梭。路人看周慕嶼那架勢，還以為他是在追小偷呢。

丁壹?xì)舛疾淮豢诘嘏苓M(jìn)巷子里的一家網(wǎng)吧，看到鄭重正坐在角落的位子打游戲，她的包就放在他的座位旁。她抄起包想再跑出去，可來不及了，周慕嶼已經(jīng)氣勢洶洶地殺過來。

“鄭腫腫，救命啊！”丁壹一邊舉起包護(hù)臉，一邊往鄭重的電腦桌下躲。

周慕嶼踢了一下鄭重的椅子：“丁二！你個縮頭烏龜，給我出來！”

丁壹笑嘻嘻地說道：“我不！做人呢，最要緊的就是能屈能伸！”

周慕嶼俯身去拽丁壹，她“唰”的一下將鄭重的腿連著椅子腿一起抱住。他加重拽的力道，她就抱得更緊，雙方拉鋸，互不退讓。

鄭重這會兒正戴著耳機(jī)在游戲里大殺四方正嗨呢，他巋然不動、專心致志地盯著顯示屏，余光都沒分一點(diǎn)給那兩個鬧騰的家伙。

“呵，我就不信你能躲一輩子！”周慕嶼冷笑著伸出腳，對著電腦主機(jī)開關(guān)鍵輕輕一踢。

電腦黑屏了。

鄭重呆了一秒，然后跳起來揪住那個腳欠的，怒吼：“周美美，你欠揍啊？！”

嘈雜的網(wǎng)吧里，他們這個角落瞬間安靜了一秒。

丁壹感覺到拽住自己的那股力道松了，就知道自己安全了。而有人……要倒大霉了。嚯嚯嚯！她很不厚道地幸災(zāi)樂禍了一小下。

丁壹爬起來，一邊甩著有點(diǎn)麻的腿腳，一邊歡天喜地地目送鄭重那個倒霉蛋“替死鬼”被盛怒的周慕嶼拉出了網(wǎng)吧。

小時候周慕嶼身體不好，老生病，看了很多名醫(yī)也沒什么用。他媽媽病急亂投醫(yī)，不知從哪位高人那里得到指點(diǎn)，說這孩子命中帶劫，性命堪憂，要想逢兇化吉，唯一的辦法就是把他當(dāng)成女孩來養(yǎng)。于是從他一歲到三歲，整整兩年時間都被周媽媽打扮成姑娘家。他從小就長得好看，五官精致，皮膚白皙，眼睛黑亮，睫毛長而濃密，笑起來的時候萌化了大院里一眾姐姐、阿姨、奶奶的心。她們見到他就夸，哎喲，這小姑娘長得可真美呀！久而久之，他便得了個愛稱——美美。后來得知性別真相的他氣得哇哇大哭，愣是兩天沒理他媽。大概是因為這個原因，從上幼稚園開始，周慕嶼小朋友就特別熱衷于打架，而且勇猛無比。畢竟在小男孩看來，打架是證明自己很“爺們兒”的最直接的方式。

“周美美”這個名字是他的逆鱗，小時候大院里的孩子們愛起哄，誰叫一次就被周慕嶼揍一次，后來也就沒人敢再開他的玩笑了。一起長大的丁壹與鄭重自然很清楚這一點(diǎn)，鄭重還是被揍過名單中的一員，一般是氣急了才敢吼那三個字出來。

十分鐘后，丁壹背著三個人的包走出網(wǎng)吧，“男人對男人”的戰(zhàn)爭果然結(jié)束了。也如她所料，悲催的鄭重同學(xué)再一次成為周少爺?shù)氖窒聰ⅰＫI了兩瓶可樂過來，一臉郁悶地丟了一瓶給周慕嶼。

這是他們之間的規(guī)則——有啥事別藏在心里，是男人就出去單挑，誰輸了就買可樂。

看著兩個衣衫凌亂、嘴角掛彩的“男人”，丁壹搖了搖頭：幼稚！

鄭重一口氣喝掉半瓶可樂，不滿地控訴：“你搞雙標(biāo)！你叫我‘鄭腫腫’，我揍過你嗎？”

周慕嶼：“你也可以叫我‘周腫腫’。”

鄭重瞅了一眼某人高挑瘦削的身材，在心里“呸”了一句：真不要臉。他轉(zhuǎn)頭指著丁壹：“你還叫她‘丁二’！”

“她也可以叫我‘周二’啊！”周慕嶼哼道，“就是不能叫那三個字，這事關(guān)男人的尊嚴(yán)！”

丁壹身上掛著三個背包，慢悠悠地走在兩個人身后。看著他們吵鬧了一路，你踢我一腳，我給你一拳，她嘴角的弧度一點(diǎn)點(diǎn)上揚(yáng)，抬頭瞇了瞇眼。陽光是暖的，風(fēng)是輕的，笑聲是清脆的，身邊的人仍是舊日的，這青春歲月可真好啊。

午休鈴一響，饑餓令大家奔出教室的速度特別快，教室里很快就安靜下來。陸年坐在座位上沒動，還掏出一套物理奧賽題開始做。解完最后一題，他從課桌里拿出一個面包與一瓶純凈水走出教室。走廊盡頭有一處伸展出去的半弧形陽臺，他喜歡在沒人的時候去那里解決午餐，順便吹吹風(fēng)醒個神。

待了沒幾分鐘，就聽見樓下走廊里傳來說話的聲音。他不是故意要偷聽的，是他們交談的聲音實(shí)在有點(diǎn)大。

“陸天銘，這東西哪兒來的？不會又像上次那套油畫筆一樣，是你那死去的姑姑的吧？”

陸年皺了皺眉，轉(zhuǎn)頭往下看，見陸天銘正與一個高年級男生靠在欄桿上講話，背對著他。

“胡說什么啊，這是我自己的，我表姐從國外給我?guī)У模　?

“OK，我要了。”男生將東西收了，付錢的時候“嘖嘖”道，“你這臉還沒好啊，你們班那個趙歲歲還真猛，為了套油畫筆敢跟你拼命，東西又不是她的。可惜了，那套筆我挺喜歡的……”

陸年腦子里“嗡”的一聲響，后面他們再說些什么他全沒聽進(jìn)去。

當(dāng)他回過神，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走到了初一（3）班的教室外。他知道歲歲的班級，但還是第一次來。快到門口時，他忽然停了下來，轉(zhuǎn)身往回走。可沒走兩步他又折回來，一向平靜的臉上此刻浮起了幾許糾結(jié)。

“陸年，你來我們班干嗎？找我嗎？”從教室走出來的陸天銘看見他，非常吃驚，大聲問道。

陸年抬眸冷冷地看著他。

天銘有點(diǎn)怵他的眼神，聲音不自覺地低了幾分：“難道是找趙歲歲？她不在教室里。”

陸年走近天銘，俯身貼在他耳邊，冷聲道：“以后再敢偷偷進(jìn)我的房間，我有一百種方式讓你的臉更精彩。”

他說完就轉(zhuǎn)身走了。

天銘氣得對著他的背影拳打腳踢，一想到剛才他警告自己時自己竟沒出息地哆嗦了一下，更生氣。他一腳踢向柱子，然后抱著腳一邊“嗷嗷”叫，一邊痛罵：“趙歲歲你個告狀精！”

“告狀精”此刻正在食堂，她的處境比天銘更糟糕，她被那天用籃球砸她的男生報復(fù)了。

男生端著吃完的餐盤路過歲歲身邊時，將喝剩下的半碗湯全灑在了她的身上。

歲歲正埋頭吃飯，被驚得跳起來。她皺眉看著衣服上掛著的絲絲縷縷的紫菜與蛋花，還好湯已經(jīng)不燙了。

“哎喲，不好意思，手抖了。”那男生直視歲歲憤怒的眼神，輕飄飄的語氣里根本沒有歉意，更可惡的是他還挑眉笑了一下。

歲歲深呼吸，看著餐桌上自己才喝了兩口的番茄雞蛋湯，在“潑他一身與把食物浪費(fèi)在這種人身上不值得”之間猶豫。

愣神間，她就聽到那男生的驚叫聲與食堂里此起彼伏的吸氣聲。

接著，是一個有些熟悉的懶洋洋的聲音。

“哎呀，抱歉啊，手抖了。”

歲歲扭頭，一張非常漂亮的臉撞入她的雙眸。是的，在這樣混亂的時刻里，她第一個注意到的卻是那少年好看得有些過分的面孔。在一群穿著樸素校服的學(xué)生中，他實(shí)在太耀眼了，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樣。

只見那少年晃了晃空了的可樂罐，對著它特一本正經(jīng)地道歉：“對不起，沒能把你們喝掉！”

這個人怎么這么逗啊！歲歲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周慕嶼沖她眨了眨眼。

被他潑了滿身冰可樂的男生終于從呆愣中回過神來，伸手抹了把臉，將餐盤往旁邊桌子上一扔，掄起拳頭就要去揍那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多管閑事者。然而他一腔怒火還沒來得及發(fā)，就有人擋在了他面前，跟一堵墻似的。

鄭重一邊攔住那個男生，一邊朝周慕嶼拋了個眼神。兩個人從小到大一起搭伙做了無數(shù)壞事，不用開口就明白對方什么意思。

周慕嶼拉起歲歲揚(yáng)長而去。

“等我一下。”周慕嶼將歲歲拉到食堂外的水池旁，丟下這句話就跑開了。沒一會兒，他就買了包紙巾回來。

歲歲正在用手清理衣服上的湯漬，有紙確實(shí)要方便很多。于是她感激地說：“謝謝你啊。”

“不客氣。”

可紙巾根本也擦不干凈，那氣味與痕跡令歲歲渾身難受。她索性脫下來洗了洗，這下校服一大半就都濕了。

周慕嶼看了一眼歲歲身上濕漉漉的衣服，脫下自己的遞給她：“穿我的吧。”

歲歲擺手道：“啊，不用了，沒關(guān)系的。”學(xué)校對著裝要求特別嚴(yán)格，不穿校服是要被罰的，她不能連累他。

周慕嶼說：“我教室里有備用的。”

見他堅持，歲歲于是接了過來：“謝謝啊，我怎么還給你？”

“周慕嶼，初二（1）班。”

歲歲點(diǎn)點(diǎn)頭：“我叫歲歲，趙歲歲。初一（3）班。”

周慕嶼笑了：“我知道。”

“嗯？”

“沒什么。”

“再次謝謝你。”歲歲說，“衣服我洗好了再還給你。”

“嗯。”

歲歲剛走，鄭重就跑了過來，興沖沖地跟周慕嶼邀功：“搞定了！放心，沒動手，我跟那孩子進(jìn)行了一場誠懇又深刻的談話，他應(yīng)該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你干嗎這么看著我？”他奇怪地瞅了一眼周慕嶼，忽然發(fā)現(xiàn)他就穿了件毛衣，奇怪地道，“你的校服去……”話沒說完，他拔腿就跑。

周慕嶼陰惻惻地追過去。他追不上丁壹，但揪住鄭重還是輕而易舉。于是悲催的“鄭腫腫”同學(xué)再一次被周少爺壓倒性地欺負(fù)了，他的校服被扒了下來。

偏某人得了便宜還賣乖：“我這都是為了你。上次你那檢討書寫得四六不通被老陸退回來了吧，熟能生巧，多寫幾次就好了。不用謝我。”說著，他拍了拍鄭重的肩膀，然后撣了撣校服上的灰塵，滿意地走了。

鄭重從地上爬起來，吼得全校師生都聽見了：“周慕嶼你個土匪、強(qiáng)盜！”

下午，那個男生竟然沒有再找歲歲的麻煩，她有點(diǎn)驚訝，卻也樂得清靜。她穿男生校服引來了班上女生的指點(diǎn)，但她毫不在意，這個世上有冷漠的人，也有溫暖的人啊。

放學(xué)的時候，歲歲腳步輕快，看見要坐的52路公交車開過來，用了最快的速度跑過去，結(jié)果還是錯過了。就差一點(diǎn)點(diǎn)！她喘著氣從馬路上往后退，沒留意站臺的臺階，差點(diǎn)摔倒時有人從身后扶了她一把。

“謝……”歲歲轉(zhuǎn)頭道謝，但看清幫她的人時愣住了。

是陸年。

他……他……竟然扶了自己？

驚訝過后，歲歲心里涌起一絲開心。這一天上天對自己好像格外恩寵，都是好事。

“謝謝啊。”她眉眼彎彎地笑開，將沒說完的話補(bǔ)上。

陸年說：“不客氣。”

分明是他一貫的語氣，歲歲卻覺得格外溫和。

“剛放學(xué)嗎？”問完歲歲就覺得自己真是傻得冒泡。

陸年卻回答了：“嗯。”

“剛過去了一輛52路，估計還要再等等。”

“嗯。”

歲歲看了一眼陸年的書包，說：“你的書包是不是很沉啊？”

問完歲歲又在心里罵自己真笨，典型的沒話找話。

陸年過了一會兒才回答說：“還好。”

歲歲在心里嘆息一聲，很難得他們之間的氣氛不那么緊張，她也想說一些有趣的話題。可越如此就越慌亂，盡說廢話了，他一定覺得她很煩。她發(fā)現(xiàn)自己有點(diǎn)怕陸年，不是那種字面意義上的害怕，而是忐忑、緊張。在她心里，他是那個懂得很多、讓她仰望的陸年哥哥，她怕他覺得自己幼稚、愚蠢、煩，因此格外小心翼翼。

歲歲不再開口，扭頭一直望著車來的方向。

陸年忽然開口：“你為什么跟陸天銘打架？”

歲歲愣了一下：他怎么會問起這個？都已經(jīng)過去好久了。她不想對他撒謊，卻也不想講真話，于是說：“沒什么啊，就一點(diǎn)小事。”

如果陸年像夢里那樣追問下去該怎么辦呢？她低下頭認(rèn)真地思索起來。她緊張的時候就愛絞手指，雙腳也情不自禁地原地踢踏起來。

陸年側(cè)頭看她，她所有的小動作都被他盡收眼底。她在緊張什么？是不想讓自己知道嗎？他壓在心底的那句“謝謝”到了嘴邊，最后還是沒能說出來。

他說：“哦。”

歲歲悄悄吐了一口氣。

52路公交車終于來了，歲歲猶豫了一下，跟著陸年走向車門。她看見他上車刷了卡然后就往車廂里走，都沒有回頭看一下。歲歲往后退了兩步，司機(jī)看了她一眼，見她沒有要上車的意思，于是將門關(guān)上，啟動了車子。

車子從歲歲面前經(jīng)過的時候，她看見車內(nèi)的陸年正扭頭朝車門那邊張望，好像在找什么。然后他回過頭，與窗外她的目光撞上，臉上露出幾分驚訝的表情。

歲歲的心急促地跳快了一下，那一絲欣喜剛浮上來，轉(zhuǎn)眼就被她給壓了下去。怎么會呢？一定是自己看錯了。她分明記得開學(xué)第一天，她跟他一起去學(xué)校，姥姥讓他帶她熟悉公交路線，他無奈地答應(yīng)了，也盡責(zé)了，在公交車站牌那里給她指了一遍路線。等車子來的時候，他卻站著沒上車。她叫他，他說，我坐下一趟。歲歲開始以為他是嫌那趟車擁擠，便陪著他一起等下一趟。然而當(dāng)下一趟車來的時候，明明還有座位，他仍舊不肯上車。歲歲即使再遲鈍也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他是不想跟她坐同一輛車。

在那以后，她就會故意晚一點(diǎn)出門。她不希望自己惹他不開心。這次也一樣，好不容易才有一點(diǎn)緩和，她已經(jīng)很滿足了，可千萬不能搞砸了。

歲歲覺得這一天簡直是好運(yùn)大滿貫，晚上她睡覺的時候，躺了一會兒忽然猛地坐起來。擰開臺燈，她目之所及，那寒風(fēng)呼嘯的破洞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塊嶄新、光潔的玻璃，它將所有的冷冽隔絕在外，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整個晚上姥姥的艾灸館都很忙，歲歲還去幫忙了。所以不是姥姥，也不會是天銘他們，她知道是誰了。

是她的陸年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