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生敗犬?就這樣吧。Vol.06(輕小說系列)
- 西莫科夢
- 5456字
- 2019-11-22 16:10:36
序
00
時間會解決一切問題。
包括生命。
01
關于王倩,我不是多么地了解她,甚至可以大膽地宣稱我并不認識她。我雖然知道她是一個有著仿佛絹絲一般美麗動人的紅發,模樣迷人的美人,并且有著連世界頂級模特也會自愧不如的身材,那雙動人心弦的紅瞳更是讓人印象深刻。但是我可以確定,自己并不認識她,與之相應的是她也不可能認識我。
我——李少輝并不認識王倩,
我——李少輝也未曾被王倩認知。
這份不認識并不是說普通人與明星,平民與政客,默默無聞之人與家喻戶曉的人那樣的不認識。我從旁人那聽聞過王倩的名字,也確實見過她本人。在她變得沉默不語之前,也與她本人進行過一場親切的會談。盡管如此,我也確信著自己不認識她——而她,也不知道我是誰。
因為無論我們進行了多么深入的交談,多么親切的對話,都無法形成真正意義上的“認識”。無論她說了什么,都不是在說給我聽的;無論我又對此作出了什么回應,卻也都不會是我的真實想法。面對面地,直視著雙方眼瞳的談話,實際上不過是一件本質上雷同于朝著無底洞拋出石子卻希冀著能有回聲一樣的愚蠢行為。她說話的對象不曾是我,想聽到的也不是我的答復。愚蠢、愚昧,我們以正在進行時的方式做著不堪入目的蠢事。
相當的愚蠢。
無論是我還是她都是不折不扣的愚人。
無論是誤把我認為是李少輝的她,還是“明明是李少輝,卻一副裝作是李少輝樣子”的我——都是愚蠢到連醫院的老醫師也會搖頭嘆氣不愿多談的人。其愚蠢程度,足以和那些病入膏肓仍抱有不切實際幻想的病人相提并論。不對,我覺得我們的愚蠢還在他們之上。
對于這樣的我和她,分別只需要一句話就能概括。即使覺得對方說不定已經覺察到自身的劣質、惡質、不良性也要執著于裝下去的愚人,以及即使意識到自己可能被欺騙了也仍然選擇相信對方的愚人。前者當然是我,后者除了她也沒有人選。
欺騙的同時在被欺騙,被欺騙的同時在欺騙,既是詐騙犯也是受害者。我們兩個人的身份完全一致甚至置換顛倒也不影響其本身的正確性。非常的巧妙——巧妙到令人想要嘔吐的地步。
對了,原來如此。
令人作嘔。
令人作嘔的人,
或許這就是我和她的本質。
“不對不對不對,才不是這樣哇。”
我一言不發,擺著和我從未親眼目睹過的思考者雕像一樣的沉思姿勢。自認為和思考中的福爾摩斯相差無幾的時候,那個即使對方不說話也一樣能知道對方真實想法的女孩,以過于蠻橫過于不懂人心過于不溫柔的方式攪亂了我的思考。
她——嵐用蒼青色的眼瞳盯著我。我不禁惡寒。
“真正惡心的人——不是只有你一個嗎?”
我無話可說。
02
話說回來,據說被飼養的犬一旦意識到自己犯了錯,就會朝主人露出柔軟脆弱,撕開了就會看見其內臟的腹部。對它而言這樣的行為意味著求饒和反思。如果這不是胡謅而是有據可查的知識,那么或許意味著向人展露自己的弱點便是誠心請求原諒的表現之一。
這樣,
這樣一來——我面前這個女人的舉動,就可以得到完全正確的解讀了。
“……”
她沉默著。
默默地,一言不發地,以這種方式在沉默著。
在這列正以超過兩百公里每小時的速度高速行駛的高鐵上,在縈繞著周圍人閑言耳語的嘈雜環境之中,曝露在人們毫不遮掩的目光之下,處于這些情況下的她——令人想起了被遺棄在廣場里的小狗。
目光閃躲,時不時往特定的方向——即我的位置——移來,然后迅速下墜到不知高鐵上的工作人員清掃過多少次的地板上。嘴唇緊咬,透過若離若合的縫隙,能夠看見那排列整齊的潔白貝齒。
她——
桃發赤瞳的女人。
坐在我的面前,聳拉著腦袋,只字不發。
被人遺棄,
任人宰割,
絕不——反抗。
弱點。
全身上下都是弱點。
由內至外——都很脆弱。
軟弱,
嬌弱,
不堪一擊。
這個女人,這個據稱能夠光憑肉體能力就能徹底改變一條街道地形,即使一支軍隊也難以壓制,足以和體現人類想象力的神話中的那些怪物媲美的桃發女人,
在我面前——表現得如同寵物一樣柔弱。
該說是像寵物一樣乖巧的怪物呢,還是稱之為如同怪物一樣的乖巧寵物呢。
不,哪個都不對吧,我想。
她——王倩她絕不是寵物,也不是怪物,她只是一個有些可憐的人類而已。雖然特殊,雖然特別,但絕不是一個令人害怕的怪物。她有一顆纖細的心靈,所以絕不會是怪物。
但不管怎么樣。
無論她是怪物,
還是寵物,
又或者是人類。
簡而言之,
名為王倩的女人自從上了高鐵后(或者說更早之前),就一直是這副可憐兮兮任人宰割就算被人虐待也肯定不會還手的表情。“我做錯了”,“全都是我的責任”,即使僥幸目睹到她偶然間抬起的臉,也只能看到這樣的信息。
彌漫在我們兩人之間的,是連烏鴉都會乖乖閉嘴的古怪氛圍。如果有人貿然闖進來的話,多半會立即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擅自地發聲會引來殺身之禍。所幸如此,所以盡管她發色與瞳色異于常人,但也沒有招來身份不明的人。
但,
無法忍受。
雖然享受著它帶來的便利,可我忍受不了這種不斷把人想說出口的話塞回去的變態氛圍。這樣的事,就硬生生把打嗝后涌上來的食物殘渣再咽下去有什么區別,循環利用嗎。
“你不是經常這樣做嗎?把和胃酸混合在一起的沒能消化干凈的食物狠狠咽下去。在我看到的記憶里,你經常會做這樣的事哇!”
她指出了我話里的錯誤。
連程序員自己本人都沒能發現的BUG,
被自己遺忘的過去,
被別人以偷窺思想,窺視記憶的方式——發現了。
女孩——嵐對彌漫在我與往前之間的氣氛視而不見,粗暴地令我回想起不快的記憶。這種無禮并且無理的舉動理應令人發指,所以我將滿懷怒意的目光轉向她。她則用更加理所當然的態度無視了。
“話說回來,她這個樣子,比起被遺棄、被斥責的寵物,更像是被可憎的丈夫懲罰的賢惠妻子——不是嗎?唔姆,事實上大部分路人都是帶著類似想法看待你們的喔。”
“無聊。隨便他們怎么想吧。”
“對了,還有一部分人把坐在你大腿上的我當做是你的女兒喔——唔姆,我看起來有那么小嗎?真令人不快呀。”
“既然覺得不爽,那就下來啊。你不是有位置嗎,為什么非得坐在我大腿上不可。”
況且在高鐵上不坐在自己位置是違反規定的。
“不對。我只是因為介意別人把我當小孩子看才不滿的。至于規定——那種東西從來沒被偉大的我放在眼里過。”
她說,
“唔姆!還有,我并不覺得坐在你身上是一件令我困擾的事哇。”
“因為會感到困擾的人是我。”
且不論真實年齡,光從外表看起來跟小學生是一個級別的女孩坐在自己大腿上,就足以帶來許多意料之外的困擾。我不在乎旁人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樣的,但不能不介意同行者的目光。
介意認識自己的人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換而言之——
“原來如此,你害羞了哇。”
“……我怎么可能害羞。”
我并非是害羞。
害羞那種平凡人才會有的情緒——是不可能出現在我身上的。
盡管相似,但這不是害羞。
只是感到困擾。
為困擾而困擾。
“不,你就是在害羞——不要高估自己了。你只是感到害羞了而已。真稀奇呀——能夠如此清晰地看見你害羞時的想法。唔姆,有趣,有趣,看來發生那件事后,也不盡是一些壞事。”
“你如果這么想,那就當做是這樣吧。”
“不,是你這么想——有這想法的人是你。不過,還真是別扭的想法哇,明明除了我之外的同行者,只有王倩一人——不,一個吧。”
她坐在我的腿上,仰著腦袋看我。透過那仿佛能夠把人的靈魂都吸納進去的蒼眸,我看見了自己那不可告人的陰暗想法。
那是連李少輝都不愿意面對的禁忌。
所以我——裝作沒有看見。
“說到底,這么在意的話……唔姆,你完全可以和她搭話——不是嗎?嘗試和她溝通的話,不就能解決一切問題了嗎?”
“……”
“當然。如果你看不出現在的她在想些什么,完全可以問我噢。無私善良偉大的我——一定會告訴你她在想什么的。”
“不用你說。”
無視大腿上的嵐。
映入眼里的影像,是即使聽到自己被提到,也不肯抬起頭的桃發女人。她大概會一直沉默下去,到達目的地之后也會持續下去,她的沉默,她的示弱,恐怕會伴隨著這趟旅途直到盡頭。
如果不做點什么的話——
“她會一直待在那種地方噢。”
嵐的嘴唇靠近了我的耳朵,輕聲耳語。
“那個地方比起什么都沒有,什么都不是的地方還要漆黑——她會一直待在自己親手打造的囚牢里面,用能夠媲美海德拉毒牙的荊棘不斷傷害自己。如果你也保持沉默,那么就會一直持續下去。”
這種事,
這種自己傷害自己,自己懲罰自己,自己仇恨自己的事,
這樣的事不用你說——我也能明白。
“王倩。”
必須要說話。
有一些話,必須要對這個叫做王倩的女人說。
那是擁有【李少輝】這一名字,作為【李少輝】而生存的我必須該說出來的話。
唯有這一次。
唯獨這一次聽到自己名字的時候,她抬起了頭。
聳拉著腦袋,像是被人叫出去罰站的女人,小心翼翼地抬頭,與我對視。
“現在不說的話,之后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說哇。”
嵐居心不明地提醒我。
“我——”
身為李少輝的我——
繼承,不,是擁有這一名字的我——
作為李少輝而活著的我——
應該……有要對她說的話……才對。
……
慢著。
真的嗎?
我真的有——非得對她說的話嗎?
對于我而言,我是李少輝。
但對她而言——我真的是那個能對她說話的李少輝嗎。
不對,不是這樣的啊。
如果是那個李少輝的話,確實,必須要在這里對她說那種話才行。
對她說出——“你什么都沒有做錯”,這樣的話才對。
但是我——我并沒有那個資格。
因為我是受益者。是他死亡之后的受益者。
如果沒有那個人的死,就不會有現在的我。
在得到【李少輝】這一名字之前,我絕不能忘記自己是一名受益者——并且是一名加害者。
身為受益者和加害者的我,
并沒有什么話能夠對她說。
因為我,并不是那個【李少輝】。
因為我,只是李少輝。
“——不,什么都沒有。沒事。”
這樣就好。
這樣就——夠了。
02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那么反過來呢。
人活過來的時候——說出來的話又能算作什么呢。
作為剛剛活過來的【李少輝】,我想對王倩說的話但未能說出口的話,到底是什么呢?
是惡言,
又或者是謊言,
亦或是戲言呢。
不,
如果是那個【李少輝】的話,一定會說出這樣的話:
“什么都不是,不過是無聊的語言罷了。”
真是了不起。
真是不得了。
能夠把一切東西用那種簡簡單單的概念去否定及定義。不存在正確,不存在錯誤,感人肺腑的話也好,令人氣憤的話也罷,將世人約定俗成的詞匯全盤否定。即便因此成為游離在社會之外,不憑借【樞紐】就無法生存下來的廢物,也不打算悔改,徹頭徹尾的死不改悔。
理應把這樣的男人稱為愚蠢。
但就算是愚蠢,也是不得了、了不起的愚蠢。
是只有他才能做到的愚蠢——
——同樣身為李少輝的我,做不到。
目標一致,終點一致,但我沒辦法做出他能夠做到的事。
十一年。
四千天。
九萬六千時,
五百七十萬分,
三億四千萬秒。
這是我和他之間以客觀形式存在著的,絕對無法跨越的差距。
只是十一年——
就能成為那樣的人?
再過十一年——我就會變成那樣的人嗎?
僅僅只需要十一年——
“不,這不是時間上的問題。”
在乘上列車之前,
在與妹妹分別之后,
也就是這次談話是發生在過去的事。
完完全全看穿我在想些什么的嵐,如此說道。
“你與他之間存在的差距,除去時間的累積,還有著更加決定性的區別。”
“什么意思?”
“簡單來說,現在的你就算再過十一年,也無法成為【他】。你所能成為的,只會是你,是和【他】似是而非的人——我可沒有在貶低你,只是說出客觀事實而已。你的最終只會是相似,絕對無法相同。”
“……我不認為這是簡單的說法。”
“唔姆唔姆,抱歉抱歉。我沒考慮到十四歲孩子的理解能力。”
“不要在那里小瞧人。我可沒說自己理解不了你的話。只是因為你等于什么都沒講,讓我覺得你是在故弄玄虛罷了——所以說,那個決定性的區別是什么?”
區別。
決定我是我,他是我,兩個人絕不會是同一人的區別。
那樣決定性的東西——真的存在嗎?
如果真的存在,嵐想必是知道。因為她窺視過李少輝的所有記憶,別說是李少輝知道的事,就連李少輝自己都忘記的事——她也一定知道。
把別人的記憶當作自己的記憶對待,甚至融合到會產生自我認知障礙地步的她,沒有理由不清楚李少輝和我的區別在哪里。
“噢,你是這個意思哇——”
她故意擺出才明白的表情。因為我清楚她一定知道我的本意,所以我才能肯定她是在裝傻。但這樣一來,她裝傻的理由就只可能是——
“——我不知道哇。唔姆唔姆,那個決定性的區別是什么,我可不知道噢。”
“……”
站在檢票口外面的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默。
之所以是前所未有,是因為我沒有那十一年的記憶。
在我十四年的人生里,的確沒有遇見過像嵐這么不講道理的家伙。
“你和他不可能是同一個人——你是你,他是他。不往大的方面來說,光說你只是匆匆見了父母一面,連宴席都沒有吃,其他的哥哥也沒有見到就迫不及待離開家鄉這點來看——你和那個千里迢迢回到桂林的人,是絕對不同的。”
“……這是,沒辦法的。”
因為在意識到自己處境之前,無論是父親還是母親,就連那些擺著一張臭臉的哥哥都是天天都能見到的人。
特地浪費時間等他們回來——
這樣的事,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說起來,你為什么會不知道呢。”
“什么為什么不知道?”
“為什么會不知道那個區別我和李——和他的東西是什么呢。”
差點說出來了。
差點直呼——李少輝的名字。
要是在時候把李少輝的名字說了出來,就一定會被王倩注意到。
不管她多么笨拙,不管她多么遲鈍,不管她多么自欺欺人——也一定會注意到真相。
至少,不能讓她知道真相。
無論是惡言,還是謊言,或者說是戲言,總而言之就是不能讓她知道真相。
“因為他忘了呀。”
她說。
“連本人都絕對不可能想起來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所以,
關于李少輝為什么會是李少輝的原因。
成了永遠的不解之謎。
至少——在我活了過來,而他已經死去的現在,是一個不可能解開的謎團。
“對了,我也有一件事想問你”
我原以為對話到這里就會結束,但嵐并沒有和我達成一致。
她在通過檢票口之前,對我提出不能不動搖我的問題:
“你看得見嗎?”
她問,
“你看得見‘那孩子’嗎?”
我——
搖了搖頭。
“根本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