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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東君之愿

——第二愿——

我有二愿,愿人世間春意常駐。

(一)

午后,一名穿竹長衫的男人從瑯玕館里踉蹌逃出。他拄著拐杖,憤憤地喊:“什么破玩意兒!也配要一千塊大洋?”

林居意站在門口,十分尷尬地道:“先生,本店的畫都是一口價,而且畫中靈獸有一種靈通,可以滿足你的愿望。”

“奸商!當我三歲小孩呢?”男人罵完后,拄著拐杖離開了。

林居意無奈地嘆氣。這是今天離開的第三位客人了。每個人慕名而來,在詢價之后失望地離開。

畢竟,靈獸能不能復活,誰都不知道,也不愿意拿一千塊錢去賭。

林居意望了望天色,打算關門,卻在觸及門板的時候忽然頓住。門外三四步處,云念薇站在那里,眼神哀傷。

“你來了?”

“林居意,你怎么不去上課了?”云念薇眼中微微含著淚光,“同學們都很想你……”

其實,是她思念他。

“多謝掛念。想必你也聽說了,我如今不是林家大少爺了,下個學期的學費都出不起,還去上學做什么?”林居意扭頭回到堂屋。

云念薇追了過來,急聲說:“我幫你出學費!”

林居意正想說什么,堂屋里忽然傳出了翎七的聲音:“他不需要學費,只需要有人出一千大洋買畫。”

翎七從照壁后走出,手中還端著一只托盤,盤上放著兩只茶碗。他向云念薇示意:“請。”

云念薇問:“什么一千大洋?是這所畫館里所有的畫,都賣這個價錢嗎?”

“對。請問你買嗎?”

云念薇搖頭:“出不起。”

“那就請回吧。”翎七將她往外引,“林居意現在是這間畫館的館長,只接待買畫的客人。”

云念薇掙扎:“林居意,你怎么能這樣對我?就算你不是林家大少爺了,我和同學們也會幫你想辦法的!你不跟我回去,我就不走!”

林居意原本站在旁邊,一句話也不說話,聞言終于抬起頭來:“翎七,夠了。”

翎七扭頭看他。

“我不回學校,你愛在這里待多久就待多久。翎七,就讓她待在這兒,她沒趣了自然會走。”林居意故意冷著臉,說完這句話后,就狠狠心走出堂屋。

翎七看了看云念薇,一言不發地跟著走了。

走到廂房里,林居意才卸下一身冷漠,頹然地坐下。他眉頭緊鎖,滿面失落。

翎七進來,看到他這副模樣,問:“你還是在意她的,對吧?”

“拔毛的鳳凰不如雞,我現在沒資格在意任何人。”林居意有氣無力地回答,“過一會兒,你就出去讓云念薇走了吧。”

“你們凡人就是如此,跳進名利怪圈里出不來,滿心滿眼都是世俗。”翎七毫不留情地評價,“你窮了,落魄了,但是她根本不嫌棄你,知道嗎?”

“別說了!”林居意霍然起身,將翎七往外推,“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關上房門,房間里只剩下他一個人,林居意靠在門板上,仰頭長嘆。想起自己的身世和遭遇,他只覺得一把火灼著心臟,讓他煩躁不安。

一甩手,他將桌案上的書籍掃落在地,悲憤交加地喊:“為什么?為什么相親相愛了十幾年的親人,卻是要利用我?為什么當初要拋棄我?為什么等我回來,一個親人都沒有了?”

手足相殺,親人反目,流落街頭,無朋無友,子欲養而親不待……短短數日,他經歷了一生。

林居意坐在地上,緊緊捂住眼睛,想要阻止洶涌而出的眼淚。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寧愿流血,也不流淚。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情緒終于恢復了平靜。林居意慢慢站起身來,彎腰去收拾散落一地的書,這些都是生父留下的遺物。

就在他撿起一本藍皮線裝的書的時候,一張紙條從書里飄然而落。

“這是什么?”林居意撿起紙條。

紙條上只寫著一行字——麒麟咒訣:我以主人之位,命令你服從于我。

林居意念了一遍,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干脆隨手將紙條塞進書里。

廳堂里,云念薇還呆立在原地,手里揪著帕子,眼巴巴地望著林居意離去的方向。她總覺得林居意不會狠心至此,丟下她不管。

可是一炷香的工夫過去了,他沒有出現。

云念薇失望極了,低頭望著腳下的青磚浮雕的地面。“啪嗒”一聲,青磚上出現了一個圓形的水漬。

她揉著眼睛,強迫自己不許再哭。

“林居意,我病了,恐怕不久于人世了。難道你真的這樣狠心,不肯見我嗎?”她哽咽著自言自語。

風悠然掃進室內,吹動了她的長發。

“我自己都不知道哪天,我會突然消失……”

云念薇聲音凄然,全然沒有之前犀利的樣子,變得哀傷、柔弱。

那天晚上的場景,歷歷在目。

那時是林父的五十大壽的壽宴。她在林家后院,抓住林居意胳膊之后,忽然發現自己的身體又不受控制,開始“蝶化”。“蝶化”的特征,就是胳膊上開始出現蝶翅的鱗粉。

云念薇害怕了,匆匆逃到庭院的陰影處。果然,沒多久,她徹底變成了……一只蝴蝶,隨著風飄出了林公館。

幸好當時賓客眾多,并沒有人注意到她。大概過了半個時辰,云念薇才恢復了正常。她從半空中飄飄蕩蕩地落下來,落在一條昏暗的小巷子里,害怕得想哭。

這是她在過了十八歲生日之后,第三次變成蝴蝶了。

她不敢告訴任何人,也不知道該向誰求助,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林居意能夠幸福。

門外的光線漸漸暗了,屋內也昏暗了下去。云念薇依然沒有要走的意思,她搓了搓僵冷的膝蓋,往后院望去,還是不見林居意的人影。

云念薇嘆氣,提步往外走,卻在這時忽然嗅到一股奇異的香味。那香味格外清甜,令人忘俗。

那香氣好似一只手,鉤著她的衣服,讓她忍不住站起身來,往后院走去。后院三步一景,可她似乎熟門熟路般,徑直走到一處院落里。這座平常小院里,有一座房屋靜靜佇立。

云念薇推開門走了進去,赫然發現里面排列著許多畫卷。畫卷上都是意氣飛揚的異獸,須發長長揚起。

“這是什么?靈獸?”云念薇歪著頭看畫。

她踱步到角落里的一幅畫前,發現香氣更加濃郁了。

這幅畫有些不同,畫中并不是靈獸,而是一位美少年。美少年穿著漢朝的衣衫,坐在海棠花樹下的一塊石頭上,正看著手中的書卷。詭異的是,那美少年的眼睛只有一只畫全了,右眼眶里是空白的。

云念薇打第一眼起,就喜歡上了這幅畫。可以看出,畫師功力了得,一勾一勒都運筆瀟灑。她踮起腳尖,將畫卷從墻上取下來:“可惜少了一筆,不然這美少年簡直可以活了。”

她扭頭,看到房屋中間擺放著一張桌子,桌上有文房四寶。她走過去,將美少年圖鋪在桌子上,提起畫筆蘸了蘸墨,然后點在美少年的右眼眶里。

這一筆下去,畫中美少年頓時活靈活現。

“這樣好看多了。”云念薇將畫筆擱下,“這樣賣一千大洋,才有人買嘛。”

話音剛落,云念薇忽然發覺眼前的美少年好像動了動。

她嚇了一跳,揉了揉眼睛,再去看那幅畫。這一次,她直接嚇得失魂落魄——畫中美少年,不見了!

“這……這是怎么回事?”云念薇連連后退,直到后背抵上冰涼的墻壁。

整個瑯玕館在她眼中,頓時彌漫著一股詭異的氣氛。

云念薇不敢多留,匆匆逃出院落。

(二)

云念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她只記得一路上倉皇失措,直到進了自家大門,才開始后悔,那樣詭異的瑯玕畫館,她怎么能讓林居意待在里面?

“不行,我得回去。”云念薇從房間里提了一盞燈籠就要往外走,門口卻忽然有個人涼涼地道:“你又要去哪啊?”

云念薇回頭,看到二姨娘站在一叢灌木旁邊,帶著一個丫鬟,目光如釘地望著她。

二姨娘年輕,比云念薇大不了幾歲,向來喜歡濃艷妝容,舉手投足間,濃郁香氣四散開來。她向來得寵,普通一件家常小裙的裙面上,都有天香閣精致的繡作,繡的是大朵大朵的金線菊,就像二姨娘的性子,絢爛美麗,卻也張牙舞爪。

“說啊,你到底要去哪兒?”

云念薇淡淡地回答:“出去一趟。”

“家里連染料的錢都買不起了,你還知道打燈籠閑逛去!”二姨娘拿手絹點她,“還有你那個學,要我說也別上了!家里窟窿這么大,養不起白吃飯的蛀蟲。”

云念薇沒有母親,她的娘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從小便跟父親相依為命。偌大一個染坊,都是云父在一手操勞。二姨娘是云父迎娶的第二個妻子,原本以為可以做個續弦,誰知道過了門,只當了一個姨娘。

所以二姨娘處處看云念薇不順眼,認為是云念薇的存在導致云父拿自己當妾室,不當正妻。

云念薇有些生氣:“在學校學禮義廉恥,天文地理,怎么就是養蛀蟲了?倒是二姨娘五谷不分,才真的是白吃飯吧?”

“住嘴,你怎么這樣跟我講話?”二姨娘氣得臉通紅。

云念薇不管她,想扭頭往外走,結果一回身,就看到爹爹站在身后,正嚴肅地看著她。

云父不過四十歲上下,近日為染坊的事操心不已,兩鬢的頭發早已花白。他目光如炬,盯著云念薇:“哪里都不許去,今天給我待在家里!”

“爹!”

“女孩子家讀什么書,家里虧空這么大,還要支付你的學費。”云父說到這里,目光有些黯然,“你二姨娘說得也沒錯。念薇,要不然過幾個月,你就別讀了。”

云念薇站在原地,木雕泥塑一般。

她以為林居意已經夠悲慘了,沒想到自己比他還要落魄。他好歹享受風光過一番,自己從來都沒有暢快淋漓地活過,眼下還要失去自己鐘愛的學業。

二姨娘得意地看了云念薇一眼:“你今天也別練字了,就把庫房里的布料點一點,也幫家里點兒忙。”

說著,她挽著云父的胳膊,揚長而去。

云念薇只好提著燈籠去了庫房。庫房里新到了一批白綢,因為云家無錢買染料而暫時擱置在那里。

其實,父親是很疼愛云念薇的,只是家里一天天落敗,父親對云念薇的態度一天不如一天。

“要是有錢買染料就好了。”云念薇清點完布料,蹲在角落里感慨。這些都是白布,沒有花色,根本就賣不上價錢。

話音剛落,她就聽到一個又細又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這件事,簡單。”

“啊啊?”云念薇毛骨悚然,從地上一躍而起。她愕然地看著身后的那個人——俊秀臉龐,修長身骨,正是今天在瑯玕館里的畫中美少年!

云念薇扭頭就往門口跑去,卻在此時嗅到了一股香味。她怔怔地停住腳步,回頭看那美少年。

美少年輕笑:“怎么不逃了?”

“能發出這樣好聞香氣的,應該不是壞人。”云念薇往美少年方向走了兩步。

美少年掩口笑道:“都說蝶戀花,蝶姬果然抗拒不了花香的誘惑。”

“你叫我什么?”

“難道,你還不知道你是蝶姬?”美少年點了點她的額頭,“你忘了,果真是忘了……我們是一同長大的發小,小時候你還偷了我們花妖族的夜明珠呢!后來,我們一同被封在瑯玕館的畫卷里,你都不記得啦?”

云念薇心頭一驚:“什么?可我一點兒印象也沒有。”

她那天去了瑯玕館,并沒有眼熟的感覺,而且那個叫翎七的管家,看她的眼神也十分陌生。她怎么可能在瑯玕館里待過呢?

“看來,你一點兒記憶都沒有了。蝶姬,你的記憶應該被封印了,所以你成了凡人之后,就忘記了自己原本的身份。”

云念薇想了想,再問:“那翎七為什么也不認識我呢?”

“翎七那個性子,看誰都一副冷漠表情。他就算認出了你,也不會表現出來。”美少年絮絮地說,忽而感慨,“不過,蝶姬,你真的已經離開太久太久了,應該有十多年了吧……”

他的聲音如同一滴清露,悠然落水,擊出一圈圈的漣漪,響在這個暗夜里,格外地清幽動聽,格外神秘,像是時光的回聲,也像是命運在輕叩。

云念薇看呆了,這樣的美少年,委實像一朵夜來香,悠然綻放。她小心翼翼地問:“你是說,我會變成蝴蝶……這不是怪病?”

美少年掩唇而笑:“蝶姬,你真幽默,什么怪病啊?那是你體內封印松動,你才會偶爾變成蝴蝶。”

云念薇慢慢坐了下來,她腦子很亂,無法接受自己是妖這個事實。

“不,我想當人,你有辦法嗎?”許久,云念薇才想起這個問題來。

美少年搖頭:“這要讓你體內的封印繼續加強,鎖住你蝶妖的力量。只有翎七能做到這一點。”

云念薇忍不住失望。

“不過你也別沮喪,至少我能解你的燃眉之急。”美少年看向倉庫里的白布,“我能給這些布料染上最美麗的顏色。”

(三)

云家染坊因為落敗,解雇了所有工人。目前所售賣的布料,全都是府中丫鬟親手織染的。

這天清晨,丫鬟們照例起床染布,然而走到晾曬院,她們一眼看到高高的竹架上掛著一匹色澤絢麗的布料。云念薇正站在架子下面鋪整。

“這顏色真好看,只有云南來的染料才能出這效果。”丫鬟們圍著布料熱烈地議論起來。

“可是似乎云南來的染料也不能出這樣好看的花色呢。”

“就是,我看哪家的布料都不能跟這個相媲美。”

云念薇笑起來,心里甜滋滋的:“這塊布料真好看?”

“好看。”丫鬟們七嘴八舌地問道,“大小姐,這布料是你染的嗎?你是怎么做到的?”

云念薇笑而不答。就在昨天晚上,那個美少年告訴她,他是瑯玕館里的一只花妖,可以催開世間最美的花朵。

“當你為我添上眸中一筆之后,我就是屬于你的靈獸了。”花妖說,“你希望有一匹絕美的布料來挽救家族,我就成全你。”

桌子上放著那匹白絹。花妖伸出手,纖纖素手從絹上拂過,不多時,一朵朵牡丹在絹上綻放。

云念薇睜大眼睛,簡直不敢相信。可是當她經歷了自己化蝶的事情后,很快也接受了花妖的施法。

那牡丹的品種是十八學士,層層疊疊的花瓣中央,簇擁著鵝黃的花蕊,果然美得讓人驚心動魄,而且那白絹被染過以后,還散發著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氣。

“欸,你們聞聞,這料子還香得很。”丫鬟們湊上去嗅了嗅花綢,紛紛笑起來,“大小姐,你快說說,到底怎么做到的?”

“我……”云念薇在心里想著措辭。

云父此時正經過院子,看到此情此景十分震驚。他快步走過來,一把抓起料子:“這……這是誰染的?”

“回老爺,是大小姐。”丫鬟們笑答。

云父驚訝地看著云念薇。云念薇心虛地低下頭,咳了兩聲,才說:“這是我用自己的零用錢買的染料,染著玩的。”

“這料子,太絕了!”云父將花綢抓在手里,贊嘆不絕。在這個時代,織染工藝并不發達,只能染一些簡單的花紋,只有進口的洋布才有這樣繁復紋路,并且色澤多變的質量。

不,應該說洋布也沒有這樣絕妙的印染圖案!

“我過兩天正好要去談一筆生意,這料子肯定能讓布商滿意。”云父簡直是心花怒放。

云念薇抬起頭,問道:“爹,那我能繼續上學嗎?”

云父眼中只有這匹料子,沒有看云念薇,只是匆忙地點了點頭。

云念薇欣喜萬分,甜甜地喊了一聲:“謝謝爹。”轉身就往自己的院子跑去。她要收拾書袋,趕緊上學去。

月洞門后,一雙飽含嫉妒的眼睛正看著這一切。二姨娘疑惑地打量著那匹花綢:“從哪里冒出來的染料?”

“可能是以前剩下的吧?”二姨娘身邊的丫鬟小聲地說。

“胡說!云家我還不知道?一桶染料都沒有了,干干的。”二姨娘冷冷地說。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事,問道,“這兩天要下雨,仔細照料我那盆牡丹,別澆水澆過了給淹死。”

丫鬟趕緊回答:“是,夫人。”

二姨娘轉身往庭院深處走去:“你做一遍,我在旁邊看著給你指點。那盆牡丹是王家太太送的,名貴著呢,叫什么……十八學士。”

丫鬟諾諾地應著,陪二姨娘進了庭院。她清楚地記得,昨天那十八學士的花苞已經綻開了一條縫,這兩天應該就能開全了。

可是,她看到的卻是另一番景象。

那盆十八學士的花苞,合得緊緊的,一點兒縫隙都沒有。

“奇怪了,這十八學士不是快開了嗎?”二姨娘嘀咕,“怎么看著一點兒開的跡象都沒有?”

她蹲下身,閉上眼睛嗅了嗅,并沒有嗅到一絲花香。

(三)

云念薇抱著書本走出校門,不時有女生和她招手再見。

門口聚集了許多黃包車,專門拉這些女學生放學回家。一輛黃包車忽然湊上前:“小姐,要坐車嗎?”

“不坐。”云念薇拒絕,卻忽然覺得這聲音有些不對勁,她仔細一看,黃包車車夫正是翎七。

少年冷淡地看著她,目光凌厲。

“是你!你想做什么?”云念薇后退一步。這里是校門口,來往行人很多,只要她喊出來應該就沒事。

還沒等她喊出來,黃包車的車篷就被人從里面拉開。林居意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向云念薇伸出手:“念薇,來。”

“林居意!”云念薇激動了,一步跨上車,“你來看我了?不,你是想學校同學們了吧?我就知道你舍不得!”

林居意抬手,將車篷重新蓋上,頓時遮住了陽光。

“你怎么了?打開車篷吧,教室里應該還有些同學沒走,我們在計劃做話劇呢!”

“云念薇,我這樣就是不想和以前的同學見面。以前我是大少爺,你們都仰慕我,現在我什么都不是,沒臉見你們。”林居意垂下眼睫,眼眸里有一股抹不去的哀傷。

云念薇有些生氣:“林居意,你把同學們看得也太市儈了。”

“不說這個了,我今天來找你是有別的事。”林居意從身后取出一只畫軸,展開后,畫中畫著一塊石頭,石頭上有海棠花在靜靜飄落。

是花妖以前待的那幅畫。

云念薇頓時有些心虛:“你……你發現了?”

林居意點了點頭。

“你給花妖添了一筆,領走了他。”翎七轉過身,盯著云念薇,“一張畫,一千塊大洋。”

云念薇目瞪口呆:“可是……我沒錢。”

“你很快就有錢了,我們只是來通知你,可以先欠著,別忘記還。”翎七臉上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

林居意的眉心微微蹙起:“云念薇,你為什么非要動瑯玕館的畫卷?你知道嗎?錢都是小事,這一千塊無論你出不出我都無所謂。但是你知不知道,如果花妖死了,你這個主人是要受到懲罰的。”

翎七瞥看林居意:“錢怎么是小事了?就算她是你朋友,也得出買畫錢。”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花妖怎么會死?”云念薇想起美少年花妖,心里有些發憷。

“我之前對這一切也是不信,結果再也回不去了。我不希望你走我的老路……”林居意伸出手掌,苦笑著看手心里紋路縱橫。

云念薇激動起來:“回得去!我們一人湊兩塊大洋,就能重新讓你讀下去。林居意,現在時局這樣亂,只有讀書才能救國!”

林居意看著她沒有說話,翎七倒是挑了挑眉毛。

“是個有志氣的姑娘,給你八折,八百大洋。”翎七居然露出了一抹淡笑。

云念薇再也聽不下去,脫口而出:“市井小人!我根本沒想買你的畫!”

她看向林居意,只覺得一陣心寒。

在林居意心里,林家少爺這個頭銜帶來的榮耀,比一切都重要。一旦失去,他便一蹶不振。

云念薇咬了咬牙,跳下車快步離開,她聽到林居意在身后喊:“記住,別讓他死了!”

她沒有回頭。

回到家,云念薇懨懨地踏進院子,她對門房說:“你去跟老爺說一聲,我中午不吃飯了。”

不料,門房喜上眉梢:“大小姐,你可不能不吃飯。老爺有大喜事,正在飯廳里擺宴席呢!”

云念薇一怔。

幾名丫鬟也迎了上來,不由分說地將云念薇迎進了飯廳。飯廳里,云老爺正襟危坐,見了云念薇就笑逐顏開:“念薇,放學回來了?”

二姨娘在旁邊坐著,一反常態地穿了那件喜慶日子才穿的綢衫,她努力掩飾住眼中的厭惡,笑道:“念薇,外頭熱壞了吧?趕緊過來坐,姨娘給你弄了碗燕窩。”

“爹,我聽門房說,云家有大喜事?”云念薇沒理二姨娘,直接問父親。

云父親手遞給云念薇一雙筷子:“念薇,我把你那匹十八學士的花綢拿給孫老板看了,人家當時就付了一千大洋的訂金!”

“是嗎?”云念薇驚喜。她很久沒有看到過這樣的父親了:意氣風發,揚眉吐氣,像年輕了十幾歲。

父親給她夾了一只雞腿:“那只是訂金,孫老板要的是一百匹這樣的花綢。等吃完飯,我就去雇幾個工人,讓他們全跟著你干。”

云念薇頓時吃不下去了,她坐直身體,怔怔地問:“一百匹?”

“對呀!”云父意味深長地看著云念薇,“我還不知道念薇你有這等本事,染出這樣好的料子。既然是這樣,可不能浪費了。”

云念薇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爹,其實我那匹布只是偶爾所得,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染的。”

云父臉色遽變。

二姨娘眨巴了下眼睛,伸出蘭花指,將手絹捂在唇上,笑聲如鸝音:“念薇,你這就不對了。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什么叫作‘偶爾所得’?老爺已經簽下這個單子了,不交出一百匹花綢,可是要賠錢的。”

話未說完,云父忽然暴起,一巴掌扇了過去:“就你話多!賠錢賠錢賠錢,你是不是巴不得我賠錢?”

掌聲清脆,應該是用了七成的力氣。

二姨娘被打得仰頭后倒,鼻下流出兩道血痕。她捂住腫脹的右臉,哭喊道:“老爺,你女兒坑你你不說,就知道拿我撒氣!念薇,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你知不知道,交不出一百匹花綢,老爺要賠五千塊大洋!”

云念薇如遭雷擊,頓時懵了。

她沒想到事態會變得如此嚴重。

“念薇,以前是爹不對。”云父溫言溫語地說,“就當爹求你了,你再染一百匹花綢,怎么樣?”

云念薇放下筷子,說了一句“我吃飽了”,就匆匆離席,快步回到自己房間。

剛進門,她就將紅木雕花的房門緊緊關上。

花妖正坐在房梁上面,兩只雪白的腳踝垂下來,一搖一晃。看到云念薇緊張兮兮的樣子,他“撲哧”一笑:“反正他們看不見我,你怕什么?”

“他們要我染一百匹花綢,我怎么辦?”云念薇急得都快哭了,“我本想著,那一匹料子能賣上個好價錢,夠家里開銷一陣子。沒想到爹居然簽了一筆大訂單,這讓我怎么辦?”

“能怎么辦,我幫你染唄。”花妖彎下腰,笑著看云念薇,“蝶姬,你真可愛,當人當久了,都不像一只妖了。”

“我是人!”

“好了好了,需要我染什么?還是花嗎?”花妖問。

云念薇愁眉苦臉地搖頭:“我怕他們發現你。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染布,露餡兒了的話,我不知道他們會把你怎么樣。”

花妖從房梁上飛下來,潔白的身體散發著淡淡熒光:“蝶姬,你根本無須擔憂。他們看不到我,到時候,我給你提示,只要你把布料放進染缸里就行了。”

“不行,我怕你……”

“以前我們是朋友,現在你是我的主人,”花妖輕聲說,“于公于私,我都應該幫你。”

云念薇還想說什么,花妖將一根手指頭豎起來,抵在她的唇上。

花妖笑起來,如同花朵綻放:“蝶戀花,花也戀蝶。因為你是蝶姬,我愿意為你做任何事。”

(四)

云念薇答應染布,讓云父興奮了好一陣子。他抱住云念薇的雙肩,激動地說:“念薇,你要是做成了這一筆生意,爹不會虧待你的。”

二姨娘徹底失了寵,低著頭站在一旁,半句話也不敢說。之前云父已經放話,隨時都可能將二姨娘趕出云府,嚇得她再也不敢撒潑。云念薇看她那副委頓模樣,反倒有些同情了。

“爹,既然人手夠了,那就開始吧。”云念薇走向染坊,身后跟著幾名工人。她讓工人將幾種染料全部倒進染缸。

云父在旁邊看著,有些懷疑:“念薇,這樣調配不太合理吧?”

云念薇一拍胸脯:“爹,你就讓我放手去做吧,我肯定可以。”她看了一眼身后的花妖,花妖向她微微點頭,好讓她放心。

工人們調配好染料,將白絹放入染缸。云念薇等了有一盞茶的工夫,命令工人道:“把布都撈起來。”

“這樣就染好了?”云父感到不可思議。

云念薇笑著說:“爹,你就相信我一回吧。”

工人們將布料撈起來,上面果然亂七八糟。云父有些失望,云念薇卻說:“我還要在上面作畫,還請各位回避。”

等眾人離開,云念薇才轉身向花妖示意。花妖此時正優哉游哉地飄在半空。見云念薇點頭,花妖伸手在絹布上撒下星星點點的光粉。

光華聚,光華散。眼前亂七八糟的絹布上立即出現了清艷絕倫的芍藥花。云念薇看得呆住了。

“成了。”花妖笑吟吟地推了她一把,“快拿去給你父親看。”

云念薇心花怒放,打開染坊的大門,讓眾人進來。眾人見到絕妙的花綢之后,紛紛贊不絕口。

云父看向云念薇里的目光,充滿了慈愛,這讓云念薇不禁想起七歲那年背出了第一首詩,父親看向自己的目光。

一晃十多年,她已經很久沒有被父親這樣注視著了。

一百匹花綢交出去之后,云家頓時名聲大噪。

那樣細致的花紋,透著清香的絹布,立即成為上流社會爭搶的奢侈品。名媛貴婦們紛紛以擁有一件云家花綢為質地的旗袍為榮,那些綴滿蕾絲的洋裙再也沒有市場。

云念薇也感到有些驕傲,她本來就討厭那些洋貨侵占中國市場,讓民族企業幾乎沒有生存的空間。

云父也聽從了云念薇的建議,不再大量售賣花綢。物以稀為貴,他要讓云家花綢成為高端布品。

很快,云念薇成了學校里的紅人。

許多女生拉著云念薇的手,向她央求:“念薇,我的好念薇,你能給我們家留兩米花綢嗎?我發誓,我只要兩米,夠一身衣裳就行。”

云念薇經不住央求,點頭說:“沒問題。”于是那女生便抱著云念薇,開心地喊:“念薇,你真是我的好朋友。”

身邊的女生們開始將注意力轉移到花綢的討論上。云念薇隱隱感到不安,她覺得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要太過于沉溺美麗的事物上比較好。畢竟有句老話說,玩物喪志。

不過,云念薇不得不承認,她的生活終于不像以前那樣拮據了。云父甚至將賬房的鑰匙也交給了她,讓她管理家里的財政。以前云念薇練習毛筆字,都不舍得用好墨好硯,現在她可以買各種名貴的文房四寶。

有了錢,云念薇便想起了林居意。

那是她心頭的白月光,雖然林居意在同學們口中就是個花花大少,但是她總覺得他本質不是那樣的人,他的目光既清澈又正直,他也沒有傷害過誰,就是偶爾貧貧嘴而已。

所以,云念薇決定將林居意贖回來。

對,贖!回!來!

一天放學,云念薇來到瑯玕畫館,堂屋里只有翎七在慢悠悠地喝茶。

翎七此人,永遠是一副冷淡少年的模樣,永遠是一身竹青色的長衫。雖說他是管家,但他氣質清貴,很少拿正眼看人。

云念薇不由得在心里暗嘆,以他這種個性,瑯玕館里能賣掉畫才怪!

“又是你,有何貴干?”翎七抬眼看了一眼云念薇。

云念薇掏出兩張銀票:“兩件事。第一,付花妖畫卷的錢。第二,贖人。”

“小姑娘很豪爽。花妖畫卷我知道,但是這贖人……你要贖誰呀?”翎七“撲哧”笑出來。這一笑,簡直是如同春風吹開河面堅冰,瞬間驅散了他周身的清冷氣息。

云念薇冷笑:“當然是林居意。”

林居意此時正好端著一個托盤走進堂屋,聽到這番話,差點兒跌倒。他瞪圓了眼睛:“云念薇,我沒聽錯吧?你要贖我?”

“對!”云念薇仰著頭,“我想了,你之所以不愿意離開瑯玕畫館,一定是被這個冷家伙挾持的,對不對?”

翎七淡定地說:“我叫翎七。”

“就是冷家伙!我不管,這是一千大洋,我今天就要林居意離開這里。”云念薇將銀票往桌子上狠狠一拍。

翎七啞然失笑。

云念薇咬了咬牙,拉起林居意就往外沖。翎七并未阻攔,依舊淡定地喝著茶。

“念薇,你放手……”走出瑯玕館好遠,林居意使勁將云念薇的手掙開。

他們的面前是另一條胡同,距離瑯玕館已經很遠了。

云念薇氣喘吁吁地回頭看了一眼,驚喜地說:“林居意,我們逃出來了!你再也不用在那個死氣沉沉的畫館里了。”

林居意沒有回答,轉身往回走。

云念薇趕緊抓住他的手:“你干什么?”

“回畫館。”

“我都把你贖出來了,你還回去做什么?”云念薇不肯放手,“我要知道理由!”

林居意神情黯然,嘆氣道:“我的生父托翎七告訴我,我必須要繼承瑯玕畫館,賣掉六幅畫卷,否則就有血光之災。”

云念薇沒想到真相會是這樣:“林居意……”

“謝謝你,我也想回到學校。可是,沒用了。只要我離開瑯玕畫館太久,就有禍事降臨。云念薇,我不想連累你。”林居意認真地看著云念薇。

面前的少女,還是那樣清麗嬌俏,眼睛里仿佛蓄著一汪水,顫顫地就要落下來。

林居意的心突然痛了起來。

他轉過目光,淡淡地說:“別為我哭,那會讓我覺得自己很悲慘,再見。”

再見。

我逃不開自己的命運,只能和你兩兩相望,不能并肩。

(五)

“花妖,你知道翎七是什么人嗎?”夜涼如水,云念薇溫書累了,就在燈下問花妖。

花妖歪著腦袋,道:“他是靈獸,不是人。”

“我知道,他是哪種靈獸呢?”

“麒麟。”

云念薇吃驚:“傳說中威風凜凜的麒麟,就長成那個樣子?”

“他長得很好看很威風呀。”花妖一點她的鼻尖,“當初,我們妖族和靈獸族生活在一起的時候,你每天都去清修閣練功,就是為了偷看翎七。后來,你還為翎七寫了一首詩,稱贊他的美貌呢。”

云念薇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應該是她身為蝶姬的時候,做下的糊涂事兒吧?

“那你覺得,他什么時候能放了林居意呢?”云念薇問。

花妖茫然:“我不知道。蝶姬,你要明白,就算翎七愿意,也不能輕易讓林居意離開。因為瑯玕館等于是我們的避難所,必須要凡人來掌管,這是從遠古時候就流傳下來的規矩。”

“什么規矩不規矩,太荒謬了!妖族和靈獸族的事情,關凡人什么事呢?”云念薇不高興了。

花妖搖頭:“反正,林居意走不了。”

云念薇絕望了,看來,要讓林居意自由,只能等他賣掉六幅畫卷。

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才能賣掉六幅畫卷……

云念薇托著下巴,望著燭火出神。她被窗臺上的一盆春蘭吸引住了目光。那盆春蘭,按照時間來算早該綻開了,可是那花骨朵依然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要開的跡象。

她這才想起,今年春天,她都沒有看到多少花綻放。花市里的花卉,一夜價格飛漲。

難道……

云念薇看了看趴在身邊的花妖,花妖正伏在桌子上唱著歌,一副心無旁騖的模樣。

想了想,云念薇還是將問題咽了下去,沒有發問。

終于還是出事了。

那是一個尋常的早晨,云念薇剛剛起床,正在洗漱,就聽到外面一陣喧嘩聲,有丫鬟在喊:“夫人,你不能進去。”

“讓我進去,那個小妖女……”

云念薇聽著那聲音很像二姨娘,忙走出房門,她看到二姨娘蓬頭垢面地沖到她面前,瞪圓眼睛喊:“你做了什么?小妖女,小妖女!”

“二姨娘!”云念薇連連后退,“你怎么了?”

二姨娘一指院外:“我帶來的花全部都枯死了!那盆十八學士,花苞里面全是空的!哈哈哈哈!小妖女,我就知道你的花綢有蹊蹺!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讓你輕輕松松染出那樣漂亮的花綢來……”

云念薇的頭,“嗡”的一下大了。

她回神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四處尋找花妖,平日里喜歡在房梁上坐著唱歌的花妖,此時卻不見蹤跡。

“夫人,夫人瘋了!快去叫老爺!”幾名家丁上前,將二姨娘不由分說地往外拖去。

“大小姐,你受傷了嗎?”丫鬟問。

云念薇顧不上回答,風一般地沖向二姨娘的院子。當她踏進院門的那一刻,就怔住了。

愛花成癡的二姨娘,院子里原本百花成簇,如今卻是一片蕭條。所有的花,要么花苞里空空如也,要么沒有開花。

“怎么會這樣?”云念薇渾身顫抖,她找到那盆十八學士,發現花苞只有最外面的一層花殼,里面的花蕊、花瓣,全部都消失了。

她記起,花妖第一次幫她染的花綢圖案,就是十八學士。

云念薇頓時明白了什么,一股怒火從胸口騰騰升起。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念薇,你沒受傷吧?”云父從外面匆匆趕來,仔細查看云念薇的手,發現安然無恙才松了口氣,“我都聽說了,二姨娘她瘋了。你別怕,爹馬上就休了這個瘋婆子。”

云念薇搖頭:“爹,她好歹也是云家的人,你給她口飯吃,找個醫生給她看看。”

云父愣了一下,愛憐地撫摸著她的頭:“念薇就是善良,好,我留她在府里。”

善良嗎?云念薇苦笑。

她讓百花凋零,讓二姨娘氣得發瘋,她并不覺得自己善良。

云念薇回了房間,對著空蕩蕩的房間淡淡地說:“出來,你給我出來。”

花妖瑟瑟縮縮地從書架后走出,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說,為什么會這樣?”云念薇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怒氣,“你把真正的花朵,都弄到絹布上了?你為什么瞞著我?”

花妖眼中含淚,哽咽道:“弄到絹布上,你就能過上安穩日子了。蝶姬,我以為你會開心。”

“我不開心!那些花綢上的,都是真正的花!花妖,你想過那些辛苦種花的花農沒有?花田里的花卉一夜之間都凋零了,花農因此而破產,你知道有多少人會餓肚子嗎?”云念薇再也忍不住,“花妖,你把它們都變回去。”

花妖搖頭:“我不懂人世間這些規則。蝶姬,人有人命,花有花命,它們開在衣裙袍衫上,就再也不會變回真正的花朵……”

云念薇再也忍不住,指向門外:“你給我走。”

“蝶姬……”

“我是人,我叫云念薇!我不是蝴蝶妖!”云念薇加重了語氣,“快走,趁我……對你還有一絲情面。”

花妖眼中含淚,戀戀不舍地望了云念薇一眼,化作一股淡煙飄向窗外,轉眼就消弭不見了。

云念薇頹喪地靠在門框上,無力地蹲下去,揪住了頭發。

(六)

花妖離開之后,云念薇頹唐了好一陣子。

她常常想起花妖的一舉一動,想起他坐在房梁上悠閑地晃著雙腿,唱著一首空靈的歌。

無拘無束的美少年,的確不懂人世間的規則——他怎么能懂得,一束花能夠換來多少銀錢,能換來多少白米飯,能養活多少人呢?

云念薇后悔了,她想要將花妖找回來,可是走遍了大街小巷都沒有尋到花妖的一絲蹤跡。花妖就像空氣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想告訴你,我不需要你的靈通,我只要你好好地待在我的身邊。”云念薇蹲在地上,眼淚一顆顆落了下來。

日頭很大,大街上行人寥寥,只有給上流淑女訂做衣衫的裁縫店門庭若市。店員們兜售著一匹匹花布,聲稱那都是“云家花布”。

云念薇看著這一幕,心里涌上一股絕望。她的本意,只是想賣掉一匹布,讓云家可以安然度日,也好讓她能夠繼續學業。

為什么會這樣?

街邊的買花女郎,籃子里都是布花和絹花,屬于這個春天的花朵,一夕之間全部都消失了。

云念薇眼角發漲,正要轉身回去,忽然聽到裁縫店里發出了一聲驚呼:“這花綢……怎么了?”

出事了!

云念薇一聽,趕緊往裁縫店跑去。只見一名小裁縫捧著一件花綢旗袍,驚叫連連:“你們看!這花布……褪色啦!”

果然,原本色澤絢麗的花綢上,出現了大塊大塊的色粉。色粉簌簌往下掉,落在地面上便成了一堆黑灰。而花綢則變成了白絹,上面潔白如雪,半點兒痕跡也沒有留下。

“怎么會這樣?好嚇人!”

“肯定是染料的問題,云家染坊以次充好!”貴婦們議論紛紛。

云念薇擠上前去,往布架上掃了一眼,發現其他的云家花綢都好好的。她忙問那個小裁縫:“這塊花綢,原本印的是什么圖案?”

“是……是桃花。”小裁縫有些驚恐地說。

桃花的花期是三、四月,如今已經到了四月下旬,自然要凋零的。難道,因為衣服上的花朵取自現實,所以到了這個時節,桃花自然要落?

云念薇再看其他布料,果然都是牡丹花、荼蘼花、杜鵑等等,荼蘼花和杜鵑的花期很長。

“啊——”又是一聲尖叫,“我的衣服也褪色了!”

云念薇循聲望去,只見一名貴婦正在拍打自己的旗袍。她旗袍上的花色是粉色櫻花,正在凝固成色塊,她伸手稍微一拍,就有色塊往下掉落。

轉眼間,櫻花不見了,成了地上的一堆灰。

“云家花綢太坑人了,這都是什么玩意兒!”貴婦人氣憤異常。

云念薇站在那里,渾身發冷,她只知道,如今是櫻花凋零的時間,所以櫻花花綢也會褪色。

有人認出了她:“是她!她就是云家大小姐云念薇!”

眾人將云念薇圍了起來,目光里透著怒火:“你給說說,這花綢是怎么回事啊?”

“退錢!你們云家花綢坑顧客。”

云念薇百口莫辯,只得辯解道:“大家少安毋躁,我會和爹說明情況,給大家補償的。”

貴婦人在這時抹起了眼淚:“可是我馬上要參加一個宴會,穿成這樣,我可怎么辦啊?”

裁縫店的店主忽然沖進來:“不好啦!我庫存的櫻花花綢和桃花花綢,全部都褪色了!”

云念薇呆住了。

店主一把揪住云念薇:“走!我要找你們云家老爺評評理!”

云念薇被店主帶著的一群幫工揪住,一直押到云家府邸。店主上前使勁擂門:“開門,開門!”

門房開門,看到被人押著的云念薇,頓時驚慌失措:“這是我家大小姐,你們想干什么?青天白日的就想打人,還沒有天理了?”

“你還好意思說!你們云家花綢掉色,害我虧損嚴重,快讓你們家老爺出來!”店主晃了晃手里的白絹。

門房驚得一個字也沒說,慌忙轉身跑了進去。不多時,云父迎了出來,目光落在店家手里的白絹上,又看向云念薇。

云念薇羞愧地低下頭。

“云老板,生意人講個誠信,你不能拿這樣的貨坑我呀!你看看,褪色褪得這樣厲害。”店主氣得將手中白絹往地上一擲。

云父賠笑道:“楊老板,你我都是熟客了,逢事都給彼此留個體面,來日也好見面。這花綢是云某的不是,應該是小工們發貨不仔細,將次品發出去了。要不這樣,我庫房里還有一些,先給你頂上?”

“既然你這樣說,那我就給你這個面子。”店主一揮手,“走,去庫房!”

幾名幫工這才放開云念薇,快步往云府里走去。云念薇走上前,低聲對云父道:“爹,給他們杜鵑花色的。”

云父眼神閃爍,并沒有多說什么,只是點了點頭。

店主和幫工們扛了十多匹布料揚長而去,這一場風波終于過去。

關上門之后,云父轉身看著云念薇,目光威嚴:“念薇,你給我跪下!說說今天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花綢,怎么會褪色?”

云念薇跪在地上,一句話也答不上來。

該如何說呢?

說那些都是真正的花朵,時候到了就凋謝?

她會被當成失心瘋,送到瘋人院里嗎?

“說啊!”云父勃然大怒,“你不說是吧?來人,把大小姐給我關到柴房里去!”

什么?

云念薇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父親。

“爹,我有難言之隱,以后再慢慢告訴你好不好?”

“好,可以。但是你要再染一百匹花綢,來補今日的虧空。”云父狠狠磕了磕了手里的煙袋。

云念薇搖頭:“我做不到。”

“以前你能做到,現在怎么做不到?”

云念薇抬起一雙淚眼:“爹,庫房里的花綢還有很多,先拿那個抵上去吧。女兒實在不想染布了。”

云父冷笑起來:“不染布?你不染布了,還是我云家的女兒嗎?你不染布,我就立即登報宣布你我解除父女關系!”

云念薇頓時如墜冰窟,渾身冰冷。眼前的父親,是她非常熟悉的,可又讓她覺得那樣陌生。

以前那個溫柔慈愛的云家大老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云家的當家掌柜。

他徹底是個商人,不是父親了。

(七)

云念薇被關進柴房整整三天,和二姨娘共居一室。

二姨娘坐在一張破舊的木床上,頭發蓬亂,正吃吃地笑著:“這不是云家大小姐嗎?你怎么也進來了?”

“姨娘,你沒事吧?”云念薇端了一碗溫水,“來,喝口水吧。”

二姨娘眼神渙散,茫然望著窗外:“我不喝,我的花都死了……必定有妖祟,有妖祟!”

云念薇慚愧難當,她不知道二姨娘的瘋傻和花妖有沒有關系。如果有,那她就是罪人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二姨娘終于在云念薇的安撫下入睡。夜色降臨,只有一小塊月光透過窗戶落在地上。

云念薇坐在那塊月光里,透窗望著夜空,眼角濕潤。

驀然,窗外伸出一只手,吃力地扒在窗臺上。

云念薇驚起,忙低聲問:“誰!”

“是我……”窗外傳來林居意的聲音。

云念薇頓時放松下來,心頭涌起一股暖意:“你怎么來啦?”

“還不是為了救你!聽說你被你爹關起來了。”林居意扔進去一個小包裹。

云念薇打開一看,發現里面都是糕點。她拿起一塊吃了,然后將剩下的都放在二姨娘的枕頭旁。

云念薇說:“你別救我,趕緊去找花妖,他不知道去哪里了。”

林居意此時已經將上半身扒在窗臺上。一向俊眉星目的他,被塵土弄得有些狼狽。他掏出一根小鋸條:“就是不知道花妖去哪里了,我才更要救你。你別急,我這就把窗戶上的木條鋸斷。”

云念薇看著林居意滑稽的樣子,“撲哧”笑了出來:“林居意,我覺得你現在的樣子,比當大少爺的時候可愛多了。”

“你笑,你還笑!我爬墻容易嗎我?”林居意沒好氣地說,“翎七這家伙,號稱自己是麒麟,關鍵時候也不見他使用法術,非要我自己親力親為。真夠寒磣啊!”

翎七的聲音幽幽地傳來:“靈獸的法力大部分都被封印進瑯玕館了,我們靈獸只有一種靈通,自然要省著點兒用。再說了,我不跟著你,你又要遇到血光之災,不謝我還擠對我。”

原來,翎七也跟著來救她了。

云念薇有些感動,對翎七的印象稍微好轉了一些。

她輕聲說:“可是我趕走了花妖,還不知道有什么后果呢。”

“這個等出去再說。”翎七的聲音再次傳來,“蝶姬,你其實可以變成蝴蝶飛出來。”

林居意正在用小鋸條鋸木條,聞言一呆,整個人都傻掉了。

反應過來后,他惱火地將小鋸條砸在翎七的頭上:“這么好的主意你干嗎現在才說啊?”

云念薇抹了一把汗,這兩個家伙真是搞笑啊……

“可是,我怎樣才能變成蝴蝶呢?我控制不好自己啊。”

翎七淡定地將小鋸條從頭發里拿出來,扔到地上:“你閉上眼睛,在心里想象自己變成蝴蝶的樣子就可以了。”

云念薇依言照做。很快,她就感到身體變得很輕很輕,不停地向上浮去。

睜開眼睛,她發現空中飄浮著點點金粉,散發著微弱而美麗的光芒,正圍繞著她悠然轉動。她整個人猶如沐浴在一片金色海洋。

“嗖——”

云念薇揚起右手,卻看到一只斑斕絢麗的翅膀,紅如焰火,黑如玄墨,金如夕光,共同匯成了翅膀上的美麗圖案。

她看著翅膀發怔,回過神之后低下眼眸,愕然發現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只黑翅帶金紅的蝴蝶。

接著,她很輕松地就從窗戶縫里飛了出去,輕輕地落在林居意的肩頭。

林居意低頭看她,語氣溫柔:“走,我帶你回瑯玕館。”

到了瑯玕館,云念薇才知道,這三天,云家已經翻天覆地。

許多桃花、櫻花的花綢褪色,退貨不斷。云家光賠償就花了數萬大洋,云父焦頭爛額,已經登報聲明,他和云念薇斷絕父女關系了。

看到報紙之后,云念薇還是感到難過。

“別難過了,現在當務之急是要找到花妖。”翎七淡淡地說。

云念薇道:“翎七,你告訴我,我二姨娘為什么會瘋掉呢?她是被花妖害的嗎?”

翎七搖頭:“瑯玕館的靈獸都不會害人的,二姨娘之所以瘋掉,是因為她對花太癡迷,將那些花草看得比自己還重要,加上個性又是疑神疑鬼的,所以就患上了癔癥。還有一件事,如果花妖死了,你就麻煩了。”

云念薇正坐在瑯玕館的后院里曬太陽,聞言問:“為什么?”

“從你為她添上一筆之后,你們之間就已經有了契約。他死了,你就會受到懲罰。”翎七雖然迎著日光,周身依然沒有散發出絲毫暖意。

云念薇嚇了一跳:“我會怎樣?”

“你會被封印到那幅畫卷里。”

“啊?”云念薇急了,“那畫卷就是專門關靈獸的牢房了?”

“是的,蝶姬。”翎七恭恭敬敬地說。

林居意正好從外面走進來,趕緊安慰云念薇:“別聽翎七的,他就是危言聳聽。花妖不會死的,我們一定可以找到他。”

“可是,在這之前我已經找過一遍了,哪里都沒有花妖的蹤跡。”云念薇苦惱地捂住臉。

林居意淡淡一笑:“別急,我已經想到辦法了。”

“什么辦法?”

“等。”林居意瞇了瞇眼睛,“凡人的貪欲,是不會終止的。花妖的能力,終究會被有心人所利用。只要被利用,就能露出端倪。”

(八)

自從云念薇離開后,云家雪上加霜。

因為退貨不斷,很多人便開始渾水摸魚。他們拿白絹上門,聲稱那都是買了云家花綢而褪色的。其實,他們訂的花綢,上面的花色根本不到凋零的時候,等拿到退款,他們繼續售賣正常的花綢。

這讓云老爺很是頭疼,可是也無可奈何。

裁縫店的楊老板,再一次上了門。這一次,他讓幫工帶來許多白絹布匹。

“云老板,這就是兄弟你不厚道了。你看看,上次賣給我的花綢,全部褪色成白絹,這可不對啊。”楊老板瞇著小眼睛,目光里透著奸詐。

云父百口莫辯。云念薇之前讓他停售桃花和櫻花花色的花綢,他其實心里已經察覺到端倪了——

這些花綢,上面的花朵會根據時令而綻放,或者凋零。

可是這些話,他不能說出口,一旦出口,所有人都會將他當成瘋子。

眼下,他也只能吃這個啞巴虧了。

“既然是這樣,那云某就退楊老板錢吧。”云父拱手作揖,“云某耽誤楊老板生意了。”

楊老板嘿嘿一笑:“云兄,你我相交一場,何必如此拘泥。這些絹布你退我八成就可以了。”

云父驚喜:“楊兄,你……”

“沒那么便宜。我讓你退八成的錢,是想再和你商量個事兒。”楊老板面露奸詐,“你把云家染坊關了。”

“什么!”云父立即大怒,“楊兄,我當你是朋友才對你禮讓三分。這染坊是我祖上的家業,關門的話,云家上下的祖宗都不答應!”

“那就全額退款。”

云父一呆,這才想起,云家已經風光不再了。退貨的人一撥接一撥,已經掏空了云家。

“好,我答應你。”云父木然道。

楊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留給你兩成貨款,還能有個吃飯錢。云老板,兄弟夠意思吧?”

云父攥緊拳頭,手背上青筋暴起,最終還是頹然地低下了頭。

他現在已經開始后悔了,當初云念薇拿出第一批花綢的時候,他就應該換些小錢,買些染料,讓云家染坊繼續維持下去。

他年過半百,什么事沒見過?當時已經隱隱察覺其中必有蹊蹺,但貪欲蒙住了他的雙眼,他還是威逼云念薇大量制造花綢。

如今后悔,都已經晚了。

天下沒有白吃的宴席,天上也不會掉餡餅。他賺了不該賺的錢,如今現世報已經來了。

從那天開始,云家染坊關門了,市面上再也不會有云家花綢。偶爾,人們也會回憶起云家花綢的美麗,可很快又投入到悠閑的生活中去。于是,云家的一切,都只淪為人們口中的談資。

真正發跡的是楊老板,他的裁縫店并未受到任何影響,反而越做越大。終于,楊老板宣布盤下了一個染坊,推出了第一匹花綢布。

花綢布上的花色,是杜鵑。

人們驚訝,那花綢的印染工藝十分發達,和云家花綢最鼎盛的時候并無二致!綢布上,每一朵杜鵑都有自己的風姿,美艷絕倫!

無數貴婦人來到楊家染坊,楊家花綢布頓時價碼飆升,但是楊老板卻表示,這些花綢布他不會大批量生產,只會一匹一匹地生產。一匹布的價格,居然是云家花綢的十倍!

“瘋了吧?你居然賣這么貴!”裁縫店里,一名貴婦人不舍地撫摸著一匹布料,上面的杜鵑嫣紅如血。

楊老板將算盤打得噼啪作響:“我要這個價錢,就必然值得這個價錢。王夫人,你考慮考慮?不過不要太久,因為華夫人昨天來過,也提過要這個料子。你看——”

貴婦人臉色大變:“我要了,你別給華夫人。”

楊老板得意地笑了。

等到客人都離開,天色擦黑,他遣散幫工,將門板關起來。他走進后院,推開一扇門扉。

門內,花妖被鎖在桌腳上,虛弱地躺在地上。

楊老板蹲下來:“給我染一匹布。”

花妖睜開眼睛,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說過了,我只給蝶姬染布。”

“那你不還是給我染了幾匹?”楊老板獰笑,“花妖,你何必呢?只要給我染布,我就給你喝晨露,不然你很快就會虛弱而死的。”

他邊說邊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玻璃瓶:“你看,這是從草尖上收集的晨露,你難道不想喝嗎?”

晨露是花妖必需的水源。因為花妖大部分力量被封印,所以他并沒有多少攻擊力。

看到晨露,花妖認命地閉上眼睛:“你要什么花色的?”

“琴葉珊瑚。”楊老板臉上滿是貪婪,“據說這是一年四季都花開不敗的。印了這個,我就不用擔心有麻煩了。”

花妖伸出手,仰頭將晨露喝了個干凈。他說:“好,但是我要更多的晨露,不然這種花我是染不出來的。”

“好。”

“另外我還有個條件,”花妖看了看束縛自己腳踝的鐵索,“這里太冷了,我想待在你的房間里,那里有壁爐,暖和。”

楊老板此時已經完全失去了防備,什么條件都答應:“好,只要你為我染布,你要月亮我都給你。”

花妖冷冷地笑。

楊老板大概不知道,在五千年前,它們妖族和靈獸有著無上的法力。因為人類還沒有生出貪欲,它們靈獸的法力還沒有受到人類欲念的影響。

那是一個多么令人懷念的時代,沒有束縛,沒有壓迫,他們在天與地之間生活,自由自在。想當年,他花妖東君是月宮的貴賓,在月桂之下,曲水流觴,他一曲飛靈歌引得眾仙贊嘆。

何等榮耀!

如今,一個凡夫俗子說要給他摘月亮?狂妄!

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然后下人的聲音傳來:“楊老板,外面有客人上門,說務必要您給她訂做幾身衣裳。”

下人說完,打了個飽嗝,空氣里頓時多了一分酒氣。

楊老板揚聲答道:“不去,你就說我外出了。”

“老爺……”

“不過是個客人而已,哪里需要我接待。”楊老板哈哈大笑起來,看向花妖,“有了你,我還做什么衣服?”

他舉起手指頭,兇狠地說:“從學徒開始,我跟著師父吃了多少苦……手指頭都被針扎出了幾個窟窿。終于不用做衣服了,不用了!”

花妖強忍住心頭的厭惡,他只是媚眼如絲地看著楊老板,慵懶地道:“不做就不做了吧。”

一夕之間,市場上出現了楊家花綢,花色是琴葉珊瑚,很快就被搶購一空。

楊老板笑得合不攏嘴,每天都在噼里啪啦地打著算盤。他對花妖也好了許多,每日都命下人收集更多的晨露給花妖,同時將他足上的鐵鏈也換成了裹了棉布的小銀鎖鏈,生怕勒傷他的皮膚。

花妖似乎也對楊老板更好了,在房間里飛來飛去地唱著歌,偶爾還降落到衣架前,伸手撫摸他的西裝,那袍子上便多了一星兒嫩黃的花骨朵。

“只要你聽話,我不會虧待你的。”楊老板每天都會對花妖說上這么一句。

花妖一笑,并不答話。

(九)

云念薇每日都去市集上閑逛。她接受了翎七的建議,每日都是到市集上搜索,很快,琴葉珊瑚的花綢布就被云念薇發現了。

印染得如此清晰繁復,還帶著幽幽清香,這是花妖獨有的法術。

“姑娘好眼光,這匹布的印染工藝一絕呀!平常人來買根本買不到,今兒可是被你撞上了!”布商殷勤地湊上來,向云念薇推銷。

云念薇摸了摸那布料:“你從誰家買的?”

“這個嘛……告訴了你,你去那家拿批發價,我這邊還怎么做生意?”布商眼珠子骨碌一轉。

云念薇二話不說,掏出幾塊大洋:“我不買布,就買你一個消息。”

布商眉開眼笑,道:“姑娘,告訴你也無妨,是裁縫店楊老板開的染坊做的。我可是憑了私人關系才買來一匹,其他人都賣不到呢!”

楊老板!

云念薇猛然想起了那張肥碩貪婪的臉,當時,也是他命令幫工押著自己回到云家的。

她匆匆走出市集,看到翎七和林居意正站在路口。林居意問:“走這么急,你是知道什么消息了嗎?”

“花妖肯定在楊老板那里!”云念薇將所見所聞說了一遍。

翎七皺起眉頭:“走,去救花妖。”

他們匆匆趕到楊老板的裁縫店,店門緊閉,云念薇敲了好一陣子才開了門。

開門的是個一身酒氣的伙計,他懶洋洋地問:“不做衣,不做衣,要是買布倒是可以談一談。”

“怎么不做衣服了?”林居意記得他以前也來過這里,做了幾身西裝。

伙計解釋了一番,云念薇等人才聽明白。原來,楊老板這家店是高端定制服裝店,如今因為出了名震一方的花綢布,因此楊老板干脆做起了甩手掌柜,整日只賣布,不做衣。

“我們不做衣,只買布。”翎七突然說。

伙計這才將他們迎進門里。這楊老板發家之后,將門面后面的住戶全部買下來,中間打通重建,所以走過門店,后面的房子林林總總。

從哪間找起?

花妖會在哪里?

云念薇給林居意使了一個眼色,林居意立即會意,對伙計笑道:“等一等,我想要你們全部倉庫的布料,可以嗎?”

“當然不可以,楊老板不賣獨家的。”伙計搖頭。

“那我們可以見一見楊老板嗎?”

伙計立即警惕起來:“不可以。你們要談生意,就和我談,楊老板會來查合同并且安排發貨的。”

林居意遞上一瓶酒:“這是陳釀的桂花酒,希望你能通融一下,讓我們見一見楊老板。”

“一瓶桂花酒就想買通我?”伙計根本不屑。但他也不好做得太過分,因為翎七渾身散發著寒意,他總覺得那是個不好惹的人。

云念薇彎了彎嘴角,林居意哄女孩子開心是能手,給人送禮就顯得十分生疏了。

她笑道:“不是買通,是交個朋友。不見楊老板就不見了,只是看小哥熱心,送你桂花酒嘗嘗的。”

“這還差不多。”伙計嗜酒如命,當下就打開壺口,仰頭喝了一口。

林居意頓時喜上眉梢。

那酒所用的水,不是別的,正是訛獸鱗片泡的水。

“楊老板在哪里?”翎七見伙計已經喝了一口酒,上前一步問道。

伙計愣了愣,剛想開口拒絕,說出的卻是:“東邊拐過去,數到第二個院子,進去后第二間就是。”

云念薇和林居意提步就往里走。伙計“喂”了一聲,就要攔住他們,翎七眼疾手快,在他的后背上一拍,伙計就頓時變成石頭人一般,站住不動了。

翎七和林居意跑到一處小院前面,只見院子中央佇立著一座二層小樓,他們忙推開院門跑了進去。

小樓里靜悄悄的,并沒有人。林居意快步跑上二樓,一扇門一扇門地推開,最后發現臨街的一個房間窗戶開著,白紗窗簾迎風飄動。

楊老板帶著花妖,逃了。

林居意慌忙走到窗戶邊,看到后面一條小巷子里空無一人。

云念薇匆匆趕上樓,立即發現桌腳上的小鐵鏈:“這應該是綁花妖的。可惡!竟然讓那個家伙帶著花妖逃了。”

翎七慢悠悠地走上樓來,抽了抽鼻子,從空氣中嗅到一絲香甜。“他們應該走了沒多久,空氣里還有香味哪。”

“沒用了,人影都沒見著。”林居意有些沮喪地轉過身。

云念薇用目光搜尋著四周:“那現在該怎么辦呢?”

“報警吧,全城通緝楊老板。”翎七淡淡地說。

“可是以什么理由呢?我們不能暴露花妖,又沒有其他理由來報警……”云念薇發愁。

翎七從懷里掏出一枚翡翠戒指:“這是清宮里最珍貴的翡翠。”

“嗯?”

翎七一松手,將戒指丟到地上,用腳踩碎,然后依然面無表情地說:“現在有理由了,就說楊老板踩壞了我的戒指。”

林居意:“……”

云念薇:“……”

(十)

翎七將那枚碎掉的翡翠戒指拿到巡捕房,頓時引起了警方的高度關注。一場搜索楊老板的巨網迅速鋪開。

云念薇在巡捕房里等消息,心急如焚,她不知道楊老板帶著花妖去哪里,會如何對待花妖。她現在非常后悔,當初不應該貿然趕走花妖的。

“別自責了,當初你也是不知道花妖的底細,在知道真相之后,不能接受而已。”林居意安慰云念薇。

云念薇坐在椅子上,十分沮喪:“如果花妖擁有全部妖力,楊老板無法困住花妖,就好了。”

翎七原本坐在一旁喝茶,一言不發。聞言,他抬眼看了看云念薇:“瑯玕館的妖,原本擁有無上妖力,誰都困不住。”

“啊?那為什么靈獸后來都只剩一種靈通了呢?”云念薇感到十分好奇。她曾經讀過許多志怪小說,比如干寶的《搜神記》、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里面描述的靈獸都是法力無窮,無所不能的。

翎七吹了吹茶杯上的浮葉,呷了一口才說:“你和花妖待在一起的時候,知道花妖是以晨露為食的,對吧?”

云念薇點頭。

“晨露落于九天,是無根之水,所以純凈無比,成為靈獸的食物。可是這其實并不能真正讓靈獸吃飽。”翎七挑了挑俊秀的眉毛,“真正能讓靈獸吃飽的,是人類的意念。”

云念薇“啊”了一聲,恍然說:“這么說,花妖一直在靠我的意念存活,喝晨露只是輔助?”

翎七點頭:“聰明。”

林居意忽然發問:“那現在花妖和楊老板在一起,花妖能吃飽嗎?”

翎七長嘆一口氣,說:“我一直沒告訴你,瑯玕館里的靈獸為什么被封在畫卷里!那是因為——人世間臟了。這個人間,已經沒有多少可以讓靈獸賴以生存的純凈意念了。人們貪婪、兇殘,意念又臟又臭,是不可以被靈獸所食用的。所以,花妖和楊老板在一起,頂多靠晨露勉強茍活。如果長時間沒有純凈意念供花妖食用,花妖恐怕會餓死的吧……”

云念薇猛然站起來,渾身顫抖:“你怎么不早說?”

翎七抬眼看她,眸子色澤清淡,顯得他眼神黯然:“早點兒和你說,讓你白白發愁苦惱,是嗎?”

“那……那也不能……就這樣瞞著我!”云念薇急得聲音都變了。

就在這時,巡捕房外忽然跑進一名小警察,高聲道:“三組出動!三組出動!我們發現了楊老板,他在鐘樓上面!”

翎七霍然起身,目光炯炯,云念薇心頭頓時升起一絲希望。

三組警察紛紛拿起警棍往外走,林居意跟上前去,問道:“楊老板怎么會在鐘樓上面?”

“他欠了好幾個布商的貨,被人追著打,現在跑到鐘樓上面要跳樓,口中還喃喃自語,可能是瘋了!哎,他不是欠你一枚翡翠戒指嗎?到時候不能提這件事,省得刺激他。”警察邊走邊交代。

喃喃自語?

沒有觸碰到花妖的人,是看不到花妖的。楊老板將花妖困在自己身邊,肯定能和他交談,可是其他人就不一樣了,看到的只能是楊老板和空氣在對話。

云念薇一陣激動,花妖也在鐘樓頂上!

她心里火急火燎的,隨著警察們一路到了大鐘樓底下。果然,楊老板站在鐘樓頂上,抱著花妖,眼看就要往下跳。

“不要!”云念薇沖過警戒線,闖進鐘樓里。

警察在她身后大喊:“小姑娘,站住!”

警察沒好氣地揪住翎七:“她是你朋友吧?趕緊把她勸回來,上面危險!”

翎七微微一笑:“好。”

說完,翎七將他推到一旁,風一般地消失在鐘樓的入口處。林居意眼疾手快,撞開目瞪口呆的警察,也跟著沖入鐘樓。

“沒王法了!都給我站住!”警察反應過來,卻無可奈何。

云念薇沖到鐘樓頂端,勁風立即拂起了她的長發。只見楊老板眼神癲狂,喃喃自語:“給我染布,染布!你不能死!”

“你把花妖怎么樣了?”云念薇看到楊老板懷里奄奄一息的花妖,心痛無比。

花妖的頭發已經變得雪白,身體也變得潔白透明。他在看到云念薇的第一眼,就流出了淚水:“蝶姬……”

楊老板回頭看到是她,瞪圓眼睛:“你也曾經是他的主人,對吧?你快把他救活,讓他染布!我得罪了所有的客戶!結果他居然要死了?”

云念薇上前走了幾步,伸出手:“把他給我。”

“別過來,蝶姬。”花妖氣息虛弱地開了口,“我已經不行了……”

此時,林居意和翎七也來到了鐘樓頂端。

林居意急忙跑到云念薇身后,緊緊抓住她的手,生怕她會有絲毫危險。

翎七則眼神冷淡,不屑地說:“楊老板,你到這個時候,還指望花妖能為你染布?”

“花妖能給這個小丫頭染布,為什么就不能給我染?他讓我的花綢在賣掉之后,全部都變成了白布。”楊老板喃喃自語,“現在所有人都來向我討債,不交出花綢,我就破產了。”

“花妖并非故意讓花布變成白布的,而是他快要餓死了,能力也在減退。”翎七說,“云念薇的純凈意念可以喂飽花妖,而你的意念太臟,只能讓花妖慢慢餓死。你每天用晨露喂養他也沒用,晨露只能緩解一時。”

“居然是這樣……”楊老板難以置信,“那我真的走投無路了?我已經收了那么多人的訂金,全都用來買了房產!交不出花綢,他們會吃了我的。哈哈哈,不可能,你一定在騙我!”

翎七慢慢上前,伸出手:“來,把花妖給我,我幫你救他。”

“不!”楊老板使勁拉開西裝外套,露出里面捆綁的火藥,“就算是死,我也要拉上你們做墊背!”

云念薇想要沖上前,林居意趕緊將她拉住:“念薇,危險!”

“他就要炸死我們了,我得救花妖!”云念薇聲音里已經有了哭腔。

翎七也沒想到會是這種情形,看著火藥,皺緊了眉頭。

就在對峙的時候,花妖忽然開了口:“好,我答應你,染布……”

“你答應了?”楊老板驚喜。

花妖唇邊露出一絲苦笑:“就算用掉我最后一點兒靈通,我也要為你織染一朵花。”

他伸出手,碰了碰楊老板的胸脯:“你看這里,我不是已經給你染了一朵花了嗎?這朵花,最香……”

話音未落,云念薇立即嗅到空氣中飄逸著一股甜香。她淚眼蒙眬,哽咽著喊:“花妖,別再用你的靈通了。”

“反正用不用,我都要死了。”花妖嘴邊噙笑,“蝶姬,我愿為你做最后一件事。”

云念薇立即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花妖……”

楊老板兇相畢現,捏住花妖的脖子:“我警告你,別輕舉妄動……”

話沒說完,他就聽到一陣嗡嗡聲由遠及近。

楊老板扭頭回望,只見一大片烏云橫壓過來。他一驚,下意識地松開了花妖。花妖無力地倒在地上。

云念薇趕緊上前,將花妖背了過來。林居意和翎七護在他們身前,緊緊盯著那一片飛來的烏云。

五十米、三十米、十米……

近了,更近了!

到了跟前,他們才看到,那居然是一群蜜蜂!

“啊!”楊老板揮舞著雙手,想要擺脫那群蜜蜂,可是他胸口的黃花散發出更加濃烈的香氣,引得蜜蜂也更加瘋狂。

警察們在這時才沖了上來,他們看到這一幕,全部都目瞪口呆。

幾乎在一瞬間,楊老板從鐘樓上跌了下去,落到半空中的時候,只聽“轟”的一聲,爆炸了。

云念薇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低下頭看著花妖逐漸透明的身體:“花妖,求你不要死。”

“蝶姬,你忘了,其實我叫東君。”花妖呼出一口氣,“好懷念過去啊……在古時候,我掌管著春天。那時候一年到頭都是暖洋洋春天,可是齷齪的凡人生出無數貪念和欲念,讓春天只剩下短短兩三個月。”

云念薇抱緊她的身體,痛哭出聲:“不用懷念,東君……我陪著你,我們一定可以等到春天。”

花妖已經聽不到了,他閉上眼睛,身體漸漸透明如薄紗,最后那薄紗微動,飄起,化為一縷白煙,消散在空中。

什么都沒有了,就像花妖從來沒有存在過。

翎七閉上眼睛,有些痛惜。為什么?為什么拼了命地阻止,還是不能防止悲劇的發生?

“你們沒受傷吧?”一名警察提著警棍走過來問。

林居意搖了搖頭。

“那隨我們回巡捕房,我們還有幾個問題想要問你。”然而就在這時,警察忽然看到跪坐在地上的云念薇,她的身體忽然變得透明。

“啊!她她她……”警察嚇得結巴,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連連后退。

林居意愕然,想要去抓云念薇。云念薇眼神凄涼,也想要抓住他的手,可是最終,他的手指穿過了她的手背。

云念薇的身體越來越透明,最后連輪廓也看不到了。她,消失了。

“根據瑯玕館的約定,靈獸死去,主人就要被封到畫里。”翎七一把抓住林居意的手肘,“走。”

幾乎是一瞬間,翎七和林居意同時消失了。

(十一)

回到瑯玕館,林居意悶頭往里沖。他跑進后院,推開存放畫卷的那個房間,在看到墻上的一幅畫后,頓時如遭雷擊——

原本是花妖所在的畫卷里,云念薇正坐在石頭上,低頭看手中的一本書卷,在她的頭上,粉色海棠花開得燦爛,如夢似幻。

“云念薇!”林居意沖上前去,使勁摳著畫卷。畫上面的云念薇一動不動,儼然已經是一位畫中人。

翎七快步走進來,朗聲道:“你這樣也只是徒勞!”

“那該怎么辦?一個好好的女孩子,轉眼就變成了一幅畫!”林居意眼中沁出了眼淚。

上一次哭泣,還是他得知自己身世的時候,那時候他剛離開林家,他不知道自己心里該有不舍還是恨意。總之,一腔復雜的感情,全部都付諸眼淚。

現在,那個為他寫詩的女孩,笑起來很驕傲的女孩,居然變成了一個畫中人!

翎七背著手,踱步到畫卷前,望著里面的云念薇:“花妖死了,云念薇要接受豢妖不良的懲罰,進入畫中,這是誰都改不了的規則!”

“總有辦法的,對不對?”林居意緊緊盯著翎七。

翎七垂下眼眸:“她一天只有兩個時辰從畫中走出來。你可以照顧她,安慰她。除此以外,我也沒法了。”

林居意怔了怔:“你不愿意幫她?”

“這算是她咎由自取吧。”翎七不為所動。

“你!”林居意被激怒了,可在看到翎七清淡的眼眸之后,最終還是選擇了妥協。

他是麒麟獸,就算大部分能力被封鎖,依然要強過自己這個凡人。

林居意只能憤憤不平地扭過頭。

窗外斜陽灑進柔和金光,照在畫上的少女身上,將她垂眸的神情映得更加恬靜自然。

林居意望著云念薇,像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發誓。

“我一定,要把你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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